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岸那邊的驚訝聲,隨著也就聽清楚了,是這裏鄰居甄子明說話。他道:“到這個時候,躲警報的人還沒有回來,這也和城裏的緊張情形差不多了。”李南泉道:“甄先生回來了,辛苦辛苦,受驚了。”他答道:“啊!李先生看守老營,不要提啦。幾乎你我不能相見。”說著話,他走過了溪上橋,後麵跟著一乘空的滑竿。他把滑竿上的東西,取著放在廊子裏,掏出鈔票,將手電筒打亮,照清數目,打發兩個滑竿夫走去。站在走廊上,四周看了看,點著頭道:“總算不錯,一切無恙。內人和小孩子沒什麽嗎?”李南泉道:“都很好,請你放心。倒是你太太每天念你千百遍,信沒有,電話也不通,不知道甄先生在哪裏躲警報。”甄子明道:“我們躲的洞子,倒還相當堅固。若是差勁一點,老朋友,我們另一輩子相見。”說著,打了個哈哈。李南泉道:“甄太太帶你令郎,現在村口上洞子裏。他們為了安全起見,不解除警報是不回來的。你家的門倒鎖著的,你可進不去了,我去和甄太太送個信罷。”甄子明道:“那倒毋須,還是讓他們多躲一下子罷。我是驚弓之鳥,還是計出萬全為妙。”李南泉道:“那也好,甄先生休息。我家裏冷熱開水全有,先喝一點。”說著,摸黑到屋子裏,先倒了一大杯溫茶,給甄先生,又搬出個凳子來給他坐。甄先生喝完那杯茶,將茶杯送回。坐下去長長唉了一聲,噓出那口悶氣,因道:“大概上帝把這條命交還給我了。”李南泉道:“遠在連續轟炸以前,敵機已經空襲重慶兩天了。現在是七天八夜,甄先生都安全地躲過?”他道:“苦吃盡了,驚受夠了,我說點故事你聽聽罷。我現在感到很輕鬆了。”於是將他九死一生的事說出來。
原來這位甄子明先生,在重慶市裏一個機關內當著秘書。為了職務的關係,他不能離開城裏疏散到鄉下去,依然在機關裏守著。當疲勞轟炸的第一天,甄子明因為他頭一天晚上,有了應酬。睡得晚一點;睡覺之後,恰是帳子裏鑽進了幾個蚊子,鬧得兩三小時不能睡穩,起來重新找把扇子,在帳子裏轟趕一陣。趁著夜半清涼,好好地睡上一覺。所以到早上七點鍾,還沒有起來。這時,勤務衝進房來,連連喊道:“甄秘書,快起來罷,掛了球了。”在重慶城裏的抗戰居民,最擔心的,就是“掛了球了”這一句話。他一個翻身坐起,問道:“掛了幾個球?”勤務還不曾答複這句話,那電發警報器和手搖警報器,同時發出了“嗚嗚”的響聲。空襲這個戰略上的作用,還莫過心理上的擾亂。當年大後方一部分人,有這樣一個毛病,每一聽到警報器響,就要大便。尤其是女性,很有些人是響斯應。這在生理上是什麽原因,還沒有聽到醫生說過。反正離不了是神經緊張,牽涉到了排泄機關。甄先生在生理上也有這個毛病,立刻找著了手紙,前去登坑。好在他們這機關,有自設的防空洞,卻也不愁躲避不及。他匆匆地由廁所裏轉回臥室來,要找洗臉水,恰是勤務們在收拾珍貴東西,和重要文件,紛紛裝箱和打包袱。並沒有工夫來料理雜務。甄先生自拿了洗臉盆向廚房裏去舀水,恰好廚子倒鎖門要走,他首先報告道:“火全熄了。快放緊急了,甄秘書你下洞罷。”
甄先生看到工役們全是這樣忙亂,自己也沒了主意,隻好立刻到辦公室裏,把緊要文件和圖章,收在手皮包裏,鎖著門,趕快就向防空洞子裏走。他們這防空洞,就在機關所在地的樓下。這裏原是一座小山,樓房半鑿了山壁建築著,樓下便是半山麓。洞子門由山壁上鑿進去,逐步向下二十來級,再把洞身鑿平了,微彎著作個弧形,那端是另一個洞門,通到山外邊。雖然這山是風化石的底子,洞頂上約莫有十來丈高,大家認為保險。洞裏有電燈,這時電燈亮著照見攔著洞壁的木板,撐著洞頂的木柱和柳條,一律是黃黃的顏色。這種顏色,好像是帶有幾分病態,在情緒不好的人看來,是可以讓人增加不快的。甄先生手上帶了個手電筒,照著走進洞子,看到除了機關的人已在像坐電車似的,在兩旁矮板凳坐著之外,還有不少職員的眷屬,扶老攜幼夾在長凳上坐著。洞子是條長巷,兩旁對坐著人,中間膝蓋彎著對了膝蓋。也就隻許一個人經過,而這些眷屬們都是超過洞中名額加入的,各將自己帶的小凳或包裹,就在膝蓋對峙中心坐著。甄先生在人縫裏伸著腿,口裏不住說著謙遜的話。隻走了小半截洞子,電燈突然滅了。重慶防空的規矩,緊急警報五分鍾後就滅電燈,這是表示緊急警報已過五分鍾了。甄先生說了聲“糟糕”,隻好在人叢裏先呆站著。但他是這機關裏最高級的職員,他在洞子裏有個固定的位置,無論如何,管理洞子的負責人是不許別人占領的。這人是劉科員,準在洞中。
甄先生立刻叫了兩聲劉科員。他答道:“甄秘書,快來罷,我給你把位子看守好了的。”他說著話,已由洞子那端打著電筒照了過來。甄先生借了個光,手扶著人家肩膀,腿試探著擦入人家腿縫,擠著向前。劉科員立刻拉著他的手,拖進了人叢。甄子明感覺到身邊有個空隙,就挨著左右坐下的人,把身子塞下去坐著。洞子裏漆黑但聽到劉科員在附近發言道:“今天的警報,來得太早,洞子裏菜油燈、開水全沒有預備。大家原諒一點罷。”洞子裏那頭也有人答話。立刻有人輕喝道:“別作聲,來了。”同時,坐在洞子裏的人,也就一個挨著一個,向裏猛擠一擠。他們這機關,在重慶新市區的東角,有些地方,還是空曠著沒有人家的。兩個洞口都向著空曠的地方,外麵的聲浪,還容易傳進。大家早就聽到“哄咚哄咚”幾陣巨響。在巨響前後,那飛機馬達聲,更是軋軋哄哄,響得天地相連,把人的耳朵和心髒,一齊帶進恐怖的環境中。甄先生是個晚年的人了,生平斯文一脈的,向不加入競爭恐怖的場合。現時在這窄小的防空洞裏,聽到這壓迫人的聲浪,他也不說什麽,兩手扶了彎起來的大腿,俯著身子呆呆坐著,不說話,也不移動,靜默地像睡著了一樣。他自進洞以後,足有三四小時,就是這樣的。直到有人在洞口喊著,“掛休息球了。”有人緩緩向外走著。甄子明覺得周身骨節酸痛,尤其是腰部,簡值伸不起來。他看到洞子裏的人差不多都走出去了,自己扶著洞子壁,也就緩緩地向洞子外麵走了出來。到了洞口首先感到舒適的,就是鼻子呼吸不痛苦,周身的皮膚,都觸覺一陣清爽。
