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堅忍這個作風,分明是給王彪一個機會。他自覺得這番兒女心腸,功德不小,走起路來也特別感到愉快。這已去西門不遠,他單獨地走著,看到那打垮了的城牆,像是剝了草皮的黃土山丘。敵人爬城的矮梯子,還放在城牆基下。自從收複以來,駐城部隊雖是不斷地在掩埋敵屍,可是在這西城基腳下,還是有三三兩兩的敵屍,遍散在高低的土堆上。看到這些屍體,也就繼續聞到了屍臭。他回想到在西門督戰的時候,炮火驚天動地,料著遲早是一死。沒想到在百分之一二裏麵,自己居然逃出了這條命。假使當日死了的話,也和這城基下的屍身一般,已經發著奇臭了。想到這裏,再看看那些遠處的死屍,真不由得打兩個冷戰。於是自己加緊了腳步走。由那僅存大半個城門圈的西門進了城。眼前還是沒有路,人還踏著瓦礫場走。瓦礫場上還豎起來的電燈杆子,就是指南針,順著電線杆子下麵走,到了上南門,算是有點新鮮兒點綴,那就是矮牆下用木棍支起了個架子,上麵蓋著蘆席棚。幾個破衣帽的人,在那蘆席棚周圍,忙著在那裏扒磚扒土。程堅忍站在路頭上呆望了一下,看看這裏麵,卻也沒有自己認識的人。於是停留了五分鍾,又走出城去。
在經過上南門的時候,看到一個女子,和劉靜媛的相貌,頗有點相像,他看了一下,心裏忽然起了一個浮影。立刻想著,劉小姐雖是有個天主教堂可以落腳,可是那也並不是她的家,在地溝避難的時候,得著人家很多的關心,於今一分手了,也應該關心一點。借了送黃九妹的理由,到天主教堂去看她一次,卻也不顯什麽痕跡。不然,王彪去了,提起了自己已是半路分手的,這就顯著自己太不講交情了。他一麵想著,一麵慢慢地走路。慢得終於是把腳步停止了,他昂起頭來看看天色,太陽還沒有正中。這就想著,到天主教堂去看劉小姐一次,立刻再過河向二裏崗,也不算晚。於是定了主意,且不渡過沅江,沿著河岸,直向東走。約莫走了半裏路,見小碼頭上停了一隻小船,一個中年男子,帶著一個婦人和兩個小孩子,正要上岸。那男子站在船頭上,向那婦人道:“真沒有想到,我們還能回到常德來,那幾天我躲在東門外頭,時時刻刻有死的可能。”那婦人道:“我在二裏崗還不是時時刻刻都記掛你呢!我後悔得不得了,不該逃難,大家死在一處,倒也幹淨。今生今世,我們再不要分開來了。”聽他們的說話,好像是夫妻戰後重逢。
那婦人又說到了二裏崗,這讓人立刻想到了他未婚妻魯婉華,一定也是時時刻刻記掛著未婚夫的。他站著躊躇了一會。這一對夫婦,帶著兩個孩子,已經上了岸。這就向那個人點個頭道:“請問這位大哥,你們是從二裏崗來的嗎?”那人看了看他胸前掛的佩章,代字是虎賁,而且又是個軍官的樣子,便道:“官長,我家眷在二裏崗逃難,我今天把她接回來了。”程堅忍對那婦人,看見她穿的一件青布襖子,雖不是破爛的,也就粘遍了髒跡,頭發焦幹,披在肩上。憑這一點,也可知二裏崗逃難,是一種什麽生活。便又向她點著頭道:“請問這位大嫂子,你們在二裏崗逃難遇到鬼子嗎?”她道:“鬼子倒是沒有去過。可是炮火連天,有好幾回說鬼子打到山下,我們嚇掉了魂。”程堅忍道:“沒有人逃下二裏崗去嗎?”她道:“也有走的,走的不多。”他問道:“大嫂可看到一位老太太帶一位二十來歲的小姐?她們姓魯。”她笑道:“這個倒不曉得。”程堅忍覺得她這一笑是對的。逃難的人很多,她怎知道哪個是魯老太太,哪個是魯小姐?人家還叫聲官長,自己可是說出很幼稚的話。自己也笑著躊躇了一會兒,沒有說出下文來。
可是人家不能等,夫妻雙雙地已經走開了。程堅忍站在碼頭上出了一會神,見麵前碼頭邊有一隻小船,緩緩地向江心**了去。這讓他把一個深刻的回憶想起來了,記得送著魯小姐離開常德的時候,自己眼望著她還在小船上,船到了江心,她還不住地回過頭來望著。那時,自己雖還穿了一件軍衣,可是心裏這一份難過,真難以形容。他想到這裏,看看麵前一片江水翻騰著細微的浪紋,緩緩地向下流去。這水麵也有幾隻小船,來往著渡河,他似乎覺得眼光生花,覺得其中有一隻向對岸開去的小船,艙裏隱約有個女少年,那就是魯婉華小姐。他很驚異地走向靠河的岸邊看了一看,那人不一定是少女,而且不一定就是女人。那是自己神經過敏的錯誤了。他不再考慮,沿著江岸到了大碼頭,見有過河的渡船,就隨著過河的人走上船去。到了南站,還不過是上午十點鍾。他估計著到二裏崗去的來回路上,足有餘裕。於是在大路邊新支起的茶棚子裏,喝了一碗茶,吃了幾塊米粉團子,就向二裏崗走去。這二裏崗是常德南岸西南角的一座小山,估量高度,約莫五百公尺,並不算得有什麽險要。
