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悵悵的呆立了一會子,才笑道:“我覺有好多話要說,一時偏是毫無頭緒,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才好。”李冬青道:“我也是這樣。其實仔細一想,本來也沒有什麽話說。”楊杏園道:“讓我來想想看,可有什麽可說的。”說著昂起頭來,想了一會。然後說道:“你的大作,沒有專門送過我,作幾首詩送我,為臨別紀念罷。”李冬青笑道:“這仍舊是不相幹的話,不切實際。”楊杏園道:“要切實際的話,我隻有一句,希望常通信。”李冬青道:“總疑我一去不來嗎?”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我現在無論遇什麽事,都是抱悲觀的。”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鬱之氣,也無法安慰,腳微微的踢著地板,低頭無語。楊杏園斟了一杯茶自喝著,一雙眼睛,隻望壁上懸的風景畫片。屋子裏頓時沉寂了,一點聲息沒有。半晌楊杏園歎了一口氣,將茶杯放在茶幾上,自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李冬青也站起來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楊杏園道:“多坐一會,多坐一會。”李冬青經他挽留,隻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對,沒有什麽話。坐了一會,李冬青笑道:“竟是沒有什麽話可說,我走罷。”楊杏園道:“家裏沒有什麽事嗎?”李冬青道:“沒什麽事。”楊杏園道:“回家也是坐,在這裏也是坐,何不多坐一會?”李冬青道:“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頓了一頓再說道:“依舊這樣挽留。你找出一個事做,我就還坐一會。”楊杏園道:“我這裏有圍棋子,下一盤圍棋罷。”李冬青笑著點點頭。楊杏園忙著在桌上擺棋盤,移電燈,便和李冬青下起棋來。下了一個角,已死了。第二個角,形勢又不好。李冬青道:“你不補一子嗎?又輸了。”楊杏園將棋子一摸,棋局亂了,笑道:“算我輸了。不下了。”李冬青知道他無心下棋,笑道:“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於望風而逃?”楊杏園道:“不知道什麽緣故,我今天連補眼都不會,慢說一盤棋隻四隻角,就是八隻角,我也占不住一隻,與其一敗塗地,莫如先遞降表。”李冬青也不去追問。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說道:“明天會罷。”楊杏園道:“還早呢。”這句話雖說出來了,請她再坐的話,究竟也不能出口,隻好跟著後麵送出來。送到大門口,隻見電燈通亮,照得胡同兩頭,空****的。楊杏園道:“好冷靜,我送你到家罷。”李冬青道:“這一點兒路,怕什麽?”但是楊杏園說了,果然送了出來。到了門口,李冬青敲門,王媽出來開了。李冬青站在門外,對楊杏園道:“你可以回去了。”說了一聲“明天會”,楊杏園一步一步回來。到了自己門口時,回頭看著李冬青還站在那裏。便將手揮了一揮,讓她進去。等那邊進去了,他才進來。

從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這邊來,就是楊杏園到她那邊去。轉眼又是五天,次日便是李冬青動身的日子了。到了這日下午,楊杏園在附近的館子裏,專為他母子三人餞行。吃完飯之後,李老太太和小麟兒回去,李冬青到楊杏園家來,為最後的辭行。這幾日以來,有什麽話也就可以說盡了。況且就是這幾天,雖然互見較密,其實也是閑談。這時匆促之間,自然也就無有甚話可說。李冬青隻在外麵屋子裏坐一坐,說道:“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便走出來,走到院子裏,隻見一輪八分圓的月亮。正在樹梢,照得樹影橫臥地下,很是明亮。楊杏園走了出來,抬頭一望月亮,便吟道:“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蟬娟。”李冬青聽他吟了這一串《水調歌頭》,默然無語,低著頭自去了。楊杏園道:“明天我一早過去,不送了。”李冬青微微答應一聲,已轉過屏風去。楊杏園倚著門,在月亮影裏沉吟不已,忽然心裏默著得了一首七絕。那詩是:

斷盡柔腸奈別何,臨歧言語轉無多,

低頭月下蕭然去,淒絕數聲水調歌。

自己念了一遍,便走進房去,拿起一張紙來錄下了。看看紙後還有一小幅空白,又題了二十個字是:

送人寂不語,臨風立夜闌,

一輪將滿月,明夜隔河看。

錄完了,把個信封來封了,便叫聽差達到李家去。在信封左角題了“候玉”兩個字。聽差去了一會兒,拿了一張素紙回來,也沒有信封封著。楊杏園接過來看時,上麵歪歪斜斜,寫了幾行字道:“兩詩皆令當事人不忍卒讀。倚裝匆匆,心思如秋山亂草。此時此地,實無法奉和也。知白。”楊杏園將字紙疊著,塞在袋裏。便早早的上床睡了,預備早些起來,和李冬青照應一切,幫助上車。可是心中有事,哪裏睡得著。由十點鍾睡到隔壁屋子裏的鍾打兩點,還是醒的。索性不睡,找了一本書,靠在枕頭上看,這樣一來,才把睡魔勾起。次日醒來,深恐不早,在枕頭下摸出手表來一看,卻還是六點多鍾,怕睡了不容易醒,便穿衣起床。這時聽差沒有起來,廚子也沒有起來,他都不驚動,自己到廚房裏去舀水洗臉。煤灶上現成的開水,沏上一壺茶,慢慢的喝著。待了好久好久,才是七點鍾。聽差聽得響動,也起來了,楊杏園便叫他開了門,自上李家來。

一敲門,王媽出來了。楊杏園一眼便看見她眼睛上有兩個紅暈暈兒。王媽道:“楊先生真早。你瞧,大家過得像一家人一樣,這一走,教人怪舍不得的。”楊杏園點點頭,自望裏走,隻見李冬青母女,正在屋子裏收拾網籃。李冬青便道:“早呢,大哥你就來了。”楊杏園道:“在家裏也是白閑著,過來多少可以幫一點忙。”李冬青道:“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什麽事了。”楊杏園道:“我還忘記問,這些書算存在我那裏,這些木器家具呢?”李老太太道:“我本來送何太太的。她又多情,不肯白要,送了我們三張車票。其餘零碎物件呢,我就送王媽了。”楊杏園一想,怎樣送得幹幹淨淨,一點兒不留,將來李冬青再到北京來,就沒有可用的嗎?心裏這樣想著,愈覺眼前的李冬青,也從此一別,後會無期,十分傷感。一會拉著小麟兒的手道:“小兄弟,以後我們什麽時候再會呢?也許那個時候,你成了大人了。和我不認識吧?”小麟兒道:“不,我有了錢,我一定搭火車到北京來,看我那些同學。”楊杏園笑道:“你能言而有信嗎?不要冤你那些同學。”小麟兒道:“我為什麽冤他們?我不來就說不來得了。難道不冤他們,他們不放我走嗎?”李老太太聽見都笑了。楊杏園道:“好幹脆的話。”李冬青抿嘴一笑。李老太太把東西料理清楚,還隻有八點鍾,大家反而靜靜的坐著,說些閑話。李老太太道:“人是個鳥雀性,這時我們還在一塊兒說笑,明天這時,要隔開一千多裏了。”楊杏園聽說,望著李冬青。李冬青回頭一看網籃,低頭拾落網繩去了。楊杏園道:“自從搬到這裏來,沒有事便和伯母來談談。來得慣了,過這門口,就想進來。今天伯母走了,明天走這門口過,才是有些感觸呢。”李冬青這時索性不理網籃,低頭到屋裏去了。李老太太道:“外麵坐著談談罷,將來不知道哪一年才相會哩。”李冬青先沒說話,半晌,才隔著屋子說道:“我有零碎小東西,得找一找呢。”好半天,李冬青才出來。對著天上望望道:“不早了,我們先上車罷。”楊杏園道:“早些上車好,免得找不到座位。”於是回去,叫了一個聽差來,將東西先解運上車站,一麵打了一個電話,叫一輛大號汽車來。不到十分鍾的工夫,汽車的喇叭,已在門外響了。王媽舉著一點袖口,擦著眼睛,說道:“太太,汽車來了。”李老太太母子,和著楊杏園一路走出大門。王媽要看守房子,隻送到大門口,手扶著門框,眼圈兒紅紅的,好象要流出眼淚的樣子。說道:“太太大小姐,路上保重點兒。”李冬青也是眼圈透著紅暈,先上車了。李老太太和王媽說了幾句互相慰勉的話,也帶著小麟兒上了車。