同事們有先出洞子的,這時樓上、樓下跑個不歇,補足所需要的東西。甄子明對別的需要還則罷了,早上起來,既未漱口,又沒洗臉,這非常不習慣,眼睛和臉皮,都覺繃著很難受。自己先回臥室裏拿著洗臉盆,向廚下舀水。廚房門是開著了,卻見劉科員站在廚房門口,大聲叫道:“各位,不能打洗臉水了。現在廚房裏隻剩大半缸冷水,全機關四五十人,煮飯燒水全靠這個。自來水管子被炸斷了,沒有水來。非到晚上找不著人去挑江水,這半缸水是不能再動了。”他是負著防空責任的人,他這樣不斷地喊著,大家倒不好意思去搶水,個個拿著空臉盆子回來。甄了明是高級職員,要作全體職員的表率,他更不便向廚房裏去,在半路上就折回來了。到了臥室裏,找著手巾,向臉上勉強揩抹幾下。無奈這是夏天,洗臉手巾掛在臉盆架子上過了夜,早是幹透了心,擦在臉上,非常不舒服,隻得罷了,提了桌上的茶壺,顛了兩下裏麵倒還有半壺茶,這就斟上一杯,也不用牙膏了,將牙刷子蘸著冷茶,胡亂地在牙齒上淘刷了一陣。再含著茶咕嘟幾下,把茶吐了,就算漱了口。這就聽到有人叫道:“我們用電話問過了,第二批敵機快到了,大家先到洞門口等著罷,等球落下了再走,也許來不及。”甄子明本來就是心慌,聽了叫喊聲,趕快鎖了房門就走。鎖了房門,將順手帶出來的東西拿起,這就不由得自己失笑起來,原來要帶的是皮包,這卻帶的是玻璃杯子和牙刷。於是重新開了房門,將皮包取出,順便將那半壺茶也帶著。
這時聽到人聲“哄然”一聲,甄子明料著是球落下去了。拿了東西,趕快就走。洞裏不是先前那樣漆黑,一條龍似的掛了小瓦壺的菜油燈。他走進洞子時,差不多全體難胞都落了座。他挨著人家麵前走,有人問道:“甄先生,還打算在洞子裏洗臉漱口麽?”他道:“彼此彼此,我們沒有洗成臉,含了口冷茶就算漱了口了。”那人道:“你已經漱了口,為什麽還把漱口盂帶到防空洞子裏?”甄先生低頭一看,也不覺笑了。原來是打算一手拿著皮包,一手提了那半壺茶。不想第二次的錯誤,承襲了第一次的錯誤,還是放下了茶壺將漱口盂拿著來了。匆忙中,也來不及向人家解釋這個錯誤,自擠向那固家的位置去坐著。他身邊坐著一位老同事陳先生,問道:“現在幾點鍾了?早起一下床,就鑽進防空洞。由防空洞裏出去,臉都沒洗到,第二次又鑽進洞子來。”甄子明道:“管他是幾點鍾,反正是消磨時間。”說畢,將皮包抱在懷裏,兩手按住了膝蓋,身子向後一仰,閉了眼睛作個休息的樣子。就在這時,聽到洞裏難民,不約而同地輕輕放出驚恐聲,連說著“來了來了”。又有人說,這聲音來得猛烈,恐怕有好幾十架,更有人攔著:“別說話,別話話。”接著就是轟轟兩下巨響。隨後“啪嚓”一聲,有一陣猛烈的熱風撲進洞子來。當這風撲進洞子來的時候,裏麵還夾雜著一些沙子。同時,眼前一黑,那洞子裏所有的菜油燈亮,完全熄滅。這無論是誰都理解得到,一定是附近地方中了彈。立刻“嗚咽嗚咽”,有兩位婦人哭了。
甄子明知道這情形十分嚴重,心裏頭也怦怦亂跳。但是他是老教授出身,有著極豐富的新知識。他立刻意識到當熱風撲進洞,菜油燈吹熄了的時候,在洞子裏的人有整個被活埋的可能。現時覺得坐著的地方,並沒有什麽特別變化之處,那是炸彈已經爆發過去了。危險也已過去了。不過聽那“哄哄軋軋”的飛機馬達聲,依然十分厲害地在頭頂上響著,當然有第二次落下炸彈來的可能。大概在一聲巨響之下,完全失去了知覺,這就是今生最後一幕了。他正這樣揣想著生命怎樣歸宿,同時卻感到身體有些搖撼。他心裏有點奇怪,難道這洞子在搖撼嗎?洞子裏沒有了燈火,他已看不出來這是什麽東西在作怪。在這身體感到搖撼之中,自己的右手臂,是被東西震撼得最厲害的一處。用手撫摸著,他覺察出來了,乃是鄰座陳先生,拚命地在這裏哆嗦。在觸覺上還可以揣摩得出來。他好像是落了鍋的蝦子,把腰躬了起來,兩手兩腳,全縮到一處。他周身像是全安上了彈簧,三百六十根骨節,一齊動作。為了他周身在動作,便是他嘴裏也呼哧呼哧哼著。甄子明道:“陳先生,鎮定一點,不要害怕。”陳先生顫動著聲音道:“我……我…一不不怕,可是……他……他……他們還在哭。”甄子明也不願多說話,依然用那兩手按著膝蓋,靠了洞壁坐著。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洞子裏兩個哭的人,已經把聲音降低到最低限度,又完全停止了。有人輕輕地在黑暗中道:“不要緊了,過去了。”