但因為去每條大路都遠,決不是戰爭的地帶,因之,常日疏散出城,來不及遠避的人,都跑到這座小山來。程堅忍到了山腳下,看到迎麵一帶山巒,套著一個高些的峰尖在後,山勢很平常。山上長了些稀稀落落的鬆樹,並不像常德北麵太陽山那樣雄壯。心裏先暗叫了一聲糟糕,這個地方,怎麽能躲避兵災呢?看看山腳下,有一道彎曲的小路,迂回著山坡度向山下延展了去,自己也就順了這小徑走著。在半山腰上,遇到兩批下山的人,全帶著箱杠行李,似乎已是逃難的回家,後麵這批,有個年紀老些的在後押著一挑雜物,扶了根木棍子,帶勁地向山下走。便站住腳問道:“老人家,請問這山上避難的人都住在什麽地方?”這老人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道:“老總……山上去接人的嗎?山上人走空了。我們是最後離開二裏崗的了。”程堅忍道:“為什麽走得這麽快?”老人道:“仗打完了,鬼子也跑了,我們還在這空山上守著幹什麽?”程堅忍道:“山上一個人都沒有了嗎?”他道:“都沒有了,除非是那廟裏的和尚。”他一麵說,一麵向山下走。
程堅忍道:“老人家,這山上出過事嗎?”他道:“在山上的人,沒有出過事,隻有些人讓大炮嚇著逃下山去,預備再走一截路,聽說遇到了鬼子……”他說著隻管走,下山路快已經走遠。以下沒聽清楚他說些什麽,不過看到他豎起手上的棍子,在空中晃了幾下。程堅忍看到這情形,倒不知道怎樣對付才好。站在半山腰待了一會,心想,到了這裏,無論如何要找出一點消息來的。於是加緊了腳步向上走,太陽正當午,熱氣曬在背上,像火炙似的,汗卻又由棉衣底下向上浸透。到了山頂,喘著氣,心房亂跳,路頭上有棵大鬆樹,且扶了樹幹,站著出會神,借著歇歇氣。雖是冬天,奔走著發熱了,還是想喝點涼水,於是手扶了樹,四周打量著哪裏有水可喝。
經他這樣巡視著,他發現了各處大樹蔸上和直立的石頭上,都貼著字條,或用****在上麵寫著字,全是逃難的人在上麵留著無法投遞的公開郵件。這卻引起了他的新估計,是不是魯小姐也會在這裏留下幾行字。因之,再向上走,倒有了目的,就在沿路都向樹上石頭上打量著。翻過前麵這道小嶺,就是山崗子上一條小路,沿路的樹幹上,果然不斷有字條發現。他將每一張字條全看過了,並沒有魯小姐母女留下的字跡。地上有些就著山坡挖的灶坑,也有在岩壁下麵係著繩子,留下布片的,這一些,可證明當時散漫在滿山的狼狽情形,聯想到魯氏母女也無非是在這山上風餐露宿了。前進約半裏路,遇到一座古廟,牆屋還相當完整,廟門是向外掩的,還將大鐵環上插了一把大鐵鎖。由門縫裏向裏麵張望,連院子帶佛殿地下,全是碎草亂葉,靠牆也有幾處燒著焦糊的記號。
待翻過牆去向裏看看,又找不著爬牆的東西,對廟門發了一會呆,正沒個作道理處,卻有兩個挑柴小夥子,由廟後轉出來。便道:“請問二位,在山上逃難的人,都下山了嗎?”一個樵夫答道:“昨天就走光了。山上沒有了吃的,和尚都下山了,你不見鎖著廟門?”程堅忍道:“再向裏走,是哪裏?”樵夫答道:“向裏走也是下山路。”堅忍問道:“聽說難民下山,有遇到鬼子的,是嗎?”樵夫搖搖頭道:“是的,男的讓鬼子殺死,女的搶了跑。”程堅忍道:“你知道難民裏麵有姓魯的母女兩人嗎?”樵夫搖搖頭。另一個樵夫道:“怎麽沒有?在前幾天大炮響得厲害的時候,她們嚇得下山了,全家都讓鬼子殺光。”堅忍聽說,不由心房猛撞一下,麵孔急紅了,那兩個樵夫全是擔了柴捆在身上的,看到他直了眼光,紅著臉,這是個軍官,還帶著手槍呢。他們怕是話說錯了,挑著擔子轉身就跑。程堅忍叫著:“我還有話問你們呢,站住!”這一聲站住,嚇得兩個樵夫挑了擔子,由山坡上滾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