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天晚上,甄子明過了江,算是脫離了險境。雇著一乘滑竿,回到鄉下,在月亮下麵,和李南泉談話,把這段事情,告訴過了。李南泉笑道:“這幾天的苦,那是真夠甄先生熬過來的。現在回來了,好好休息兩天罷。”甄子明搖搖頭道:“嗐!不能提,自我記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四日四夜,既沒有洗臉,也沒有漱口。”李南泉笑道:‘甄先生帶了牙刷沒有?這個我倒可以奉請。”於是到屋子裏去,端著一盆水出來,裏麵放了一玻璃杯子開水,一齊放到階沿石上,笑道:“我的洗臉手巾,是幹淨的,舍下人全沒有沙眼。”他這樣一說,甄子明就不好意思說不洗臉了。他蹲在地上洗過臉,又含著水漱漱口。然後昂起頭來,長長地歎了口氣,笑道:“痛快痛快,我這臉上,起碼輕了兩斤。”李南泉笑道:“這麽說,你索性痛快痛快罷。”於是又斟了一杯溫熱的茶,送到甄子明手上。他笑道:“我這才明白無官一身輕是怎麽一回事了。我若不是幹這什麽小秘書,我照樣的鄉居,可就不受這幾天驚嚇了。”這時,忽然山溪那邊,有人接了嘴道:“李老師,你們家有城裏來的客人嗎?”李南泉道:“不是客人,是鄰居甄先生。楊小姐特意來打聽消息的?”隨了這話,楊豔華小姐將一根木棍子敲著板橋嘻嘻地笑了過來,一麵問道:“有狗沒有?有蛇沒有?替我看著一點兒,老師。”甄子明見月光下麵走來一個身段苗條的女子,心裏倒很有幾分奇怪,李先生哪裏有這麽一位放浪形骸的女學生?她到了麵前,李南泉就給介紹著道:“這就是由城裏麵回來的甄先生。楊小姐,你要打聽什麽消息,你就問罷。準保甄先生是知無不言。”
甄子明這位老先生,對於人家來問話,總是客氣的,便點著頭道:“小姐,我們在城裏的人,也都過的是洞中生活。不是擔任防護責任的,誰敢在大街上走?我們所聽到,反正是整個重慶城,無處不落彈。我是由林森路回來的,據我親眼看到的,這一條街,幾乎是燒完炸完了。”楊豔華道:“我倒不打聽這麽多,不知道城裏的戲館子,炸掉了幾家?”甄先生聽她這一問,大為驚奇,反問著道:“楊小姐掛念著哪幾家戲館子?”李南泉便插嘴笑道:“這應當讓我來解釋的。甄先生有所不知,楊小姐是梨園行人。她惦記著她的出路,她也惦記著她的同業。”甄子明先“哦”了一聲。然後笑道:“對不起,我不大清楚。不過城裏的幾條繁華街道,完全都毀壞了。戲館子都是在繁華街道上的,恐怕也都遭炸了。楊小姐老早就疏散下鄉來了的嗎有貴老師在這裏照應,那是好得多的。”李南泉笑道:“甄先生你別信她。楊小姐客氣,要叫我老師,其實是不敢當。她和內人很要好。”甄先生聽了他的解釋,得知他的用意,也就不必多問了,因道:“楊小姐,請坐。還有什麽問我的嗎?”就在這時,警報器放著了解除的長聲,楊豔華道:“老師,我去和你接師母師弟去吧。”說著她依然拿了那根木棍子,敲動著橋板,就走過去。這橋板是橫格子式的,偶不在意,棍口子插進橋板格子的橫空當,人走棍子不走,反是絆了她的腿,人向前一栽,撲倒在橋上。橋上自“哄咚”一下響。在月亮下麵,李南泉看她摔倒了,立刻跑過去,彎身將她扶起。
楊豔華帶了笑聲,“哎喲”了幾句。人是站起來,兀自彎著腰,將手去摩擦著膝蓋。李南泉道:“擦破了皮沒有?我家裏有紅藥水,給你抹上一點兒罷。”楊豔華笑著,聲音打顫,搖搖頭道:“哎唷!沒有破,沒關係。”隨手就扶了李先生攙著的手。他道:“你在我這裏坐一下罷。我去接孩子們了。”說著,就扶了她走過橋,向廊子下走來。在這個時候,李太太在山溪對岸的人行路上,就叫起來了。她道:“老早解除了,家裏為什麽不點上燈?”楊豔華叫道:“師母,你就回來了?我說去接你的,沒想到在你這橋上摔著了。老師在和我當著看護呢。”一會兒工夫,李太太帶著孩子們一路埋怨著回來了。她道:“你這些孩子真是討厭,躲了一天的警報,還不好好回家,隻管一路上蘑菇。回家去,一個揍你一頓。”李南泉聽這口風不大好,立刻過了橋迎上前去。見太太抱著小玲兒,就伸手要接過來。她將身子一扭道:“我們都到家了,還要你接什麽?”李南泉不好說什麽,隻得悄悄跟在後麵,一路回到走廊上。楊豔華彎著腰,掀開了長衫底襟,還在看那大腿上的傷痕呢。這就代接過小玲兒來抱著,撫摸了她的小童發,因道:“小妹妹,肚子餓了罷?我給你找點吃的去。師母,你要吃什麽,我還可以到街上去找得著。”李太太摸著火柴盒,擦了一根,亮著走進屋去,一麵答著道:“楊小姐,你也該休息了,你不累嗎?”楊豔華抱著小玲兒,隨著走進屋來,笑道:“今晚上我根本沒有躲洞子。”李南泉在窗子外接嘴問道:“那末,你在家裏才出來嗎?”
楊豔華便道:“我在家門口一個小洞子裏預備了個座位。事實上是和幾位鄰居在院壩裏擺龍門陣。到了這樣夜深,我想應該沒有事了,特意來看看師母。”李太太笑道:“那可是不敢當了。在躲警報的時候,還要你惦記著我。”楊豔華道:“我還有一件事,向老師來打聽,老師說認識完長手下一位孟秘書,那是真的嗎?”李太太亮上了菜油燈,拍著楊小姐的肩膀,笑道:“請坐罷。玲兒下來,別老讓楊姑姑抱著。人家身體多嬌弱,抱不動你。”小玲兒溜下地了,扯著楊豔華的衣服道:“楊姑姑力氣大得很,我看到她在戲台上打仗。我長大了也學楊姑姑那樣打仗。”她就手撫了小玲兒的童發,笑道:“趁早別說這話,要再說這話你爸爸會打你的。戲台上的楊姑姑,學不得的。不,就是戲台下的楊姑姑也學不得的。你明天讀書進大學,畢了業之後,作博士。”小玲兒道:“媽,什麽叫博士?”李太太笑道:“博士嗎?將來和楊姑姑結婚的人就是吧?你楊姑姑什麽都不想,就是想個博士姑父。”說著,她又拍著楊豔華的肩膀道:“你說是不是?這一點,你是個可取的好孩子,你倒並不想作達官貴人的太太。”楊豔華搖搖頭道:“博士要我們去幹什麽?”李太太道:“這個問你老師,他就能答複你了。中國的鬥方名士,都有那麽一個落伍的自私思想,希望來個紅袖添香。凡是會哼兩句舊詩,寫幾筆字的人,都想作白居易來個小蠻,都思作蘇東坡來個朝雲。其實時代不同,還是不行的。”
李南泉一聽這話鋒,頗為不妙。太太是直接地向著自己發箭了,正想著找個適當的答詞,楊豔華已在屋子裏很快地接上嘴了,她道:“的確有些人是這樣的想法,不過李老師不是這種人。而且有這樣一個性情相投、共過患難的師母,不會有那種落伍思想的。倒是老師說的那個孟秘書,很有些佳人才子的思想。老師真認識他嗎?”李南泉走進屋子來,笑問道:“你知道他是個才子?”楊豔華道:“老師那晚在老劉家裏說什麽孟秘書,當時我並沒有注意。今天下午我由防空洞子裏回家,那劉副官特意來問我,老師和孟秘書是什麽交情?我就說了和李老師也認識不久,怎麽會知道老師的朋友呢?老劉倒和我說了一套。他說若老師和孟秘書交情很厚的話,他要求老師和他介紹見見孟秘書。他又說,孟秘書琴棋書畫,無一不妙。他專門和完長作應酬文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這位孟秘書我見過他的。他還送過我一首詩呢。老師認得的這位孟秘書,準是這個人。”李南泉道:“你怎麽知道是這個人?”楊豔華聽到這裏,不肯說了,抿嘴微笑著。李南泉笑道:“那末你必須有個新證據。”楊豔華道:“他是李老師的朋友,我說起來了,恐怕得罪老師。那證據是很可笑的。”李南泉道:“你別吞吞吐吐,你這樣說著那我更難受。”楊豔華沒有說,先就撲哧一聲笑了,接著道:“好在老師師母不是外人,說了也沒有關係。那個人是個近視眼,對不對?”李南泉道:“對的。這也不算是什麽可笑的事情呀。”楊豔華昂頭想了想,益發是嘻嘻地笑了。