這個恐怖的時間,究是不太長,一會馬達聲沒有了。洞子裏停止了兩個人的哭泣聲,倒反是一切的聲音都已靜止過去,什麽全聽不到了。有人喁喁地在洞那頭低聲道:“走了走了,出洞去看看罷。”也有人低低喝著去不得。究竟是那管理洞子的劉科員膽子大些,卻擦了火柴,把洞子裏的菜油燈陸續地點著。在燈下的難民們彼此相見,就膽子壯些。大家議論著剛才兩三下大響,不知是炸了附近什麽地方,那熱風湧進洞子來,好大的力量,把人都要推倒。甄子明依然不說話,說不出來心裏那分疲倦,隻是靠了洞壁坐著。所幸鄰座那位陳先生,已不再抖戰,坐得比較安適些。這就有人在洞口叫道,掛起兩個球了,大家出來罷,我們對麵山上中了彈。隨了這聲音,洞子裏人陸續走出,甄子明本不想動,但聽到說對麵山上中了彈,雖是已經過去的事,心裏總是不安的。最後,和那位打戰的陳先生一路走出洞子。首先讓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的,便是那當空的太陽。躲在洞子裏的人,總以為時在深夜,這時才知道還是中午。所有出洞的人,這時都向對麵小山上望著,有人發了呆,有人搖了頭隻說“危險”。有人帶著慘笑,向同事道:“在半空裏隻要百分之一秒的相差,就中在我們這裏了。”甄先生一看,果然山上四五幢房子,全數倒塌,兀自冒著白煙。那裏和這裏的距離,也不過一二百步,木片碎瓦,在洞口上一片山坡,像有人倒了垃圾似的,撒了滿地。再回頭看看其他地方,西南角和西北角,都在半空裏冒著極濃厚的黑煙,是在燒房子。
這種情形下,可以知道這批敵機,炸的地方不少。甄子明怔怔地站了一會。卻聽到有人叫道:“要拿東西的就拿罷。我們剛和防空司令部打過電話,說是第三批敵機,已飛過了萬縣,說不定馬上就要落下球來了。”甄子明聽了這話,立刻想到過去四五小時,隻喝了兩口冷茶,也沒吃一粒飯,再進洞子,又必是兩小時上下。於是趕快跑上樓去,把那大半壺冷茶拿了下來。他到樓下,見有同事拿幾個冷饅頭在手上,一麵走著,一麵亂嚼。這就想到離機關所在地不遠,有片北方小吃館,這必是那裏得來的東西。平常看到那裏漆黑的木板隔壁,屋梁上還掛了不少的塵灰穗子,屋旁邊就是一條溝,臭氣熏人,他們那案板,蒼蠅上下成群,人走過去,“哄嘩”一陣響著,麵塊上的蒼蠅真像嵌上了黑豆和芝麻。這不但是自己不敢吃,就是別人去吃,自己也願意攔著,這時想著除了這家,並無別路,且把茶壺放在階沿上,夾了那個寸步不離的大皮包,徑直就向那家北方小館跑了去。他們這門外,是一條零落的大街,七歪八倒的人家,都關閉著門窗,街上被大太陽照著,像大水洗了一樣,不見人影。到了那店門口時,隻開了半扇門,已經有兩個人站在門口買東西。那店老板站在門裏,伸出兩隻漆黑的手,各拿了幾個大餅,還聲明似的道:“沒有了,沒有了。”那兩個人似乎有事迫不及待,各拿了大餅轉身就跑。甄子明一看,就知無望,可是也不願就走,就向前道:“老板,我是隔壁鄰居,隨便賣點吃的給我罷。”
那店老板倒認得他,哦了一聲道:“甄秘書,真對不起,什麽都賣完了。隻剩一些炒米粉,是預備我們自己吃的,你包些去罷。”他說著,也知道時間寶貴,立刻找了張髒報紙,包了六七兩炒米粉,塞到甄子明手上,問他要多少錢時,他搖著頭道:“大難當頭,這點東西還算什麽錢,今日的警報,來得特別緊張,你快回去罷,我這就關門。”隨手已把半扇門關上。甄子明自也無暇和他客氣,趕快回洞。經過放茶壺的所在,把茶壺帶著。但是拿在手上,輕了許多。揭開壺蓋看時,裏麵的冷茶,又去了一半,但畢竟還有一些,依然帶進洞去。不料,這小半壺茶和六七兩炒米粉,卻發生了很大的作用,解除了這一天的饑荒。這日下午,根本就沒有出洞。直到晚上十二點鍾以後,才得著一段休息時間。警報球的旗杆上,始終掛了兩個紅球。出得洞來,誰也不敢遠去,都在洞門口空地上徘徊著,聽聽大家的談話。有不少人是一天半晚,沒吃沒喝。甄子明找著劉科員,就和他商量著道:“到這時候,還沒有解除警報的希望。夏日夜短,兩三個鍾頭以後就要天亮,敵機可能又來了。這些又饑又渴的人,怎麽支持得住?火是不能燒,飯更不能煮,冷水我們還有大半缸,應該舀些來給大家喝。”劉科員道:“現在雖然談不到衛生,空肚子喝冷水,究竟不喝的好。”甄子明道:“我吃了一包炒米粉,隻有兩小杯茶送下去。現在不但嗓子眼裏幹得冒煙,我胃裏也快要起火了。什麽水我不敢喝?”劉科員道:“請等我十分鍾,我一定想出個辦法來。”說時,見有兩個勤務在身邊,扯了他們就跑。
甄子明也不知道劉科員是什麽意思,自己依然是急於要水喝,他忙忙地向廚房去,不想廚房門依然關著。卻有幾個同事在門外徘徊。一個道:“管他什麽責任不責任,救命要緊,撞開門來,我們進去找點水喝。”隻這一聲,那廚房門早是“哄咚”一聲倒了下來,隨了這聲響大家一擁而進,遙遙地隻聽到木瓢鐵勺斷續地撞擊水缸響。甄子明雖維持著自己這分長衫朋友的身份,但嗓子眼裏,陣陣向外冒著煙火,又忍受不住。看到還有人陸續地向廚房走去,嗓子好像要裂開,自己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進去。月亮光由窗戶裏射進來,黑地上,平常地印著幾塊白印,映著整群的人圍著大水缸,在各種器具舀著冷水聲之外,有許多許多“咕嘟咕嘟”的響聲。那個在洞裏發抖的陳先生也在這裏,他舀了一大碗冷水,送過來道:“甄秘書,你擠不上前吧?來一碗。”甄先生絲毫不能有所考慮,接過碗來,仰著脖子就喝了下去,連氣都不曾喘過一下。陳先生伸過手來,把碗接過去,又舀著送了一碗過來,當甄子明喝那第一碗水的時候,但覺得有股涼氣,由嗓子眼裏直射注到肺腑裏去,其餘的知覺全沒有。現在喝這第二碗水的時候,嘴裏可就覺得麻酥酥的,同時,舌尖上還有一陣辣味。他這就感覺出來,原來那是裝花椒的碗。正想另找隻碗來盛水喝,可是聽到前麵有人喊叫著。大家全是驚弓之鳥,又是一擁而出。甄子明在黑暗中接連讓人碰撞了好幾下。他也站立不定,隨著人們跑出來。到了洞門口時,心裏這才安定,原來是劉科員在放賑。
