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秋厚著臉皮,把實在的情形,都對他伯母說了,料著也無非受一頓申訴,所以也就靜靜地站在屋子裏,並不離開。不想就在這個時候,聽到院子外一陣雜亂的步履聲,和那蒼老的咳嗽聲,分明是伯父仲圃回家來了,立刻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因為彼此見著了,是沒有回旋之餘地的。那楊氏好像是猜透了他的心事,帶著微笑向他搖搖頭,那意思表示不要緊的樣子。果然,仲圃滿臉笑容進來了。他擺著頭道:“今天在陶觀察公館裏,是詩酒琴棋樣樣俱備,陶觀察真是個風雅人物。我今天算是當場出色了一次,淩子平兄授我兩子,他輸了六著,這是特出的事。陶觀察在旁邊觀場,一步都沒有離開,總算關心極了。他說,我的棋大有進步,約了我明天到他公館裏去對對子。這麵子不小,將來去得熟了,那照應就太多了。陶觀察南北兩京,都有很寬的路子,撫院裏是必定要提拔他的。”仲圃進得房門來,這一篇大套說話,簡直不理會到屋子裏有侄子在這裏,至於小秋的臉色如何,自然是更不注意。楊氏聽到丈夫在如此說,立刻放下水煙袋站起來,笑道:“那個淩子平不是圍棋國手嗎?你贏了他的棋,這可是一個麵子。陶道台坐在你們旁邊看棋都沒有離開嗎?”仲圃道:“是的,我也想不到的事,一個人在外麵應酬,總是個緣字,有了緣,什麽事都好辦。哦!小秋也在屋子裏。太太,你不該常找了孩子談天,你讓他多看點書,不久,他要去考陸軍學堂了。”楊氏向小秋看了一眼,見他臉色紅紅的,便微笑道:“如今考學堂,全靠走路子,你給他多寫兩封八行,這事也就行了。”仲圃道:“雖然那樣說,但是總要到考場裏應個景兒。卷子好,自然說話更容易。若是交了白卷子,終不能請學堂裏教習給他代作一篇。”楊氏和仲圃說話,可是不住的向小秋身上打量著。見他垂手站在桌子角落裏,有時伸出左腳,有時伸出右腳,簡直是全身都不得勁。便向他道:“你出去吧,聽你伯父的話,好好念書就是了,什麽事,我都會替你安排的,比你娘還準操心些呢。”小秋向伯母臉上,也是打量著,不曾移動腳。楊氏笑道:“去吧。伯父在這裏你是怪拘束的。”小秋這就隻好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當天在書房裏看了幾小時的書,伯父並沒有說什麽。
次日上午,伯父上院見撫台去了,這倒是個機會,硬著頭皮向聽差留下一句話,說是到同學家裏借書去,然後就跑到章江門外來會毛三叔。照著昨日的約會,在滕王閣斜對過一家茶館裏去等著。在河岸的水閣子上,挑了一副靠欄幹的座頭坐著。及至夥計泡上茶來,他問就是一位嗎?小秋答是等人。在這個等字說出口之後,忽然省悟,仿佛昨天和毛三叔約好,是今天下午的事,怎麽自己卻是上午來了?茶也泡來了,決不能抽身就走,隻得斜靠了欄幹,看看河裏行船。耽擱了半小時,出得茶館去。看看街上店鋪裏掛的鍾,還隻有十一點鍾。這就不能不躊躇著。若是回家去,再要出來,恐怕伯父不許可。不回去,還有幾小時,卻是怎樣地消磨過去呢?背了手,隻管在街上閑閑地踱著。由章江門到廣潤門,一條比較熱鬧一點的河街,都讓自己走過了。這樣一直的向前走,難道圍了南昌城的七門,走一個圈子不成。於是掉轉身由廣潤門向章江門再走回來,心裏估計著,毛三叔無非是住在河街上客店裏的,這樣的走來走去,也許可以將他碰到的。一麵忖度著,一麵向兩旁店鋪查看。
