這出戲,在秀姐的母親何氏心裏,始終是不願演出的。但是她沒有權力也沒有辦法,大家一定要表演,她也隻好跟著一塊上台。這時秀姐倒在**大哭,她也由外麵屋子走了進來,因道:“楊大個子罷了,向來和我們沒有什麽關係。論到童老五,我們對他不錯。我們的事,他也知道得很清楚,無論怎麽樣,他不該在大街上對了我們罵。”秀姐也不答複她這些話,隻是將臉伏在枕頭上哭。何氏站在床麵前出了一會神,見她無言可說,便在床麵前一把椅子上坐了,又過了一會,因道:“你心裏頭難受,我是知道的,事到於今,活著呢,我們隻好認命。不活著呢,我不能讓你活受罪,買一包毒藥來,我們一塊兒吃。”秀姐這才坐起來,掀起衣襟擦著眼淚道:“我是為了要活下去,才肯這樣丟臉吃苦。若是我們可以吃一包毒藥了事,那不早把這事情辦妥了!何必還要扯這些閑是非?這也算不了什麽。我心裏難過,讓我哭一陣子,這就痛快了。舅舅現在走了,不知道他要弄出什麽是非來?依著我的意思……”她說到這裏時慢慢地將手理著鬢發,似乎有點躊躇。何氏道:“事到於今,你還有什麽怕說的?你那舅舅想發橫財,已成了財迷,若要把這件事弄糟了,他一定要在我們母女兩個頭上出氣的。”秀姐點點頭道:“這個我自然知道。舅舅為了想發一筆橫財,大概連他百年之後,要用什麽棺材,他都有了一番算盤了,我們要不讓他發上這筆財,那他不但會發狂,簡直會尋死。我本來心裏,也不為了那個尋死尋活,我又何必逼得他尋死尋活。舅舅要死,那是舅舅自作孽,可是連累你受苦,我於心不忍。這樣一想,所以我一遷就百遷就。現在什麽也不談,把你和舅舅安頓得不凍不餓,我自己無論吃盡什麽虧,我都不在乎。”何氏皺了眉道:“你這話也和我說過多次了,又提到這話作什麽?”秀姐道:“我自然有我的想法。我現在願意犧牲個人,但願和我有關係的人,不隻是我認識的人,都願他好。我想舅舅出門去,沒有別條路,一定是到許先生家裏去了。我好容易說得舅舅相信,不去找軍警來和童老五、楊大個子搗亂了。這一下子,他們和舅舅反臉了,舅舅氣來了,他忍耐不下去,一定再去補下這著棋。萬一許先生聽了他的話,那不是糟糕嗎?”何氏道;“依著你,的意思,那要怎麽樣辦呢?”秀姐道:“我自己到許先生那裏去一趟,對許先生把話說開了,也許他就不把這件事看大了。”何氏道:“哼!你聽聽那楊大個子,王婆罵雞一樣吧,什麽也沒有看到,在田佗子水灶上,就那樣拍桌子大一喊,你果然這樣明明白白地到許家去,我相信他們在大路上就要追著你打。孩子,你不要管他們的事吧。他們這些人,不會見你的好處的。”秀姐也沒有理會她母親的攔阻,自走到外麵屋子來,將臉盆打了一盆熱水,正預備放到桌上來洗瞼,這就看到兩名製服整齊的武裝朋友,在門對過站了一站,先向這裏麵看看,又向田佗子水灶上看看,然後順著那邊走了過去。秀姐心裏一動,趕快找來手巾,蘸著盆裏水,胡亂地把淚眼洗擦了一把。然後在窗戶台上把雪花膏瓶子取下來,拓了一團雪花膏在手心裏,兩手掌揉搓了一下,就向臉上敷著。這樣一麵敷著雪花膏,一麵向外走。何氏也看出,來她是很急,恐怕不是隨便一句話所能阻止,因之隨在後麵,走到大門口,望了她走去。隔壁水灶上的田佗子,原在那裏作買賣,卻向這裏連連看了幾眼。秀姐卻大著步子向前走,頭也不回一下。好在田佗子那屋裏,並沒有童老五一黨,她走了也就坦然的走了吧。何氏總是那樣鬱結了很深的心事的,行坐都有些不能自主,走到了大門口,她就靠了門一框站著。不多一會,隻見賣花的小孩子高丙根,挽了一隻花籃子,含了笑容,帶著一副鬼臉,向這屋子裏偷覷了幾眼。何氏道:“丙根,你要進來就進來嗎,鬼頭鬼腦做些什麽?”丙根聽了這話,才迎上前來,微笑道:“姑媽,何老板沒在家嗎?”何氏道:“你有什麽事找他?”丙根將舌頭一伸道:“喲!我們有幾顆人頭,敢來找他?不過由這裏過,順便向他請個安問個好。”

何氏周圍看看,又向田佗子水灶上看看,然後低聲向他道:“小孩子家要走就快些走圯,不要滑嘴滑舌了。”丙根走近一步也低聲道:“不快走又怎麽樣?”何氏道:“你去告訴童老五他們,暫時避開一下,不要在這丹風街前前後後轉,已經有了帶手槍的在這裏找他們了。”兩根翻眼望了她道:“真的?我們也沒有什麽犯法的事,帶槍跟了作什麽。”何氏道:“我是這樣的說了,信不信在乎你。”丙根也站著前後看了一會,低聲笑道:“果然有這件事?你們家大姑娘呢?”何氏道:“她還不是想替大家了結這一段事,現時也出去了。”丙根一言不說,掉轉身就跑了。這時,到了正午十二點鍾後,茶鋪裏吃早堂茶的人,都已經分散了。菜市的大巷子口上的一爿茶館,還有一兩副座頭上,坐著幾個茶客。楊大個子架了一隻腳在凳子上,右手撐住桌子,托了自己的頭,左手盤弄著茶碗蓋。隻是向著街上走路的人呆望。旁邊坐著童老五,兩手抱了膝蓋,前仰後合地出神,口裏銜著一支煙卷,要吸不吸的。高丙根由街上跑了來,老遠地舉了一隻手叫道:“嚇!老五,你還在這裏大模大樣地喝茶呢!人家都打算來抓你們了。”他走到桌子邊,放下籃子,擠了凳子角坐下。楊大個子道:“你看到了秀姐娘嗎?”丙根走到桌子麵前,低聲道:“我一點也不騙你。她說,看到兩個帶手槍的在丹鳳街前前後後找你。勸你們暫避一下了。”童老五將頭一偏道:“國法也不是他何德厚一個人的,他說怎麽樣就怎麽樣嗎?我不避開,看他把我怎麽樣?至多我不過和他口角一次,這有什麽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