劉科員放的賑品,卻是很新鮮的,乃是每人兩個冷饅頭和一大塊冷大餅,另外是大黃瓜一枚,或小黃瓜兩枚。不用人說,大家就知道這黃瓜是當飲料用的。那喝過冷水的朋友,對黃瓜倒罷了。不曾喝水的人,對於這向來不大領教的生黃瓜,都當了寶物,個個掀起自己的衣襟,將黃瓜皮擦磨了,就當了漿瑤柱咀嚼著。甄子明是吃幹米粉充饑的,雖然喝了兩碗冷水,依然不能解渴。現在拿著黃瓜,也就不知不覺地送到口裏去咀嚼。這種東西,生在城市裏的南方人,實在很少吃過,現時嚼到嘴裏,甜津津的,涼颼颼的,非常受用。大家抬頭看見,那大半輪月亮,已經沉到西邊天腳下去了。東方的天氣,變作乳白色,空氣清涼,站在露天下的人,感到周身舒適。但抬頭看西南角的兩個警報台,全是掛著通紅的兩個大球。這就有一種恐怖和驚險的意味,向人心上襲來,吃的冷饅頭和黃瓜,也就變了滋味。這機關裏也有情報聯絡員,不斷向防空司令部通著電話。這時,他就站在大眾麵前,先吹了吹口哨,然後大聲叫道:“報告,諸位注意。防空司令部電話,現在有敵機兩批,由武漢起飛西犯。第一批已過忠縣,第二批達到夔府附近,可能是接連空襲本市,大家聽了這個消息立刻在心上加重了一副千斤擔子。為了安全起見,各人便開始向洞子裏走著。這次到洞子裏以後,就是三小時,出得洞子,已是烈日當空。警報台上依然是掛兩個球。這不像夜間躲警報,露天下不能站立。大家不在洞子繼續坐著,也僅是在屋簷下站站。原因是無時不望著警報台上那個掛著球的旗杆。
這緊張的情形,實在也不讓人有片刻的安適。懸兩個球的時候,照例是不會超過一小時,又落下來了。警報台旗杆上的球不見了,市民就得進防空洞,否則躲避不及。因為有時在球落下尚不到十分鍾,敵機就臨頭了。雖有時也許在一小時後敵機才到,可是誰也不敢那樣大意,超過十分鍾入洞。甄子明是六十歲的人了,兩晚不曾睡覺,又是四十多小時,少吃少喝,坐在洞裏,隻是閉了眼,將背靠住洞壁。便是掛球他也懶得出來。在菜油燈下,看到那些同洞子的人,全是前仰後合,坐立不正,不是靠在洞壁上,就是兩腿彎了起,俯著身子,伏在膝蓋上打瞌睡。到了第二個日子的下午三點鍾,洞子裏有七八個人病倒,有的是瀉肚,有的是頭暈,有的是嘔吐,有的說不出什麽病,就在洞子地上躺著了。洞子裏雖也預備了暑藥,可是得著的人,又沒有水送下肚去。在兩個球落下來之後,誰也不敢出洞去另想辦法。偏是在這種大家焦急的時候,飛機的馬達聲,在洞底上是轟雷似的連續響著。這兩日來雖是把這聲音聽得慣了,但以往不像這樣猛烈。洞子裏的人,包括病人在內,連哼聲也不敢發出。各人的心房,已裝上了彈簧,全在上上下下地跳**。那位陳先生還是坐在老地方,他又在篩糠似的抖顫。他們這個心理要上的作用是相當靈驗的,耳朵邊震天震地的一下巨響,甄子明在沙土熱風壓蓋之下,身體猛烈地顫動了一下,人隨著暈了過去,仿佛聽到洞子裏一片慘叫和哭聲湧起,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有兩三分鍾的工夫,知覺方始恢複。首先搶著撫摸了一片身體,檢查是否受了傷。
這當然是下意識作用,假如自己還能伸手摸著自己痛癢的話,那人的生命就根本沒有受到損害。甄子明有了五分鍾的猶豫,智識完全恢複過來了。立刻覺得,鄰座的陳先生已經顛動得使隔離洞壁的木板,都咯吱咯吱地響著。他已不覺得有人,隻覺一把無靠的彈簧椅子,放在身邊,它自己在顫動著,把四周的人也牽連著顫動了。他想用兩句話去安慰他,可是自己覺得心裏那句話到了舌頭尖上,卻又忍受住了,說不出來。不過,第二個感覺隨著跟了來,就是洞子裏人感到空虛了。全洞子煙霧彌漫,硫磺氣隻管向鼻子裏襲擊著,滴滴得得,四周全向下落著碎土和沙子。這讓他省悟過來了,必是洞子炸垮了。趕緊向洞子口奔去,卻隻是有些灰色的光圈,略微像個洞口。奔出了洞口,眼前全是白霧,什麽東西全看不見。在白霧裏麵,倒是有幾個人影子在晃動。他的眼睛,雖不能看到遠處。可是他的耳朵,卻四麵八方去探察動靜。第一件事讓他安心的,就是飛機馬達聲已完全停止。他不問那人影子是誰,就連聲地問道:“哪裏中了彈?哪裏中了彈?”有人道:“完了完了,我們的機關全完了。”甄先生在白霧中衝了出來,首先向那幢三層樓望著,見那個巍峨的輪廓,並沒有什麽變動。但走近兩步,就發現了滿地全是瓦礫磚塊,零碎木料正擋了去路,一截電線杆帶了蜘蛛網似的電線,把樓下那一片空地完全占領了。站住了腳,再向四周打量一番,這算看清楚了,屋頂成了個空架子,瓦全飛散了。
