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半聲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無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後麵那兩間屋子裏,小孩和女傭人的鼾呼聲,隔了泥壁。不斷向耳裏傳過來,桌子上那盞菜油燈,又縮得隻剩了一點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聲相應的,是書桌子邊那窗戶下麵,有兩隻蟋蟀,彼起此落,“嘰玲玲”地彈著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壺茶,還沒有喝完,他剔亮了燈,斟著一杯茶,靜坐著慢慢地想著。真覺得這個世界,處處是矛盾的。當轟炸期間,大家渴望有個安定的時間,可以休息休息。現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裏起來,有人去找錢,有人去會朋友,有人去找娛樂,就是不出門的,也起來點著燈火,商量著在別人頭上打主意。不睡覺,也不會坐著享享清福嗎?他這樣想著,算是會享清福的一個。就在舊書架子上抽出一本書,坐在窗戶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淨了,窗子外卻不斷地一陣一陣送來瑟瑟之聲。為了躲避蚊子,這窗戶外的兩扇板窗,是緊緊地閉著的。看了看窗戶,隻是菜油燈淡黃的光映著茶壺筆筒的影子,落在窗戶台上,這不能有所撼動,還是看書。看了半頁書,那外麵瑟瑟之聲,卻是響得更厲害。他把書本放在桌上,手按了書本,偏著頭想,我不信有什麽鬼物,這是什麽聲音?同時,對溪那小草棚子裏的說話聲,還隱約可以聽到。這聲音不會是鬼,也就不會是賊。明明知道屋子裏有人亮著光看書,這是誰,弄出這些聲音來呢?

他終於忍不住了,突然將房門向裏一帶,打了開來,人向外一跳。同時口裏叫著:“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他並沒有吃驚,門外麵有人吃驚了,大大的“喲”了一聲。看時,在窗子邊,一個女人的影子向後一縮。便問道:“是哪一位,起來得這樣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熱得很,根本睡不著,鄰居左一批右一批起來,就把我吵醒了。”說這話的,是奚太太的聲音。這把李先生聽得有點詫異,吵醒了,在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隻有在家裏坐著,為什麽跑到鄰居家的門窗外這樣輕輕悄悄走著?便笑道:“天還有一小時才能亮呢。奚太太就這樣在外麵乘早涼嗎?”她道:“那又何必那樣拘束呢,你都打開門了,我還不能進去坐坐嗎?”說著話,她也就側身而進。李先生並沒有那勇氣把她推了出去。人家進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著。隻好到了屋子裏將燈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牆壁,大聲叫了兩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沒關係,用不著避什麽嫌疑,這房門不是開著的嗎?”她隨了這話,就在門裏的竹椅子上坐著。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壺、茶杯,笑道:“你還有熱茶,送杯茶我們喝喝,可以嗎?”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顏色,隻見她是嘻嘻地笑著,自己抹不下麵子來不睬她,隻得斟了大半杯熱茶,送到她手上。她手裏接過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對於上半夜和你太太談話的姿態,你是不願意的,但那是為我自己的事,與你無幹,你不要誤會。”

李南泉遠遠地在她對麵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沒有介意,難道奚太太雞鳴而起,倒來和我道歉的?”她端著剛斟上的一杯溫茶,慢慢兒地喝著,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這樣才顯出來是有誠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來,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麽知道的?”她把那杯溫茶一飲而盡,將空杯子放在茶幾上,將手按住杯的口,不斷地搖撼杯子,作個沉吟的樣子。她這個動作,總繼續了五六分鍾,然後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一個星期,我就沒有睡過好覺,整夜都是睜了眼望著菜油燈。白太太到你們家敲門的時候,我就聽到了。我原來也是疑心,這位白太太有什麽要緊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門。後來聽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們是賭錢去了。李先生,你看這事怎麽樣,我覺得不大好。哪有作鄰居的半夜叫人起來打牌的?”李南泉道:“我當然是不大願意。不過現在女權伸張的時候,我也不便作什麽幹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個標準丈夫,對太太的行為是這樣的放任。”李南泉笑道:“難道奚先生還不夠標準?連吸紙煙的小事,也都遵命辦理。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將手在茶幾上拍了一下道:“惟其他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個偽君子。這樣的小事,都聽從太太的話,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無恥的女人,那比吸紙煙的罪大到哪裏去了!李先生,你這人很直爽,在太太當麵和背後,都是一樣。”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冒夜來訪,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現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務,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這就讓人不好往下說。於是站起來伸著頭向門外看看,笑道:“糊裏糊塗,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來看大門。我可以到外麵去作早起運動了。”奚太太對這個提議,似乎感到很興奮,這就扶了茶幾,突然站起來道:“好極了。我們在南京的時候,常常挑一個早晨起來,到清涼山一帶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麽好了!回來吃燒餅喝豆漿,就得增加許多食量。自到了重慶以來,我們根本就沒有住在山林裏麵,就沒有作早起運動的打算。其實那是……”李南泉料著她這下麵是一篇很長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門口向外張望著的,索性舉步跨出大門,走到屋簷外,昂了頭對天空看著,笑道:“疏雨滴梧欄,疏星耀河漢。”說著,兩手背在身後,在走廊上來往地走。口裏還是細語沉吟著。奚太太跟著也就走了出來。她靠著門框站了,將一隻腳尖提起,在地麵上顫動著。她不免學習了李先生的態度,口裏也就吟吟地哼著詩句。李南泉對於她的聲音,原來是不怎麽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麽哼著,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邊,仔細地向下聽了兩分鍾,卻聽出了三句,乃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他還打算聽她第三句時,但是第三句沒有,還是那話,“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詩好詩,吟得恰到好處。這不就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嗎?”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話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麵前充不過好漢去的。不過我處處和你表示著共鳴,這一點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來看書,我也是天不亮就起來了,你說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讚成。你站在這裏吟詩,我也陪著你吟詩。隻是這點共同的行動,那就是很可取的。至於我吟的詩文不對題,那有什麽關係?這時候也不是考試國文的時候。”李南泉笑道:“好,謝謝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點要求……”奚太太聽到要求兩個字,先“嘶嘶”地一笑。雖然是在星光下,還可以看到她的身體,是猛可地顫動了一下。但她好像連續發生了幾個感想。而後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發生的感想。她跑了兩步,跑到李南泉麵前來,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鄰居都醒了,你可別隨便開玩笑。我對於朋友開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過讓第三者聽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說罷,你要求什麽?”李南泉本來站著離她四五尺遠,她突然撲向前來,實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這事出於意料。當她連篇說著的時候,自己趕快將身子向後縮了兩步,笑道:“你不要過分的神經緊張。玩笑終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說的那話,鄰居聽到怪不方便的。這樣夜半無人的時候,我們嘀嘀咕咕在這裏說些什麽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話明日上午談。”他口裏說著,人是緩緩向後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這是走廊出去的台階所在,他猛可一轉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對於他這樣走去,似乎感到一種悵惘。可是她也並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她緩緩在後麵跟著來,故意裝出很寬厚的笑聲,嚇嚇地道:“李先生,你怎麽不帶上房門就走了?仔細人家偷了你的東西去。”李南泉道:“奚太太出來,又帶上了房門嗎?”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訴你一句要緊的話,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題目,甚至可以編劇本。”說著,她又開快步子走了過來。這屋簷外的台階,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橋。她一口氣跑了來,就奔上了木板橋。腳步踏在木橋上,隻是咚咚地響。而且橋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釘在橋柱上的。發起響來,全體活動。“咯吱”之聲和“咚咚”相和。李先生平常沒有這樣感覺,也許是因為夜靜的關係,這聲音非常之刺耳。他將身子偏了一下,躲過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邊,踏上了一塊活橋板。板子向橋下陷著,她失了腳,人向後一栽。這木橋下麵,雖沒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幹河**不少的亂石頭,栽了下去,必是好幾處重傷。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她抓住,口裏還說著“當心”。奚太太趕快緩了步在橋板上站著,人還是向前栽,極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將手拍著胸道:“這一驚非小。”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卻沒有釋放。李南泉縮著手道:“什麽要緊的事,你這樣忙著追了來說?”她笑道:“我告訴你,我也焦土抗戰,為了對付丈夫,我這房子不要了。”李南泉道:“嗬!你要放火?這玩不得,那是要帶累鄰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麽,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什麽不懂?難道這村子裏都是草屋,一把火全著,我都不知道嗎!我說的焦土抗戰,那是借用一下這個名詞,我不能真放火。我說的是打開門來,讓賊去偷,讓土匪去搶。把這個家弄空了,我就是窮光杆了,然後我到哪裏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辦法對付奚敬平了。剛才多謝你扶助我,把我拉著。在這點上,我覺得朋友是比丈夫還好。將來我還有許多事情希望你幫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閃了開去。相間是約莫隔了六七尺路了,這就放鄭重了聲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給你抖兩句文罷。《孟子》上有這兩句話,‘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著你,這完全是從權。你說朋友比夫妻還好,這話是可考慮的。尤其是你這單獨地對我說,我有點惶悚。你請回罷,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他交代了這句話,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隻知道身後默然無聲,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頭看看,見那昏黃的月光下,一道低臥的板橋上,孤單單地站著一個人影。他心裏想著,這是你自討苦吃,活該。正是這樣向前走著,忽然迎麵有一陣很急促的聲音跑了來。深夜之間,無論什麽急迫的聲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點震動。這就站著等那聲音前來。當那聲音到了身邊的時候,這讓他有點悵然若失,原來是一個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來。

這頗有點稀奇,誰家的小孩子,這樣早就起來了?他注視著,卻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遙遠地看他東張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隨後那邊又來了個人,雖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顯然也是有什麽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賊。身邊正有一塊山腳下露出來的大石頭,立刻蹲了下去,隱蔽在石頭後麵,且伸了半截頭向那邊張望著。見後麵來的那個人,扶了先來的那個小孩子,嘰嘰咕咕地說話。雖然這是小聲音,但夜裏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聲音還是很尖銳。照著耳朵裏麵的經驗,那可以證明乃是石太太,嘰咕了幾分鍾,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後麵。雖然她的腳步放開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輕,簡直沒有響聲。由身邊過去不遠,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沒有考慮,徑直向家裏走。李南泉想到剛才他家的窗戶裏放出《天涯歌女》的歌聲,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來,緩緩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還不曾走到那窗戶邊,就聽到“啪啪啪”,幾下很重的巴掌聲。這巴掌無論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臉上,都是很重的。接著就聽了石太太罵道:“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你石正山是讀書人,連五倫都不要了嗎?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麽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嗎?你這個臭、丫頭,太不識抬舉。我沒有把你當外人,你作出這種醜事來。當、丫頭的東西,生定就是當、丫頭,把你抬舉著當小姐,你沒有這福氣享受。你給我滾,馬上就滾!”

