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人,視天下事如不足為,在每一個計劃,由腦子裏發現了以後,跟著也就想到那件事成功時候的快樂。這兒要有個年紀大,經驗多的人,說一句少不更事的掃興話,必定也是遭著青年人的白眼。當天屈玉堅和李小秋那番逃上河南的計劃,都覺不錯。毛三叔雖然比他們能見到一些,他正要靠著李小秋給找出路呢,他倒說正是他們青年人的世界,他不行了,要做和尚去。
玉堅向小秋笑道:“毛三叔雖是一句笑話,我們倒也不可妄自菲薄,古來人為了年少出去打江山,後來爭出一番功業來的人,也就多得很。安知屈玉堅將來不會衣錦還鄉?”小秋道:“雖不敢說將來一定會幹出什麽事業來,反正我們不是傻子,總不至於餓死,計劃就是這樣。我已經出來了大半天,再不回去,家伯父問起來,我倒很不好答複。明天我若不出城來,後天我一定出城,你不必再等我什麽話,隻要有便船,你走就是了。”
玉堅昂著頭想了一想道:“說到一聲走,我倒好像有許多事,要交代一番。可是我仔細想想,又沒有什麽事。”說著,兩手不住的抓手撓腮。小秋道:“你有什麽了不得的事,無非是怕我們這位新嫂子一人太孤單。這裏有她自家叔叔在這裏,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省城裏是有王法的地方……”大妹這就笑著插嘴道:“你兩位少爺,談來談去,就談到我們這黃毛丫頭身上來。”
小秋笑道:“小嫂子,我們這是好話。說玉堅怕你一人在省城裏嫌孤單,這還不好嗎?”大妹鼻子一聳,將手指了鼻子尖笑道:“姓姚的姑娘不含糊。若是沒有膽子,不敢到省裏來了。”玉堅將右手向她麵前一揚,中指和拇指彈著,打了啪的一下響。笑道:“你倒說的嘴響。”大妹捏了個小拳頭,高舉過額角,瞅了他道:“哼!你在我麵前動手動腳,我要當了我娘家叔叔的麵,教訓你幾下。”小秋深深地作了兩個揖,笑道:“今天到這裏來,為了你兩個人親親熱熱的樣子,鬧得我這顆心,簡直沒有地方安頓。你再要向下鬧,我要發狂了。打攪打攪,改日再見。”說著,就向外走,玉堅總還是覺得有話沒說完,跟著後麵步步相送,帶說著話,直送到城門口,方才回去。
這樣一來,小秋走路的工夫,是越見得延長。想到回家去,伯父申斥兩句,也都罷了,伯母必是要盤問出去這久,是什麽緣故的。走著路,也就不免暗擬了一篇謊話,預備對伯母說。走到家門外,這卻不由自己一怔。在自己家門口出來兩個女學生,身上穿著淡藍竹布長衫,頭上梳著長辮子,紮一截黑絨繩的辮根。尤其是在放腳不曾普遍的日子,這兩個女生,穿著黑絨靴子,最好認不過。據傳說穿黑絨靴子是仿北京旗人的派頭,是極時髦的裝束。平常的女生,也不過穿漂白布襪子,青布鯰魚頭鞋而已。
小秋發著怔,心裏也就想,這兩位女學生,莫非走錯了門徑?因之也不走向前,且閃在一旁,看她的動靜。就是在這時,這兩個女生,慢慢地走到麵前來了。一個約摸有十七八歲,一個十五六歲,在她們的耳朵上,都還套著兩個金圈圈,在這裏表示,她們還是有錢的人家。那位十七八歲的,對路邊站著一個青年,似乎有點異樣的感覺,因之在低著頭走過去的當兒,還很快睃了一眼。小秋也不敢說她這就有什麽意思,不過她好像知道這是李家人似的了。因為她是迎麵走來,而且是由家裏走出來的,不知道她們是什麽人物,沒有敢麵對麵的望著。等到她們走過去之後,這才向她們身後看去,覺得那個年長的,態度很是矜持,或者知道有人在偷覷她,也未可知。自己站在原地方呆了一呆,這且向家裏走來。
進門之後,首先是打聽伯父在家沒有?所幸伯父今日事忙,由撫院回來,不多大一會工夫,他又走了。這且不驚動人,悄悄地就向書房裏溜了進去。隔了玻璃窗戶向外張望,也沒有人留意。心想,這倒可以混賴一下,就說是早已回家來了的。隨便拿了一本書放在桌上,展開來做著樣子。剛坐下來,不曾看得半頁,女仆就來說,太太請侄少爺去說話。小秋道:“我早已就回來了的,看了大半本書了。”女仆道:“太太請你去。”小秋放下書本子,跟著走到伯母屋裏,見小桌子上,有三盞蓋碗茶,四個幹果碟子,地下頗有些瓜子皮。在這些上麵,知道這裏是剛剛款待客人過去了的。
