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佗子笑道:“我來和他談談。”於是在篾棚隔著的後麵屋裏,把他女人叫出來,讓她看守著生意,自己便和何氏同到這邊屋子裏來。梁胖子老遠地站了起來,笑道:“田老板,生意好?”田佗子道:“唉!我們這賣熟水的生意,大瓢子出貨,論銅板進錢,再好也看得見。”梁胖子倒一點也沒有放印子錢的態度,在煙盒子裏抽出一支煙卷來,雙手遞給他。笑道:“我老早就給你們出個主意,可以帶著做一點別的生意。可是你總沒有這樣做過。”田佗子搔搔頭發,笑道:“梁老板,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作生意不是一句話就了事的,動動嘴就要拿錢。”梁胖子笑道:“我既然勸你做生意,當然不光是說一句空話。譬如說,你:支起一個香煙攤子,若不帶換錢,有個二三十塊,就做得很活動。或者趁了現在山薯上市,搪一個泥灶賣烤薯,一天也可以作一兩塊錢生意,隨便怎麽樣子算,也可以掙出你們兩一口人的夥食錢來。”田佗子道:“這個我怎麽不知道,本錢呢?”梁胖子笑道:“你是故意裝傻呢,還是真個不明白。我梁胖子在丹風街一帶混,和哪個作小生意買賣的沒有來:往?我現和你出主意,難道提到了出錢,我就沒有話說了嗎?”田佗子又抬起手來搔著頭發笑道:“梁老板若有那個好意,願意放一筆錢給我。我倒怕每日的進項,不夠繳你印:子錢的。”梁胖子道:“你這就叫過分的擔憂。有些人硬拿印子錢作生意,也能在限期以內把本利還清。你自己有個水灶,根本不用動攤子上的錢。你隻把攤子上的錢拿來還我總會有盈餘。一天餘兩毛,十天餘兩塊。有一兩個月熬下來,你就把擺攤子的本錢熬到了手了。”何氏聽他兩人所說的話,與自己不相幹,當然也就不必跟著聽下去,就到屋子裏一去看看秀姐在作什麽。她雖然喝了一飽菜湯,究竟那東西吃在肚裏,不怎麽受用,又以田佗子所說的不像話,便橫躺在**倒了身子睡覺。何氏因有兩個生人在外邊,不願兜翻了她,默然坐著一會,複又出來。便向梁胖子道:“梁老板,你還要等秀姐她舅舅嗎?”梁胖子笑道:“他不回來,我也就不必去再等他了。有了田老板在這裏,也是一樣。何老板他和我商量,要我放五十塊錢給他,他再放手去作一筆生意。老實說一句話,他在我身邊失了信用,我是不願和他再作來往的了。也是他運氣來了,門板擋不住。我路上有一個朋友,包了一個大學堂的夥食,要一個人承包他廚房裏的菜蔬,每天自己送了去。隻要我作個保,可以先給七八十塊錢的定洋。我就介紹了何老板。他也和當事人在茶館裏碰了頭。人家作事痛快,定洋已經拿出來了。我想,他手上錢太多了,也不好。所以我隻收了人家三十塊錢。他既不在家,戩也不便久等,當了田老板的麵,這錢就交給陳家老嫂子了。”
說著在他懷裏,掏出了一卷鈔票,就伸手交給何氏。何氏先站在一邊,聽到有三十元收入,人家說是雪中送炭,那都比不上這錢的好處來,早是心裏一陣歡喜,把心房引得亂跳。及至梁胖子將鈔票遞了過來,她卻莫名其妙的,兩手同時向身後一縮,不覺在衣襟上連連地擦著,望了那鈔票,隻一管笑道:“這個錢,我不便接。”梁胖子將鈔票放在桌子角上,咦了一聲道:“這就怪了。你和何老板是同胞手足,而且又在一鍋吃飯:我給他帶錢來了,請你和他收著,你倒來了個不便!”何氏笑道:“不是那話。這件事我以前沒有聽到他說過。梁老板拿出錢來,我糊裏糊塗就收下。我們這位酒鬼孩子母舅,回來又是一陣好罵。”田佗子笑道:“我的嬸嬸,你怎麽這樣的想不開。世上隻有人怕出錯了錢,哪有怕收錯了錢的道理?