李太太看到,也愣住了,因道:“這是怎麽回事?裏麵有什麽特別情形嗎?”楊豔華忍住了笑,點點頭道:“的確,這個人有點奇怪。他不是個近視眼嗎?原來就老戴著眼鏡的,見了女人他把戴著的那副眼鏡取下來,另在懷裏拿出一副眼鏡來,換著帶上。我有一次在宴會上遇到他,對於他換眼鏡的舉動,本來不怎麽注意。因為他把換上的眼鏡戴了一會,依然摘下,好像是那眼鏡看近處不大行。後來再來一個女的,自然還是唱戲的,他又把衣袋裏的眼鏡掏出來換著。這讓我證明了,他是專門換了眼鏡看我們唱戲的女孩子的。其實我們並不怕人家看,而且還是你越愛看越好。你若不愛看,我們這項戲飯就吃不成了。可是拿這態度去對別個女人,那就不大好了。”李南泉笑道:“你這話是對的,我們這位好友,是有這麽一點毛病的。你不嫌他看,他當然高興,無怪要送你一首詩了。詩就是在筵席上寫的嗎?一定很好。你可記得?”楊豔華道:“我認識幾個大字?哪會懂詩?不過他那詩最後兩句意思不大深,我倒想得起,他說是:‘一曲琵琶兩行淚,樽前同是下江人’。”李太太笑道:“這位孟秘書,太對你表示同情了。後來怎麽樣?”楊豔華道:“就是見過那一回,後來就沒有會到過了。假如他真到這裏來,我倒是願意見他。師母你總明白,我們這種可憐的孩子,若有這樣的人和我們說幾句話,可以減少在應酬方麵許多麻煩。”說到這裏,她把聲音低了一低,接著道:“至少,他那個身份可以壓倒姓劉的,所以願意借重他一下。”李南泉點點頭道:“我明白了,這個我有辦法。”
提到劉副官,倒引起了李太太的正義感。她向李先生道:“對了,孟先生來了,你倒是可以和他說幾句。人家是拿演戲為職業的,家裏還有一大家子人靠她吃飯,在人家正式演戲的時候,可別擾惑人家。”李南泉道:“那我一定辦到。不過那天我和老劉說,孟秘書會來,那是隨口謅的一句話,並沒有這回事。”楊豔華笑道:“老師隨便這樣謅一句不要緊,那姓劉的是個死心眼子,他卻認為是千真萬確的事。他隻管盯著我要打聽個水落石出。還要我明天給他回信呢!”李南泉昂頭想了想,笑道“老孟這個人我有法子讓他來。”說著,搖了兩搖頭,又笑道:“那也犯不上讓他來。”李太太道:“這是什麽意思?”李南泉道:“老孟為人,頭巾氣最重,什麽天子不臣,諸侯不友,那都不能比擬。若是他不願意,你就給他磕頭,他也是不理。可是有女人的場合,隻要有邊可沾,他是一定不招自來。我現在寫一封信給他,說是你所說的下江人,正疏散在鄉場上避難,若是能來非常歡迎。那就一定會來。”李太太道:“你這是用的美人計呀。”楊豔華向她半鞠著躬,笑道:“你說這話,我就不敢當。”李太太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可不要妄自菲薄。自從你領班子到這裏來唱戲以後,多少人為你所顛倒。”楊豔華笑笑道:“師母,你不能和我說這樣的話,我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我還得倚靠著師母、老師多多維持我呢。”她說著這話,走近了兩步,靠著李太太站了,身子微微向李太太肩膀下倒著,作出撒嬌的樣子,還扭了兩扭。
李太太雖知她是做的一種姿態,可是她那話說得那樣軟弱,倒叫人很難拒絕她的要求。正想用什麽話來安慰她,外邊卻有女子高聲叫道:“豔華,你在這裏,讓我們好找哇。”李南泉聽出那聲音,正是另一個戲子胡玉花。迎出去看時,橋頭上月亮下站有三四個人。便答道:“胡小姐,她在這裏呢。有什麽事嗎?”胡玉花笑道:“她們家要登報尋人了。她們家的人全來了。”楊豔華很快地由屋子裏跳了出來,叫道:“媽,我在這裏呢。”她的母親楊老太太在木板橋上,踉蹌著步子走了過來,到了走廊上,拉著女兒的手,低聲道:“還沒有解除警報的時候,劉副官帶著兩個勤務,打著很大的手電筒,在我家門口,來回走了好幾趟。你又是不聲不響地走了。我怎樣放得下心去?我們四五個人,找了好幾個地方了。”楊豔華道:“你們這是打草驚蛇。李先生一家,躲了警報回來,還沒有休息呢,我們別打攪人家了,走罷。”她說畢,首先的在前麵走,把來人帶走了。隻有胡玉花在最後跟著,過了溪上的橋,她又悄悄走了回來。李南泉正還在廊簷下出神,想到楊豔華來得突然,她們這是鬧些什麽玩意。在月光下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又走了回來,以為楊小姐還有什麽話說,便迎上前兩步,低聲道:“你有什麽事要商量,最好當著你師母的麵……”他不曾把說話完,已看清楚了,來的是胡玉花,便忍住了。她知道李先生有誤會,倒不去追問。笑道:“我有一件小事告訴李先生,倒是不關乎豔華的,說出來了你別見笑。”
李先生道:“你說罷,有什麽事托我,隻要我辦得到的我一定辦。”胡玉花笑了一笑,因道:“李先生有位同鄉王先生,明後天會來看你。”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姓王的,這是最普通的一個姓,同鄉裏的王先生,應該不少。”胡玉花道:“這是我說話籠統了一點。這位王先生,二十多歲,長方臉兒,有時帶上一副平光眼鏡。”李南泉笑道:“還是很普通,最好你告訴我,他叫什麽名字,他到我這裏來,會有什麽問題牽涉到你。”胡玉花笑道:“他的名字,我也摸不清楚,不過他寫信給我的時候,自稱王小晉,這名字我覺得念著別扭。”李南泉點點頭道:“是的,我認識這麽一個人。再請說你為什麽要向我提到他?”胡玉花在嗓子眼裏咯咯地笑了一聲,又笑道:“事情是沒有什麽事情,不過這位王先生年紀太輕,他若來了,最好李先生勸他一勸。”李南泉笑道:“你這話說著,真讓我摸不著邊沿。你讓我勸他,勸他哪一門子事呢?”胡玉花沉吟了一會子,因笑道:“你就勸他好好兒辦公,別亂花錢罷。”李南泉道:“他和胡小姐有很深的友誼嗎?你這樣關切著他。”胡玉花連連辯論著道:“不,不,我和他簡直沒有友誼。你想,若是我我有友誼,難道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嗎?”李南泉搔搔頭道:“這可怪了,你和他沒有友誼,你又這樣關切他。小姐,你是什麽意思,幹脆告訴我吧。”胡玉花道:“不必多說了,你就告訴他這是我托李先生勸他的。年輕的人,要圖上進。唱戲的女孩子,也不一樣,有些人是很有正義感的。我隻是職業婦女,別的談不到。這樣一說,他就明白了。”
這一篇吞吞吐吐的話,李南泉算是聽明白了,因笑道:“我的小姐,這事情很簡單,你何必繞上這麽些個彎子來說。你的意思,就是告訴王先生,以後別來捧角,對不對?”胡玉花道:“對的,我索性坦白一點說,假如我們現在要人捧的話,一定是找那發國難財的商人,或者是要人一列的人物。像這樣的小公務員花上兩個月薪水,也不夠做我們一件行頭。在捧角的人,真是合了那話,吃力不討好。”李南泉道:“好的好的,我完全明白了。不但如此,我還可以把你在老劉家裏那幕精彩表演告訴他,讓他對你有新的認識。”胡玉花道:“隨便怎樣說都可以,反正我讓他少花錢,那總是好意。打攪了,明天見罷。”說著,她自行走去。李南泉站在屋簷下,倒有些出神,心想,一個作女戲子的人有勸人不捧角的嗎?這問題恐怕不是那樣簡單。他怔怔地站著,隔壁甄先生家卻正開著座談會。甄先生把這幾日城裏空襲的情形,繪聲繪色地說著。鄰居奚太太、石太太、吳春圃先生全在房門外坐在竹椅上聽著。甄先生正帶笑地歎了口氣道:“把命逃得回來,我就十分滿意了。”石太太道:“這警報鬧個幾天幾夜不停,真是討厭。我正想過江到青木關去一趟。這樣鬧著警報可無法搭得上長途汽車。”甄先生坐在竹子躺椅上,口裏銜著大半截煙卷,正要在這種享受裏,補救一些過去的疲勞,這就微笑道:“那是教育部所在地呀。”石太太道:“甄先生你相信我是想運動一個校長當嗎?”