楊氏抽著水煙,笑問道:“你怎麽不早一點回來?”小秋道:“我回來好半天了。”楊氏微笑道:“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我都在所不問,我問你一件事,剛才我們家出去兩位小姐,你碰見了沒有?”小秋這倒有些摸不著頭腦,躊躇著道:“我們家來客了嗎?我倒沒有理會這件事。”楊氏笑道:“自然你不會理會有客來,我隻是問你,看見那兩個女學生出去了沒有?”小秋見伯母把這件事這樣的鄭重問著,心裏就有些明白了,因點頭道:“是的,我看見有兩個女學生,由我們家出去。”楊氏捧著水煙袋連連吸了兩口,噴出煙來笑道:“這我可以告訴你的,這是我們同鄉陳老爺的兩位小姐。陳老爺作京官多年,說起來他們規矩極重,可是又很開通,所以他家兩位小姐,都在女子師範讀書。”小秋不解伯母何以突然談起別人的家常,既是伯母已經說了,卻又不便攔阻她不說,因笑道:“哦!是這樣,以前倒沒聽到說過。”
楊氏道:“陳老爺是到江西來兩年了,家眷可來的日子短。這兩位小姐,我真愛飽了,那樣斯斯文文的。可是有一層,就是這兩隻腳,說大也就太大了,大得像男孩子一樣。”說時,皺了眉頭子。可又笑著。小秋不知道伯母究竟是什麽用意,平空談些別人家的閑話,隻好垂手筆直地站著,將話聽了下去。楊氏把話說完,吸了兩袋水煙,似乎有許多話藏在心裏,想說出來。不過她把煙噴出來以後,臉上怔了一怔,好像又想起了別一件事,因之把煙袋放下來,向他笑道:“你今天一天沒有看書了,到書房裏看書去吧。”小秋本想問一句,伯母還有什麽事沒有,隻是看看楊氏的態度,不好怎說的,隻得答應了一個是字,自向書房看書去。
過了一會兒,小秋的妹妹玉貞手掀了門簾子,伸進頭來,向裏麵望著又來打攪了。這個妹妹十三歲,很聰明。依著河南的規矩,七歲就包了腳的。但是仲圃所跟隨的幾個上司,都是談時務的,放腳,停止科舉,變法、戒煙,這些問題,常常談到。仲圃不好意思口是心非,兩位小姐,也都讓放了腳。所幸楊氏常和幾位旗族太太往還,對於這件事,沒有十分留難。隻是送小姐進女學堂這件事,仲圃認為不必。所以兩位小姐都在家裏。大小姐已經二十二歲,自幼在大家庭裏過,念了一肚子的舊書。詩作得好,字也寫得好。但是過去了的人物,早已不再讀書。
二小姐還小呢,曾請了個老學究,在家裏教了兩年,今年二小姐年紀更大些,仲圃怕她會染著女學生的時風,也就不念了。自從小秋來了,二小姐玉貞,也常跟哥哥念幾句書。這時她將一張雪白的小臉在門簾子縫裏張望著,小秋就招手道:“小妹,你來,我們下一盤隔子打炮的棋玩玩。”玉貞跳了進來,用手指點著他笑道:“你都快娶媳婦了,還下這小孩子玩的棋呢。”小秋見她穿的藍竹布褂子,齊平膝蓋,露出白洋紗褲子,青緞子鯰魚頭鞋,漂白竹布襪子,長辮子,在鬢角上另挽了個小辮,紮著黑絨繩,因笑道:“妹妹全身打扮,都仿的是女子小學堂的樣子。喲!抹這一臉的粉,也沒有抹勻。”玉貞扭著低頭一笑道:“哪個要抹粉?娘說,家裏有客來,雖然比不上人家,也別弄得黃毛丫頭似的,一定讓我撲上了一點粉。其實女學生都不許擦胭脂粉的。”小秋將坐的椅子,搬著扭轉過來,向她笑道:“那兩個女學生,怎麽到我們家來了?”玉貞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娘請了她們來,是讓你相親的,偏偏你又不在家,急得我跑到門口看了好幾回。我又怕娘罵,不敢在門口久停。”