你若是嫌收錯了,我是個見證,你把錢就退給我吧你若是不把錢收下,何老板回來,倒真要不依。我想你們也正等了錢用吧?錢到了手,你倒是推了出去,那不是和日夜叫窮的何老板為難嗎?”何氏掀起一角衣襟,隻管擦了手望著桌子角出神。笑道:“若是這樣說,我就把錢收下吧。像梁老板這樣精明的人,也不會把錢送錯了人。”梁胖子笑道;“幸而你說出了這句話。要不然,我梁胖子倒成了個十足的二百五!拿了錢到處亂送人。好了好了,你把錢收下吧。”何氏覺得決不會錯,就當了兩人的麵,將鈔票一張張的點過,然後收下。梁胖子笑道:“在這裏打攪了你母女半天,改天見吧。”說著,係起他那板腰帶,竟自走了。田佗子站在屋子裏,眼望著梁胖子去遠了,然後搖了兩搖頭道:“這年頭兒改變了。像梁胖子這樣的人,居然會作起好事來。他已經答應借二十塊錢給我擺香煙攤子,連本帶利,一天收我一塊錢。一個月收完,而且答應還不先扣五天利錢,實交我二十塊錢。要拿他平常放債的規矩說起來,對本對利,那就便宜我多了。”何氏道:“是呀,這三十塊錢雖然不是他拿出來的,但是要他作保,那也和他拿出來的差不多。要不,錢咬了手嗎?怎麽看到錢,我還不敢收下來呢?”田佗子笑道:“你放心吧。梁胖子若不是作夢下了油鍋,他也不會有這樣的好心,白替何老板作保。我想,在這裏麵他已經揩夠了油了。你若不收下這錢,白便宜了他,那才不值得呢。有了這款子,你可以放心去買些柴米油鹽了。回頭見。”
說著,他點頭走了。何氏拿了這筆錢,倒真沒有了主意,便到屋子裏,把秀姐喊起來。秀姐不等她開口,便坐起來瞪了眼道:“不用告訴我,我全聽到了。照說,梁胖子不會那樣傻,他肯把整卷的鈔票送人,我們收下來沒有什麽錯處。不過這錢到底是怎樣一個來源,不等舅舅回來,是鬧不清楚的。你老人家可不要見錢眼紅,好好地收著,等舅舅回來,原封不動地交給他。”何氏道:“那自然,我們隻當沒有這事,不也要過日子嗎?錢在我手上是靠不住的,你收著吧。”於是在衣袋裏掏出那卷鈔票來,一下子交給了秀姐。雖然是交給女兒了,她心裏總這樣想著,等何德厚回來,把事問明了,就可以拿錢去買些吃的。隻是事情有些奇怪,何德厚這一整晚都沒有回家。秀姐也想著,不管它怎樣,這三十元鈔票決計是不動的,第二日還是一早起來到菜市上去撿菜葉子去。哪曉得到了半夜時,電光閃紅了半邊天,雨像瓢倒似的落將下來。在這大雨聲裏,雷是響炮也似的鳴著。秀姐由夢中驚醒,隔了窗戶向外看著。見那屋簷下的雨溜,讓電光照著,像一串串的珠簾。窗子外那棵小柳樹,一叢小枝條也會像漏篩一樣淋著雨。不免坐在被頭上,有點兒發呆。何氏在電光裏看到她的影子,便問道:“你坐著幹什麽?仔細受了涼。”秀姐道:“等雨住了,我還要出去呢。”何氏道:“你真叫胡鬧了。你還想像昨日一樣出去撿菜葉子嗎?慢說天氣這樣壞,撿不到什麽。就是撿得到東西,淋了人周身澈濕,女孩子像個什麽樣子?”秀姐沉吟了很久,才道:“你打算動用那三十塊錢嗎?”何氏道:“這雨若是下得不停的話,我明天早上向田老板借個幾毛錢斂早飯。到了下午你舅舅回來了……”秀姐一扭身道:“照你這樣說,你還是指望了動那個錢。你要知道,我們就為著吃了舅舅這多年的飯,現時落在他的手心裏。留在這裏,餓過了上頓,又緊接下頓,是沒有法子。要走呢?又走不了。我們再要用他的錢,那可由得他說嘴:‘你們除了我還是不行。’那末,隻有規規矩矩聽他來擺弄吧。”說著,倒下去,扯了半邊被將身子蓋了。當然是沒有睡著,頭在枕上,睜了兩眼,望著窗戶上的電光一閃一閃過去。那簷溜嘩啦啦的響著,始終沒有停止一刻。清醒白醒吧望著窗戶完全白了。