吳春圃笑道:“到青木關去不是上教育部,至少也是訪在教育部供職的朋友。這警報聲中,溫度是一百來度,誰到那麽遠去作暑假旅行?”石太太笑道:“你猜不著。我正是去作暑假旅行。”奚太太卻接嘴了,她道:“我們也不必過於自謙。若是我們弄個中學辦辦,準不會壞。就是當個‘蘿卜賽花兒’也沒有什麽充不過去的。”甄子明是自幼兒就在教會學校念書的。他的英文可說是科班出身。聽到奚太太這麽一句話,料是英文字,便道:“‘蘿卜賽花兒’?這這這……”他口含著煙卷,吸上一口又噴了一口,昂頭向她望著。奚太太向吳春圃笑道:“大學教授,英文念什麽?”吳先生手上拿了芭蕉扇站在走廊柱子邊,彎了腰,將扇子扇著兩條腿邊的蚊子,笑道:“俺當年學的是德文,畢了業,沒讓俺捎來,俺都交還了先生咧。”李南泉站在自己家門口,便遙遙地道:“這個字我倒記得,不是念professor嗎?奚太太念的字音完全對,隻是字音前後顛倒一點。譬如‘大學教授’,雖然念成‘授教學大’,反正……”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可是李太太已快跑了出來,拉著他的手,將他拖到屋子裏麵去,悄悄地道:“你放忠厚一點罷。”李南泉微笑著道:“這家夥真吹得有些過火。”李太太道:“趁著今晚月亮起山晚,多休息一會。滿天星鬥,明天還沒有解除警報的可能,睡罷。”李南泉且不理會太太的話,他燃了一支香煙,坐在竹圈椅子上,偏著頭,隻管聽甄先生那邊的談話,聽故事的人分別散去,石太太是最後才走去。那甄子明說了句讚歎之詞,乃是這兩位太太見義勇為真熱心。
李南泉聽了這個批評,心想:石太太有什麽事見義勇為?她算盤打得極精,哪裏還有工夫和別人去勇為。正這樣想著,就聽到由溪那邊人行路上,有人大聲喝罵起來。那正是石太太的聲音,她道:“天天鬧警報,吃飯穿衣哪一樣不發生問題,你還要談享受。我長了三十多歲,沒有吸過一支煙,我也沒有少長一塊肉。什麽大不了的事,這樣好的月亮,還打著打籠出來找紙煙?蠟燭不要錢買的?”這就聽到石正山教授道:“我也是一功兩得,帶著燈籠來接你回來,把這幾盒煙吸完了我就戒紙煙。”說話的聲音,越走越遠,隨著也就聽不到了。李南泉走出屋子來看看,見前麵小路上有一隻黃色的燈籠,在樹影叢中搖晃著,那吵嘴的聲音,還是一直傳了來。他心裏也就想著,這應該是個見義勇為的強烈諷刺。但想到明日早上,該是警報來到的時候,在警報以前,有幾個朋友須約談一番,還是休息早點睡罷。這個主意定了,在紙窗戶現出魚白色的當兒,立刻就起床,用點冷水漱洗過了,拿了根手杖,馬上出門。這時,太陽還沒有起山,東方山頂上,隻飄**著幾片金黃色的雲彩,溪岸上的竹林子,被早上的涼風吹動,葉子搖擺著,有些瑟瑟的響聲。這瑟瑟之聲過去,幾十隻小鳥兒在竹枝上喳喳叫著。那清涼的空氣,浸潤到身上,覺得毫毛孔裏,都有點收縮。這是多少天的緊張情形下所沒有的輕鬆,心裏感到些愉快。
他在這愉快的情形下,拿了手杖慢慢走著,在山路上迎頭就遇到了石太太。她點著頭笑道:“李先生,你早哇。”李南泉道:“應該是石太太比我早。我是下床就走出門來的。”說著,向她周身望著,她已穿上一件絲毫沒有皺紋的花夏布長衫,頭發梳得溜光,後腦勺梳了個雙環細辮,那辮子也是沒有一根雜毛。臉上雖沒有抹胭脂粉,可是已洗擦得十分白淨。她已知道了人家考察她臉上的用意,便笑道:“我向來是學你們的名士派,不知道什麽叫化妝。今天要作個短程旅行,不能不換件衣服。”李南泉道:“就是到青木關去了?重慶這一關不大好過。縱然不在城裏碰到警報,在半路上也避免不了。一個鄉下人到城裏找防空洞,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石太太笑道:“對於自己生命的安全,誰也不會疏忽的。我已另找了路線渡江,避開重慶,完全走鄉下。不要緊的,為了朋友,我不能不走一趟。”李南泉道:“朋友生病了嗎?”石太太站在路頭上對他微笑了一笑,因道:“這件事,在李先生也許是不大讚成的。我們一位同鄉太太,受著先生的壓迫,生活有了問題。她先生另外和一個不好的女人同居。我們女朋友們給這位太太打抱不平,要解決這個問題。”李南泉笑道:“這自然是女權運動裏麵所應有的事。”石太太笑道:“當然,你也不能不主張公道。”說畢,昂著頭走了。李南泉看她那番得意,頗是見義勇為的舉動。可是在疲勞轟炸的情形下,她值得這樣遠道奔波嗎?在好奇心上,倒發生了一個可以研究的事情。
他下得山去,匆匆地看過兩位朋友,太陽已經起山幾丈高,而警報也就跟著來了。輔泉想著家裏的小孩子還要照應,趕快回家,在半路上又遇到了石正山。他倒是很從容,在路上攔著笑道:“不要緊,敵人不是疲勞轟炸嗎?我們落得以逸待勞,飛機不臨頭,我們一切照常工作,他也就沒奈我何。”李南泉搖搖頭道:“不行,我內人不能和你太太相比,膽子小得多。”提到了石太太,石先生似乎特別興奮,向他笑道:“她這個人個性太強,我也沒有法子。剛才你遇著她的,她是說到青木關去嗎?”李南泉道:“你為什麽不攔著她,在轟炸下來去,是很危險的。她對我說,是為了朋友家裏在鬧桃色案件。現在是辦這種事的時候嗎?”石正山道:“她確是多此一舉。在這抗戰期中,男女都有些心理變態。若是無傷大雅,鬧點桃色案件,作太太的人盡可不過問。”說著,揚起兩道眉毛,微笑了一笑,問道:“我兄以為如何?”說到這裏,那警報器嗚呀嗚呀地發出刺人耳膜的緊急警報聲,李南泉轉身又要走。石正山將手橫伸著,攔了去路,笑道:“不忙不忙,我根本不躲。昨天晚上內人向甄先生打聽消息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麽?”李南泉把他夫妻兩人的言語一對照,就覺得這裏麵頗有文章,以石太太的脾氣而論,倒是以不多事為妙。便笑道:“昨晚上甄先生家裏賓客滿堂,我擠不上去談話。我得回家去看看,再談罷。”他不顧石先生的攔阻,在他身邊衝了過去。可是到了家裏,屋子門已經鎖著,全家都走了。他站著躊躇了一會兒,抬頭卻見奚太太站在她家走廊上,高抬著右手在半空裏招著,點了頭叫:“來,來,來!”便笑道:“奚太太,我佩服你膽子大,在這樣的疲勞情況中,你還不打算躲一躲嗎?”奚太太一隻手扶著走廊上的柱子,一隻手還抬起來招著,點了頭笑道:“不管怎樣,你還是到我這裏來談談,你那屋後麵不是有個現成的小洞子嗎?萬一敵機臨頭,我們就到那洞子裏避一下。來罷,我有點事和你談談。”李南泉對這位太太雖是十分討厭,可是在她邀約之下,倒不好怎樣拒絕。抬頭看看天色,已經有了變動,魚鱗斑的雲片,在當頭滿滿地鋪了一層,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蔚藍色的天空。站著沉吟了一會子。奚太太含了笑點著頭道:“來罷,不要緊,我給你保險。”李南泉走到自己廊沿角的柱子邊,隔了兩家中間的空地望著。奚太太也遷就地走過來,站在自己廊沿角上笑道:“李先生,我告訴你一個寫劇本的好材料,你怎樣謝我?”李先生笑著,沒有答複。她也來不及等答複了,又道:“有一位局長,在外麵嫖女人,他太太知道了,並不管他,卻用一種極好的手段來製服他。她說,男女是平等的,男人可以嫖,女人當然也可以嫖,你猜她在這原則上怎樣地去進行?”李南泉笑著搖搖頭。