他正出著神呢,有個人叫道:“可了不得,走開走開,這裏有個沒有爆發的炸彈!”甄子明也不能辨別這聲音自何而來,以為這個炸彈就在前麵,掉轉身就跑。頂頭正遇著那個劉科員,將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道:“危……危……危險。屋子後……後麵有個沒有爆發的炸彈。”劉科員道:“不要緊,我們已經判明了,那是個燃燒彈。我們搶著把沙土蓋起來了。沒事。”說畢,扭身就走。甄子明雖知道劉科員的話不會假,可是也不敢向屋子裏走,遠遠地離開了那鐵絲網的所在,向坡子下麵走。這時,那炸彈煙已經慢慢消失了,他沒有目的地走著,卻被一樣東西絆了一下,低頭看時,嚇得“哎呀”一聲,倒退了四五步,幾乎把自己摔倒了。原來是半截死屍,沒有頭,沒有手腳,就是半段體腔。這體腔也不是整個的,五髒全裂了出來。他周身酥麻著,繞著這塊地走開,卻又讓一樣東西劈頭落來,在肩膀上重重打擊了一下。看那東西落在地上,卻是一條人腿。褲子是沒有了,腳上還穿著一隻便鞋呢。甄子明打了個冷戰,站著定了一定神,這才向前麵看去。約莫在二三百步外,一大片民房,全變成了木料磚瓦堆,在這磚瓦堆外麵,兀自向半空中冒著青煙,已經有十幾個救火的人,舉著橡皮管子向那冒煙的地方灌水。這倒給他壯了壯膽子,雖是空襲嚴重之下,還有這樣大膽子的人,挺身出來救火。他也就放下了那顆不安的心,順步走下山坡,向那被炸的房子,逼近一些看去。恰好這身邊有一幢炸過的屋架子,有兩堵牆還存在,磚牆上像浮雕似的,堆了些慘紫色的東西,仔細看時,卻是些髒腑和零塊的碎肉緊緊粘貼著。
甄子明向來居心慈善,人家殺隻雞、鴨,都怕看得。這時看到這麽些個人腿、人肉,簡直不知道全身是什麽感觸,又是酥麻,又是顫抖,這兩條腿,好像是去了骨頭,兀自站立不住,隻管要向下蹲著。他始終是不敢看了,在地下拾起一根棍子,扶著自己,就向洞子裏走來,剛好,警報球落下,敵機又到了。甄先生到了這時,已沒有過去五十小時的精力,坐在洞子裏,隻是斜靠了洞壁,周身癱軟了。因為電線已經炸斷,洞子裏始終是掛著菜油燈。他神經迷糊著,人是昏沉地睡了過去。有時也睜開眼睛來看看,但見全洞子人都七歪八倒,沒有誰是正端端地坐著的。也沒有了平常洞子裏那番嘈雜。全是閉了眼,垂了頭,並不作聲。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到人頭擠著人頭的那些黑影子,他心想著,這應當是古代殉葬的一群奴隸吧?讀史書的時候,常想象那群送進墓穴裏的活人,會是什麽慘狀。現在若把左右兩個洞門都塞住了,像這兩天敵人的炸法,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被炸的可能。全洞人被埋,那是很容易的事。他沉沉地閉了眼想著,隨後又睜開眼來看看。看到全洞子裏,都像麵粉捏的人,有些沉沉彎腰下墜。他推想著,大概大家都有這個感想吧?正好飛機的馬達聲,高射炮轟鳴聲,在洞外半空裏發出了交響聲。他的心髒,隨了這聲音像開機關槍似的亂跳。自己感到兩隻手心冰涼,像又濕黏黏的,直待天空的交響曲完畢,倒有了個新發現,平常人說捏兩把冷汗,就是這樣的了。
空襲的時間,不容易過去,也容易過去。這話怎麽說呢?當然那炸彈亂轟的時候,一秒鍾的時間,真不下於一年。等轟炸過去了,大家困守在洞裏,不知道外麵是什麽時間,根本沒有人計算到時間上去,隨隨便便,就混過去了幾小時。甄子明躲了這樣兩日兩夜的洞子,受了好幾次的驚駭,人已到了半昏迷的狀態,飛機馬達響過去了,他就半迷糊地睡著。但洞子裏有什麽舉動,還是照樣知道。這晚上又受驚了三次,已熬到了霧氣漫空的深夜。忽然洞子裏“哄然”一聲,他猛可地一驚。睜開眼來,菜油燈光下,見洞子裏的人,紛紛向外走去,同時也有人道:“解除了!解除了!”他忽然站起來道:“真的解除了?”洞中沒有人答應,洞口卻有人大叫道:“解除了,大家出來罷。”甄子明說不出心裏有種什麽感覺,仿佛心髒原是將繩子束縛著的,這時卻解開了。他拿起三日來不曾離手的皮包,隨著難友走出洞子,那警報器“嗚嗚”一聲長鳴,還沒有完了。這是三日來所盼望,而始終叫不出來的聲音,自是聽了心裏輕鬆起來。但出洞的人,總怕這是緊急警報,大家紛紛地找著高處,向警報台的旗杆上望去。果然那旗杆上已掛著幾尺長的綠燈籠。同時,那長鳴的警報器,並沒有間斷聲,悠然停止。解除警報聲,本來是響三分鍾,這次響得特別長,總有五分鍾之久。站在麵前的難友,三三五五,歎了氣帶著笑聲,都說“總算解除了”,正自這樣議論,卻有一輛車,突然開到了機關門口。
甄子明所服務的這個機關,雖是半獨立的,可是全機關裏隻有半輛汽車。原來他們的金局長,在這個機關,坐的是另一機關的車子。這時來了車子,大家不約而同地有一個感覺,知道必是金局長到了。局長在這疲勞轟炸下,還沒有失了他的官體,穿著筆挺的米色西服,手裏拿了根手杖,由汽車上下來。他順了山坡,將手杖指點著地皮,走一下,手杖向地戳一下,相應著這個動作,還是微微一搖頭,在這種情形下,表示了他的憤慨與歎息。在這裏和金局長最接近的,自然是甄子明秘書了。他夾著他那個皮包,顛著步伐迎到金局長麵前,點了頭道:“局長辛苦了。”這時,天色已經大亮,局長一抬頭看到他麵色蒼白,兩隻顴骨高撐起來,眼睛凹下去兩個洞,便向他注視著道:“甄秘書,你倒是辛苦了。”他苦笑道:“同人都是一樣。我還好,勉強還可以撐持,可是同人喝著涼水,受著潮濕,病了十幾個人了。”金局長說著話,向機關裏走。他的辦公室,設在第二層樓。那扇房門,已倒塌在地上。第三層樓底的天花板,震破了幾個大窟窿。那些粉碎的石灰,和窗戶上的玻璃屑子,像大風刮來的飛沙似的,滿屋撒得都是。尤其那辦公桌上,假天花板的木條有幾十根堆積在上麵。還有一根小橫梁,卷了垮下來的電燈線,將進門的所在擋住。看這樣子,是無法坐下的了。金局長也沒有坐下去,就在全機關巡視了一番。總而言之,屋頂已是十分之八沒有瓦,三層樓讓碎瓦飛沙掩埋了,動用家具,全部殘破或紊亂。於是走到樓底下空場,召集全體職員訓話。