小秋笑道:“小姑娘,可別胡亂說。做姑娘的人,哪裏能到人家家裏去相親?”玉貞道:“她們自然不是相親來的。因為我娘托人到陳家去說,我也要進女學堂,請她們來問問學堂裏的情形,自然,她們不能不來。可是人家初次來作客,也不好意思久坐,所以談一會子就走了。你猜,娘真是為了讓我進學堂,把人家請了來的嗎?”她說著,手扶了桌子角,直望到小秋臉上來。小秋笑道:“我怎麽猜?請人家來,我不知道。送人家走,我也不知道。”玉貞兩隻腳亂跳著,將右手一個食指,在腮上連連地爬著道:“沒羞沒羞,給你說老婆了,你還不知道呢。”小秋笑道:“你羞得我太沒道理。我不知道,有什麽可以害羞的呢?”玉貞道:“你知道什麽,你不知道什麽,你說你說!”說時,兩手扶了桌子角,隻管蹦跳著。小秋站起來,笑道:“你沉靜一點,行不行?”玉貞道:“我沉靜什麽?我也沒鬧呀。”
小秋點點頭笑道:“你還沒鬧呢。你來作什麽的,你說。沒事你就出去玩去,我還要看書呢。”玉貞將嘴一撇道:“你又假用功了。我進來幹什麽?我不知道,不是你招著手叫我進來的嗎?”小秋這倒沒有什麽話可說了。起身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呷著,靠了椅子背,向玉貞望著,問道:“你還淘氣呢,你看今天來的那位小姑娘,比你也許還小些吧?可比你斯文得多呢。”玉貞道:“什麽呀?你別看她那小個子身材,可比我還大兩歲呢。”小秋道:“那麽,她十五了。她的姐姐,可就比她大得多,總有二十開外了吧?”玉貞道:“你這人眼力真是不行,一會看得太小,一會又看得太大。”小秋放了茶杯,坐下來,隨便翻著桌上的書頁,問道:“那麽,她是十八九歲。”玉貞又把一個食指點著他笑道:“告訴你吧,她和你是同年的,四月八日的生日。”小秋笑道:“怎麽連她的生日,你都打聽出來了,你真行。”玉貞道:“我怎麽能打聽人家呢?都是娘留著她姊妹兩個談天問了出來的。你別看書,我問你話。”說時,伸了兩手出來,將書本按住了。
小秋道:“你說你的話,我看我的書,你為什麽在這裏胡攪?”玉貞道:“你不聽就罷,我才不愛跟你說呢!”說著,一扭身子,就要向外麵跑了出去。小秋伸手將她拖住,笑道:“你別跑,我問你一句話。”玉貞雖是被他拖住,依然作個要走的樣子,扭轉頭來道:“有一句什麽話?你就問吧。”小秋笑道:“問兩句行不行?”玉貞一摔手道:“別拉拉扯扯,有話就問吧。”說著,可就垂了眼皮,鼓了嘴。小秋笑道:“這孩子倒拿起嬌來了。你坐下,我們慢慢的說。”於是拉了她在對麵椅子上坐著,自己也坐下了。玉貞挽了辮子梢到懷裏來玩弄著,鼓了嘴道:“這個樣子看起來,又不是問兩句了。”小秋翻了兩頁書,見玉貞還鼓著嘴呢,這就把書收起來,用手按著書麵道:“你剛才說的話,從何說起呢?”玉貞扭著頭,問了一句“什麽?”小秋頓了一頓,笑道:“你說是娘把人家請了來的,那意思,是你所說的嗎?”玉貞忽然笑起來,又把手指連連爬著臉道:“不害羞,不害羞,自己都問出來了。”她連說了幾聲不害羞,就跑走了。小秋不能追著問,隻好罷休,不過心裏明白了八九成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仲圃還沒有回來。大小姐玉筠,坐在他對麵,吃著飯時,不住地向他微笑。小秋道:“大姐隻管對我笑什麽?”玉筠並不理他,卻掉轉臉去問楊氏道:“弟弟是什麽時候回來的,遇著了嗎?”楊氏道:“大概遇著了吧?”玉筠將筷子扒著碗裏的飯粒,問道:“娘的意思,是在大的,還是在小的?”楊氏道:“當然是大的,性情兒,模樣兒,都不壞。”玉筠道:“隻是她們染著旗人的派頭不少。她們又不是旗人,何必那樣?”楊氏道:“做京官的人,都有這樣一個脾氣。以為學了一點旗人的規矩,他們就有官禮了,這也無非為了皇帝是旗人的緣故。”小秋這就板著臉道:“我們漢人就有這種奴隸性,有道是漢人都學胡兒語,爭向城頭罵漢人。”玉筠道:“兄弟,不是我說你,你少買革命黨康有為那些人的書看。我們家世代書香……”小秋連連搖著手笑道:“姐姐,你少說這些。論到《禮記》第幾章,《詩經》第幾篇,這個我鬧不過你,你可別和我談時務。革命黨出的書,天天罵康有為呢,你怎麽說康有為是革命黨?”楊氏倒是訝然,睜了眼道:“康有為還不是革命黨嗎?革命黨都是些什麽人呢?少談這個吧,你伯父聽了這個會生氣的。”玉筠笑道:“娘,你沒有懂得兄弟的意思。他這是繞了彎子說話。他不喜歡那姑娘有旗人家那富貴派頭。”楊氏昕了這話,就向小秋臉上望著。小秋不敢多申辯,隻好低了頭去吃飯。