奚太太倒不管李南泉有什麽感想,接著笑道:“這個辦法是十分有效的。她是這樣對局長說的,你若出去嫖,我也出去嫖。你嫖著三天不回來,我也三天不回來。你七天不回來,我也七天不回來。那局長哪會把這話放在心上。還是照樣在外麵過夜。當天這位太太是來不及了。到了第二夜,她就出門了。在最好的旅館裏,開了最上等的一間房間,就對茶房說,去給我找一個理發匠來。工錢不問多少,我都照給。就是要找一個最年輕而又漂亮的。茶房當然不明白她的用意,隻是在上等理發館,找了一位手藝最高明的理發匠來。她一見麵,是個四十上下的理發匠,便大聲罵著說,我叫你找年輕漂亮的,為什麽找這樣年紀大的?這個不行,重找一個。你若不信,先到我這裏拿一筆錢去。她說得到,做得到,就給了茶房一摞鈔票。這茶房也就看出一些情形來了,果然給她找了一位不滿二十歲的小理發匠來。這位太太點頭含笑,連說不錯。就留著這位小理發匠在洗澡間裏理發,由上午到晚上,還不放他走,什麽事情都做到了,第二天繼續進行。局長見太太一天一夜不回家,在漢口市上到處找,居然在旅館找到了。他把太太找回家,就再也不敢嫖了。”李南泉聽到,不由得一擺頭,失聲說了句“豈有此理。”奚太太笑道:“怎麽是豈有此理?你說的是這位太太,還是這位局長?”李南泉道:“兩個人是一對混蛋。你說的這事發生在漢口,那自然是戰前的事了。不然,倒可為戰都之羞。”
奚太太笑道:“怎麽會是戰都之羞?你以為在重慶就不會發生這類事情嗎?我就常把這個故事,告訴奚敬平的。他聽了這故事,我料他就冷了下半截。”李南泉本想說那位局長太太下三濫,可是奚太太表示著當仁不讓的態度,倒教他不好說什麽,於是對她很快地掃了一眼。奚太太道:“你覺得怎麽樣,這樣的作風不好嗎?以男女平等而論,這是無可非議的。”李南泉微笑著點了兩點頭。奚太太道:“我說的劇本材料並不是這個,這是一個引子,我說的是我們女朋友的事。我們朋友裏麵一位劉太太,和她先生也是自由戀愛而結婚的。抗戰初期,劉先生隨了機關來到重慶,劉太太千辛萬苦帶著三個孩子,由江西湖南再經過廣西貴州來到四川,陪著劉先生繼續的吃苦。劉先生害病,劉太太到中學去教書擔負起養家的責任。到處請人幫忙,籌來了款子送劉先生到醫院去治病。哪知這位劉先生恩將仇報,愛上了病院裏一位女看護,出了病院,帶著那女看護逃到蘭州去了。這位劉太太倒也不去計較,帶了三個孩子,離開重慶!到昆明去教書,她用了一條計,改名換姓,告訴親戚,是回淪陷區了。劉先生得了這消息,信以為真,又回到了重慶,而且他也改名換姓,幹起囤積商人來大發其財。劉太太原托了我們幾個知己女朋友給她當偵探的……”
李南泉笑道:“不用說了,我全知道。這女朋友包括石太太、奚太太在內,於是探得了消息,報告給劉太太,劉太太就回到重慶來了。現在就在這疲勞轟炸之下,再給那劉先生一個打擊!”奚太太立刻攔著道:“怎麽是給他一個打擊?這還不是應當辦的事嗎?”李南泉笑道:“對的,也許友誼到了極深的時候,那是可以共生死的。對不起,我要……”奚太太不等他轉身,又高高地抬著手招了兩招。同時還頓了腳道:“不要走,不要走,我有要緊的話和你說。”他看她很著急的樣子,隻好又停下來了。她笑道:“你何必那樣膽子小,我不也是一條命嗎?村子裏人全去躲警報去了,清靜得很,我們正好擺擺龍門陣。”李南泉道:“不行,我一看到飛機臨頭,我就慌了手腳,我得趁這天空裏還沒有飛機響聲的時候,路到山後麵去。”奚太太斜靠了那走廊的柱子,懸起一隻踏著拖鞋的赤腳,顫動了一陣,笑道:“你這個人說你名士派很重,可又頭巾氣很重;說你頭巾氣很重,可是你好像又有幾分革命性。”李南泉道:“對了,我就是這樣矛盾地生活著。你借了今天無人的機會,批評我一下嗎?”
奚太太望了他,欠著嘴角,微微地笑了,因道:“也許是吧?你是個為人師表的人,我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批評你的錯誤?”李南泉離開了那走廊的柱子,麵向了奚公館的廊子站著,而且是垂直了兩隻袖子,深深地一鞠躬,笑道:“謹領教。”說畢,扭了身就走,他這回是再不受她的拘束了。總算他走得見機,隻走出了向一方的村口,飛機馬達聲,已轟轟而至。抬頭看那天空,魚鱗片的雲彩,已一掃而空,半天裏現出了毫無遮蓋的蔚藍色。抬頭向有聲音的東北角天空看去,一大群麻雀似的小黑影子,向西南飛來,那個方向,雖然還是正對了重慶市,可是為慎重起見,還是躲避的好。於是提快了步伐,順著石板鋪的小路就跑。正在這時,山腳草叢裏伸出半截人身來,向他連連地招了幾下手。他認得這人是同村子吳旅長。他是個東北榮譽軍人,上海之役,腿部受了重傷,現在是退役家居了。這是個可欽佩的人,向來就對他表示好感。他既招手,自不能不迎將過去。吳旅長穿了身黑色的舊短衣,坐在一個深五六尺的幹溝底上。他還是招著手,叫道:“快跳下來罷!快跳下來罷!”李南泉因為他是個軍人,對於空襲的經驗,當然比老百姓豐富,也不再加考慮,就向溝裏一跳。這是一個微彎的所在,成了個桌麵的圓坑。他跳下來,吳旅長立刻伸手將他攙住,讓他在對麵坐下,笑道:“這裏相當安全,我們擺擺龍門陣罷。這些行為,都是人生可紀念的事。”
兩個人說著話,以為地位很安全,也就沒有理會到空襲。忽然一陣馬達聲逼近,抬頭看時,有五架敵機,由西向東,隔了西麵一列山峰,對著頭上飛來。李南泉道:“這一小股敵機,對於我們所在地,路線是如此準確,我們留神點。”吳旅長也沒答話,將頭伸出溝沿,目不斜視,對了敵機望著。飛機越近,他的頭是越昂起來。直到臉子要仰起來了,他笑道:“不要緊,飛機已過了擲彈線了。由高空向下投彈,是斜的,不是垂直的。”李先生本也有這點常識,經軍人這一解釋,更覺無事。他也就伸出頭來望著。看那飛機,五架列著前二後三,已快到頭頂上,忽然噓噓噓一陣怪叫,一聲“不好”兩個字,還不曾喊出,早看到兩個長圓形的大黑點,在飛機尾巴上下墜,跟著飛機的速率,斜向地麵落來。不用猜,那是炸彈。李南泉趕快將身子向下一縮,吳旅長已偏著身體,臥到溝的西壁腳下。這是避彈的絕好地點,被人家占據了,隻好臥到溝的東壁下去。在敞地裏看到炸彈落下來,這還是第一次。人伏在地上,卻不免心裏撲撲亂跳。接著聽到轟轟兩下巨響,炸彈已經落地。但炸彈雖已落地,可是這溝的前邊,並沒有什麽震動,料想彈著點還相距有些路。靜靜地躺著,不敢移動。約莫是三四分鍾,那半空的馬達聲,已漸漸地消失。吳旅長首先一個挺起腰杆子來向四周看了看,搖搖頭,又笑道:“李兄,請坐起來罷。沒事了。”李南泉站起來看時,一陣濃密的白霧,由西邊山頂上湧將過來。
在這白霧中,夾著很濃厚的硫磺味,一陣陣地向鼻子襲來。頃刻之間,麵前四山夾著的一個小穀,完全讓白色彌漫了。吳旅長伸手和他握著,搖撼了幾下,笑道:“我們這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可算是患難之交了。”李南泉道:“這裏有了炸彈的煙焰,是老大的目標。第二批敵機再來,可能給我們這裏再補上一彈。若是扔到山這邊,那就不會這樣舒服了。”吳旅長笑道:“那沒有什麽不可能。我們走罷。”於是他跛著一條腿,慢慢地順著石板路走。李南泉當然是跟了軍人走,也就離開了這裏。約莫走了兩裏路,忽然一陣馬蹄聲,“得得”地迎麵而來。蹄聲響得非常猛烈,像是有騎兵隊衝鋒似的衝來。他心想,莫非是有敵人的傘兵落下,我們的騎兵,特意衝來解圍,這算趕上一陣熱鬧了。路邊上有一塊大石頭,且把身子向石頭後麵一閃,探看來人是何形勢。還不到三分鍾,先有兩匹高頭大馬由山口上衝出來。馬上騎著兩個壯漢,頭戴盔式夏帽,上穿灰綢襯衫,下套草綠色斜紋布短褲衩,並不是軍人。這兩人後麵,又來了四匹馬。騎馬的人,是三男一女。那三個男子和頭裏兩上男子裝束一樣,年歲也差不多。那個女子,可就特別,上穿一件藍色長袖短衣,翻著領子,外飄一根大紅領帶。下麵穿著白帆布褲子,套著兩隻長筒黑馬靴。披了滿頭長發,約束著一根花帶子。一隻盆大的軟式草帽子,將繩子掛在頸脖子後麵。手裏拿了根皮馬鞭,兜了個韁繩,兜著馬昂起脖子直跑。