他們三人坐了一排,楊杏園坐著倒座兒,卻見李冬青抽出手絹來擦眼睛。李老太太道:“王媽跟我多年,象一家人一樣,一說分手,我也怪舍不得的。”李冬青聽了這話,越發難受。李老太太又對楊杏園道:“冬青也和我一樣,最心慈不過,看見人家哭,是免不了流淚的。”李冬青對她母親一笑,說道:“誰和你老人家一樣呢?”李老太太沒有回答什麽,大家靜坐了一會,汽車跑得快,一會兒就到了西車站。四人下得車來,走進車站,隻見迎麵花枝招展,一大群女賓笑著迎上前來,楊杏園看時,裏麵都是李冬青的女朋友。史科蓮何太太也都在內。她們看見李冬青,早是繞了一個大圈圈,將她圍在中間。有幾個親熱些的,索性走上前和她牽著手,絮絮的談起別況來。那些人看見楊杏園代李冬青提著一個皮包,大家都不免看他一眼。其中何太太和史小姐還與他微笑著,點了一個頭。楊杏園見人家都望著他,大窘之下,執著小麟兒的手道:“我們買月台票去。”說著,自離開了這一班女賓。他心裏想道:“許多男子喜歡看女子,女子總是害臊而走。而今許多女子看起我來,我是一個男子,一樣的害臊而走。由此說來,一個人被許多異性的人所注意,大概總要起一種奇異的觀念的,這在心理學上,倒是值得研究的一個問題。”自己一麵想,一麵低頭走著。抬頭一看,已走過了賣票處。一轉身,看見一大群女賓,又說笑著走了過來。心又想,不要讓她們看見我這種傻樣,因自站在一邊,看那牆上的布告,讓女賓都和李冬青進了鐵柵欄門,才去買月台票。

楊杏園將月台票買好時,那一班女賓們已不見了。他生怕李冬青找不到好座位,又不願以一個男子夾雜到女賓裏去,心裏十分為難。隻得牽著小麟兒的手,在月台上走著,隻向火車的窗子裏探望,看她們在哪裏。恰好李冬青的臉,在窗戶邊一閃,楊杏園將提包在窗眼裏送進去,又扶著小麟兒上車。因為離這窗子不遠的地方,有一張露椅,便在那裏坐了。伸出手腕來,一看手上的手表,還隻有九點鍾。這裏的車是十一點多鍾開,差不多還差三個鍾頭呢。自己覺得久坐在這裏,也很無意思,順步走到西車站食堂,要了一份早茶。原先在月台上買了兩份日報,這時一麵喝茶吃點心,一麵看報。心想這一份早茶吃完,也就可以消磨一個鍾頭了。打開報來,正看了幾行,隻聽有人說道:“怎麽不上車去?”楊杏園抬頭看時,卻見李冬青站在桌子邊,一隻手拿著手絹擦臉。楊杏園道:“那裏女賓大多,我在那裏,什麽意思。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李冬青道:“我也不知道你在這裏,我是打算來喝一杯咖啡的,和你不期而遇哩。”楊杏園把左手邊的椅子一移,也沒有說什麽,李冬青便坐下了。楊杏園道:“也來一份早茶,好嗎?”李冬青道:“不,我隻喝一杯咖啡得了。車上有一大班送行的人在那裏,我倒離開人家,在這裏快活嗎?”楊杏園果然叫茶房來一杯咖啡,李冬青隻呷了兩口,起身便要走。楊杏園道:“這算什麽?巴巴的來喝咖啡,沒有喝又要走。”李冬青笑道:“隻是丟了一班送行的人在那裏,心中老覺不安。”楊杏園道:“喝了這一杯咖啡去,也不見得她們就全走了。”李冬青隻得又坐下,將一個茶匙,不住的在杯子裏攪,好讓它涼些。楊杏園笑道:“我們所談的時候不多了,應該找一點話說才好。”李冬青呷了一口咖啡,笑道:“你不是說了嗎?臨別言語轉無多。不如以後通信多說些罷。”楊杏園道:“也隻好如此。”李冬青道:“我要去了,你不必再送罷。”楊杏園聽到她說:“我要去了”四個字,不覺為之黯然。說道:“你且去,我一會兒再來車上看看。”李冬青道:“有一句極俗的言語,’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你還不知道嗎?”楊杏園道:“送得老伯母到車站來,我還沒有說一句話,怎能不辭而去?”李冬青道:“既然這樣,我先去了。”說完,她放下咖啡杯子,就走出食堂去了。楊杏園又坐了一會,看看手表,已是十點多,心想女賓不全去,總也不多了,會了賬,走出食堂來。