飯後,小秋對於伯母昨天晚上的話,和今天所作的事,一齊都很明了,但不解在伯母心裏,為什麽要這樣子去做。無論如何,現在自己心上,隻能安著春華一個影子,不應當讓別人來搖動這顆心的了。任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當天晚上,又把春華寄來的信,偷看了幾遍。他看信的時候,不過是掩上了房門,背著燈光看。而同時在兩百裏路以外,那個寫信給他的春華,也在偷著看信。她偷著看信的舉動,是更為嚴密,將燭台放在床中間席子上,垂下了帳子來看。假如有人在窗子眼裏張望到,她可以說,這是捉臭蟲,自然也就不會引起什麽人疑心的了。
原來她在五嫂子家裏住了一晚,被廷棟知道了,他很怪宋氏。說一個大姑娘,沒有母親帶著,無論在什麽地方,也不應當住下。因此宋氏將管家請來的媒人打發走了,立刻把春華接回家來。春華探望著父親的病,並沒有多大的起色,看去怕是要拖成一個老毛病的,心裏縱然有十二萬分委屈,也不敢在父親麵前再露半分顏色。在回家的前兩天,也不覺得有什麽分外的情形。可是到了第三天頭上,自己身子困極了,睡了一場午覺。醒過來,想起大半天,沒有到父親屋子裏去張望,這又是不對的事。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穿過堂屋,走向父親屋子來。姑娘這樣大了,父親房裏,不好隨便闖了進去。因之走到房門外,就頓了一頓,打算做出一點響聲,向父親通知過了,然後才進去的。可就在這時,聽到父親問道:“春華呢?不要這時候她來了。”又聽到母親道:“那丫頭倒是真有病,又睡了。”廷棟道:“哪個有病,她又有病,怎好讓她去?”宋氏道:“你是天天在書上找孔夫子的人,哪裏知道這些事情?把她送過去了,她心無二用,自然不生病了。要不然,她的病不會好,你的病,也不會好。這總是我不會做娘,沒有把女孩子管得好,把你氣成這一種心口痛。現在既是有了法子了,就不會再受這丫頭的磨折,以前的事,你就不必去回想了。”
廷棟長歎了一聲,接著道:“以前你總怨我不該把女孩子讀書,我說你是偏見,現在細想起來,你的話是對的。她若是不識字,就不會弄那些吟風弄月的事情,太太平平地過日子,我哪裏會害這場病。”春華站在門簾外聽著,人幾乎暈了過去。想不到父親也說女孩子讀書不好了。立刻扭轉身走回房去,坐在床沿上,對了窗子外小天井裏的白粉牆,隻管發呆。這就想起了一件事,記得祖母說過,有一個姑母,十九歲的時候就夭亡了。據說她在生的日子,終年地害著病。可是雖然終年害病,但是總在這間屋子裏,並不出房門一步。祖母到如今,說起來還是流著眼淚。說是那個姑娘太好了。於今想起來,那個姑娘恐怕也就是和我一樣,悶死在這屋子裏的。我自從不讀書,天天在這裏坐著,抬起頭來,就看的是對麵那堵牆,低下頭來,便是那桌麵大的天井,石板上長滿了青苔。人越悶,病越重。父親倒說不該讓我讀書,換言之,就是讓我做個愚夫愚婦,養豬一樣,把我養大了,向婆家一送,他們做父母的,就算是盡心了。好在我已經念過書了,這也不去管他。就是娘說,對我已經有了法子了,但不知是什麽法子?現在已經把我關起來了,像坐牢一樣,再要弄新的法子出來,那除非是用毒藥把我毒死。我想,總也沒有犯這樣大的罪。娘說,把我送過去,莫非依了娘常罵我的話,當童養媳送了出去?春華想到這裏,不坐著,就倒在**了。把站在父親門外偷聽來的話,從頭至尾,再想上一遍。隻一盞茶時,心中一陣悲憤向上一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翻一個身,淚流到枕上,並不用手去摸擦。自己不知道哭了有多久,隻是臉在枕頭上,換了三個地方。嘴唇皮因為嗚咽著不住地抖顫,竟有些麻木了。