金局長站在台階上,職員站在空地上圍了幾層。金局長向大家看看,然後在臉上堆出幾分和藹的樣子,因道:“這兩天我知道各位太辛苦了。但敵人這種轟炸法,就是在疲勞我們。我們若承認了疲勞,就中了他們的計了。他隻炸得掉我們地麵一些建築品,此外我們沒有損失,更不會絲毫影響軍事。就以我們本機關而論,我們也僅僅是碎了幾片玻璃窗戶。這何足掛齒?他炸得厲害,我們更要工作加緊。”大家聽了這一番訓話,各人都在心裏拴上了一個疙瘩。個個想著,房子沒有了頂,屋子裏全是灰土,人又是三天三晚沒吃沒喝沒睡覺,還要加緊工作嗎?金局長說到了這裏,卻立刻來了一個轉筆,他道:“好在我們這機關,現在隻是整理檔案的工作,無須爭取這一兩天的時間。我所得到的情報,敵人還會繼續轟炸幾天。現在解除警報,不是真正的解除警報,我們警戒哨偵察得敵機還人川境不深,就算解除。等到原來該放警報的時間,前幾分鍾掛一個球。所以現在預行警報的時間。並不會太久。這意思是當局讓商人好開店門作買賣,讓市民買東西吃。換句話說,今日還是像前、昨兩日那樣緊張。為了大家安全起見,我允許各位有眷屬在鄉下的,可以疏散回家去。一來喘過這口氣,二來也免得家裏人掛心。”這點恩惠,讓職員們太感激了。情不自禁地,哄然一聲。金局長臉上放出了笑意,接著道,時間是寶貴的,有願走的,立刻就走,我給各位五天的假。
這簡直是皇恩大赦,大家又情不自禁地哄然了一聲。金局長接著道:“我不多不少,給你們五天的假,那是有原因的。這樣子辦,可以把日子拖到陰曆二十日以後去,那時縱有空襲,也不過是白天的事,我們白天躲警報,晚上照樣工作。在這幾天假期中,希望各位養精蓄銳,等到回來上班的時候,再和敵人決一死戰。”說著,他右手捏了個拳頭,左手伸平了巴掌,在左手心裏猛可地打了一下,這大概算是金局長最後的表示,說完了,立刻點了個頭就走下坡子。這些職員,雖覺得皇恩大赦雖已頒發,可是還有許多細則,有不明白的地方,總還想向局長請示。大家掉轉身來,望了局長的後影,他竟是頭也不回,直走出大門口上車而去。有幾位見機而作的人,覺得時間是稍縱即逝。各人拿上衣服,找算就走。可是不幸的消息,立刻傳來,警報器“嗚嗚”長鳴,不曾掛著預行警報球,就傳出了空襲警報。隨後,大家也就是一些躲洞子的例行手續。偏是這天的轟炸,比過去三日還要猛烈。一次連接著一次。這對甄子明的夥伴,是個更重的打擊。在過去的三日,局長並不曾說放假,大家也就隻有死心塌地地等死。現在有了逃生的機會,卻沒有了逃生的時間。各人在恐怖的情緒中,又增加了幾分焦急。直到下午三點鍾,方才放著解除警報。甄子明有了早上那個經驗,趕快跑進屋子去,在灰土中提出了一些細軟,扯著**的被單,連手提包胡亂地卷在一處,夾在腋下,趕快就走,到了大門口,約站了兩分鍾,想著有什麽未了之事沒有。
但第二個感想,立刻追了上來,搶時間是比什麽東西都要緊。趕快就走罷,他再沒有了考慮,夾了那個包袱卷就走。他這機關,在重慶半島的北端,他要到南岸去,正是要經過這個漫長的半島,路是很遠的。他趕到馬路上,先想坐公共汽車,無奈市民的心都是一樣的,停在市區的大批車輛,已經疏散下鄉,剩著兩三部車子在市區裏應景,車子裏的人塞得車門都關不起來。經過車站,車子一陣風開過去,幹脆不停。甄子明也不敢作等車的希望,另向人力車去想法,偏巧所有的人力車,都是坐著帶著行李卷的客人的。好容易找著一輛空車,正要問價錢,另一位走路人經過,他索性不說價錢,坐上車子去,叫聲“走”,將腳在車踏板上連頓幾下。甄子明看到無望,也就不再作坐車的打算,加緊了步子跑。那夏天的太陽,在重慶是特別曬人。人在陽光裏,仿佛就是在火罩子裏行走。馬路麵像是熱的爐板,隔了皮鞋底還燙著腳心。那熱氣不由天空向下撲,卻由地麵倒卷著向上衝,熱氣裏還夾雜了塵土味。他是個老書生,哪裏拿過多少重量東西,他腋下夾著那個包袱卷,簡直夾持不住,隻是向下沉。腋下的汗,順著手臂流,把那床單都濕了幾大片。走到了兩路口附近,這是半島的中心,也是十字路口,可以斜著走向揚子江邊去。也就為了這一點,成了敵機轟炸的重要目標。甄子明走到那裏還有百十步路,早是一陣焦糊的氣味,由空氣裏傳來,向人鼻子裏襲去。而眼睛望去,半空裏繚繞著幾道白煙。