李南泉聽到這裏,對於這屋子裏整個的情形,已十分明了,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邊,慢慢蹲下去。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對屋子裏的人語聲,有青草池塘獨聽蛙之勢。自然聽得很清楚,他正想著,隨了石太太兩個“滾”字,下麵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聲。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堅強的語調答複了。她說,“你打人作什麽?我為了過去對你那番尊敬,讓你一次。你應當管你的丈夫,不該管我。”石太太說:“好大膽的丫頭,你還敢和我頂嘴,我打死你!”聽了這話,屋子裏是一陣腳步動亂之聲。小青又說了:“好!你口口聲聲叫我、丫頭,我到法院去告你,你們販賣人口!”那聲音可就越說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沒有作聲,這就說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半夜三更,鄰居聽去了,什麽樣子?”小青道:“鄰居聽去了,什麽樣子?你們,反正我沒有罪。我是你們家、丫頭,你們作主人的要怎樣對待我,就怎樣對待我,我有什麽法子抵抗?你丈夫對我勢迫利誘,我一個作、丫頭的人,有什麽法子拒絕他?”這一通話,居然弄得那位女傑石太太沒有話答複。約莫是默然了兩三分鍾,石太太才說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小青道:“我憑什麽告訴你?你自己常常自負會管丈夫,是模範太太,別人聽了不稀奇,我聽了暗下好笑。你還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裏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讓你活現眼。你要喊破來很好,天亮了,我們找人來評評這個理!”。李南泉在屋角上聽著,暗暗喝了幾聲彩,覺得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擊,而且說的話並不粗俗。這就要看石太太怎樣接著往下說了。她道:“你好,你說這些話,都把良心喪盡了。我不願再見你,天亮你就給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麽富貴人家,我留戀著舍不得走嗎?但是我要聲明一句,從此以後,誰都不找誰!你要知道,剛才你打我一個耳刮子,我沒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對得起你,你生氣有什麽用?你丈夫不愛你,愛我!”小青這通話,沒有聽到石太太的答複。相隔約莫是兩三分鍾,忽然一聲重響,像倒了好幾樣的東西。接著聽了石太太氣籲籲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拚了。我們一起跳河去!”這才聽到石正山答話:“你這幹什麽,你打我就會屈服嗎?”石太太還是氣籲籲地說:“我打你,我要殺你!”說畢又是一聲重響。接著是石先生由屋子裏罵了出來。口裏連說:“你瘋了!”這時,腳步亂響,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籬笆時,口裏還是說著“你瘋了”,“你瘋了”。他徑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這時,月亮已經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麵上拖得很長。這倒教李南泉有點為難,挺出身子來,那會給石正山一種難堪,分明是竊聽來了。閃開去罷,彼此相距不遠,月亮下人影移動,正是看得清楚。不閃開去,蹲在石頭後麵又蹲到幾時為止?多管人家的閑事,勢必給自己帶來這個麻煩。

他正在這裏為難呢,卻聽到石太太操著很尖銳的聲音,跑了出來,她道:“石正山,你往哪裏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煙熏你下來!你這樣無恥的東西,為天地所不容。你到哪裏去,也不為社會所齒。你想想,你幹的都是些什麽好事?”她說著話,像餓鷹抓食似的,直撲到石正山麵前去。石正山見她來勢甚凶,將身子閃了一閃。輕輕喝道:“你打算怎麽樣?要打人嗎?”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殺你!”她說著話時,真的撲到他身邊來了。石正山扭轉身軀,扯腿就跑,口裏還罵著:“好潑辣的東西,我到法院裏去告你?”他究竟是個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轉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裏責罵不停,從後麵趕了去。他們到底是君子之爭,那聲音並不怎麽大。李南泉看到他們走遠,這才站起身來。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裏去看看,看看她們這賭局是怎樣的偉大。有了這幕喜劇擺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賭局了。於是站起身來,順了大路,緩緩向前走。將近村口,天色已經有些昏昏的亮,見石太太孤單單的,獨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黃桷樹下。那樹在太陽裏麵,陰影特別濃厚,就是沒有太陽的時候,根據人的心理作用,也覺得這樹蔭下特別陰涼。這樣的天亮時間,隔夜的露氣很重。隻見那樹葉子綠得發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麵,就像下了一場小雨。石太太默然無聲地站在樹蔭下麵,第一個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涼,因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隻光膀子都環抱在懷裏呢。

李南泉要裝成不知道他們家新聞的樣子,這就站住了腳,老遠地向她點著頭道:“石太太,這樣早就起來了,打算進城嗎?”她笑道:“我向來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裏反而無事,所以到外麵來遛遛。”她雖然是笑著說話的,可是她笑得極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兩步,見她將兩隻手,互相撫摸著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膚上感到涼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單薄,留神感冒,其實,你是用不著這樣起早的。你們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細細,無所不能,和你負了不少的責任。你的家務全交給了她,你就可以無為而治了。”石太太偏在這個時候聽到人家誇讚小青,滿臉是露著不高興。將她的臉腮向下沉著,鼻子裏先哼了一聲,然後冷笑道:“你以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錯呀,年輕輕的,身上穿得幹幹淨淨的,又是那樣能做事。除非說她的書念得少一點。不過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領導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個很好的姑娘來。正是紅樓夢上寶玉說鶯兒的話:‘將來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聽了這話,臉上又不免板了起來,哼了一聲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們家的事。將來你看罷。”她說完了,又冷笑了一聲,但她立刻覺得這個態度是不對的,便回轉頭來向他笑道:“你這樣看重她,請你給她作個媒罷。她也沒有什麽知識,找個作小生意買賣的,能夠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願意留她,倒是她圖吃現成飯,不願走。”

李南泉在言語上這樣引逗了人家生氣,心裏可就在轉著念頭,保存些詩人敦厚之旨,還是少向下逼吧,這就點了頭笑道:“我樂於給她介紹一位朋友。不過你是談婦女運動的。你當然不反對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石太太微微笑著,鼻子裏哼了一聲,但那哼聲隻有她自己聽到。他也覺得這樣談下去,隻有自己受窘的,扭轉身,緩緩向家裏走去。李南泉看她走過幾十步路,卻改了個姿態,突然發了跑步,向家裏奔了去。不到五分鍾,她家的號哭聲就隨之而起。有幾位起早的鄰居,被這聲音所驚動,紛紛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時,奚太太也由路那邊跑了來。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舊惡,笑嘻嘻地道:“你剛散步回來?石家有什麽事?她娘倆都在哭著。”李南泉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誰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聽打聽。石太太常作你的參謀,不妨你也去給她們參謀一下。”奚太太笑道:“她家沒事,用不著我參謀。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這類人物。”李南泉隻是微笑著,並不說什麽。奚太太雖是這樣說著,可是聽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聲,卻是相當慘厲。這情形當然不同平常,而況又是天剛亮的時候。她趕快走到石家,見石太太在小青屋裏竹椅上坐著,手裏拿了條洗臉冷手巾,不斷在嗚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低了頭,兩手抓住垂下來的舊蚊帳,眼淚像拋沙似的向下滾,把蚊帳濕了一大片。而且娘兒兩個誰不瞧誰,像是衝突過的樣子。

奚太太走到屋子門外,先就感到稀奇了。這時走進屋子來,對這母女兩人看看,因道:“這事奇怪,你娘兒兩個,向來沒有爭吵過。怎麽一大早起來,就這樣一把眼淚、二把鼻涕的。”石太太垂著眼淚,看了奚太太,就歎了兩口氣,又搖了兩搖頭。奚太太走到小青麵前,手撫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麽事?挨了罵嗎?”小青就把舊蚊帳子擦著眼睛,把眼淚抹幹了。然後板著臉子道:“挨罵?那人家怎麽消恨,我是挨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講婦女運動的人。對於販賣人口,把良家婦女當牛使的事,你能讚成嗎?我在他石家當牛馬當夠了,我不幹了。”奚太太聽她的口氣,顯然是不對,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氣頭上不要不顧一切,這樣亂說話。你母親並沒有把你當外人,幾乎是全家的鑰匙全交給你了。你和她的親生兒女,同樣是吃飯,同樣地穿衣服,有什麽不好?”小青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在滿麵淚痕之下,發出一種慘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裏曉得,這是人家一種手段。你當然明白,現在雇個老媽子,一個月要多少工錢?而且人家高興就幹,不高興就不幹,當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氣。若是用個、丫頭呢,工錢不用花,而且可以隨便指揮,像我這種人,六親無靠,東西也不會走私。我十幾歲的人,洗衣做飯跑路,縫鞋補襪,什麽事不幹?主人家沒起來,我先起來;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這麽個、丫頭,多合算。不叫我、丫頭,那並不是對我客氣,那是怕社會上不容,說是教授家裏還買、丫頭呢。”

她劈裏啪啦這麽一大串說法,把奚太太嚇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說不出話來。這裏還有其他的幾位鄰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裏外呆望著的。事先她們也都勸過,全感覺到小青的態度,過於蠻橫。現在奚太太勸說,也碰了個釘子,大家都知道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決裂。大清早的,都不願意老在這裏勸說,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現在見鄰居散了便拉著石太太的手,向外邊屋子走來。一麵勸說著道:“小青是你一手帶成人的,還不是和自己親生的一樣。她年紀輕,說話不知輕重,你也不必介意。”石太太雖說是被她拉著走了,但她並不服這口氣,擦著淚道:“這是我的家,我愛在哪裏坐,就在哪裏坐。難道我還怕這、丫頭?”小青站起來指著她道:“奚太太!你聽聽,這是她自己承認販賣人口,叫我作丫頭。、丫頭怎麽著,你還不如我、丫頭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誇什麽口?”石太太氣得全身發抖,因走到房門邊,順手摸一根脫眼的門栓,就丟了過去。雖是她的手法不準,已丟到帳子頂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頭上飛過去。她竟是臉不變色,端端正正望著。石太太罵道:“你這、丫頭不要臉,什麽都說得出來。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拚了這條命不要,我也不能讓你痛快過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著你的,你不就是拋東西打人嗎?我也會,嚇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麵屋子裏去了。卻又回轉身來,“呀”了一聲道:“小青,你今天變了,姑娘家,怎麽口齒這樣厲害?她究竟是你一個長輩,你不能這樣把話頂撞她的。”

小青道:“中國四萬萬同胞,一律平等。我和她非親非故,她怎麽會是我的長輩?”奚太太正了臉色道:“小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縱然你受了兩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來待你的好處,一筆勾銷吧?你想想,我勸勸你母親去。”說著,陪了石太太到她臥室裏去。這裏和小青的臥室,中間還隔了一間堂屋,說話是方便些。奚太太回頭看看,並沒有人,低聲問道:“你娘兒兩個,今天為什麽吵起來了?石先生哪裏去了?他在家裏,也許對小青壓服一下。”石太太坐在她木架**,胸脯上下起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頭道:“我有難言之隱。”奚太太對她的臉色看看,見她淚痕之下,還遮蓋了一層憂鬱,因低聲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要對象的歲數了。準是為了這一點和你為難。”石太太道:“唉!你正猜在反處。她若是願意走,那就沒有問題了。你也不是外人,這事我可以告訴的。你想想,若是為了普通的事,我能夠天亮和她爭吵嗎?”奚太太臉色紅著,帶了笑問道:“難道這孩子有這大膽,敢引什麽人到這裏來?”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氣,她不過是我買的一個、丫頭,叫她滾蛋就是了,至多人家我說一聲管教不嚴。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這個賤貨,她要篡我的位。”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一齊流出來。奚太太倒沒有料到她會報告這樣一個消息,因道:“那不會的吧?石先生也不至於糊塗到這種程度。你是多疑了。”石太太擦著淚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相信。這就是讓我傷心之處了。”說著,“嗚”的一聲哭出來。