李南泉沒想到是這麽一隊人物,那倒是多此一躲了。於是緩緩由石頭後麵走了出來。但憑他的經驗,知道這個疏建區,除了鼎鼎大名的方二小姐,並無別個。這位小姐,比一個軍閥還凶,以避開她為妙。於是回身向山腳上的深草小徑上走著,臉也不對那石板人行路看。可是這位小姐倒偏要惹他,卻坐在馬背上將皮鞭子一指,叫道:“吠!那個穿灰布長衫的人,我問你話,不要走。”李南泉站定了腳,向她呆望著,沒有作聲。心裏想著,這丫頭好生無禮,怎麽這樣說話?可是看她前呼後擁地有五個壯漢陪伴著,料著不能和她對抗,也就沒說什麽。那女子將皮鞭子再向路前一指,因道:“那裏一堆白煙,是不是被炸了?”李南泉道:“是炸了。”女子道:“炸的地方是街上是鄉下?”李南泉道:“炸彈落的地方,和我躲警報的地方,隔了一排山,看不清楚。”那女子道:“這等於沒有問一樣,阿木林。”原來這女子雖說的普通話,卻帶了很濃重的上海音。到了最後一句,她索性說出上海話來了。李南泉心想,她那般無禮問話,我一點不生氣,她倒當麵罵人,那就忍不住氣了,便道:“你這位女士,怎麽開口就罵人?我好意答話,還有什麽不對嗎?我不是公務員,我也不吃銀行飯,大概你還管不著我呢。”那女子喝道:“你過來!”說著,將皮鞭子舉著,在空中晃了兩晃。李南泉道:“過來怎麽著,倚恃你們人多,還敢打我不成?”這形勢是很僵的了,在女人後麵的一個壯漢,將馬趕了兩步,和她的馬並排地站著,偏過頭去,輕輕說了兩句話。
那方二小姐,聽了那壯漢的報告,臉上驕傲的顏色,略微減少了幾分,這就回轉臉來,再對李南泉看了一看。將馬鞭子指了他道:“你認得我?”李南泉搖搖頭道:“我不認得你。不過我從你這行動上,我猜得出你是方家二小姐。我們讀書的人,不侵犯哪個,也不願人家對我們加以汙辱。”那二小姐昂起頭來哈哈大笑,將馬鞭子在手上搖晃著道:“侮辱,哈哈,侮辱又怎麽樣?演講罵我,在報上寫文章罵我?諒你們也不敢!走!不要和這種窮酸說話。”說著,她兩腿一夾馬腹,兜動韁繩首先一馬衝走了。這其間有個壯漢單獨留後,其餘的四個男人都跟著走了。這個留後的男子,由馬鞍上跳下來,跑到李南泉麵前,點了頭道:“李先生,你不要介意,我們二小姐就是這種小孩子脾氣。”這個人就是剛才在馬背上和二小姐說話的人,倒有點麵熟。李南泉笑道:“不介意?介意又能夠怎麽樣,人家有錢有勢,身上還帶了手槍吧?我若不識相一點,炸彈不炸死,手槍會把我打死。不過要打死了我,決不會像二小姐的汽車撞死一個小販子那樣簡單。當然我犯不上去碰人家的手槍,可是我料著她也不能對我胡亂開槍。重慶總還是戰時首都所在地,不能那樣沒有國法。”那人聽了這話,臉色也不免緊張了一陣,先冷笑了一聲。然後笑道:“李先生,我完全是好意。你對我大概還沒有什麽認識,不信,你問問劉副官,我是到處和人家了事的。二小姐真要辦什麽事,她是沒有什麽顧忌的。大概你也有所聞吧?”
在這說話的期間,由口音裏,李南泉認出這個人來了,是那天在劉副官家裏碰胡玉花釘子的黃副官,便笑道:“哦!黃副官,不必劉副官,我也有相當認識的。我知道二小姐不好惹,但我不怕她。我不是漢奸,我也不是反動分子,無法把什麽罪名加到我頭上。可是人家若以為我好惹,就在大路上攔著我加以辱罵,我沒法子報複,至少我可以不接受。二小姐不是說不怕演講,不怕登報嗎!對不起,我算唯一的武器就是這一點。這回我吃了虧,受著突襲,來不及回擊。若是再要給我難堪,我就用二小姐不怕的那武器抵抗一陣。我就是那樣說了,你老兄是不是轉告二小姐,那就聽你的便了。”說著,他抱著拳頭,拱了兩拱手,再說聲再見,徑自走了。黃副官站在路邊倒發了呆。李南泉是越想越生氣,也不去顧慮會發生什麽後果,走了一段路,遇到一棵大樹,就在樹蔭下石頭上乘涼,也不再找躲飛機的地方了。坐了約莫是半小時,有一個背著籮筐的壯漢,撐了把紙傘挨身而過。走了幾步,他又回轉身來望了李南泉道:“你不是李先生?”他答道:“是的,你認得我?”那人道:“我是宋工程師的管事。給他們送飯到洞子裏去。李先生何以一個人坐在這裏,到我們那洞子裏去,和唐先生一塊兒拉拉胡琴唱唱戲不好嗎?”李南泉道:“聽你說話,是北方人。貴處在哪裏?”他昂著頭歎了口氣道:“唉,遠了,我是黑龍江人。”李南泉道:“黑龍江人會到四川這山縫子裏來?你大概是軍人吧?”
那人笑道:“不是軍人,怎麽會到四川來?”李南泉道:“那末,老兄是抗戰軍人了。”他被人家這樣稱呼了一聲,很覺得榮耀,這就放下了雨傘和籮筐,站在李南泉麵前,笑道:“說起來慚愧,我還是上尉呢。汀泗橋那一仗,沒有陣亡,就算撿了便宜,還有什麽話說?”李南泉道:“你老兄是退役了,還是……”那人道:“我們這樣老遠地由關外走到揚子江流域來,還不是為了想抗戰到底?可是我們的長官都閑下來了。我這麽一個小小的軍官,有什麽辦法?再說,衣服可以不穿,飯是要吃的。我放下了槍杆,哪裏找飯吃去呢?沒法子,給人當一個聽差罷。還算這位宋工程師給我們抗戰軍人一點麵子,沒有叫我聽差,叫我當管事。要都像宋工程師這樣,流亡就流亡罷,湊合著還可以活下去。若是像剛才過去的方二小姐,騎著高頭大馬衝了過來,幾乎沒有把我踏死。當時我在窄窄的石板路上,向地下一倒,所幸我還有點內行,趕快在地上一滾,滾到田溝裏去。我知道二小姐的威風,還敢跟她計較什麽。自己爬了起來,撿起地下的籮筐,也就打算走開了。你猜怎麽著?跟著她的那幾位副官,倒嫌我躲得不快,大家全停住了馬,有的亂罵,有的向我吐唾沫,我什麽也不敢回答,背起籮筐就走了。他們也不想想,要是沒有我們這般丘八在前方抵住日本人的路,他們還想騎高頭大馬嗎?可是誰敢和他們說這一套。敢說,也沒有機會給他們說。”
李南泉笑道:“你也碰了二小姐的釘子了。老兄我們同病相憐,你是方家副官罵了,我是二小姐親自罵了。將來我們死後發訃聞,可以帶上一筆,曾於某年某月某日,被方二小姐馬踏一次。老兄,這年頭兒有什麽辦法,對有錢有勢力的人,我們隻好讓他一著了。今天算了,明天若是再有警報,我一定到你們那洞子裏去消磨一天。這年頭兒,也隻有看破一點,過一天是一天,躲防空洞的人,等著你的接濟呢,你把糧食給宋工程師送去罷。改日我們約個機會再談。我歡迎你到我茅廬裏暢談一次。”說著,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那人受了這份禮貌,非常的高興,笑道:“李先生,你還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吧?”這麽一問,倒讓李南泉透著有點難為情,這就很尷尬地笑道:“常在村子裏遇著,倒是很熟。”那人道:“我叫趙興國。原先是人家叫趙連長,趙副營長。不幹軍隊了,人家叫趙興國,近來,人家叫老趙了。李先生就叫老趙罷。千萬別告訴人,我當過副營長,再見罷。”說著,他背起籮筐走了。李南泉一人坐著發了一陣呆,覺得半小時內,先後遇到方二小姐和趙興國,這是一個絕好的對照。情緒上特別受到一種刺激,反是對於空襲減少精神上的威脅。靜坐了兩三小時,也不見有飛機從頭上過,看看太陽,已經有些偏西,這就不管是否解除了警報,冒著危險,就向村子裏走回家去。
那條像懶蛇一樣的石板人行路,還是平靜地躺在山腳下。人在路上走著,什麽聲音都沒有聽到。李南泉拿了手杖,戳著石板,一步一步地低頭走著,這讓他繼續有些新奇發現,便是這石板上,不斷地散鋪著美麗的小紙片。他聯想到敵機當年在半空裏撒傳單,搖動人心,這應該又是一種新花樣,故意用紅綠好看的花紙撒下來,引起地麵上人的注意。他這樣想著,就彎腰下去,把那小紙片撿起一張來看。見紙薄薄的,作陰綠色,隻有一二寸見方。正中橫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香港皇家糖果公司製。將紙片送到鼻子尖上去嗅嗅,有一陣濃厚的香氣。這原來是包巧克力糖的紙衣,不要說是這山縫裏,就是重慶市區,大糖果店,也找不著這真正的西洋巧克力糖。誰這樣大方,沿路撒著這東西,他想著走著,沿路又撿起了兩張紙片看看。其中一片,還有個半月形的紅印,這是女人口上的胭脂了。這就不用再費思索,可以想到是方二小姐在馬背上吃著糖果過去的。他拿了紙片在手上,不免搖搖頭。這條人行路是要經過自己家門口的,直到門外隔溪的人行路上,那糖衣紙還繼續發現,他又不免彎腰撿了一張。正當他拿起來的時候,卻聽到溪岸那邊,咯咯地發了一陣笑聲。回頭看去,又是那奚太太,手叉了走廊的柱子,對了這裏望著。還不曾開口呢,她笑道:“李先生,你這回可讓我捉住了,你是個假道學呀?哈哈!”