雨小了一點,慢慢起床,卻見母親側身睡著,臉向裏邊,輕輕叫了兩聲,她也沒有答應。料著她就是醒的,也不願起來。因為起來無事可做,看到鍋寒灶冷,心裏也會難過,因之不再去喊她,悄悄地到外麵屋子裏將昨日所撿到的木柴片,燒了一鍋水。本來呢,除了這個,也另外無事可作。不想那些木柴片,看起來還有一大抱。可是送到灶口裏燃燒起來,卻不過十來分鍾就燒完了,揭開鍋蓋來看看,裏麵的水,不但沒有開,而且也隻剛有點溫熱。自己很無聊的,洗了一把臉,就舀過半碗溫熱水喝了。往常早上,有洗米煮飯,切菜砍柴,這些零碎工作。今天這些事情全沒有了,屋外麵大雨住了,小雨卻牽連不斷的,夾著小雨絲,若有若無的飛舞著。天上陰雲密集,差不多低壓到屋頭上。街上行人稀少,帶篷子的人力車,滾得街心的泥漿亂濺,門口就是水泥塘子,一步也行走不了。
那兩棵大柳樹的柳條子,被雨淋著,在田佗子矮履上,蓋著綠被。秀姐靠著門框,站住對天上看望了一陣子雨,還隻有退回來兩步,在矮凳子上坐著。覺得人心裏,和柳蔭下那一樣幽暗。兩手抱住了膝蓋,縱不費力,也是感覺到周身難受。而同時昨日容納過兩碗菜湯的肚子,這時卻很不自在,仿佛有一團炭火微微地在肚子裏燃燒著。於是將凳子拖向門前來一點,看看街上來往的車子作為消遣。偏是那賣油條燒餅的,賣煮熟薯的,提著籃子,掛眷桶子,陸續的吆喚著過去。尤其是那賣蒸米糕的,將擔子歇在大門外,那小販子站在對麵屋簷下,極力地敲著小木梆。而那蒸糕的鍋裏,陣陣的向寒空中出著蒸氣。她情不自禁地瞪了一眼,便起身走進屋子裏去,在破櫥子裏找出針線簸箕來,坐在床沿上,將裏麵東西翻了一翻。雖然,這裏針線剪刀頂針一切全有,但它並沒有什麽材料,供給作針線的。想到母親的一條青布褲子破了兩塊,趁此無事,和她補起來也好。因之在床頭邊墊褥底下,把折疊著的青布褲子抽出來。可是一掀墊褥的時候,就看到昨晚上放在這裏的那三十元鈔票,她,對那薄薄一疊鈔票呆望了一下,便將鈔票拿起來數了一數,這裏除了一張五元的鈔票而外,其餘都是一元一張的零票子。回頭看看母親時,她麵朝裏依然睡著,一動也不動。她是一個最愛起早的人,今天卻隻管睡得不醒,沒有這個道理。起來有什麽想頭呢?起來是幹挨餓,倒不如睡在**了。她歎了一口氣,將鈔票依然放在墊褥下麵,走向外麵屋子來。她沒有意思去補那褲子了,便依舊在那條矮板凳子上坐著。心裏也有這樣一個念頭,雨下得很大,舅舅未必有什麽生意可做,大概他快回來了。他回來之後,一定要和他辦好這個交涉,先給母親做飯吃。這樣想過之後,索性跑出院子來,站在老虎灶屋簷下,向街上張望著。正好田佗子老婆,兩手捧了一大碗白米飯,放到灶沿上來。另外還有一大碗煮青菜,一碟子炒豆瘸幹丁子。那青菜和白米飯的香味,遠遠地順風吹了過來,覺得有生以來,沒有嗅到過這樣動人的氣味,肚子裏那一團微微的火氣,覺得立刻增加了幾倍力量,隻管向胸口,燃燒著。而口裏那兩股清涎,不知是何緣故,竟由嗓子眼裏逼榨著,由兩口角裏流了出來。自己再也不敢正眼向菜飯碗看去,扭轉身就要走。偏是那田佗子老婆不知氣色,追著問道:“大姑娘吃了飯沒有?坐一會子去嗜。”秀姐回頭點了一點,趕快向家裏走去。家裏冷清清的,母親沒有起來,母舅也沒回家,天上的細雨,似乎也故意替這屋子增加淒涼的滋味,隨了西北風,斜斜地向屋子裏麵吹了來。除了水缸腳下有兩隻小土蝦蟆,沿著地上的潮濕,向墊缸灶的召墩下跳了去。這屋子裏外,可說沒有了一點生氣。秀姐忽然把腳一頓,卻轉了一個念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