靠河的一家船行裏,有人說著三湖口音的話,很覺動心,站住看時,一個穿淡藍竹布的後生,在那裏談話,正是最得意的同學屈玉堅,不由叫起來道:“老屈,你怎麽在這裏?幸會幸會。”玉堅看到是他,也就跑出來,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接到家裏來信,說是你不在姚家村念書了,你的事我大概知道一點。你想不到今天會見著我的吧,我在這裏進了民立隆德學堂,不過暫時混混,下半年,我還是要考進友立學堂去的。我有點事,要回三湖去一趟,今天特意到船行裏來打聽上水船,竟是讓你先看見了我。我住……我住在學堂裏,到我那裏去談談,好不好?”小秋微微地搖了兩搖頭,笑道:“我今天下午才進城去呢。”玉堅扶了他肩膀,對他耳朵道:“你不是找毛三叔嗎?我已經會見他了,我們找個酒店飯館坐坐,開個字條把他叫來就是。難道你們的事,還打算回避我嗎?”他說著,就把小秋拉進一條巷子裏去。小秋想著,他不久要回三湖去的,也正好托他打聽春華的事,那就隨了他去吧。他表示勉強的樣子,跟了玉堅走,轉進一間屋子,向個貨棧走了進去。但是並非酒飯館,卻住著幾戶人家。小秋呆著站住了,不解是什麽用意。
就在這時,旁邊廂房門簾一拉,一個穿舊底印藍竹葉花褂子的姑娘走了進來。隻看她前麵長長的劉海發倒卷了一柄小牙梳,兩耳吊兩片銀質秋葉耳環子,這是省城裏最時髦的打扮。可是那姑娘很眼熟,好像在那裏見過?她見玉堅帶了人進來,並不回避,竟是微微的一笑。玉堅拍了小秋的肩膀道:“怎麽回事,你難道不認得她嗎?”她這就開口了,笑道:“李少爺,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她開口,競說的是一口三湖話,小秋哦了一聲,笑道:“你……”他突然又忍回去了,自己僅僅知道她在姚家莊上的時候,叫著大妹,那似乎是她的小名,現在怎樣好叫出來。玉堅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們是老朋友,你隨便叫她什麽都可以。”她就閃在一邊,向小秋點頭道:“李少爺請進來坐。”小秋回頭向玉堅看看,玉堅笑道:“請進吧,這是我的家。”小秋抿嘴笑著,點了兩點頭,走進那屋子去,原來是前後兩間,前麵擺了書案書架,卻也像個書房的樣子。通裏麵的房門,垂著淡紅色的門簾子,在門簾子縫裏,看到最時新的寧波木架床,帶著雪白的夏布帳子,上麵蓋了一道花帳簾子,在帳子裏麵隱隱約約地有一疊紅影子,似乎是紅被頭子。小秋坐下來,玉堅對大妹道:“有開水嗎?快泡茶吧。”大妹笑著答應是,低頭去了。玉堅笑道:“到這裏來,沒有什麽好東西敬客,隻是這澄清了的河水,是比城裏人來得方便。”小秋笑道:“話是不用多問了,我全知道了。不過夫子有桑中之喜,又有家法之懼吧?我在三湖的時候,何以沒有聽到一點消息?”玉堅笑道:“桑中兩個字,我是不認可的,她自己是有父母之命的了。在前一個月,她母親送她到外婆家去,這裏就代替了她外婆家。”小秋道:“那麽,你自己呢?”玉堅搔搔頭,嘴裏又吸了一口氣,笑道:“你看我這事怎樣向下做?我想著在家嚴麵前罰跪兩個時辰,大概木已成舟,家嚴也就隻好收留了。其實我還不愁的是將來,就以目前而論,把家裏帶來的錢都已用光,今日會見你算我有了救星。”說著,大妹已經提了一壺開水進來,泡好了茶,而且在屋子裏端出四個碟子來,是瓜子花生仁和幹點心。她伸出白手來,抓了一把花生仁,放在小秋麵前。小秋由花生仁看到大妹身上,更看到玉堅身上,捏著一粒花生仁,向二人微笑。大妹將茶杯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小秋麵前,微笑低聲道:“李少爺,過去的事,都請你遮蓋一點。我自己都忘了吃花生仁的事,你倒記得。是嗬!不是我家賣花生……”小秋紅了臉,站起來向大妹連作了兩個揖,笑道:“嫂子,你太多心了,我怎敢說這些話。嫂子……”大妹聽到他連叫兩聲嫂子,卟哧一笑,飄然一掀門簾子躲到屋子裏麵去了。小秋看看桌上的碟子,問道:“你家有客來嗎?”玉堅笑道:“有客,客現時在屋子裏坐著。”小秋笑道:“你們的日子過得舒服,成了那句成語,東西是咄嗟可辦。”玉堅皺了眉頭子道:“你還說那話?怎麽我說見了你,就是救星到了呢?’’