奚太太看這情形,那的確是真的,便躊躇皺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難捉摸的。不過像石先生這種人,除了讀過幾十年書而外,而且還是喝過太平洋的墨水的,難道他也那樣看不透徹?你是怎樣看出來的?”石太太道:“唁!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這幾個月以來,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對。他們言語之間,非常的隨便,我那不要臉的東西,以前見了那賤貨,總是板著麵孔,端了那主人和長輩的牌子,我就覺得他有些過分;他態度變得和緩了,我以為他是看到女孩子長大了,不能不客氣些。可是他們越來越不對。就以躲警報而論,他們都不躲洞子。我還是好意,說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萬不要在家裏守著,飛機來了一定要疏散出去。這一來就中了他們的計了。借著這個緣故,這一對不要臉的東西整日遊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報兩小時以後,他們才慢慢回來。我每次不在家,他兩人就打著、笑著、鬧著,慢慢地,連在小孩子當麵,也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麽顧忌了。小孩子給我說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今天我故意起個早,說是到菜市買豬肉。其實我在家裏已經布好了線索,我隻在山下等著消息。果然,小孩子報告我,我一離開家,這老不要臉的,就跑到這小不要臉的屋子裏去了。我回來的時候悄悄走著,不讓他們知道。我到他屋子門口聽,還聽到裏麵嘰嘰喁喁在笑著說話。我實在氣得發抖,推開門就向裏麵一衝,唁!我這話就不願往下說了。”

奚太太一聽這情形,簡直是人贓俱獲的事實。石太太是好朋友,比自己還好麵子。這時可不能去問著她讓她難堪,這就向她低聲道:“為了顧全石先生的麵子,你且不必多說了。這事也並沒有什麽難解決的。找了一個適當的人,把她嫁出去,什麽問題都解決了。小青絕不能說她不嫁,石先生也不至於說不讓她嫁。權在你手上,你這樣苦惱作什麽?”石太太聽了她這些話,倒也言之有理,點了點頭道:“我當然這樣辦。不過誰遇到這種事,也是氣不過的吧。”奚太太道:“那麽,你到我家去坐坐。我原是打算約你進城去玩兩天的。現在當然作為罷論。看你這個問題發生,更讓我心裏冷了半截,男人都是這樣靠不住的。”石太太垂著頭,歎了兩口無聲的氣。這奚太太把問題牽涉到自己身上了,她就無心再管別人的事,說了聲“回頭再談罷”,就悄悄離開這屋子了。當她走過小青窗戶外的時候,向裏麵張望了一下,見小青橫躺在**,緊緊閉了眼睛,一叢頭發,亂披了臉上和頭上,將頭偎在被子裏。她索性站定了,手扶了窗戶台,向裏麵看著。見她身穿了一件半新的印玫瑰花夏布晨衫,下擺裏露出兩條肥白的腿子,赤著雪白的雙腳,放在床沿上,而床下卻放的是石先生常用的一雙拖鞋。奚太太憑著她的經驗,再看看那小方竹板床,放枕頭的所在。抗戰期間,疏散區的人士,枕頭都是將就著。而她那床頭,是用一條舊棉被子,卷了個很長的卷兒,上麵蒙著白布。

奚太太看了這個情形,心裏頗為不快,一個姑娘家,為什麽要這樣的長枕頭睡覺幹什麽?正自這樣注意著呢,在那枕頭旁邊,發現了一支煙鬥。小姑娘不會抽煙,更不會抽煙鬥,這東西放在枕頭邊,不是石正山的,是誰的?不知是何緣故,她看到了心裏一陣難過,而兩隻腳也有些發軟,她好像心裏頭有些發酸。自己警告了自己一聲;這有什麽意思呢?這樣想著,她也就扭轉身走了。她本來想著,自己和石太太這樣好的交情,一定要顧全她的名聲,她家裏這件事,一定給她嚴守秘密。可是她將走到家的時候,看到了李南泉在小路上散步,她首先就笑道:“李先生,你覺得石太太家裏這場風波,發生得太為奇怪吧?”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有那麽一點。”奚太太走近一步,想向他把這事說明,可是忽然有點感想,又退後了半步,抬起兩隻手,將肩上的亂發,抄著向後腦勺子上理去。然後又將手摸自己的臉。她覺出早晨大概沒洗臉,更沒有抹雪花膏,於是將手摸了臉,又將中指頭細細的畫著眉毛。把眉毛尖讓它長長的。她不知是何緣故,在臉上摸過之後,又把手在鼻子尖上嗅了幾下。她還覺這嗅覺不夠敏銳,這時鼻子聳上幾聳,吸了三四下氣。這倒是把鼻孔搞靈通了,手上還是有點香氣。大概昨天她臉上擦的胭脂粉還沒有完全洗掉。所以手摸著臉,那些胭脂粉都在手上粘著。李南泉對於她這些做作,倒有些莫明其妙。未說話之先,這些姿勢是幹什麽的呢?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了。鄉下人趕場的,背著盛菜的背篼,正不斷地在路上經過。李南泉這就向後退了兩步,笑道:“奚太太,你為別人家的事,也是這樣的興奮。”奚太太道:“對於男子的性情,我現在有了個新認識。你李先生也許不同。不過對於閣下,是不是例外,我還得考慮。”說著,她又抬起手來去摸她的亂發。兩隻眼睛,可射在李先生身上。正好有個背柴草的婦人,由這路上經過。她所背的背篼,根本就是大號的,這柴草在簍子裏麵裝不下去,由簍子口上四麵簇擁著,把那個婦人壓在背篼下麵,好像是一個大刺蝟,慢慢在石板路上爬動。她當然看不到奚太太站在路上出神,而奚太太又正在向李南泉試行男子心理測驗,也沒有看到背柴的人。那背篼上麵的草莖,就在奚太太臉上和肩上,重重碰了一下。奚太太站不住腳,向後倒退了好幾步。她反轉身來罵道:“什麽東西,你瞎了眼嗎,這麽大個人站在路上,你看不見嗎?”那婦人卻不示弱,她將背篼向山坡上靠著,人由背篼下麵伸直腰來,在她那蠟製的皺紋臉上,瞪著兩隻大眼睛道:“朗個的,你下江人不講理唆?我背起這樣大一個背篼,好大一堆喲!你也有眼睛,你不瞎,你朗個也看不見?我人在背篼下麵,你說嘛,我又朗個看得到人?”奚太太撫摸著自己的手臂,跑到她麵前去,臉上沉板下來,非常的難看。李南泉怕奚太太伸手打人,立刻搶上前去,扯住她的手臂,笑道:“她是無知識的窮苦人,不和她一般見識。”

奚太太雖是滿腔怒氣,可是經李南泉這樣一拉她的手,她就感到周身一種輕鬆。隨了他這一拉,身子向後退了兩步。回轉頭向他笑道:“你又幹涉我的事。”李南泉道:“並非我幹涉你的事,我們讀書的人,犯得上和她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嗎?而且你也有事,你應當定定神,去解決自己的事,何必又為了這些事,擾亂了自己的心情。你昨晚上半夜裏就醒了,這時候也該去休息休息。我送你回家去罷。”她對於李南泉先前勸的那些話,並不怎樣的入耳。及至聽到這後一句,這就在臉上放出了笑容。望了他道:“你送我回家去,還有什麽話和我說嗎?”李南泉道:“有點小問題。”她聽這話時,態度是很從容的。臉上雖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什麽不愉快之色,問道:“有點小問題,有什麽小問題?”李南泉道:“到了府上再說。”她聽到很是高興,開步就走,而且向他點了兩點頭,連說“來來”。李南泉心裏雖在笑她是百分之百的神經病,可是說了送她回家的,還是跟著她後麵走去。奚太太還怕他的話是不負責任的。每走兩步,就回頭看看。她先到家,就在屋簷下站住,等著他。他到了麵前,她問道:“你到哪間屋子裏坐?”李南泉道:“那倒無須那樣鄭重,當了什麽事開談判。兩分鍾這問題就解決了。我是說,我們這兩幢草屋子。中間隔的那塊空地,野草是長得太深了。我的意思,把那些草割了。一來是免得裏麵藏著蚊子,二來是下雨天彼此來往方便些,免得在草裏走,粘一身水,你同意這個建議嗎?”

奚太太聽到他是交代這樣一句不要緊的話,把臉板著,一甩手道:“開什麽玩笑?”隻交代這五個字,也就轉身進屋子去了。而且是轉身得很快。李南泉在晚上兩點多鍾起,就被這幾位太太攪惑得未能睡覺。她現在生氣了,倒是擺脫開了她,這就帶著幾分幹笑,自回家去安歇。熬了大半夜的人,眼皮早已黏澀得不能睜開。回家摸到床沿,倒下去就睡著。他醒過來時,在屋後壁窗子上,已射進四五寸陽光,照在桌子上,那就是說太陽已經偏西了。在**打了兩個翻身,有點響聲,太太便進來了,臉上放下那好幾日不曾有的笑容,用著極和緩的聲音道:“我讓小孩子都到間壁去玩了,沒有讓他們吵你。你是就起來呢,還是再睡一會?”李南泉坐起來道:“這是哪裏說起,半夜裏不得安眠,青天白日,倒是睡了個不知足。雖然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工作,無論做什麽事,也比睡覺強吧?”李太太道:“那也是偶然的,一回事罷了。隻當是休息了半天罷。你要不要換小衣?”她口裏這樣說著,放下手上的活計,就去木箱子裏,拿了一套小衣放在床沿上。那活計是李先生的舊線襪子,正縫著底。李南泉是寧可打赤腳,而不願意穿補底襪子的。李太太也是一月難遇三天做活計,而尤其是不願補襪底。這表現有點反常,李先生也不作聲,自換小衣。李太太拿活計到外麵屋子去了,卻又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道:“我告訴你一段很有趣味的新聞。石家的小青出了問題。”李先生係著上身的汗衫衣襟,卻沒有作個答複。

李太太算是連碰了兩個釘子,但是她並不因為這個氣餒,笑向李南泉道:“石先生這個人,我們覺得是很嚴肅的。不想他在家庭裏麵,弄出了這個羅曼斯。真是男人的心,海樣深,看得清,摸不真。”李南泉笑道:“你究竟是站在女人的立場,你就不說女人的心,看得清,摸不真。那小青姑娘,她在石先生家裏,是負著什麽名義,她就可以弄出許多羅曼斯來嗎?譬如說,打牌,這就在好的一方麵說,乃是家庭娛樂。和打球、遊泳、唱戲應該沒有什麽區別。倘若一個人半夜兩三點鍾起來,到朋友家裏打球、唱戲去,無論是誰,人家會說是神經病。可是這個時候被人約去打牌,就無所謂了。尤其是女太太們,半夜裏……”李太太笑著而且勾了兩勾頭笑道:“不用向下說了,我知道你對於昨晚上這個約會,心裏不大了然。”她說到最後那句,故意操著川語,讓“不了然”這三個字的意義,格外正確些。李南泉淡淡一笑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不過我已和你解釋好了,就是人生都有一個嗜好,就可原諒了。不過像日本軍閥、德國納粹,他們嗜好殺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原諒之列?這村子裏的一群太太,簡直都是戲台上的人物,每人都可以演出一個重要角色來。真是豈有此理,半夜裏不睡覺,呼朋喚友,叫起床來去賭錢。”他說著這話時,向外麵屋子裏走,腳步走得非常重。李太太是當門站立的。他擠著走過去,而且是走得很快,幾乎把李太太撞倒了。他故意提高了嗓子,昂起頭來叫道:“王嫂,給我打水來,這不是半夜趕來,不要例外呀。”