李南泉笑道:“我怎麽會是假道學呢?青天白日地在路上行走,並沒有做什麽壞事呀。”奚太太笑著向他招招手,點了頭道:“你下坡來,我同你說。”他實在也要回家去弄點吃喝,這就將帶著的鑰匙,打開了屋門,在大瓦壺裏,找了點冷開水,先倒著喝了兩碗。正想打第二個主意找吃的,卻聽到走廊上一陣踢踏踢踏的拖鞋響聲。明知道是奚太太來了,卻故意不理會,隨手在桌上拿起一張舊報紙,兩手捧了,靠在椅子上看著,報紙張開,正擋了上半身。奚太太步進屋子來笑道:“今天受驚了嗎?”李南泉隻好放下報站將起來。見她左手端了個碟子,裏麵有四五條鹹蘿卜,右手托了半個鹹鴨蛋。在這上麵還表示她的衛生習慣。在蛋的橫截麵上,蓋了張小紙,便笑道:“這是送我假道學的嗎?”奚太太笑道:“談不上送,你拿開水淘飯吃,少不了要吃鹹的,這可以開開你的口味。”李南泉點了個頭道:“謝謝。”雙手將東西接過放在桌上,他把蘿卜條看得更真切,還不如小拇指粗細,共是三條半。那半片鴨蛋,並不是平分秋色,如一葉之扁舟,送的是小半邊。奚太太道:“你要不要熱開水?我家瓶子裏有。”李南泉笑道:“這已深蒙厚惠。”奚太太道:“不管是不是厚惠,反正物輕人情重。這是我吃午飯的那一份,我轉讓給你了。”說著,當門而立,又抬起那隻光手臂撐住了門框。李南泉心想,我最怕看她這個姿態,真是讓人啼笑皆非。他心裏如此想著,口裏也不覺將最後一句話說出來。
奚太太見李先生要對自己望著,又不敢對自己望著,便笑道:“你我都是中年人了,怕什麽的,有什麽話都可以說。”李南泉笑著搖頭道:“不,奚太太還是青春少婦。”她一陣歡喜湧上了眉梢,將那鐮刀型的眼睛,向主人瞟了一眼,笑道:“假如我是個青春少婦的話,我就不能這樣大馬關刀地單獨和男子們談話了。男子們居心都是可怕的。我記得當年在南京舉行防空演習的時候,家裏正來了客,我在客廳裏陪著他談話。忽然電燈熄了,這位客人大膽包天,竟是抓著我的手,kiss了我幾下。他是奚先生的好友,我不便翻臉。我隻有大叫女用人拿洋燭了。從那以後,嚇得我幾個月不敢見那人。若是現在,那我不客氣,我得正式提出質問。”李南泉笑道:“你沒告訴奚先生嗎?”奚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樣傻瓜。告訴了他,除了他會和朋友翻臉而外,勢必還要疑心到我身上來,那不是自找麻煩嗎?”李南泉笑道:“你現在告訴了我,我就可以轉告奚先生的。”奚太太舉著兩手,打個嗬欠,伸了個懶腰,笑道:“這是過去多年的事了,他也許已知道了,告訴他也沒有關係。不過我的秘密,你怎麽會知道呢?這不是你自己找麻煩嗎?”她說著話,由屋門口走到屋子裏來。李南泉道:“我們不要很大意的,隻管談心,也當留心敵機是不是會猛可地來了。”說著,他走出了屋門,站在廊簷下,抬頭向天空上張望一下。天上雖有幾片白雲,可是陽光很大,山川草木,在陽光下沒有一點遮隱,因道:“天氣這樣好,今天下午還是很危險的。”
奚太太道:“李先生,你進來,我有話問你。”李南泉被她叫著,不能不走進來,因笑道:“還有什麽比較嚴重的問題要質問我的嗎?”他說著,坐在自己寫字竹椅子上,麵對了窗子外。逃警報的人,照例是須將門窗一齊關著的。他看了看,正待伸手去推開木板窗戶。奚太太坐在旁邊,笑道:“你還惦記著天空裏的飛機呢。等你在窗戶裏看到,那就是逃跑也來不及了。我就隻問你一句有趣的話,你要走,你隻管走。”李南泉道:“你就問罷。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奚太太彎著鐮刀眼睛角,先笑了一笑,然後問道:“你在路上撿那包糖果的紙,是不是犯了賈寶玉的毛病,要吃女人嘴上的胭脂?”李南泉不由得昂起頭來哈哈大笑道:“妙哉問!你以為方二小姐吃了糖果紙,一定有胭脂印?我就無聊地去吃那胭脂印?那算什麽意思?真難為你想得到。”說著又哈哈大笑。奚太太在旁邊椅子上,兩手環抱在胸前,架起腿來顫動著,隻望了李南泉發呆。他笑道:“這問題的確有趣,不過我這種書呆子,還不會巧妙地這樣去設想。我又得反問你一句了。你問我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要打算在我太太麵前舉發嗎?”奚太太這倒有點難為情,將架了的腿顫動著道:“我不過是好奇心理罷了。我先在走廊上坐著,看到方二小姐在馬鞍上吃著糖果過去,後來又看到你一路走來,一路在地上撿糖紙,我稀奇得很。我總不能說你是饞得撿糖紙吧?”李南泉低頭想了一想,這也對。自己本也是好奇。在旁人看來,沿路撿糖紙,這是不可理解的事。
他這就笑起來道:“的確,這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但這件有趣味的事,現在我不願發表,將來可以作為一種文獻的材料。”奚太太道:“這種人還要寫上曆史哪?”李南泉笑道:“你不要看輕了這種人,她幾乎是和中華民國的國運有關的。明朝的天下,不就葬送在一個乳媽手上嗎?方二小姐的身份,不比乳媽高明得多嗎?”奚太太道:“哦!我曉得。那乳媽是張獻忠的母親。”李南泉笑道:“奚太太看過廿四史嗎?”她笑道:
“廿四史?我看過廿八史。”李南泉想不笑已不可能,隻有張開口哈哈大笑。她走來之後'接連碰著李先生兩次哈哈大笑,便是用那唾麵自幹的辦法來接受著,也覺這話不好向下說。站起來伸了半個懶腰,瞟了他一眼道:“你今天有點裝瘋,我不和你向下談了。你也應該進午餐了。”說著,她走向了房門口。身子已經出門了,手挽了門框,卻又反著回轉身來,向李先生一笑,說聲“回頭見”,方才走了。李南泉心想,這位太太今天兩次約著談話,必有所為。尤其是這三條半蘿卜幹,小半片鹹鴨蛋,是作鄰居以來第一次的恩惠,絕不能無故。坐著想了一想,還是感到了肚子餓,在廚房裏找了些冷飯,淘著冷開水吃了。為了避開奚太太的糾纏,正打算出門,山溪那岸的人行路上,卻有人大聲叫著李先生,正是心裏還不能忘卻的方府家將——劉副官,便走到廊簷下向對麵點了個頭。劉副官道:“今天大可不躲,敵機襲成都,都由重慶北方飛過去了。你一個人在家?”他很自在地站在路上說閑話。
李南泉道:“多謝多謝,不是你通知一聲,我又要出去躲警報了。下坡來坐坐如何?”這本是他一句應酬話,並沒有真心請他來坐,可是劉副官倒並不謙遜,隨著話就下來了。走到屋子裏,他笑著代開了窗戶,搖搖頭道:“沒關係,今天敵機不會來襲重慶,我們的情報,並不會錯的。放心在家裏擺龍門陣罷。”說著,他在身上掏出一盒煙卷,倒反而來敬著主人。李南泉道:“真是抱歉之至。”他正想說客來了,反是要客敬煙。可是劉副官插嘴道:“沒有什麽關係。二小姐就是這個脾氣,她自小嬌養慣了,沒有碰過什麽釘子。她以為天下的人,都像我們一樣是小公務員,隨便地說人,人家都得受著。我想李先生也沒有什麽不知道的。”說著,就在旁邊椅子上坐下。李南泉見他誤會了道歉的意思,臉子先就沉下來了,一搖頭道:“不,這事我不放在心上,不平的事情多了,何止我個人碰著一個大釘子,希望你不要提這件事了。老兄,我是說我沒有好煙敬客,深為抱歉。不過我得多問一句,這件事你怎麽知道的?”劉副官道:“老黃回去,他告訴了我,我倒覺得這事太不妥當。李先生住在這裏,完長都知道的。完長是個為國愛才的人。”李南泉不等他說完,哈哈大笑。因道:“老兄,我今天哈哈大笑好幾次。你這話讓我受寵若驚。”劉副官坐著吸了兩口煙,沉默了三四分鍾,然後噴出一口煙來,笑道:“這事可不要寫信告訴新聞記者。重慶正在鬧幾天幾夜的疲勞轟炸,鬧這些閑事,也沒什麽意思。”