正說到這裏,裏麵屋子裏可就說了話了:“喂!你進來,我有話同你說。”玉堅問了一句什麽事,人就走了進去。他進屋去以後,便聽到大妹喁喁地說上了一陣。玉堅笑著說:“那要什麽緊,我的事瞞不了他,猶之乎他的事都瞞不了我。”又聽到大妹輕輕地喝了一聲道:“自在一點,有客。”於是接著嘻嘻的笑上了一陣。小秋聽著,伸手到碟子裏去摸花生仁,忘記縮了回來,隻管偏了頭,向裏麵聽著。但是手裏有些濕粘粘的,回頭看時,倒是手在綠豆糕碟子裏,把兩塊綠豆糕,捏得粉碎。自己趕快縮了回來,由袖籠子裏掏出手絹來,將兩手亂擦。因為玉堅沒出來,便打量打量他的屋子:坐的這地方,是一張二開的贛州廣漆桌子,配上兩把圍椅,正中牆上,掛了一副《待月西廂圖》,兩邊配一副小小對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方桌上罩了一長條琴台,上麵放著膽瓶時鍾瓷屏果盤。靠窗一張書桌,一方古硯一個筆洗,裏麵養一撮蒲草,一個筆筒。而最不倫的,有一麵小鏡子,上麵一個繡花套子套著。書桌右橫頭是兩個書架,堆滿了書,在書堆上麵發現了兩本女子小學國文教科書,還有一本《繪圖新體女兒經》。左頭有把小圍牆,上麵放了一隻圓的針線簸箕。便想到玉堅在那裏看書的時候,大妹必是在那裏做針線。在那窗戶格子上有兩個時裝美女紙模型。在紙和顏色方麵,可以看出來,這是在印刷的廣告月份牌上用剪子剪下來的。兩個紙模型,正對了玉堅的座位,這好像在屋子裏無事,就找些小孩子的事鬧著玩。
小秋隻管是這樣的出神,便聽到了身邊哧哧的笑聲,回頭看時,玉堅被一隻白手,推出了門簾子來。小秋笑道:“你們閨房之樂,甚於畫眉。”玉堅笑道:“她小孩子脾氣,很不好對付。”小秋笑道:“我得了一個詩題了,見人由紅門簾內推出來有感。”玉堅偏著頭向屋裏叫道:“喂!出來吧,我留李少爺在家吃午飯了,你也應該做午飯去。”大妹隔了門道:“你不是說到飯館子裏去叫菜嗎?”