這些現象,更刺激著甄子明不得不提快了腳步走。走近了兩路口看時,那冒白煙的所在,正是被炸猛烈的所在,一望整條馬路,兩旁的房屋全已倒塌。這帶地點,十之八九,是川東式的木架房子,很少磚牆。屋子倒下來,屋瓦和屋架子,堆疊著壓在地麵,像是穢土堆。兩路口的地勢,正好是一道山梁,馬路是山梁背脊。兩旁的店房,前臨馬路’後麵是木柱在山坡上支架著的吊樓。現在兩旁的房屋被轟炸平了,山梁兩邊,全是傾斜的穢土堆,又像是炮火轟擊過的戰場。電線柱子炸斷了,還挨著地牽扯了電線,正像是戰地上布著電網。尤其是遍地在磚瓦木料堆裏冒著的白煙,在空氣裏散布著硫磺火藥味,絕對是個戰場光影。這裏原是個山梁,原有市房擋住視線。這時市房沒有了,眼前一片空洞,左看到揚子江,右看到嘉陵江,市區現出了半島的原形,這一切是給甄子明第一個印象。隨著來的,是兩旁倒的房子,磚瓦木架堆裏,有家具分裂著,有衣被散亂著,而且就在麵前四五丈路外,電線上掛了幾串紫色的人腸子,磚堆裏露出半截人,隻有兩條腿在外。這大概就是過去最近一次轟炸的現象,還沒有人來收拾。他不敢看了,趕忙就向磚瓦堆裏找出還半露的一條下山石坡,向揚子江邊跑,在石坡半截所在,有二三十個市民和防護團丁,帶了鍬鋤鐵鏟,在挖掘半懸崖上一個防空洞門。同時有人彎腰由洞裏拖著死人的兩條腿,就向洞口磚瓦堆上放。
他看到這個慘相,已是不免打了一個冷戰。而這位拖死屍的活人,將死人拖著放在磚瓦堆上時,甄子明向那地方看去,卻是沙丁魚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屍,離屍首不遠,還有那黃木薄板子釘的小棺材,像大抽屜似的,橫七豎八,放了好幾具。這種景象的配合,讓人看著,實在難受,他一口氣跑下坡,想把這慘境扔到身後邊去。不想將石坡隻走了一大半,這是在山半腰開辟的一座小公園,眼界相當空闊。一眼望去,在這公園山頂上,高高的有個掛警報球的旗杆,上麵已是懸著一枚通紅的大球了。甄子明這倒怔了一怔。這要向江邊渡口去,還有兩三裏路,趕著過河,萬一來不及,若要回機關去躲洞子,也是兩裏來路,事實上也趕不及。正好山上、山下兩條路,紛紛向這裏來著難民,他們就是來躲洞子的。這公園是開辟著之字路,畫了半個山頭的。每條之字路的一邊都有很陡的懸崖。在懸崖上就連續地開著大洞子門。每個洞子門口,已有穿了草綠色製服的團丁,監視著難民人洞。甄子明夾了那包袱卷,向團丁商量著,要借洞子躲一躲。連續訪過兩個洞口,都被拒絕。他們所持的理由,是洞子有一定的容量,沒有入洞證,是不能進去的。說話之間,已放出空襲警報了,甄子明站在一個洞門邊,點頭笑道:“那也好,我就在這裏坐著罷,倘若我炸死,你這洞子裏人,良心上也說不過去。”一個守洞口的團丁,麵帶了忠厚相,看到他年紀很大,便低聲道:“老太爺,你不要吼。耍一下嘛,我和你想法子。”甄子明笑道:“死在頭上,我還耍一下呢。”
那個團丁,倒是知道他的意思,便微笑道:“我們川人說耍一下,就是你們下江人說的等一下。我們川人這句話倒是擱不平。我到過下江,有啥子不曉得?”甄子明道:“你老哥也是出遠門的人,那是見多識廣的了。”那團丁笑道:“我到過漢口,我還到過開封。下江都是平壩子,不用爬坡。”甄子明道:“可是鑿起防空洞來,那可毫無辦法了。”他說這話,正是要引到進洞子的本問題上來。那團丁回頭向洞裏張望了一下,低聲笑道:“不生關係。耍一下,你和我一路進洞子去,我和你找個好地方。”甄子明知道沒有了問題,就坐在放在地上的包袱卷上。掏出一盒紙煙和火柴來,敬了團丁一支煙,並和他點上。這一點手腕,完全發生了作用。一會兒發了緊急警報,團丁就帶著甄子明一路進去。這個洞子,純粹是公共的,裏麵是個交叉式的三個隧道,分段點著菜油燈。燈壺用鐵絲繞著,懸在洞子的橫梁上。照見在隧道底上,直列著兩條矮矮的長凳。難民一個挨著一個,像蹲在地上似的坐著。穿著製服的洞長和團丁,在隧道交叉點上站著,不住四麵張望。這洞子有三個洞口,兩個洞口上安設打風機,已有難民裏麵的壯丁,在轉動著打風機的轉鈕。有兩個肩上掛著救濟藥品袋的人,在隧道上來去走著。同時,並看到交叉點上有兩隻木桶蓋著蓋子。桶上寫著字:難民飲料,保持清潔。他看到這裏,心裏倒暗暗叫了一聲慚愧。這些表現,那是比自己機關裏所設私有洞子,要好得多了。而且聽聽洞子裏的聲音,也很細微,並沒有多少人說話。
但這個洞子的秩序雖好,環境可不好。敵機最大的目標,就在這一帶。那馬達轟轟軋軋的響聲,始終在頭上盤旋。炸彈的爆炸聲,也無非在這左右前後。有幾次,猛烈的風由洞口裏擁進,洞子裏的菜油燈,完全為這烈風撲熄。但這風是涼的,難胞是有轟炸經驗的,知彈著點還不怎樣的近。要不然,這風就是熱的了。那個洞長,站在隧道的交叉點上,每到緊張的時候,就用很沉著的聲音報告道:“不要緊,大家鎮定,鎮定就是安全。我們這洞子是非常堅固的。”這時,洞子裏倒是沒有人說話。在黑暗中,卻不斷地呼哧呼哧地響,是好幾處發出驚慌中的微小哭聲。甄子明心裏可就想著,若在這個洞子裏炸死了,機關裏隻有宣告秘書一名失蹤,誰會知道甄子明是路過此地藏著的呢?轉念一想,所幸那個團丁特別通融,放自己進洞子來,若是還擋在洞外,那不用炸死,嚇也嚇死了。他心裏穩住了那將墜落的魂魄,環抱著兩隻手臂,緊閉了眼睛,呆坐在長板凳的人叢中。將到兩小時的熬煉,還是有個炸彈落在最近,連著沙土擁進一陣熱風。“哄隆咚”一下大響,似乎這洞子都有些搖撼。全洞子人齊齊向後一倒,那種呼哧呼哧的哭聲,立刻變為哇哇的大哭聲。就是那屢次高聲喊著“鎮定”的洞長,這時也都不再叫了。甄子明也昏過去了,不知道作聲,也不會動作。又過去了二三十分鍾,天空裏的馬達聲,方才算是停止。那洞長倒是首先在黑暗中發言道:“不要緊,敵機過去了,大家鎮定!”