李太太看他那個姿勢,分明是預備吵嘴。吵嘴是無所恐懼的。隻是半夜裏出門去打牌,這個不大合適,這個吵嘴的根源說了出來,究竟是站在理短的一方麵。想了一想,還是隱忍為上,這就向他笑道:“王嫂出去洗衣服去了。你的茶水,我都給你預備好了。”說著,她放下手上的活計,在裏麵屋子裏拿著臉盆和漱口盂子轉去了。李南泉雖是心裏極感到別扭,可是在太太如此軟攻之下,他沒有法子再表示強硬,隻好呆坐在椅子上,並不作聲。不到五分鍾,太太就把水端進門來了。她又是一番柔和的微笑,點了頭道:“請洗臉罷,我這就去給你泡茶。”李南泉站起來,且不答複她這個話,問道:“你們那一桌牌,什麽時候散場的?”李太太笑道:“我自己沒有打,我是替別人打了四圈。”李南泉道:“那是說,你在天不亮的時候,就回家來了?”李太太笑道:“你還忘記不了這件事呢,我大概是早上九點鍾回來的。不到八點多鍾就回來了。”李南泉道:“輸了多少錢呢?”李太太道:“牌很小,沒有輸多少錢。你怎麽老是問我輸錢,就不許贏一回嗎?”李南泉道:“既是小牌,輸贏自然都有限,無守秘密之必要,我問一聲,也不要緊。”李太太道:“不過是二三十塊錢。”李南泉哈哈笑道:“這我就大惑不解了。你說自己沒有打,隻是替別人打了四圈,替別人打牌,還要墊錢,勞民傷財,你真有這個癮。”李太太沉著臉道:“從今以後,我不打牌了。我不過是消遣,為了這個事常常鬧別扭,實在不值得。這村子裏已經有好幾檔子家庭官司了。難道你還要湊一回熱鬧?”

李南泉笑道:“那還不至於有這嚴重吧?至少我反對半夜打牌,不失是個忠厚的建議。”說著,他懶洋洋地走到裏麵屋子裏去洗臉。重手重腳,碰得東西一陣亂響。李太太不便在屋子裏了,就走到廊簷下站著。吳春圃先生打著一把紙傘,由太陽裏麵走過來,站在屋外木橋頭上就笑道:“天熱得很,李太太沒有出門?”這個問題的答複,他已經先說了,李太太也沒有法子再說,便笑道:“我們不像吳先生有工作的人。除了跑警報,落得在家裏不動。不過有十三張看,也許出門。”她也先說出自己的毛病來,然後一笑。吳春圃收了傘,將傘頭向石正山那個草屋一指,笑道:“他們家出了新聞了,你沒有聽到說?”她笑著搖了兩搖頭。吳春圃道:“我剛才遇到石先生,他的麵色,非常之難看。聽說他家那個大、丫頭跑了,本來嘛,女大不中留。這樣大的姑娘,留著家裏當老媽子使喚,又不給她一個零錢用。她憑什麽要這樣賣苦力呢?我覺得……”他的感想還沒說出來呢,吳太太卻在屋子裏插嘴道:“嚇!人家的事,你這樣關心幹什麽,出一身汗,還沒有回家,又說上了。”吳先生聳著短胡子笑了一笑道:“我說這話是有緣故的。石先生在街上看到我,和我商量,要和我一路進城去。因為他要找一個有好防空洞的地方下榻。他也知道我在高工教課,那裏有教授寄宿舍。而且有頭等名洞。我就說不必和我一路,寫一張名片介紹他去,他就可以住我那間屋子。不過我不讚成他去找那位姑娘,跑了就跑了罷,解放了人家也好。”

李太太笑道:“吳先生,你完全錯誤了。他當然要去找。不過不問這件事倒好。”吳春圃已走到他的房門口了,聽了這話,卻走回來。問道:“這裏麵一定有文章,可以告訴我嗎?”李太太笑道:“我自己的事還沒有了,我也不願管人家的事。”吳春圃笑道:“我知道,昨天晚上,三四點鍾的時候,白太太叮叮咚咚來打門,聽說是請你去打牌。你去了沒有?”李太太道:“人都是個麵子,人家找上門來,我不好意思不去,不過為了這種事,常常家庭鬧別扭,實在不值得,我現在下了決心不打牌了。看看還有什麽別扭沒有?”李南泉聽到太太這番話,倒忍不住由裏麵屋子裏走出來。可是當他走到窗戶邊時,就聽到山溪對岸,有人叫了一聲“老李”。在窗戶眼裏張望時,卻見白太太站在那邊人行路上,她笑嘻嘻地張著大嘴,像是說話的樣子。她兩隻手橫了出來,平空來回旋轉,像是洗牌的樣子。摸完了,她先伸了一個食指,再伸出中指、食指兩個指頭,最後,將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圈。這很容易明白,一定說是十二圈牌。李太太背了窗戶站定,她可沒有知道窗戶裏麵有人。她向白太太點了兩點頭,又將手向她揮著。這本來是啞劇,可是她終於忍不住聲音,輕輕說了六個字:“你先去,我就來。”李南泉看到,情不自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李太太回頭看他站在窗戶邊,這就笑道:“我不過是這樣說罷了,我哪裏能真去?”李南泉笑道:“你說下決心不打牌,那也是這樣說罷了。”在旁邊聽到的吳春圃,也哈哈大笑。

李南泉走出來,向他笑道:“吳兄,你看這情形,讓我說什麽是好?”吳春圃笑道:?你這問題,非常好解決,就是任什麽也不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誠然是事實。可是這本經你不去念,也就沒有什麽問題了。”李南泉還沒有答複他這句話,卻有人在屋角上答複了一句話,她道:“這話確乎如此。這本經,我不念了。我打算連這個家也不要了'這多少省事。”說著話的,是奚太太走了過來。她臉上帶了很高興的笑容,兩手環抱在懷裏,踏了拖鞋挨著牆,慢慢兒走。她的臉子,並不朝著李南泉,卻是望著吳春圃。那腳步踢踏踢踏的,打著走廊上的地板響。吳春圃雖是看到自己太太站在房門口板著臉子不太好看,可是他不願放棄那說話的機會,依然扭轉身來,迎著她笑道:“奚太太的家事,大概了結清楚了吧?”她搖搖頭道:“沒有了結,我們這些鄰居,好像傳染了一種鬧家務的病。你看,石太太家裏,今天一大早就吵得四鄰不安。”李南泉覺得早上違拂了人家的意思,心裏有些過不去。這就向她笑了一笑。奚太太倒是真能不念舊惡,這就站定了向他望著道:“老夫子,我正式請教你,你可不可以對我作個明確的指示?”李南泉當了太太和吳春圃的麵,倒不好怎麽和她開玩笑。便沉重地道:“奚太太,大嫂子,並不是我不和你出主意。可是這主意不大好出。比如說你和石太太同有家務,這病症就不一樣。石太太的病呢,是內科;而你的病呢,是外科。這內科外科的症候,就不能用一個手法去醫治的。”

奚太太在電影上,很看了幾個明星的小動作。她將一個食指含在嘴唇裏,然後低垂了眼皮子,站著作個沉思的樣子。但她那張棗核臉,又是兩隻垂角眼睛,在瘦削的臉上,不帶一些肉,很少透出美的意味。不過她在那抿著嘴唇之下,把那口馬牙齒給遮掩上了,這倒是藏拙之一道。她自己覺得這個動作是極好的,約莫是想了兩三分鍾,作個小孩子很天真的樣子,將身子連連地跳了幾下。不過她下麵拖的是兩隻拖鞋,很不便於跳。所以身子跳得並不怎樣的高。她伸了那個食指,向李南泉點著頭道:“我明白了,你說的內科外科,那是很有意思的。原來石家的事,你也很清楚了。人家內科的病,我不去管它。你說這外科的病應當怎樣去醫治?”李南泉見她跳了幾下,逼近了兩尺,已經走到麵前,便向後退著,點了頭笑道:“你找醫生,也不要逼得太凶呀。外科的治法,那是很簡單的,哪裏有毒,就把那裏割了。”奚太太道:“割了它?怎麽割法呢?”李南泉笑道:“我究竟不是醫生啦,我隻知道當割,我卻不知道要怎樣割。我想,你明白了這個緣故,你也就會的。”奚太太覺得剛才那個小動作,表演得很好,她又將兩手十指互相交叉起來,放著在胸脯下麵,頭微低了,緊抿了嘴唇。尤其是她那雙眼睛,她有意多作幾個表情,不住地將眼睛皮撩上垂下,轉了眼珠子。很像是耍傀儡戲裏的王大娘,急溜著她那雙抓住觀眾的寶貝。

李南泉看到,心裏是連叫著受不了,可是奚太太並不管這個,卻向他笑道:“你看我可以和奚敬平離婚嗎?”李南泉“嗬呀”了一聲道:“那太嚴重。”奚太太道:“那末,我就去捉奸。”李南泉皺了眉道:“這也不好。”奚太太道:“你以為捉奸這事也嚴重?”李南泉道:“嚴重倒不嚴重,不過這兩個字,不大雅。而且你一位太太到重慶去做這件事,也不大好。”奚太太道:“離婚不好,捉奸……”李南泉立刻攔住道:“又是這麽一個不雅的名詞。”奚太太笑道:“那要什麽緊?今天早上,石太太就表演了這樣一幕。雖然當時是要費點氣力的。可是你所說的她那內外科的時候,也就去掉了。那個人不是悄悄離開了她的家嗎?我的目的,也就是要做到這樣。”李太太斜靠了門框做針活,低著頭隻是聽。聽到了這裏,她卻忍不住一笑。奚太太道:“你笑些什麽?一定有文章。”李太太道:“你這個聰明人,怎麽一時想不開來?石太太要小青離開她的家,那範圍太小了。你要那個女人離開重慶,那問題不是太大了嗎?她若不離開重慶,你就和她抓破臉,她也不過是當時受你一點窘……”奚太太道:“不,我要把那賤女人抓到警察局裏去。隻要警察局裏有案,她的住址就瞞不了,我立刻到法院裏去告她妨礙家庭罪。她除非真不要臉,否則她好意思在重慶住下去嗎?”李南泉笑道:“不錯,你連法律名詞也順口都說出來了。”奚太太將手一指道:“我的顧問多著呢。我是請教過這位袁先生的。”說著,她向隔溪袁家一指。