玉堅道:“但是筷子碗你是應該預備吧?”大妹手理著鬢發低頭含笑走了出來,正要出房門去。小秋站起來道:“嫂子請轉,我有話請教。”大妹站住腳,睃了一眼道:“我不要你那樣叫我。”小秋道:“那我怎樣叫法呢?我正要問你們,何以這樣不開通,彼此還是叫喂。”玉堅道:“她一個內地初出來的人,你叫她學時髦,那怎樣成?將來在省城裏住得久了……”小秋搶著笑道:“我曉得,將來是‘小孩爹’,小孩娘。”大妹紅著臉道:“李少爺總不肯說好話。”說畢,一低頭就向外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後,卻聽到她在外麵又叫道:“喂!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呢。”玉堅跌腳道:“唁!人家正是在這裏笑你叫‘喂’,你偏偏的還要叫‘喂’。”不過他口裏雖是這樣說著,人卻是依然走了出去。出去了好一會兒,玉堅才回來。小秋笑道:“在屋子裏鬧著不算,你們還要鬧到天井裏去。”玉堅笑道:“假使那一位嫁了你,你那閨閣風光,豈不更勝這十倍嗎?”小秋這就收住了笑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皺了眉頭道:“我本來把這個人已置之度外去的了。不想她又叫毛三叔帶了一封信來,說她大大的病了一場。我是急於要知道個詳細。”玉堅笑道:“剛才她在外麵低聲和我說的話,就是這個,已經派人叫毛三叔去了。她是想得很周到,她說毛三叔來了,我要閃開一邊。”小秋正色道:“我的事,是不能瞞你的,說一句老套頭,總也是發乎情止乎禮。”玉堅沒有說什麽,坐下來嗑瓜子。
不多一會聽到毛三叔在外麵道:“不想李少爺先來了。”說著,便笑了進來。小秋笑道:“毛三叔,你的量真大,屈少爺把府上姑娘拐到省裏來了,你倒一點不怪他。”毛三叔搔搔頭苦笑著,玉堅紅了臉道:“你這話太言重,其實她是她令堂送到省裏來的。小秋拖了一張方凳子在桌子橫頭,拉了毛三叔坐下,笑道:“我是說笑話。其實你是個胸襟最寬大的人。”毛三叔道:“我現在栽過大肋頭,我就明白了。世上原要郎才女貌,才會沒事,茄子就隻好配冬瓜。像我……”
玉堅抓了一把瓜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不要說那些。李少爺等著你報告情形呢,你說吧。”玉堅說著,站了起來。小秋道:“你真要避開嗎?”玉堅道:“我也應當幫著她把飯搬出來吃,已經快一點鍾了。”說畢,他還是走了。這裏毛三叔嗑著瓜子,就把春華吐血,以及睡在五嫂子家裏的話,詳詳細細說了。但是說那原因呢,不過管家來了兩個人,並沒有什麽大事。小秋道:“她何以病在五嫂子家裏呢?”毛三叔道:“我們大姑娘,為人是很斯文,心可是很窄,她要看到管家來的兩個人,會氣死過去的。”小秋道:“你這話就不對。她既是現在連管家來的人都不願意見麵,將來要把她送到管家去,那還有人嗎?我想她病在五嫂子家裏,一定還有別的原因,你何不對我實說?”毛三叔道:“咳!李少爺,我這就是什麽話都對你實說了。當我走的那一天早上,她讓五嫂子追出來,叫我對你說,病已經好了,免得你著急。”小秋道:“你為什麽不那樣說呢?”毛三叔道:“可是五嫂子又對我說,還是實說吧。我也不明白,這是什麽原故。”小秋怔然地聽著,許久沒有答複。
一會子工夫,玉堅引著飯館子裏夥計,搬上飯菜來了,小秋也拉了毛三叔一塊吃飯,但是大妹搬了一個矮凳子在一邊坐著。捧了水煙袋在手,搭訕著學抽水煙。小秋笑道:“現時男女同席吃飯,在省城裏已經很平常了,為什麽不同吃?而且我們也不算是外人。”玉堅笑道:“你不要把她當時髦女子了,你越是這樣,讓她越難為情。”小秋笑道:“你以為你們還是一對老古套嗎?”玉堅不好答複,隻是低了頭吃飯。大妹也站起來,放下了水煙袋。小秋道:“不必回避了,我有話請教呢。我不再說笑話就是。”因把毛三叔的話,學說了一遍。向大妹道:“你和她是好姊妹,你總可以猜出來,她為什麽偏病在五嫂子家裏?”大妹坐在小矮凳子上,兩隻手抱了右腿偏了頭一想,微笑道:“我是知道一點,怕現在並不為的是那件事。我不說,我不說,說給你聽了,你更要心急。”她說著隻管擺頭,將兩片秋葉耳環,在臉上亂打著,真增加了許多嫵媚。她本來坐在玉堅身邊,玉堅回轉身去,將筷子頭,在她臉上輕輕地掏了一下,笑遭:“你說就說,不說就不說,這樣說著,不是有心撩人家嗎?”