帳到月台上,頂頭就碰見何太太,何太太笑道:“我說呢,楊先生怎樣倒先走了?”楊杏園心裏想要駁她怎樣兩個字,又駁不出來,卻說道:“嫂嫂為什麽就走?”何太太道:“家裏有事,趕緊要回去料理。現在你可以到車上去,沒有女客了。”說著道了一聲“再見”,自去了。楊杏園心想,這人太心直口快些,越發不像以前了。心裏雖是這樣想,可是毫不考慮,一直就上車來。李氏母女,她們坐在一節茶房車上,三個人占了兩把椅子。女賓走了九停九,隻有史科蓮在這裏。楊杏園上車來,史科蓮李冬青一同讓坐。楊杏園見這地方,是這節火車盡頭的一端,不至兩麵受擠,說道:“這地方很好,何以揀得的?”史科蓮道:“在密斯李未來之先,我們就和茶房接洽好了。”楊杏園道:“如此說來,倒要謝謝諸位了。”史科蓮想道:“這是人家的事,怎樣要你來謝謝,這也奇怪了。”但是楊杏園和李冬青,都未留意此層。李老太太道:“正是這樣。在北京住著,冬青許多朋友,就像姊妹一樣。這一走起來,連我都舍不得。”史科蓮道:“你老人家府上搬走了,最是我心裏難受。除了密斯李待我許多好意不說,我有什麽為難的事,都可以來請教,現在找不到這樣第二個人了。”李冬青對楊杏園將眼皮一撩,又對史科蓮一笑道:“我有什麽幫助你的呢?說起來,也慚愧得很。”說畢,又正色對楊杏園道:“有一樁要緊的事,我幾乎忘記了。就是密斯史環境困難,大哥也是知道的。前次蒙大哥幫忙,我是不啻身受,以後還要大哥多多幫助。”楊杏園道:“都是朋友,這個我自在心裏。”史科蓮聽到這裏,要想找一句話來敷衍,先感謝李冬青好呢,先感謝楊杏園好呢?肚裏一劃算,先沉默了一會,等她想得話時,李冬青又談到別的問題上去了。她見無機會可以插嘴,也隻得緘默到底。李冬青和她坐在一張椅子上,楊杏園和李老太太又坐在一張椅子上,正是麵相對。史科蓮坐的地方,正挨著窗子,便搭訕著對窗外看去,李冬青都看在眼裏。這時上車的人越來越多,亂轟轟的,大家也沒有心思細談。李冬青便道:“二位都回去罷。”楊杏園道:“不要緊,我上午沒事。”李冬青便對史科蓮道:“你是要上課的人,何必在亂嘈嘈的地方坐著。”史科蓮心裏一活動,便笑道:“那末,我先回去了。”說著站起對李老太太一鞠躬,說道:“你老人家保重。”李冬青也站起來,便握著她的手,說道:“你要不時寫信給我。據我說,你忍耐些,還是北京好。”史科蓮句句答應了,說不出所以然來。那一雙淚珠,在眼中活動,隻差吊下來。她回過頭對楊杏園微微點了個頭,便低頭走去。李冬青握著她的手,並沒有放,跟著後麵,反送她下車去。走到月台上,兩人對立了一陣。史科蓮的眼淚,究竟忍不住了,便在衣袋裏掏出手絹來擦眼睛。李冬青避著人,低下頭去,也把手絹偷著擦眼淚。史科蓮道:“隻有你是我一個知己,現在你又走了。”李冬青道:“你好好的罷。我雖不在北京,我也不忘記你的,或者還在老遠的和你想法。北京我是丟不了的,我們將來總可以見麵。”說著,握了她的手,又撫摩撫摩她的肩膀。看見她有幾根頭發亂了垂下來,又一根一根給她清理著,扶到耳朵後去,又呆呆地對立一會。史科蓮道:“你上車去罷,仔細位子被人占了。”說畢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停腳回頭一望,李冬青還站在那裏。又叫道:“車上去罷。”李冬青隻點頭,史科蓮乃揮淚而別。李冬青上得車來,猶自不住的用手絹擦眼睛。楊杏園想要拿一兩句話來安慰,又不知怎樣說好,隻得默默的坐著,坐了一會,便對李冬青道:“到了漢口,就請你寫一封信來。今天是星期五,星期日你們可以到漢口,下個星期三四,我可以接到你的信了。”李冬青忍不住笑道:“人還沒有走呢,怎樣就算到來信這件事上去了。”楊杏園被她一指破,又沒有話說了。李冬青道:“大哥以前曾說過,將來要在報館裏添晚間的工作。我想冬天來了,風雪霏霏的半夜三更回家,未免太苦,不就也罷。”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唉!我也希望這樣,但是恐怕環境不允許我。”李冬青道:“大哥自己也不必太刻苦了。上次曬冬衣,我看那兩件皮袍子,都有六七分舊了,應該換一件。”楊杏園道:“豈但是皮袍子!”李冬青又道:“我又想起來了。大哥**那兩條棉被,大概也有年數了。”楊杏園道:“要添補的,多著呢!不但我自身,三幹裏外,我還有一個家呀。惟其如此,所以不能不奮鬥。”李冬青笑道:“還有一件,大喝濃茶,看夜書的毛病,應該改了。以後要注重體育才好,填詞做詩,總是發牢騷,我想也大可丟了。”楊杏園道:“你所說的,我都認為正當,我決不當作閑話。”