奚太太笑道:“你看,我的法律顧問來了,你看我說的話對是不對。”袁四維將一支竹筆套子,套了半截紙煙,咬在嘴角上,將兩隻手反背在身後,緩緩地走過那木橋,他一身淡黃色的川綢褲褂,像是佛盤上的幔帳,受過若幹年的香煙,帶著很深的灰色,而且料子落得像汽球的皮。在他那張雷公臉上,已是充分表示了他的瘦弱,現在再加上這身不貼體的衣褲,真覺他這人是個木棍架子。他緩步過了橋,將嘴裏那個裝紙煙的竹筆套子取下來,捧鮮花似的舉著,笑道:“奚太太,我還沒有執行律師業務,你可不要宣傳我當法律顧問。大家全是好鄰居,對奚先生、奚太太我一樣地願意保障你們的法益。我們還是談談交情罷。奚太太願意和解的話,我和李先生都可盡力。說句老實話,太太和先生打官司,沒有到法庭,首先就是一個失敗,這話怎麽說呢?夫妻的感情破裂了。夫妻感情破裂,你以為這是男子一方的損失嗎?其次,夫妻官司,最大的限度是離婚。在中國這社會,男人丟開一個,再娶一個那實在沒有什麽稀奇。女人能像男子一樣嗎?無論怎麽樣,丈夫總是丈夫,太太把丈夫告倒了。精神、物質,同時受著損失。這還是就夫妻本身而論,像有了兒女的人,父母打官司離開了,這小孩子們或者是無父,或者是無母,你想那是什麽遭遇?”他這篇話,在走廊上的人聽了都感到奇怪。在這個人的嘴裏,怎麽會有這樣忠恕的話?尤其吳春圃這個人,他心裏擱不住事,就拍掌連叫了幾聲“對”。

袁四維看到大家這樣和他捧場,他太高興了。他將那竹筆筒子搬到手上,連連地彈了幾下灰。像是很輕鬆的樣子,在走廊下來去走著,笑道:“我相信,我若是作律師的話,十場官司,有八場官司打不了。那為什麽緣故?就為的是我都是這樣勸解著,讓人家官司打不成。”奚太太笑道:“官司打不成可不行,我現在這情形,不打官司,還有什麽辦法去對付?”李南泉一看到了此公,先行頭痛,借故到屋子裏去拿紙煙,就閃開他了。隔了窗戶,聽他和吳春圃噦噦唆唆地說著,索性坐下來,取了一本書舉了看著。他總以為沒有事了,袁先生卻又在窗戶眼裏伸著頭向裏張望了一下,笑道:“李先生很是用功。在這樣環境裏,你還是手不釋卷。”這麽一說,李南泉就不便含糊了,隻好放下書站起來。他口裏雖然有句話,說是請進來坐坐。可是話到了舌尖上,還是把話忍回去了,向他點個頭道:“你倒是很安定。”說著話,向屋子外麵迎出來。站在屋子門口,意思是堵著他不能進去。袁四維在衣袋裏掏出煙盒子來,翻轉口將煙卷倒出。這讓他發現一個奇跡,就是倒出來,隻有兩個整支,其餘全是半截的。這半截煙並非吸殘了的,兩頭嶄新,並無焦痕。他這樣注意著,袁四維已經明白了,有意將肩膀扛了兩扛笑道:“我現在新學會了吸煙,不吸有點兒想,要吸又吸不了一支,所以將每支煙用剪刀一剪兩半段。這也可以算是節約運動吧?老兄來支整的罷。”說著,將一支煙遞了過來。

李南泉笑道:“袁先生,你真有一套經濟學,我剛吸過,謝謝。”說時,他伸出手來擋住,向袁四維連連搖擺了兩下。但他那支煙,並不肯收回去,依然將三個指頭夾住了煙,向上舉著。他笑道:“這抗戰期間,節約雖是要緊,但結交朋友還是要緊。人隻有在患難貧賤中,才會知道對於朋友的需要。我就最歡喜二三知交在一處盤桓。朋友相處得好,比兄弟手足還好。”他口裏說著,手裏還是老舉著那支煙。他忘了敬客,也忘了收回去。接著,他將紙煙向山溪對岸,遙遙地畫了個圈子,笑道:“你看,那邊山腳下一塊地,是我畫好了,預備建築房子的。假如這房子依了我的計劃施工,一個月以內,準保完成。等著這房子蓋好了,我可以騰出一間朝著南麵的房子,讓李先生作書房,你看那山坡上現成的兩根鬆樹,亭亭如蓋,頗有畫意。再挖它幾十根竹子,在那裏栽下去。那就終年都是綠的,大有助於你的文思。我先聲明,這間房子,不要你的房租,而且也不必你在蓋房子的時候,加入股本。你的境遇,我是知道,現在實是沒有那富餘的錢。在外麵作事,無非是魚幫水,水幫魚。隻要是我可以賣力的地方,我可以和你老兄盡一點力。”他說著話,連頭帶身子轉了半個圈,表示堅決。李南泉笑道:“魚幫水,水幫魚?不用說,我是一條小魚。這魚對於汪洋大海,也有可以效勞的地方嗎?”袁四維道:“當然可以。”說著把肩膀扛了兩下。又道:“一汪清水,有兩條金絲鯉魚在裏麵,那就生動得多了。來一支煙。”他終於覺悟了,手裏捏著沒有剪斷的煙,還沒有敬到客手上去呢。他真客氣,簡直就把這支煙向李南泉嘴裏一塞。

這分客氣,雖讓李南泉難於接受,但他也隻好伸手將煙接住了,笑道:“像袁先生這樣熱心交朋友,那真沒有話說。自己吸半截煙,將整支的煙敬客。我當然在可以幫忙的地方,要相當的幫忙。”這句話說到袁四維心坎裏去了,他明白這支煙,發生了很大的效力。於是牽扯著李南泉的衣袖,讓他向前走了兩步,他低聲笑道:“我們到那邊竹林子下去談談。”李南泉因他一味客氣,不便推辭,隻好跟著他走過木橋去。袁四維由眉毛上就發出了高興的笑容,一直到嘴角上,下巴上,那笑容都由他雷公臉的每條皺紋裏突發出來。在他那嘴角一動一動當中,似乎就有一大篇話要說,李南泉也就隻有見機再謀對答了。就在這時,大路上來了一位摩登少婦。她梳著烏亮的頭發,後腦將小辮子挽了半環發圈。在發圈的兩端,還有兩堆點綴物。一頭是幾朵茉莉花,一頭是紅綢製的海棠花。滿臉通紅的,擦著胭脂粉,尤其是那嘴唇,用大紅色的唇膏塗著,格外鮮明。在兩隻耳朵上,還垂了綠玉片的秋葉環子。她身穿淺紫色帶白點的長衫。雪白的赤腳,踏著橘色的皮鞋。她越來越近,袁李二人都看著有些驚奇,不知村子裏哪一家,有貴客來臨。但看她這樣子,是向李家走去的,李先生就不能不更為注意。她倒是不生疏,高跟皮鞋走著石板的“咯嘀咯”響著,到了麵前,先笑了。她道:“李先生,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有點兒事情和你商量商量。”直等聽到她發言,這才恍然,原來這就是石正山太太,一經化妝,她就變成了兩個人了。

李南泉不由得“呀”了一聲。但對石太太不十分熟,還不肯說“你好漂亮”的話,隻是笑嘻嘻地點了個頭。袁四維倒不知道石家今天有事,這就向她道:“石太太今天由城裏來?”石太太笑道:“不是由城裏來,我是要到城裏去。”說著,掉過臉來向李南泉道:“李先生,請到你府上,我們去談談。”袁四維對於她這個請求,不大讚成,很不容易把李南泉邀到竹林子下麵,正是要談生意經,怎肯讓她拉了去!因扛了兩扛肩膀笑道:“我正和李先生討論一個問題,若是石太太和李先生商量的問題很簡單,我告便一步,就請你在這裏和他說罷。”石太太笑道:“我說的,都是大公無私的事,也歡迎袁先生給我一點指示。就是我家那個、丫頭,今天逃跑了。我不希望她再回來,我要到城裏去登報。這文字的措詞,不知道要怎樣才適當。我這裏有個底子,兩位看看怎麽樣?”說著,她由衣袋裏拿出一張稿子交給了李南泉。他看時,上寫著:

石正山聲明與義女石小青脫離關係啟事

鄙人在數年前,收容晚親某姓之女為義女,善為款待,且授予相當之教育。正山對之,視如親生,向嚴守父女之義。該女近忽受人愚弄,竊去本人衣物錢幣合值五千餘元黑夜逃走。似此忘恩負義,實令人難忍。自即日起,與小青脫離一切關係。但義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如有誣辱謠言,概之不理。此啟。

李南泉看了兩遍,問道:“既然脫離一切關係,怎又說義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呢?這是個漏洞,請你考慮考慮。”

石太太笑道:“這就是我一點用意。老實說這全段廣告的緊要觀點就在這裏。”李南泉當然很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但當著她的麵,也不能說破,這就把那張字條,交給了袁四維,笑道:“你是位法律家,你看看這文字的情形怎麽樣?”他接過去,將字條從頭到尾仔細看了兩遍,搖搖頭道:“這個在法律上說不過去。養女走了就走了,她也不能對你作義父、義母的有什麽法律上的義務可言。你就登上這段啟事,她也可置之不理。有道是養兒子還能算飯賬嗎?養了她多少年,也不能……”石太太搖頭道:“不是這意思。我的目的,就是要她不理。哪怕從此以後見了石正山當作仇人,我也歡迎之至!”袁四維拿了那張稿子仔細沉思了一下笑道:“我這就明白了。這就是李先生所謂的外科。”石太太不明白他這意思,望了他沉吟了一會,問道:“她還有毛病,那簡直該打。”奚太太老遠地站在走廊簷下,立刻向她亂搖著手道:“你不明白,回頭我和你說。人家怎麽會知道她有毛病呢?”石太太道:“那個賤丫頭,她是有毛病。第一,她喜歡出汗,到了夏天,三天不洗頭發,作臭醃菜氣味。第二,她有狐臊臭。第三,她又不刷牙齒,口裏髒死了。第四,她汗手汗腳,摸著什麽東西,也是很大的汗印子。第五……”她一連串地說出小青許多毛病,她是信口說出來的。到了第五項,她卻是說不出名目。但她報了第五,決不肯沒有交代。她見袁李二人全把眼睛盯在她臉上,她就搖搖頭道:“我不必說了,這是內科,反正她周身都是毛病罷。”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不是我挑眼,這個問題,很讓我疑問。既然小青是個周身有毛病的人,你們為什麽收養她?收養之後,為什麽家裏大小事都由她負責?例如她不刷牙,手腳有汗印,頭發臭,又是狐臊臭,這都是給人一個很不清潔的印象的,為什麽你讓她洗衣做飯?”石太太雖是擦了滿臉的胭脂。但還是看得出,她臉上的紅暈,卻依然由皮膚裏烘了出來,勉強帶了笑容道:“你這話問得是對的。可是這些事情,我是天天監督著,罰她洗頭,罰她擦藥,罰她刷牙齒,所以也就不見得她髒。”袁四維倒不談話,拿了那張字條,隻是出神地看著。石太太扭了臉向他問道:“袁先生,你看這啟事可以隨便登出來嗎?”袁四維兩隻眼睛,還是向字條上看著,沉吟著道:“你若是不作為法律根據的話,拿著去登報,倒無所謂。其實呢,”他說著,又使出了那手法,將肩膀扛了兩扛,繼續地笑道:“你真是要找法律根據的話,那也有辦法,不過我也不願多這件事,我現在也不做律師。”石太太看看李先生終始不肯負責說話,而袁先生倒有點肯出主意的樣子,便笑道:“袁太太在家嗎?我到你府上談談。”袁四維道:“好,請你先去,我就來。”石太太去了,袁先生心裏已另有了一番打算。但同時對李南泉這個說話的機會,也不願丟了。時間迫促,他也不能再考慮了,先嚇嚇地淡笑了一聲,然後道:“你昨天介紹的那位張先生,實在是一位好朋友。忠厚,慷慨,而且又精細,想來,學問也必是很好的。”李南泉笑道:“可惜走上錢鬼子那條路了。”