又是半小時後,團丁在洞子口上,吹著很長一次口哨,這就是代替解除警報的響聲。大家悶得苦了,哄然著說了一聲:“好了,好了!”,大家全向洞外走來。那洞長卻不斷地在人叢中叫道:“不要擠,不要擠,不會有人把你們留在這裏的。”甄子明本來生怕又被警報截住了,恨不得一口氣衝過洞去。但是這公共洞子裏的人,全守著秩序,自己是個客位,越是不好意思擠,直等著洞子裏走得稀鬆了,然後夾了那包袱卷兒,慢慢隨在人後麵走。到了洞外,見太陽光變成血紅色,照在麵前山坡黃土紅石上,很是可怕。這第一是太陽已經偏西,落到山頭上了。第二是這前前後後,全是燒房子的煙火,向天上猛衝。偏西的那股煙霧,卻是黑雲頭子在堆寶塔。一團團的黑霧,隻管向上去堆疊著高升。太陽落在煙霧後麵,隔了煙陣,透出一個大雞子黃樣的東西。麵前有三股煙陣,都衝到幾十丈高。煙焰陣頭到了半空,慢慢地散開,彼此分布的煙網,在半空裏接近’就合流了。半空裏成了霧城。這樣的暑天,現在四麵是火,好像煙糊氣味裏,帶有一股熱浪,隻管向人撲著。甄子明脫下了身上一件舊藍布大褂,作了個卷,塞在包袱裏。身上穿著白色變成了灰黑色的短褂褲,將腰帶緊了一緊。把秘書先生的身份,先且丟到一邊,把包袱卷扛在左肩上,手抓了包袱繩子,拔開腳步就跑。他選擇的這個方向,正是火焰燒得最猛烈的所在。越近前,煙糊氣越感到濃厚。這是沿江邊的一條馬路,救火的人正和出洞的難民在路上奔走。
這條馬路,叫做林森路,在下半城,是最繁華的一條街,軍事委員會也就在這條路的西頭。大概就為了這一點,敵機在這條沿揚子江的馬路上,轟炸得非常之厲害。遠遠看去,這一帶街道,煙塵滾滾,所有人家房屋,全數都被黑色的濃煙籠罩住。半空裏的黑煙,非常之濃,漆黑一片,倒反是籠罩著一片紫色的火光。甄子明一麵走著,一麵四處張望著警報台上的旗杆,因所有的旗杆上,都還掛著一個綠色的長燈籠。他放下了那顆驚恐的心,放開步子走,他跑進了一大片廢墟。那被炸的屋子,全是亂磚碎瓦的荒地,空洞洞地,一望半裏路並沒有房屋。其門偶然剩下兩堵半截牆,都燒得紅中帶黃,遠遠就有一股熱氣熏人。在半堵牆裏外,栽倒著鐵質的窗格子,或者是半焦糊的短柱,散布的黑煙就滾著上升,那景象是格外荒涼的。在廢墟那一頭,房子還在焚燒著,正有大群的人在火焰外麵注射著水頭。甄子明舍開了馬路,折向臨江的小街,那更是慘境了。
這帶臨江小街,在碼頭懸崖下,有時撐著一段吊樓,隻是半邊巷子。有時棚子對棚子,隻是一段爛泥髒水浸的黑巷子。現在馬路上被轟炸了,小街上的木板竹子架撐的小矮房,全都震垮了,高高低低,彎彎曲曲,全是碎瓦片壓住了一堆木板竹棍子。這時,天已經昏黑了,向碼頭崖上看,隻是煙焰。向下看,是一片活動的水影。這些倒坍的木架瓦堆,偶然也露出尺來寬的一截石板路。燈火是沒有了,在那瓦堆旁邊,間三間四地有豆大的火光,在地麵上放了一盞瓦檠菜油燈。那燈旁邊,各放著小長盒子似的白木板棺材。有的棺材旁邊,也留著一堆略帶火星的紙錢灰。可是這些棺材旁邊,全沒有人。甄子明誤打誤撞地走到這小廢墟上,簡直不是人境。他心裏怦怦跳著,想不看,又不能閉上眼睛。隻有跑著在碎瓦堆上穿過。可是一盞豆大的燈光,照著一口白木棺材的布景,卻是越走越有,走了一二百步路,還是這樣地陳列著。走到快近江邊的所在,有一幢半倒的黑木棚子,剩了個無瓦的空架子了。在木架子下,地麵上斜擺著一具長條的白木棺材。那旁邊有一隻破碗,斜放在地上,裏麵盛了小半碗油。燒著三根燈草。也是豆子大的一點黃光。還有個破罐子,盛了半缽子紙灰。這景致原不怎樣特別,可是地麵上坐著一位穿破衣服的老太婆,蓬著一把蒼白頭發,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著。甄子明看到這樣子,真要哭了,看到瓦礫堆中間,有一條石板路,趕快順著石板坡子向下直跑。口裏連連喊著:“人間慘境!人間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