大妹猛然將身子一扭,鼓了嘴道:“我娘家人在這裏呢,你還要欺侮我嗎?”小秋放下筷子碗,站起來退後一步,向玉堅深深作兩個大揖笑道:“你心裏很明白,我看到你們這樣子,又羨慕,又妒嫉的。你還故意的做出這些樣子來,這合了《六才子》上那句話:蘸著些兒麻上來。”玉堅笑道:“你坐下吃飯,我們規規矩矩談話就是了。喂!你說吧。要不,他又說我們撩他。”大妹歎了一口氣道:“其實,女子不認得字多好。他總勸我讀書寫字。春華姐就為了讀書寫字,心高氣傲,瞧不起那管家。李少爺還沒有到學堂裏去讀書之時,她就鬧過好幾場。雖是借了別的原故,師母為人,是很精明的,她就看出來了。依著她的意思,不讓春華念書,就把她送到管家去當童養媳。後來是相公說,兩家都是體麵人家,這不大好。而且十個童養媳有九個是夫妻不和的,也犯不上那樣。師母也不能太違拗相公了,隻好擱下。但是師母一到生氣的時候,就有這種心事的。我想管家有人到了相公家,師母倒願意春華病在五嫂子家,那準是又商量這件事。”她說著,毛三叔回過頭來,連連的看了她幾回。小秋這就更覺得疑心,立刻顏色不定,把碗放了下來。玉堅道:“不會這樣辦的。就算真的這樣辦了,你又有什麽法子?難道心裏難過一陣,救苦救難觀世音,就會出現不成?”小秋道:“話不是那樣說。你怎麽知道木已成舟了,別人是沒有法子的呢?果然木已成舟了,你想春華又有什麽法子嗎?”毛三叔道:“目前,是不會有什麽事的,因為大姑娘病著呢,還能把個病人,向管家抬了去嗎?將來可就難說。”玉堅笑道:“那麽,亡羊補牢,小秋就趕快地想法子吧。”小秋聽過他這話,心裏微微地動了一下,但是有許多話要說,可沒有說出來,卻沉靜著把飯吃了過去。
洗過臉以後,小秋握著玉堅的手道:“這裏不遠就是滕王閣,我們上去看看,也好讓令正吃飯。”玉堅向他看看,便同他走出來。到了滕王閣,並沒有什麽遊人,閣下過庭裏,有兩個提籃子的小販,在磚塊地上睡覺。轉過壁門,扶著板梯上閣子,撲棱一聲,幾隻野鴿子由開的窗子裏衝了出去。樓板上倒也不少的鴿子糞。小秋道:“這倒很好,連賣茶的都沒有了。”說著,走到窗檻邊,向外看去。這裏正當章貢二水合流之處,河岸邊的船,是非常之多。隻因這純粹東方舊式的建築,閣子的窗檻,就在下層屋瓦的上麵,下層屋瓦,正把閣下的河岸擋住了,所以看不見船,隻有那船上的帆桅,像樹林一般,伸入半空裏來。對麵小洲上,一叢楊柳,掩藏著幾戶竹籬笆人家。
在小洲以外,浩浩****,就是章江的水色,斜流了過去。更遠,洲樹半帶了雲霧,有點隱約。一帶青綠的西山影子,在天腳下,擋住了最遠的視線。玉堅拍了窗檻道:“有人說,滕王閣是空有其名。我想,他一定是指這閣子上麵而言,以為不過是平常一個高樓,並沒有什麽花木亭台之勝。其實這個地方,是叫人遠望的,你看,這風景多好,真是閣外青山閣下江,閣中無主自開窗……咦,小秋,你怎麽了?”玉堅伸手將小秋的肩膀挽了過來。見他的眼眶子,卻是紅紅的。便道:“你也太作兒女之態,為什麽哭?”小秋揉著眼睛笑道:“我哭什麽,我望呆了,有些出神。本來,你這一對年少夫妻,哪個看了不愛。你說,見了我是你的救星到了。現在應當反過來,說你是我的救星來了。這裏無人,我問你,你答應我一句,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玉堅道:“我說你是救星,無非想和你借幾個錢而已。你教我怎樣的救你?”