李南泉笑道:“劉兄,我知道你的來意,你不來這一趟,也許我會寫一段材料,供給各報社。可是你來了,我就不敢寫這材料了。因為你們已經疑心到我頭上,不是我供給的材料,也是我供給的材料。我還在這裏住家呢,我敢得罪二小姐嗎?二小姐一生氣,興許騎著一匹怒馬衝到我這茅屋裏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會這樣幹嗎?”劉副官笑道:“我心裏要說的話,全都讓你說了,我還說什麽。”說著,伸出手來,和主人握了一握,笑道:“諸事均請原諒。”李南泉笑道:“可是我有一個聲明,我隻保險我遇到的事,報上不會披露。至於以後還有什麽事情發生,報上再登出來,我可不負責任。”劉副官本已走出走廊了,聽到了這個話尾巴,又走了回來,笑道:“諸事都請關照。自然方二小姐不怕報上攻擊她,可是我們這些當副官的,一定要受完長指摘。換一句話說,還和我們的飯碗有關。”說著,他卻裝出滑稽的樣子,舉手行了個軍禮。站著遲疑了一會子,微笑道:“我還有一句話想問。你說的那位孟秘書和楊豔華也認識嗎?”李南泉道:“豈但是認識,她是孟秘書的得意門生。我原來也是不知道,是前兩天老孟寫了一封信來,讓我關照關照她。我一個窮書生,有什麽力量關照她呢。我正想給他回信,說是有一班副官捧她,請孟秘書放心。”劉副官“哦”了一聲,立刻走了回來,兩手亂搖著道:“來不得!來不得!我們和小楊是朋友罷了,說不上捧。”
李南泉笑道:“其實是不要緊,自己的徒弟,還不願意人家把她捧得紅起來嗎?就以我而論,楊豔華也是叫我做老師的,我就願意有人把她捧得紅起來。假如你老兄……”劉副官站定,先舉著手行了個軍禮,繼而又抱著拳頭,連作了幾個揖,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不提了。”李南泉覺著說的話,已很可唬住他,也就敷衍了幾句,把他送走。李南泉靜坐在家裏,想了一想,今天下午,亂七八糟地接觸了不少事情,倒好像是作夢。看看太陽已經偏西,白天空襲,應該是告一段落。因為現在已接近了下弦,月亮須到八九點鍾才起山,轟炸當有個間隔時間。也就安心坐在家裏看書,直到太陽落山,才解除警報。躲警報的人,紛紛回了家。首先是那甄子明先生一手提著手杖,一手夾了煙卷在口裏吸著,慢慢下了坡,渡過木橋,含著笑道:“究竟在鄉下躲警報,比城裏輕鬆得多。”於是站定在橋頭上,將紙煙伸出去,彈了兩彈灰。李南泉看他情形很是悠閑,這就迎了出去笑道:“今天大概可以無事,甄先生吃過飯,我們可以談談。”甄先生站在橋頭上,昂頭四望,點了頭道:“據我的經驗,像日本對重慶這樣的空襲,百分之五十,是精神戰作用。我在城裏,一掛了紅球,我就連吸紙煙的工夫都沒有,立刻要預備進洞。同時,還有一個奇異的特征,就是要解大便。我這就聯想到一件事。那上刑場的囚犯,有把褲子都拉髒了的,心理作用,不是一樣嗎?”
他這個舉例,雖是實情,卻惹得在屋子裏各家的男女,都隨著笑了,吳春圃拿了芭蕉扇兒在屋簷下扇著,笑著搖搖頭道:“這個比喻玩不得。那無疑說我們躲警報的人,誰也躲不了。”那甄太太正是慢騰騰地走到自己家門口,在口袋裏掏出鑰匙來開門,這就戰戰兢兢地回轉頭來道:“勿說格種閑話,阿要氣數?”甄先生因他太太的反對也就走回屋子去了。李太太早是帶著孩子們回到屋子裏了。她叫道:“南泉,你也進來幫著點兒,把屋子順順。”他走進屋子裏來笑道:“順什麽?回頭月亮起山了,我們又得跑。”李太太看了桌上那碟蘿卜條問道:“你哪裏弄來的這個?”李南泉笑道:“天大人情,奚太太送的。另外還有小半片鹹鴨蛋呢。”李太太看那碟子後,果然還有半片鹹鴨蛋,上麵還蓋著一張紙呢。她將那半片鹹鴨蛋拿過來,掀開那張紙,正待向地上扔去。卻看到那張紙上,很纖細的筆跡,寫有四個黑字,看時,乃是“殘月西沉”。同時,紙拿到手上,有點黏黏兒的,還可以嗅到一種香味,便笑道:“這是什麽紙?”說著,將紙揚了起來。在這一揚之間,她就看到了那紙片上淺淺地有一道彎著的月形紅印。她是個化妝的老研究家,看了這紅印,就知道是個胭脂印,因道:“這是包糖果的紙,誰吃的?”李南泉笑道:“說起來是話長的。不過我可以簡單報告一聲,這東西來頭很大,是方二小姐吃的巧克力糖,從馬上扔下來的包糖紙。”李太太將糖紙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點點頭。
李太太道:“是方二小姐吃的糖果紙,那怎麽會弄到奚太太手上,貼在這片鴨蛋上的呢?”李南泉笑道:“這個我不明白。不過我倒是拾著兩張,順便塞在身上。”因在衣袋裏掏出給太太看。其中一張,就印著更明顯的胭脂半月印。李太太笑道:“這是什麽意思?”李南泉就把今天遇到方二小姐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李太太搖搖頭笑道:“隔壁這位,她來這麽一套,是什麽意思?尤其是寫著‘殘月西沉’這四個題字,我不大理解。這應該不是無意的。”說著她瞅了先生微微一笑。李南泉倒是會晤了太太的意思,不覺學了劉副官的樣,先舉手行個軍禮,然後又抱著拳頭,拱了兩拱手。李太太也就很高興地一笑,把話接過去,不再提到。黃昏未曾來到,先就解除了警報,這還是這幾天所沒有的事。躲警報回來的人,正加緊在做晚飯。奚太太卻又來了。她這回卻是直接找李太太談話。在屋子門外就笑道:“李太太快預備做晚飯罷,月亮一起,敵機又該到了。”李太太迎出來問道:“你怎麽知道呢?”她昂著頭笑道:“這就是杜黑主義。”李南泉在門外的溪橋上乘涼,老遠就插言道:“奚太太真是了不得,空軍知識也有,今天的空襲,怎麽會是杜黑主義呢?”奚太太道:“這有什麽不知道的!當敵機飛出來的時候,那是沒有月亮的時候,等它渡過一段黑夜的小小時間,月亮出來了,敵人在天空正看得清楚,就可以亂丟炸彈了。這手段最辣,讓我們半路攔不上它。”
李南泉笑道:“哦!杜黑主義就是這麽回事。可是我略微知道這是一個名字的譯音,雖是譯音,卻也成了個普通名詞。杜是杜絕的杜,不是過渡的渡。”奚太太道:“不能夠吧?木字旁的杜字,這杜黑兩個字。怎麽講法呢?”李太太笑道:“奚太太,你別信他,他是個百分之百的書呆子,懂得什麽軍事學?”說著,端了把木椅子,放在走廊上,笑道:“奚太太,休息一會兒罷。”奚太太順手一把將李太太手臂拉著,笑道:“老李,今晚上有夜襲的話,不要去躲洞子,我們坐著乘涼談談罷。”李太太道:“不行,我一聽到半空裏的飛機響聲,腿就軟了。再要是看到那雪亮的探照燈,在半空裏射那虹似的大燈光,我的心都要跳出來,這個玩不得。”奚太太笑道:“那就算了罷。”說著,她扭身走了。李太太頗有點奇怪,就是這麽一句話,值得她特地到這裏來說嗎?這個意念還不曾想完,奚太太又走回來了,笑道:“你看我也是那故事裏麵,會忘記了自己的人。我下午留了個瓷碟子在這裏,我來拿回去。”她走到屋子門口,見屋子裏的菜油燈,光小如豆,正是燈草燒盡了。她又一扭身道:“忙什麽的,明天來拿罷。”這次走,算是她真正地走了。李太太料著她是有話說,而又不曾說出來。可是她既不說,也就不必追問她了。晚飯後月亮上升,倒是奚太太杜撰“渡黑主義”說對了,夜空裏警報器嗚嗚地響,夜襲又來了。李先生在晚間不躲警報,但照例地還是護送婦孺入洞。