忽聽得咚咚咚,地板一陣響,轉過臉來看時,卻是祖母站在床麵前,她將手上的拐棍,在地板上,頓著咚咚作響。顫巍巍地輕聲喝道:“丫頭!你還要鬧嗎?你爹讓你氣死過去了。”春華猛然地止住了哭,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我睡在**,房門也沒有出,什麽事,又受了我的氣了?”老太太道:“你還不知道呢,街上有人造出謠言,說是你父親要悔管家那頭婚,把你重新擇配。話是遠房裏能七叔公在街上酒店裏聽來的。他來看你爹的病,把話告訴你爹,你爹立刻心口痛得**亂滾。你娘好容易把你爹勸得心平氣和了,你又在這裏哭了。”春華心裏動了一動,忽然改口道:“那也是我爹太愛生氣了,外麵的謠言有什麽可聽的。人家說我們家做強盜,我們就是強盜嗎?”姚老太太道:“你還強嘴呢,這話就是毛三嬸說出來的。”春華心裏砰砰亂跳著,同時,臉上跟著出汗,問道:“她說了我一些什麽?我以前待她很不壞呀,她不應當說我什麽。”姚老太太道:“她倒沒有說你本人怎麽樣,隻說我們家嫌管家孩子不好,打算要悔婚。這不是從半天裏掉下來的冤枉嗎?我們家誰會有這樣的意思?”春華低了頭,卻是沒有作聲。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棍,挨著春華坐了。向她道:“人家說,讀詩書,明禮義,你是該明禮義的人。你想,你爹對我多麽孝順,連重聲說話,在我麵前也不敢說出來。你做女兒的人,在爹娘麵前的日子短,你就更應該孝順,不該一點不明白,終日裏總是這樣哭哭鬧鬧的。我問你,假如把你爹吵出個三長兩短來了,我們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怎得了?”春華道:“婆婆,你可不要把這個大題目來壓我呀,我怎受得了呢?既是我在家裏,會把爹爹氣壞,那就把我送走得了。”姚老太太道:“把你送走?把你送到哪裏去?”春華道:“婆婆,你是真不知道呢?還有明知故問呢?你們早已有了這樣一條妙計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她說到這裏,臉上的淚痕,已經是完全幹了,走下床來,看著臉盆架子上,還有大半盆冷水,這就把手巾揉搓著,洗了一把冷水臉。而且在小梳妝盒子裏,取出一把小木梳來,從從容容地攏著頭發。似乎對於問的這一句話,並不怎樣看重。姚老太太還坐在床沿上呢,手扶了拐棍,向她很注意地看著。因問道:“你在哪裏聽到這種話?”春華將頭發攏清了,斟了一杯茶,坐在姚老太太對麵椅子上,慢慢的呷著,淡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家算計著我,我又不在十萬八千裏路以外,天天在一處混,言前語後的,我就聽不到一些消息嗎?”姚老太太道:“你這孩子說話,就是講這一門子矯理。把女兒送到婆家去,這是做爹娘應當做的事,怎麽說是算計你?”春華道:“哦!我現在明白了。前兩天讓我在五嫂子家裏過一夜,那就是故意躲開我,是那兩個鬼人,送了日子來了。是什麽時候呢?婆婆,你告訴我吧,遲早總是要讓我知道的。”始而姚老太太也覺著可以對她說一點,反正她已經是知道消息的了。現在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便道:“不過有這個意思,哪裏就說得上日子呢?”