小秋向上閣的樓口上看了一看,這才道:“你能這樣做,我就不能這樣做嗎?你不是打算回三湖去嗎?我想請你由五嫂子那條路,和她暗地裏通個信,問她能不能像尊夫人一樣,跟我走。她如是肯的話,我就去接她。”玉堅道:“你不行嗬!我在省城裏,可以另住,你怎樣可以另住呢?而且春華是不能和我那一位比的,人不見了,他家必追究,萬一敗露了,不但是你不得了,先生和令尊的交情,請問又怎樣處之?”小秋道:“這一層,當然我是顧慮到的。你以為我還在江西住著嗎?我決定帶了她到開封去。回開封去,我家裏還有很好的房子可住,在家鄉錢也總有得用。讀書,在開封進學堂,我是本省人,也許比在南昌還要方便。到了開封以後,我再詳詳細細寫一封信給家嚴,千裏迢迢,也不跪也不用罰,家嚴也隻好答應了。隻是對姚府上怎樣處置,現在還想不到。然而哪裏顧得許多,隻好走到哪裏是哪裏。”玉堅沉吟著道:“果然,這樣做法,倒也是個路子,隻是……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不過,我想著,天下總沒有這樣容易的事。”
小秋道:“你覺得難在哪裏呢?”玉堅抬著頭望了天,隻管用手搔著頭發。然後搖搖頭道:“我倒是想不出。”小秋道:“自從我到了你那藏嬌的金屋裏,我就想到天下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都是為了人不肯拚命去幹,我這回是拚命了。”說後把腳一頓。玉堅身靠窗檻,向他微笑。小秋道:“你不要說我這是玩笑,我是決定了這樣辦。你不能和我做一回黃衫客嗎?”玉堅笑道:“她倒有些像霍小玉。隻是你非薄情的李益。老老實實把我比昆侖奴好了。”小秋皺了眉道:“我實在沒有心談典故。你到底幹不幹?”玉堅道:“我回三湖去,是想在家裏弄點錢出來,自己看看,這事很為難,怕家嚴問我,何以出來這久,錢就用光了呢?遇見了你,想問你通融幾個,就不打算回去了。”
小秋道:“我若有錢,我自然會幫你的忙。但是你能在家裏再弄幾文出來,錢多一點,那不是更好的事嗎?”玉堅雙手扶了窗檻,望了外麵的風景,許久不作聲,突然地轉臉向小秋微笑道:“錢呢,我是可以在家裏弄一筆錢出來的。但是我怕弄到錢之後,傷了我父母的心,省城裏或者也會站不住腳的。”小秋道:“那要什麽緊?你可以跟著我,一塊兒到開封去玩玩。我家裏的房屋多極了,現在全是傭人在那裏住著。假如你不嫌棄,就是在我家住三年五載,我家也不在乎。家伯父和家父在江西候補,都是十幾年不回去一次的人,準保他們不會知道。”玉堅正色道:“你這都是真話?”小秋道:“我們也有半年的交情了,你看我騙過你一句話沒有?”玉堅突然興奮起來,跳腳笑道:“若是有這樣一個好地方藏身,我就可以放了手做事。那麽,我們這事,什麽時候動手?”