李冬青道:“我也說不了許多,作客的人,自保重些。”楊杏園到了這時,心裏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便道:“我回去了罷。”說著站起身來。李冬青道:“離開車的時候還早,何妨再坐一會兒。”楊杏園聽說,複又坐下。隻見一對青年男女,各穿著嶄新的衣服,由前麵過去。這兩個人看見楊杏園,都笑著點了一個頭,滿麵春風的,一同過去了。李老太太道:“這倒很像小夫婦兩口兒。”楊杏園笑道:“你老人家眼力不錯。他們結婚還沒有到一個禮拜,這是出門去度蜜月哩。那一個男的,是我的同鄉,所以我認得。他們都是新近畢業的大學生,早就約好了,畢業之後,等天氣涼了結婚。結婚之後,遊曆一個月。遊曆之後,再各人分頭去作事。”說時,楊杏園把臉往前一看,對李老太太道:“你老人家看看,他們不就坐在那前排?”李冬青和李老太太都回轉頭去看,隻見他兩人坐在一排,含著笑容,牽牽連連的在那裏低聲說話。李老太太回頭來一笑,輕輕說道:“看他那樣子,高興是高興,可借美中不足,像我們一樣,都坐三等車。要是坐頭二等車,那就舒服了。”楊杏園道:“他們精神上也就舒服到十二分了,人心不要無足,有了精神上的舒服,還要圖身體上的舒服。”小麟兒正在椅子邊的路頭上,李冬青一手將他牽了過來,說道:“這裏比不得在家裏,你斯文一點。”說話時,她低著頭,裝著和小麟兒牽扯衣服。楊杏園到這時,實在不願坐了,執著小麟兒的手道:“小兄弟,我們再見罷。”說畢,便站起身,李冬青知道他要走,實不能再留,也站了起身,垂下眼睛皮,可不敢仰視。楊杏園又和李老太太謙遜了幾句,回轉身來,要想和李冬青告別時,隻見她伏在窗戶上,一陣咳嗽,簡直不能間斷。自己不便問她怎麽樣了,又不忍當她咳嗽未完,便先告辭。半晌,李冬青才回過臉來。一麵揉眼睛,一麵微笑道:“這一陣咳嗽,真難受,不要在車上害起病來。”楊杏園站在這裏,已經癡了一樣,沒有說話,忽然“轟通”一聲,車子望後一閃,站立不住,一跤便跌得椅子上。抬頭一看窗外,那月台上的人,一個個直挺挺的往後移動,原來車子開了,說道:“糟了,我怎麽沒有聽到搖鈴,也沒有聽到放汽笛。”站起身來,正打主意,李冬青早一把扯住他的衣服說道:“車子已開得很快了,怎樣下去呢?”楊杏園笑道:“也好,我多送你們一程,到長辛店,再下車回來罷。”李冬青也笑道:“不料我們還又多出一兩個鍾頭的盤桓,人生聚散,真是說不定呢。”於是索性從從容容的談起話來。一會兒查票的來了,楊杏園搶先說明,補了票,一陣紛亂過去,又略談了幾句閑話,隻聽見嗚嗚地一聲汽笛,楊杏園一驚道:“怎麽樣?就到了長辛店。”說時,火車已經停住。一望這邊窗外,鐵軌交叉,密得像蛛絲網一般,正是像長辛店的情形,趕快低頭由這麵一看,月台上立著的木牌,可不是寫明了長辛店?楊杏園生怕車開得快,便又向大家告辭了一番,立刻走下車去,自己站在月台上,李冬青和李老太太都從窗戶裏伸出臉來,和他說話。李冬青道:“這要累得大哥一個人回京了。”楊杏園道:“不要緊,到京隻有幾十裏路,一會就到了。”李老太太和楊杏園說了幾句話,自坐進去了,李冬青伏在窗戶上,和楊杏園對望著,彼此無言。相對了一會兒,李冬青在裏麵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楊杏園,楊杏園接過茶,眼睛一看她那一隻白手,心裏想道:“現在為什麽兄妹名義所限,一握別之緣都沒有了。”他一麵呷著茶,卻不住對李冬青扶著窗格的那隻手出神。喝完了茶,仍將茶杯遞回,又對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忽然垂眸一想,便把手指上那個小金戒指取出來,交給楊杏園說道:“這是一個女朋友送我的,我轉送大哥,作個紀念罷。”楊杏園接了戒指,真是喜出望外,連忙走進前一步,說道:“謝謝,我把什麽送你哩?”李冬青還沒有答言,隻聽那火車頭上的汽笛,嗚嗚的響起來了。楊杏園道:“哎呀!怎樣就要開了?”當時心裏撲通撲通,不由得亂跳起來。李冬青伏在窗戶上依然未動,半晌,說道:“你早些回去罷。”李老太太,也伸出頭來,和他告別了兩句,馬上汽笛二次響,車身慢慢的往前移。楊杏園在月台上跟著走,口裏雖和李冬青說話,可不知說些什麽。一轉眼,火車一快,李冬青已在四五丈以外,楊杏園跑著追了幾步,火車已去得遠了,便取下帽子來搖動。先還看見李冬青在窗戶上,後來隻見一條手絹,在窗外招展。他呆呆的站在月台上,直望著那火車越縮越小,小到沒有了,才回過臉來。