袁四維笑道:“現在是功利主義的社會,非談錢不可。《天演論》上說過的,適者生存。現在不談錢,就不是適者。讀書的人,講究窮則變,變通,這個日子談經濟,那是百分之百的對。張先生為人,我十分佩服,我想請他吃頓便飯,又沒有這個機會。今天晚上,我們到街上去吃個小館,你看怎麽樣?”他說著這話時,把他那張雷公臉仰起,對了李南泉很誠懇地望著。在他的那臉皺紋上,像按上了電線似的,不住有些顫動,似乎是笑,又似是不安。李南泉雖然不願意給姓張的找麻煩,也不願意給姓袁的難堪,沉吟著道:“張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這時候他還沒回來,我也沒有法子去約會他。他回來了,我一定把你這好意轉達給他。”袁四維陶出了身上那個紙煙盒子來,伸著兩個指頭,在裏麵亂挖,挖出兩個半截煙卷來,將半截敬了客,又將半截安在竹筆筒子頭上,半鞠了躬笑道:“你是老鄰居了,對於我這種節約行為,自然十分諒解。不過對於新朋友,就不能這樣。當年我在南京、漢口的時候,我家裏天天有客,我預備了兩個廚子,一個廚子做四川菜,一個廚子做揚州菜,隻要朋友肯來,我無不竭誠招待。我不請那張先生,我心裏過不去。這樣罷,回頭我送點土產來,讓張先生帶進城去。這就是石太太說的話,算是我一個毛病。我就是好客。”李南泉道:“好客也算毛病,這毛病可太好了。你這毛病算是內科還算是外科呢?”袁四維笑道:“在我太太看來,一定算是……不,她也很好客的。”說著,他覺得不大妥,伸了手**著頭。那和尚頭的短頭發,摸得窸窣作響。

李南泉看他這樣子既是討厭,又是可憐,便笑道:“袁先生這番好意,我一定轉達。不過張先生為人,他很是拘謹。他若說是無功不受祿,那我可沒有辦法。”袁四維把竹筆筒子咬在嘴角裏,將頭微偏著,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抿著嘴,口裏呼嚕呼嚕說不清楚,聽那聲音,好像說是“請多幫忙,多請幫忙”。李南泉笑道:“好罷,若是能把張先生留下的話,我就留他一天,大家詳細地談談。”袁四維終於忍不住肚裏的話,先打了個哈哈,然後笑道:“多謝多……”他卻沒法說第四個字。因為他一張口,那支竹筆筒代替的煙嘴子,落了地上。這正是斜坡的上層,竹筆筒子不肯在地麵上停留,卻順了竹蔭下的斜坡,滾了去。這斜坡下麵,有兩大堆豬糞,這支竹筆不偏不斜,滾到豬糞堆裏去了。他看到之後,連連將兩隻腳頓了兩頓,口裏連說是糟糕。在李南泉心裏想著,他對於這支竹筆筒和那半截煙卷,一定犧牲的。可是他並不這樣做。彎著腰,徑直奔到那堆豬屎邊上。他本來伸著食指和拇指,硬把那個竹筆筒撿了起來。可是他彎腰的程度很深,似乎嗅到一股豬糞的氣味,立刻將身子向後一閃,直立了起來。李南泉想著,這該犧牲了吧?然而不然,他左手捏著鼻子,右手在地麵拾了一片大樹葉拿在手上,利用了這片樹葉,蓋在豬糞的竹筆筒上,就隔了那片樹葉把竹筆捏了起來。那半截卷煙,塞進到竹筆筒裏去很緊,居然還嵌在竹筆筒上,沒有落下來。

李南泉對他這個行為,發生了莫大的驚訝。這位先生竟是這樣的屈尊,隻有皺了眉毛,遠遠站著。那位袁先生,將手指夾住了帶豬糞的筆筒,彎了腰走著,他似乎知道李南泉看了這事有點不愉快,便放了苦笑道:“我並不是不肯放棄這個煙嘴子,因為它和我有一段共患難的關係,我就以後不用也要保存它。我就有這麽一個紀念品。”他一麵說著,一麵兀自彎了腰不直起來。李南泉見他這行動,微笑著,並輕輕地道:“這是內科還是外科?”袁四維道:“外科外科。”他說時點著頭,那自然是聊以解嘲的意味。可是他隻管笑,卻把手上忘了,那個竹筆筒子又掉在地上,他手上僅僅捏住那張枯樹葉子。他忙將背對了李南泉去撿筆筒子。他以為身體把自己的行為給擋住了,這就扔了那張敗葉,趕快將兩個指頭夾住了竹筆筒子,向家裏跑。李南泉看到隻是搖搖頭,背了兩手,緩緩地向家裏走。但兩隻手在背後,是把手掌心托了向上的,突然覺得手掌心裏有樣東西放著。他的觸覺,知道這是一塊石頭,趕快回頭看時,奚太太卻是笑嘻嘻的,站在身後邊,她已經重新化了妝,這樣她臉紅紅的,倒成了將熟的冬瓜棗。兩隻辮子,老鼠尾巴似的垂下。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十分的敬崇,可是又相當的害怕,現在她這副形象,站在自己麵前,教人卻是相當的窘,尤其是自己的太太,還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這裏望著。若是和她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彼此是很熟的鄰居,盡日給人家釘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給她好幾個釘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決裂不可。他猶疑了一會子,便帶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剛剛睡午覺起來,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麽話告訴我,我沒有去辦?”奚太太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說到這裏,把聲音低了一低,她還是把扇子邊沿掩了嘴唇,笑道:“那位袁先生將兩個指頭捏了竹筆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你為什麽當了人家的麵譏笑人家?”李南泉笑道:“我並沒有譏笑他。我不過敬佩他為人,誇讚他幾句。你看看我這事作得不大好嗎?”奚太太道:“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說著,她收起了折扇,將扇子頭放在嘴唇邊,低著頭想了一想,然後把扇子頭連連在臉腮上敲著,沉吟著道:“我有句什麽話要說呢?你看我腦筋混亂得很,我忘記是什麽事了。”說著,將扇子頭輕輕地敲了額角,這樣的做作,總有四五分鍾,她始終沒有把這件事記了起來。然後身子扭了兩扭,笑道:“我想起來了,我打算馬上就進城去,你可不可以給我寫幾封介紹信?”李南泉道:“你這話說得太空洞,你要我給你介紹些什麽人呢?”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麽人,你就給我介紹什麽人!”

她說著這話,將扇子在空中拋著,打了兩個翻身,然後將扇子接著了。李南泉道:“我所認識的朋友,文藝界,新聞界都是現在天字第一號的窮人,你要認識這些人作什麽?他們可不能給你治那外科的病。”奚太太道:“我又不去募捐,我要認識有錢的人幹什麽?老實對你說,我想到重慶去招待一次文藝界和新聞界,我要當場把我的家事宣布出來。對文藝界的人,我希望他們給我寫一個劇本,或者寫一篇小說,最好是能寫劇本,等到這戲能上演的時候,我親自登台,現身說法,演說一番。新聞界的人呢?我要他們給我宣布新聞。”李南泉笑道:“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你這故事,並不十分稀奇,你這樣大張旗鼓地招待新聞界和文藝界,你供給人家的材料,讓人感到並不足作小說、編劇本的時候,人家失望,你也失望。”李太太在那邊廊簷下就插嘴笑道:“天下事不都是事在人為嗎?有許多很小的事,經妙手點綴一番,就可化為大事。也有很大的事,因為主角兒太不會用手段了,讓很大的事平平淡淡地過去。”奚太太對女人說話,她的姿態就變了。把小扇子展開,連連在胸前扇著,扇得“撲撲”作響,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你看我這事怎樣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把問題擴大起來?”她說著話,向李太太麵前走去。她笑道:“可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比較冒險的手段,就是你到城裏去挑一所大樓住著,這樓必須麵對了大街,當那大街上正熱鬧,行人來往不斷的時候,你突然由樓上一跳,而且大叫一聲。”

奚太太道:“那樣做,我不是瘋了嗎?本來,現在我也有幾分瘋了。你說是不是?”這麽一說,連在走廊上的人,都放聲大笑了。李太太笑道:“大家笑什麽,這是真話。有道是膽大拿得高官做。若要怕事,怎麽做得出事來?”奚太太倒不以為她這是玩笑話,拿著那把小扇子在胸麵前慢慢扇著,點了兩點頭道:“這事情倒並不是開玩笑。我要打算幹的話,一定要拚著出一身血汗。李太太說的這話,讓我考慮考慮。”李南泉道:“那末,你就不必讓我寫介紹信了。”她道:“我跳樓是一件事,你寫介紹信那又是一回事。多下兩著棋總是好事。”說著,展開她手上的小扇子,向他連連招了兩下笑道:“來,來,你就寫信罷。”李南泉對於她所點的這個戲,頗感到有些頭疼,含著笑,還沒有答複呢。忽然那邊山坡的人行路上,有人笑道說:“我又回來了。車子太擠。”看時,是張玉峰緩緩地走回來了。看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好像是很疲乏。望著點了個頭,還沒有迎上前去,隻見那位袁四維先生,由他家裏奔了出來,直迎向人行路上。走到張玉峰麵前,伸了手和他握著道:“我今天候大駕一天了。很是要和老兄暢談一番。現在有了機會,請到舍下去坐,請到舍下去坐。”他握著張玉峰的手,表示很親切,隻是上下地搖撼著,搖撼得他的身體都有些抖顫。李南泉想到那隻手,正是在豬糞裏掏過的,張玉峰那隻抓黃金、美鈔的手,現在卻是間接地抓著豬糞,這倒很替他那隻手抱屈。張玉峰哪裏會知道這事,他被袁四維的誠意所感動,笑道:“有點急事,早上是天不亮就走了。簡直要和袁先生談幾句話都沒有工夫。”