家人進了防空洞,李先生是照常回家守門。這一夜的夜襲,又是連續不斷。李南泉於飛機經過的時候,在屋後小山洞裏躲過兩次,此外是和甄子明先生長談。到了夜深兩點多鍾,甄先生這久經洞中生活的人,坐在走廊上,不住地打哈欠。李南泉便勸甄先生回房睡覺,自己願擔負著監視敵機的責任。甄先生說了聲勞駕,自進屋子去睡了。李南泉在走廊上坐坐,又到木橋上散散步。抬頭看看天上,半輪兒月亮,已偏到屋脊的後麵去。白天的暑氣,這時算已退盡,半空裏似乎飛著細微的露水,陣陣的涼氣,浸潤到身上和臉上,毫毛孔裏都不免有冷氣向肌肉裏麵侵襲。他昂著頭看看半輪月外的天空,零落散布著星點。這就自言自語地道:“月明星稀,鳥鵲南飛……”他還沒有把這詩念到第三句呢,那鄰居走廊上有人接嘴道:“這詩念得文不對題。我在唐詩上念過這詩的。”這又是奚太太的聲音,便道:“還沒有睡呢,月亮都偏西了。”奚太太道:“我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他們睡覺了,我不能不給他們巡更守夜。萬一敵機臨頭了,我得把他們叫醒。”說著話,她走下了她家的走廊向這邊屋子走來。李南泉雖是討厭著她噦唆,但無法拒絕她走過來,隻是木然地在木橋上站著。她走到了橋上,笑道:“你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裏臨流賦詩?”李南泉踏兩下橋板響,因道:“這下麵並沒有水。”奚太太道:“雖然沒有水,但這總是橋。你這個意境就是臨流賦詩的意境。你倒是心裏很空洞,不受空襲的威脅。”
李南泉對這位太太的行為,卻是不大了解。這麽夜深,她會有這個興致找人來閑話。心裏轉了個念頭,把話鋒將她碰了回去罷。因點著頭道:“奚太太,你的學問,確是淵博,不過線裝書這一部分,你應該比我念得少。”奚太太笑道:“豈但是線裝書,無論在哪一方麵,我都拜你做老師的,你怎麽會提出這個問題來的?”李南泉笑道:“月明星稀,鳥鵲南飛,你猜這是誰作的詩?”奚太太低了頭想了一想,笑道:“你不要騙我。詩是七個字一句,或五個字一句,哪裏有四個字一句的詩?”李南泉笑道:“你沒有念過《詩經》嗎?《詩經》就是四個字一句。至少關關雎鳩,這一句詩,你一定……”奚太太笑道:“哦!對的對的。月明星稀,也是《詩經》上的嗎?”李南泉笑道:“可是你說在唐詩上念過的。”奚太太又走近了一步,將手拍了他的肩膀道:“李先生,你怎麽老是揭破我的短處?你難道對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李南泉將身子閃開了一閃,向她一點頭笑道:“對不起,恕我太直率一點。不過朋友相處,講個互相切磋。若是我有一得之長的話,我不告訴你,這是不對的。例如月明星稀,這是曹操的詩,比唐詩就遠去了多了。不過在‘唐詩合解’上,是選了這一首詩進去的,你說在唐詩上念過,也不算錯,《占唐詩合解》,向來人家是簡稱‘唐詩合解’的。但嚴格地說,卻不能像你那樣舉例。”奚太太又逼近了一步,再拍著他的肩膀操著川語道:“對頭!這個樣子交朋友就要得,二天我跟你補習國文,要不要得?我猜,一定要得!”
李南泉被她接連地拍了幾次肩膀,這卻不免有點受寵若驚,隻好當著不受感觸,很坦然地站在橋上,昂頭望著天道:“奚太太,你夜不成寐,我想,你不光是替孩子們巡更守夜,也許你念著城裏的奚敬平兄吧?”奚太太擺著頭道:“我用不著替他發愁。他機關裏的防空洞是重慶的超等建築。就是一噸重的炸彈,也炸不了他那個洞子。”李南泉道:“那麽,這樣整個星期的轟炸,敬平兄可也曾顧慮到家裏這個國難房子,是擔受不起瓦片大一塊彈片的?”奚太太道:“這是敬平唯一的短處,隻要離開了家庭,就沒有一點後顧之憂。這一事也應當由我來負責任。因為我什麽都能做主,什麽我都能擔擔子,他就很放心地去進行他的事業去了。不但如此,就是他的事業,也得我在家裏遙為領導,要不然,他就會走錯路線的。”李南泉道:“的確,你是一個可佩服的人。你對敬平兄是太忠實了。他對你大概也很忠實。”奚太太道:“他呀,談不到忠實,隻談得到服從。在我眼麵前,可以不喝酒,不吸紙煙,不打牌,就是請朋友吃館子,也必須先通過我。李先生,你可不要誤會,以為我幹涉得太嚴厲了。我正是怕交些酒肉朋友,不但無益,而且有害。他是這樣服從我慣了,倒也沒有什麽反抗,隻是一層,他若是離開了我遠一點就要作怪。”李南泉笑道:“哎呀,你好凶呀。就是和你交朋友都不敢不加以考慮了。”說著,故意借著這話,作個表演話劇的姿勢,閃開去好幾尺路,直走到木橋的盡頭。這匆忙的步子,踏著木板橋的響聲,可驚動了鄰居甄先生。
甄先生很匆忙地由屋子裏跑出來,問道:“是敵機來了嗎?”李南泉笑道:“沒有什麽事,你安靜去睡覺罷。不過有意加入談話會的話,想奚太太一定很歡迎。”他如此說了,甄先生才看到橋頭上還站有一位女人,他笑著彎了兩彎腰道:“我還是睡覺罷。身體實在是支持不住了。”說畢,轉身就回去了。李南泉見甄先生並不加入談話會,心裏倒老大感著不安。立刻想到和奚太太在這裏瞎扯。值此參橫月落,空穀無人,這太不妥當。這就故意向天空四周看了看,自言自語地道:“三峽的霧,又該起來了。敵機還會繼續來嗎?我要到防空洞裏看看孩子們去。”說著,很快地走上走廊,將房門鎖住。再經過板橋上時,奚太太還在橋上站著,兩手一伸,橫攔著去路,低聲道:“喂!不要走。我一個人在這裏守夜,有點害怕。”李南泉笑道:“奚大嫂,你是有魄力的女子,根本就沒有躲過空襲,你還會怕鬼嗎?”他說時,也推開她橫攔著的手,闖過木板橋去了。走了十來步路,故意自言自語地道:“這樣半夜三更地噦哩噦嗦,越說越遠。”回頭看那木橋上,偏西的一鉤月亮,撇下淡黃的光,照見山溪兩岸,樹木人家的影子,都模糊著,黑沉沉的。那木板橋上正仿佛有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子。心想,那自然還是那位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猜不著她有什麽苦悶,今在這十幾小時都在半瘋狂的狀態中,隻有遠遠地避開她。他有此意念,到了防空洞口,見大群人都在殘月的微光裏坐著,打聽到自己家裏人,全在洞子裏席地睡覺,這就安心地坐在洞口石頭上,等解除警報。
這一晚的夜襲,竟是和殘月相始終。殘月落下去了,解除警報的長聲,也發出來了。他引著家裏人,走向家去。那靠近山頭的大半輪月亮,由白變成了金黃色,像半麵銅盤,斜掛在天腳下。那月亮裏放出來的金黃色淡光,正輕微地撒在這深穀裏。山石樹木人家,全模糊著不太清楚。在溪的東岸,有一片菜地,支著許多豇豆架子,這豆架和百十枝竹子相鄰,在淡黃色的月光下,照著許多高高低低的青影。天已到將亮的時候,空氣是既潮濕,又清涼。在人的皮膚觸覺上,已是感到一陣輕微的壓迫,再看到這些青隱隱的影子,心理上也有些清涼的滋味了。大家不成行伍地慢慢走著,李南泉依然是首先一個引導。他遠遠地看到那高低影子當中,更有個活動影子跑來跑去。雖然是大群人走著,這個深穀,月亮隻照了半邊山到底,一邊是陰影麵,一邊是昏黃的光,涼空氣之下,清幽幽的,這會給人一個幽暗荒涼的印象。這個活動的影子,在清暗的環境下,無聲活動,很可以讓人感到是妖異。李先生不免怔怔地站了一站,但他很快地就證明了,那是個人,那一定還是奚太太,因為在這幾家鄰居中,除了去躲防空洞的人,都睡覺了。她大概是有點半瘋了,就不去睬她,直走到那叢竹子下,她出現了,身上已加了一件短大衣,手裏攀住了一枝竹子,隻是在空中搖撼著,就灑了李南泉一身水點。尤其是那竹葉子窣窣一陣響,不由得嚇了一跳,聳著身子“喲”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