小秋道:“越快越好。最好你明天就坐夜行船走。同時我在省裏也預備起來,隻要她答應一聲走我就包一隻船,在三湖對岸永泰等著她。她上了船,順流而下,到了南昌,就停在這河街邊,你把人也接上了船,我們不要耽擱,立刻走吳城也好,走九江也好,上了大小輪船,他們到哪裏去尋找我們。由漢口回開封,我走過一次的,一切我都在行,還有什麽難處?”玉堅聽了這樣好的妙策,隻覺滿心搔不著癢處,亂搔著頭發笑道:“若是真能辦到這個樣子,豈不是快活死人?我明天就走。隻是她,一天沒有離開過我。不管了,毛三叔是她娘家人,讓他照應幾天就是了。我去以後,最好你每天能來我家一次,我自然隨時有信來,得了確實消息,我立刻回省。大家不要錯過了機會。”小秋道:“那自然,機會一定有的。因為我既然走了,姚師母是不會提防她的。”兩人一商議之下,覺得這條計,麵麵俱到,對麵笑著,非常之有趣。
玉堅正色道:“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我先說明,一路的用費,我們兩個人共攤。就是到了開封,住在你府上,我也應當出房租。”小秋拍著他肩膀道:“我們是共患難的朋友,你何必計較這些。”玉堅道:“你府上不是有傭人嗎?我想到了開封,不像在南昌,什麽地方是生疏的,總還要你吩咐傭人,遇事多幫一點忙。自然,我們也不能叫人家白白地做事,每月我可以給點錢他們打酒喝。”小秋道:“這倒不必客氣,我家的傭人,都是作事多年的,他們在開封和我看守老家,也和我家裏人一樣,我吩咐他們招待客人,他們怎好不管?要如此分彼此,以後的事,倒不好辦了。”說著說著,玉堅又伸手搔起頭發來了,笑道:“我是無所謂的。就不知道她,服水土不服水土,不過她們有一對姊妹在一處就好辦了。我想,江西的瓷器夏布還有茶葉,都應當預備一點,好去送人。”小秋道:你在那裏,沒有一個熟人,帶土產送人作什麽?”玉堅笑道:“往後你的故鄉人,就會有我的朋友了,我應當預備的。想不到我居然有到中原去看看的機會,第一是長江,不用說,馬上可以要飽遊一番了。就是黃河之水天上來,我也要看看是怎樣的來法?”小秋向他看看,見他在閣子上走來走去,滿臉都是笑容,自己也就想再和他討論一些北去的事。無如事不湊巧,竟有七八個遊人,一擁上樓,有說有笑。兩人對望著,覺得不好再談心,隻得相率下樓。
玉堅走得很快,三步兩步,就跑回家裏。不曾進得屋子,在門外就拍了手道:“好了,好了,什麽事情都有了著落了。”大妹用過飯後,和毛三叔在談著家常,覺得小秋這人很多情,無如春華又太薄命,兩人偏偏讓他遇到,正歎著氣呢,玉堅這樣地叫了進來,她倒有些愕然,站了起來,向門口望著。玉堅跳了進來,又向她一拍手笑道:“這太好了,我們可以到北方去看看了。”說著就扯了大妹的衣袖道:“你願不願出遠門?對你實說,我們要出遠門了。”大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站的小秋,隻是微笑。便道:“你們怎麽這樣的高興,在哪裏撿著米票子回來了嗎?”玉堅先跑到裏麵屋子裏去,一手掀著門簾,一手向她亂招著。而且還笑著點點頭道:“你進來,我有要緊的事和你說呢。”
大妹睃了他一眼道:“你這是怎麽了?人家正在笑我們,你還要做出這種樣子來。”玉堅笑道:“不,這次我們是正大光明的事,並非鬧著玩。”大妹紅了臉道:“哪個又和你鬧著玩過呢。”說著,身子一扭,將頭偏了過去。小秋笑道:“老屈,就因為你們笑笑鬧鬧,我才急出這三十六計來。你還要這樣鬧,我非立刻跳河不可!”玉堅笑道:“我就是這樣說兩句私情話,你何至於跳河?人家整日成雙作對的,你看了,不要立刻就氣昏了嗎?”小秋道:“雖然是正當的事,可是你不該做出那樣子來說話。”毛三叔忽然插嘴道:“李少爺,我要出家去做和尚了。”小秋倒怔住了,問道:“你不用忙,我們的事有了辦法,你的事,自然也會有辦法。”毛三叔搖搖頭道:“不,不,不關我的事。我現在想明白了,這個世界,是你們的世界,我們還在紅塵混什麽?自己的老婆,都混到別人家裏去了。我越看你們年輕人你恩我愛,我心裏越明白了。”他說畢,一陣哈哈大笑。他笑得很厲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