袁四維道:“我無所謂,在鄉下閑雲野鶴一個,有的是時間招待朋友,請到舍下去坐坐罷。”他說著這話,站在分岔路口,將張玉峰向前的路擋著,使他不能不向去袁公館的路上走。張玉峰看著也是沒有再婉拒這約會的可能,隻有向他家裏走去。袁四維覺得這回釣魚,百分之百地上了釣,不能再讓這條大魚跑了。便跟在後麵護送著,一路高聲叫道:“拿煙來,泡好茶來,有客來了!”說著,很快搶到自己家門口,將身子側著,伸了右手作比,口裏連說“請裏麵坐”。張玉峰被他的客氣壓迫著進去了。袁四維跟著進來,兩手拱著拳頭,笑著說:“請坐,請坐,我家裏是不恭敬得很”。張玉峰在李南泉口風裏,已經知道這位袁先生是一種什麽作風,他又想著,袁先生所以這樣拉攏,無非是想彼此約會蓋房子。本來自己就要房子住,訂約出錢之後,他必得交出一幢房子來,這也沒有什麽吃虧。他的這番作風,也無非像生意人拉攏買賣一樣,並沒有什麽出奇。自己痛快,也讓人家痛快,幹脆答應他就是了。便笑道:“關於蓋房子的事情,李先生已經和我提過,說是袁先生對於蓋房子的工程,非常有經驗,那我也正要把這事相托。”袁四維聽到他已答應,口裏連說道“好說好說”,而兩隻手又情不自禁地抱上了拳頭。張玉峰道:“我事情忙,不能在這裏多耽擱。袁先生若有什麽合約的話,隻管拿出來讓我簽字。以後一切事情,請和南泉兄接洽,我請他全權代表,至於款子多少,我照攤。也都先交給南泉兄,由他轉交。”這句話說了不要緊,袁四維“嗬唷”了一笑,竟是彎了腰深深地作個大揖。

張玉峰對於這個舉動,當然有些驚訝。便是答應合夥蓋房,何至行此大禮相謝?更是嚇得向後退了兩步,抱拳回禮道:“老兄何必這樣客氣?”袁四維笑道:“倒不是客氣,隻是我的脾氣是這樣,看到朋友對我客氣,我就在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之下,要大大回敬。”他說是這樣說了,可是他的臉色,不免泛起一層紅暈,似乎有點難為情,不過這難為情,也是片刻的。立刻昂起脖子來,向窗子外叫道:“快快送茶來。看看瓜子還有沒有?若是有的話,把碟子裝一碟子來。”他叫一句,太太在屋子裏答應一聲。他聽那答應的聲音,非常之利落,料著留著過中秋的那些南瓜子並不會失落,便又高聲道:“把大碟子裝了來。開水燒得開開的,給我泡一壺好茶。”他那樣高聲叫著,不但屋子裏聽到,就是屋子外很遠也聽到,李南泉站在竹子外,就是所聽到的一個。不必作過深的揣測,就是在袁先生這樣叫泡茶、拿瓜子的當兒,就可以知道張玉峰已是身人重圍。現在馬上要援救他出來,拘了麵子,恐怕他不肯走。而且這樣急促地把張玉峰叫了出來,也很給袁四維麵子難堪。這就不作聲,背了兩手在屋子後麵來回踱著步子。他所聽到的,都是袁四維帶著哈哈的笑聲,張玉峰在這哈哈笑聲中,很久才說了個“是”字,或者“對”字。這樣總有二十分鍾,始終沒有聽到袁四維間斷他的話鋒。他想著自己鑽到袁家去和他們插言,那是不知趣的事。站著出了一會神,他倒是想得了一個主意,立刻走回家去,在抽屜裏取出了一張紙條,寫上幾個字。

這張紙條,他是這樣寫著:“電話局頃派來人報告,貴行有長途電話來到,詳情已由電話局記錄,請速來閱。”寫完了,交給王嫂,讓她送到袁家去。果然,不到五分鍾,張玉峰就來了。他臉上帶了一分沉重的顏色,正待問話,李南泉笑著相迎,擺了手低聲道:“沒事沒事。我若不寫那個字條,你怎麽脫得身?”張玉峰也笑了,摸著頭道:“我看那袁先生,用心良苦。他也不會白要我的,我給了他錢,他得給我房子住。不必讓他老懸著那分心事,我就答應他罷。他說每一股,約需出款五百元。這五百元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數目,我已經答應他照付。那錢我交給你,由你分批地付給他。他倒也相當的漂亮,和我約好了,築好了牆發給一批款,蓋起了屋頂給一批錢,最後他交房子我清賬。現在隻要付一筆定錢。這件事我是全權交給你了。你看錢當付就付,不當付,就停止了。”說時,臉上帶了三分苦笑,連連擺了幾下頭。李南泉笑道:“這事我害了你,不該宣布你是銀行家。現在這社會上,誰要看到了銀行家,哪還肯放過嗎?隻有我這姓李的是大傻瓜,銀行家和我交朋友,我是讓他自由來往。”張玉峰脫下了他身上那件八成舊的灰嗶嘰中山服,提著衣服領子,連連抖了幾下,笑道:“你看,我這一身穿著,我也叫銀行家,那真把銀行家罵苦了。不過你真和銀行家來往,你以為那是揩油的事,那就大錯特錯,辦銀行的人,都讓人家揩了油去,那銀行怎樣辦下去?開銀行是大魚吃小魚的玩意,你還想吃他嗎?”李南泉笑道:“怪不得你肯住我這草房子,你是吃小魚來了。”

這一說,賓主哈哈大笑。張玉峰道:“這的確不對。我就這樣兩肩扛一口地到府上來。沒有給嫂夫人送東西,也沒有給小孩子帶東西。”說著,昂了頭向裏麵屋子叫道:“大嫂,我太不客氣了吧?”李南泉笑道:“她的公事,比你還忙。她老早坐上牌桌子去了。我現時在家裏作留守,你有話我代你轉達就是。”張玉峰笑道:“我非常讚成這個行動。在這個山穀裏麵,生活著什麽娛樂都沒有,打幾圈衛生麻將,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事。若是我住在這裏,我不也是每日一場衛生麻將嗎?”他們這樣說笑著,自然是聲音大一點。說過了,也隻是十來分鍾的時候,袁家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姐,笑嘻嘻地走了來,向張李兩位各深鞠一躬,笑道:“李伯伯,我爸爸說,張先生若是有意打牌的話,我爸爸可以奉陪。若是角色不夠,我爸爸說,可以代邀兩位。”李南泉聽了這話,簡直說不出話來,隻有向張玉峰看了一眼。張玉峰禁不住他每逢躊躇時候的作風,伸著手摸了幾下頭,笑道:“好的,假如我騰得出來工夫,我再通知你爸爸。”那位袁小姐去了,張玉峰低聲問道:“這位袁先生,從前作過官沒有?”李南泉道:“你突然問這話是什麽意思?”他道:“據我看來,他完全是做官的作風。”李南泉想了一想,也笑了。隻是這樣一來,張玉峰可就不敢在李府上多坐了。邀著李南泉上街去坐小茶館,並在小館子裏吃晚飯,飯後,又去聽了三個小時的戲,直到深夜方才回家。第二日一大早,太陽沒有出山,他就告別了主人。一小時後,李南泉就聽到隔著山溪,有了袁四維的咳嗽聲。在窗子裏張望時,他正在路上徘徊呢。

袁先生在人行路上來回走著,也是不斷向這裏張望,最後他就叫了聲李先生。李南泉知道是被他看到了,不能含糊,這就隔了窗子答應著。袁四維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拱了手道:“張先生,我昨天和老兄談了幾分鍾之後,痛快之至!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去坐個小茶館。”他說著,也不問屋子是否有人,已經是抱了拳頭,連連地向屋子裏作揖。李南泉笑道:“張先生已經走了。”袁四維聽了這話,他臉上那笑意,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立刻翻了兩眼向人望著。李南泉笑道:“他雖然走了。可是袁先生所托他的事,他完全照辦了。所有蓋房子的事,他叫我代為辦理。所需要的五百元款子,他可以分次交來,由我轉交給袁先生。簽訂合同這件事,也歸我代辦。他今天回到城裏,明後天就有款子寄來。他這個人倒是很守信約的。那可以完全放心。”袁四維的笑容,本來已拋到天空裏去。經他這樣一說,那笑意又由天空裏跑回來衝上了他的麵孔。他將頭搖成個小圈,接著道:“我就知道張先生這個人是位慷慨的君子,簡直是一語千金。這人是太可佩服了!這人是太可佩服了!”他說著話,把頭竭力仰著向後,仰得人倒退了幾步,向夾壁牆碰了一下。李南泉倒不忍笑他,有些可憐他了,也就沒有說什麽。不過袁四維自己,透著有些難為情,因道:“既是張先生這樣說了,大家一言為定,我去把合同稿子弄好,至遲明天上午,我送來給李先生簽字。”李先生想說幾句“不忙”,可是這話是人家不願意聽的,也就不作聲了。袁四維說句“不噦唆了”,拱了兩拱拳頭,自行走去。

他說不噦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聲“再談罷”,也就沒有遠送。對於袁四維這個作風,實在是感到有些頭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隻有拿了一本書坐到桌旁看著。心裏料想著,在這最短期間,他是不會來麻煩的。可是這個猜想,又不怎麽符合。窗子外麵,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伯伯”。看時,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她小手提了點東西,搖搖晃晃地向這裏走來。她徑直走到屋子裏,將手上提著的東西舉了起來。乃是半條幹鹹魚和一個小報紙包兒。那魚約莫有七寸長,三寸寬。魚頭倒是完整無缺。在魚腮以後,這魚就削去了半邊。尤其是那魚尾巴已不存在,這魚的半邊幹身子,鹽霜像加了一層白粉,還有些蟲絲,圓禿禿的,極不好看。那個報紙包,約莫有四寸見方,不知道裏麵包的是什麽東西。那紙包並不大,而外麵綁紮的繩子,卻是小拇指粗細的草繩。這顯然是極不相稱。可是送禮人對於這些物品,似乎還是十分重視。那包紮著紙包的草繩,束得很緊,而且還長出了有一尺多的繩子頭。李南泉雖是十分明白這點意思,可是還不能直率地先說破,隻是笑著向她點頭。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親說,送你一包茶葉泡茶喝。這是我們家鄉帶來了。”李南泉望了那半條七寸長的幹魚,笑道:“這也是送我的?”這小姑娘有十三四歲了,她也覺得這不大像樣子,臉上先紅著,然後笑道:“人家送我們的時候,就是這樣半條。我爸爸說……”她已經完成了家中教給她的那些話了,將兩樣東西,扔在桌上,扭轉身就向屋子外麵跑走了。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禮物,又對走去的袁小姐後影看了看,歎口氣道:“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說著話,把那草繩子解了開來,打開舊報紙包看時,裏麵長長短短的茶葉,還帶著茶葉棍兒。茶葉品質怎樣,那不必去研究它。隻是那茶葉裏麵,還有不少的米粒。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葉,那是一樣的情形。抓著那茶葉,在鼻子尖上嗅嗅,還有很重的黴味。他淡笑著歎了口氣,將那報紙包依然包好,把草繩子也束緊了,然後提了那繩子頭,走到屋角山坡上,當甩流星似的,遠遠地向山溝丟了去,口裏還大聲叫道:“去你的罷。”他回到屋子裏,見小桌上還有許多碎茶葉屑子,這就用點碎紙把這茶葉末子掃了下去。正當掃抹桌子的時候,卻看到桌麵上爬了黑殼蟲子,茶葉裏麵生蟲,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細向桌麵上看時,乃是那幹魚腮裏爬出來的。拿起了那魚,在桌上撲撲地連敲了幾下,就從那腮裏麵陸續漏出幾隻蟲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來在桌子上的黑蟲還要爬得快。他不加考慮,提了那魚頭上的草繩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著茶葉包那個辦法,把魚頭也丟到山溝裏去。回家之後,向書桌麵上嗅了兩嗅,還有些鹽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兩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著,眼望了桌麵,連連地搖了幾下頭,歎了一口氣。他呆定著,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卻見袁四維先生帶著兩個短褲赤膊的人,在對麵山坡上,橫量直量的,在地麵四周比劃著,而且他口裏笑一陣子,大聲叫一陣子,鬧了個不休。最後他大聲叫道:“我們都是為了抗戰嘛!”