春華放下茶杯,兩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拐杖,連連搖撼了幾下道:“一定有日子的,一定有日子的!請你積個德,把話告訴我。”老太太道:“你這不是胡來嗎?逼死我,我也說不出什麽日子來呀。終身大事,日子哪裏是可以隨便說說的。管家果然送日子來,總也要配上禮物,請媒人恭恭敬敬送到我家,那怎樣瞞得了你?”春華手放了拐棍,呆了一呆,淡笑道:“你還是騙我的話,我娘,打算把我當童養媳送出去呢,還要個什麽禮物?”老太太兩手同扶了拐棍頭,仰著臉向她看去,因道:“這是哪裏來的話呢?把你當童養媳送出去,那是你娘平常生氣說的話,哪裏能信?有姑娘的人,生起氣來,總是這樣說的,這也用得著擱在心上嗎?我們是什麽人家?哪能夠隨隨便便把你送了出去呢?就是你爹娘要這樣做,我也不能答應。我們家就是你這樣一個女孩子,並沒有三個四個呀。你放心,我一定給你作主。”春華躊躇了一會子,皺眉道:“你老人家沒有懂得我的意思。這件事,我並不要你做什麽主,我也不在乎,我就是要知道個準日子。”老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呢,你忙些什麽?”春華冷笑道:“我忙?我是忙,我忙著好讓人家抬棺材來裝我入殮!哼!預備棺材抬人吧。”姚老太太向她臉上看看,倒是沒有把話向下說。不過勸女孩子做好姑娘的話,引著奶奶經上的典故,卻是說了不少。最後,春華向她道:“好了,你老人家不用再教訓我,我決計做個好姑娘就是了。我在家一天,我總孝順三位老人家一天。等到大數來了,我是幹幹淨淨地帶了這條身子去。”姚老太太道:“你為什麽老說這些話?”春華道:“我決不說氣話,我敢當天起誓。”
姚老太太道:“隻要你肯聽話,那就很好了,何必還起什麽誓。”春華笑道:“你老都相信我了,那就好了。”姚老太太對於她這樣一句話,也沒有在意,卻以為自己勸說成功了。春華卻是根據了要人相信的那句話去做。
自從這日起,當了人的麵,也不生氣,也不發愁,像讀書時候一般過活。隻是不時在祖母口裏,探問出嫁的日子。姚老太太先還推諉,後來就告訴她。總在秋涼九十月裏。春華也想到,轉眼就是三伏暑天,總沒有在這個日子辦喜事的,也就從容下來。隻是到了每日晚上,關門睡覺以後,那就把一天的態度,完全改變,兩條眉毛立刻皺到一處,垂了頭,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向一盞菜子油的燈呆望著。沒有人來驚動,自己也並不移動。一點豆子大的火焰,一個模糊的人影子,平常的一間屋子,在春華眼裏看來,便覺得分外的淒涼。坐到了相當的時候,就有兩行眼淚,順著臉流將下來。眼淚由眼睛裏出來,是不知不覺的,出來後淚珠由臉上滾著,滴到衣服上去,也是不覺的,人隻是靜靜地對了那盞孤燈。到了最後,便是找了一個燭頭,插在泥燭台上,拿到帳子裏去,便將藏在床角落牆洞裏的一束信件,在燭光下看。其實她縱然不看,那信上是些什麽言語,她也會記得的,因為看得太多,已經爛熟在胸裏頭了。所以當小秋在南昌城裏看她的信時,雖說是其情懇切,殊不知春華的情感悲切,比他超過了無數倍。夏日本來夜短,春華要等到人都安歇了,她才點了燭頭到帳子裏去看信,那時間,每每是消磨過了半夜。而鄉下人又是起來得很早的,家裏人都起來了,春華不好意思還睡著,因之沒有睡夠就起了床,兩隻眼睛皮,高高地浮腫起來。直到中午,推著身體不好,再回房去大大的補睡一覺,方才能把精神恢複過來。她每日都是如此,倒讓宋氏看在眼裏有些奇怪。何以每日中午,一定倦得要睡。有一晚上,春華的眼淚,流得過餘的多了,次日起來,兩眼又紅又腫,自己也覺得看東西不大便利。正想照照鏡子,看是什麽情形,不想宋氏就在這時走進房來,於是她自己又加重了自己一番罪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