李南泉聽到這話,心裏有些奇怪。他這樣建築房子,與抗戰有什麽關係?這就不免站立起來,緩緩走出門去。那邊袁先生說話,聲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們由下江來到四川,什麽東西都給丟了,政府不是說了嗎?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雖沒有錢幫助國家,可是我們出力的時候,一天也沒有斷。保甲上開會,哪一次我沒有去演說?每逢一次前方勝利,我都要在茶館子裏坐兩三個小時,買好幾份報擺在茶館裏讓人傳觀。第一區專員兼巴縣縣長,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為國家這樣的出力,希望我住在這村子裏,作領導民眾的工作。上次我到專員公署裏去,專員親自把我送到大門口來,和我握著手說:‘隻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無論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隨便劃出來蓋房子’。你們的父母官,都是這樣的幫忙。你們作老百姓的,豈可對我們的事馬馬虎虎?下次你們是攤款抽壯丁的時候,要不要我到縣政府去說話?”他越說越帶勁,索性丟下了手上那根當軟尺的草繩子,站在一方土堆上,當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說家。原來這條路上,陸續有些下市回家的農人。聽到他一再提專員和縣長,都覺得這是驚人之舉。鄉下人對於縣長的印象最深,他口口聲聲提到縣長,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腳聽下去。袁先生說話的對象,原是站在麵前的兩位瓦木匠。木匠姓李,還是地方上一個甲長。他包工作國難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賺了幾個錢,這時,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藍布襯衫,下身穿條青布短褲子,赤腳穿了雙麻繩沿邊的草鞋,腰上還束著一根紫色皮帶呢。

他臉上帶了七八分的酒意,麵皮紅紅的,手上拿了一支長煙袋,呆呆地聽袁四維先生說話。那瓦匠姓汪,是個五十以上的老頭子,黃臉上,留著幾根老鼠胡子。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兩隻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麵。那褂子的下擺,遮著肚臍,還破了幾個大眼。雖是這樣的熱天,他腰上還裹著白布條子,上麵掛著短旱煙袋,煙荷包,還有一條毛巾。他對於這條毛巾,特別感到光榮,這是犒勞抗屬的禮品。因為他三個兒子,倒有兩個出去當兵,大門口還有一塊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寫著“為國盡忠”四個字。他覺得這實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說話的一個憑證。不過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處走的。所以他想起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就是把這塊毛巾塞在腰帶上,當了榮譽勳章。這時袁四維對著他教訓了一頓,汪瓦匠有點不服氣。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還多呢。不過袁先生再三提到縣長,又說縣長親自送他出大門,還和他握手,這是和縣長最親密的表示。而且他又明說了,以後抽壯丁攤款的事,他可以和縣長去說話。縣長的滋味,那是領教良多的,將來真有許多找縣長的事,那還是以不得罪他為宜。於是在腰帶上把那支短短的旱煙袋取了下來,放在嘴角裏,叭吸了幾下,仰起他的黃蠟麵孔,向袁先生瞪了兩隻圓眼睛。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個抗屬,真到官場上去,那是有三分麵子的,就扭轉身子作個要走的樣子,將長旱煙袋,敲了他一下腿。淡淡地道:“老板,你去和他說嘛,讓他先付幾成款子嘛。沒得錢,說啥子空話?蓋七層樓我也會搞個計劃出來。”

汪瓦匠很相信李木匠,因為他是個甲長,許多事情,他都能和鄉下人出主意。雖然有這句話:“保甲長到門,不是要錢就是要人。”可是鄉下人找保甲長要辦法,而保甲長拿出來的主意,有些是很靈驗的。現在經李木匠這樣一指示,他就有了膽子了,因道:“完長,你是作官的人嘛,啥事你不曉得?我們不吃滿肚子,朗個作活路?”袁四維當過貧民救濟院的完長,當時,他家裏人就稱“完長”。於今雖是辭官多年了,他家裏人對外,還是稱他“完長”。鄉下人並不知道貧民救濟院和行政院、監察院有什麽分別,也就叫他“完長”。既是完長,當然是官,所以汪瓦匠的說法是這樣。袁四維聽到他說要錢,把臉沉下來道:“你們這些人,雖然不能打聽打聽我過去的曆史,可是我平常的行為,你總也有眼睛看到,袁完長住在你們貴地方,是買東西和你講過一回官價呢,還是雇你們一次人工,沒有給錢呢?現在不是剛剛談計劃嗎?你以為這是到醫院裏去診病,先要花錢掛號?我當然不會讓你們餓了肚子上工。也不一定我就找你和李老板蓋這房子,為什麽今天就和我要錢?”汪瓦匠道:“朗個要不得錢?這就是定錢嘛!你叫我們應你的活路,我要去找人。我不給人錢,到了時候,別個不來,我和李老板四隻手就蓋起房子來?”說著,他把旱煙袋塞到嘴裏,又叭吸著那不冒火的冷煙袋,把他那張黃綠臉向下沉著,半扭著身子,緩緩地移了腳步,自言自語道:“沒得錢,這樣大太陽把我們叫來擺龍門陣,扮啥子燈!”

袁四維聽了他那些話,又看到他那不馴服的樣子,把頸脖子都漲紅了。橫伸出一隻手臂,將五個手指亂彈著,亂彈得像打蓮花落一樣。他張開口,抖顫了嘴皮道:“你混賬!你說什麽話?你看,你一個當瓦匠的人,就這樣目中無人,那還了得?那還了得!”汪瓦匠已是遠走了幾丈路了,他膽子更顯著大,這就站住了腳,回轉頭來道:“作瓦匠朗個的?不是人嗦?”說著,他抽出口裏的旱煙袋嘴子,叭吸一聲,向地麵上吐了一口水。袁四維看了這情形,實在感到很大的侮辱,可是自己叫了一陣,左右鄰居,都出來看熱鬧來了,又不便在此叫,隻有瞪了兩眼向他望著。這時袁太太由他家後門口走了出來,手上拿了一遝鈔票,高高舉著,埋怨道:“你也是太不怕費神,和他們吵些什麽?有錢還怕找不到瓦木匠嗎!這是人家交的一筆股款,你來點點數目罷。現在郵政局還沒有關門,你存了進去罷。”袁四維聽說有人交股款了,而且整大疊的票子,在太太手上舉著,這決不會錯,把瓦木匠得罪他的事,完全丟到腦子後麵去了。那一陣高興,由他雷公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裏擠出了笑容來。他人還沒有走到前麵已是老早伸出手來了,笑道:“你點了沒有,是多少錢?”袁太太道:“一股半,站在大路上,點什麽數目。”說著,把鈔票交到丈夫手上。那個李木匠,他雖是先走的,卻沒有走遠,他聽到袁太太的話,也是站住了腳的,這時見袁四維接過了鈔票,他就口銜了旱煙袋,慢慢走到麵前,笑著一點頭道:“我說,袁完長,你是打算哪一天興工嘛?你有了日子,就是遲個天把天交定錢,也不生關係!大家都是鄰居,有話好說嘛!”

袁四維有了錢在手上,更是膽壯氣粗,他僵著脖子,橫了眼睛道:“你問這話什麽意思?反正你不和我合作。我說哪天動工也沒有用。”李木匠左手拿了旱煙袋的上半截,讓煙袋頭子在地麵上拖著,右手在光和尚頭上**了一陣,表示著躊躇的樣子,笑道:“不要說這話,完長,我們鄰居總是鄰居嘛,有啥子話總好商量唦。”袁四維道:“鄰居總是鄰居,你怕我不曉得這話,我拿這份交情和你說話時,你要談生意經。談生意經就談生意經罷。我沒有錢,就不說出這些閑話。現在我不談了,你又來談交情,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他說著話,將大疊的鈔票,向口袋裏裝著,手裏隻拿了一疊小的,一張一張地數著,口裏還是四、五、六、七、八地念著。李木匠將旱煙袋放到嘴裏吸了兩下,作個沉思的樣子,然後笑道:“我和袁完長作事,哪一回又談過生意經?總是講交情咯。上次,我就送了好幾斤木頭片給你們家引火,還不是交情?”他口裏說著,眼睛可望了袁四維手上的鈔票。袁先生雖然在數鈔票,可是聽了他這句賣交情的話,不能不答複,淡笑一聲道:“幾斤木頭片子好大的交情!你看,這一打岔,又把我數的數目忘記了。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他口裏數著,手上將那五元一張的鈔票,又繼續翻動。李木匠雖然碰了他這樣一個釘子,可是他並不走開,依然含了旱煙袋嘴子,默默地吸著,直等袁四維把左邊口袋裏的鈔票數完,全部都送到右邊口袋裏去了以後,他將兩隻手同時按著兩隻口袋,表示著這手續完了。李木匠這就含著笑容,又叫了一聲袁完長。

李木匠笑道:“確是。不過我們說在先嘛,五十塊定錢,少一點,完長,加成個整數,要不要得?”袁四維望了他道:“把定錢加成整數,這是你和街上王木匠說話,還是和你自己說話?”李木匠笑道:“當然是和我自己說話。”袁四維打了個哈哈,又搖了兩搖頭。他什麽話也不說,徑自回家去了。他走的時候,左右兩個裝鈔票的口袋,上下顫動,和他舉著的步子相應和。李木匠等他走遠了,瞪了眼望著袁家的後門道:“龜兒!有了錢就變了一個樣子了。格老子,二天火燒他的房子,我在遠處吹風。”汪瓦匠望了他道:“他好好地邀我們來說活路,你要和他扯皮,他有錢,格老子怕蓋不到房子?我這兩天,正短錢用,應下他的活路,啥子不好?”李木匠對於這件事的失敗,有點懊喪,裝上了一袋旱煙,汪瓦匠又追了過來,蹲在地上,撿了幾個小石頭子在地麵列著算盤子式,將手下移動小石子,口裏念著二退八進一,三下五去二。算完了,他向李木匠道:“格老子,這趟活路應下來,我們兩個人,好掙他三四百元,你為啥子不幹?”李木匠道:“下江人要蓋房子的多得很,沒有姓袁的,我們就不過日子嗦?”汪瓦匠道:“那是當然,不過有活路到手,也犯不上丟掉它。”李木匠突然站起來,歪著臉道:“我硬是不受這龜兒的氣。”這時,竹林後麵,有個女人出現。她雖是鄉下打扮,頭發梳得光光的,身穿陰丹士林長衫,沒有點皺紋,不到三十年歲,臉上洗得白淨淨的。她叫著李木匠的名字道:“李漢才,我昨日和你說的話,朗個做?”李木匠滿臉是笑,向她點著頭笑嘻嘻地道:“就是嘛,我照辦嘛。再過兩天,要不要得?”

那女人臉上紅紅的,像生氣不生氣的樣子,淡淡地笑道:“過兩天要得。你也不必費事了。”李木匠笑道:“你聽我說,這兩天我用空了。過兩天我來了錢,我就照辦。”那女人笑道:“你說啥子空話?別個請你作活路,你不作,好像你家裏放了幾百萬,就要作紳糧。現在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