這時,月台上已空****的沒有人了,無精打彩,走出車站,在街上吃了一頓飲食,已是下午三點多鍾。順腳走去,隻見空場邊,一群趕腳的牽著許多的驢子在那裏。楊杏園想道:“一個人在這裏等火車,實在無聊的很,不如騎驢子到西便門罷。”自己一沉吟,幾個趕腳的便圍了上來。楊杏園也無心說價錢,揀了一匹健壯些的驢子,便一腳跨上,趕腳的隻在驢子後腿一拍,四蹄掀開,便離了長辛店。這裏到京,正是一條寬闊的馬路,是將古來驛路加修的,兩麵一望無際,隻有些村莊上墳墓上的小樹林,點綴在莽莽平原裏。秋末冬初的天氣,日子很短,太陽已斜到驢子後邊去。兩邊道旁,有些樹木,大半都黃了。照著黃黃的日頭,在西北風裏麵,瑟瑟篩著葉子響,一派蕭條景象。回頭一看,短叢楊柳樹外,一條長堤似的鐵路,穿破了平原,正是剛才和那人同車經過之處。如今呢,隻落得斜陽古道,蒼茫獨歸,怎不腸斷?心想,你看這野曠天低,眼界空空,人生不是這樣無收拾嗎?我還回什麽北京,不如技發佯狂,逃之大荒罷。想到這裏,不覺滾鞍下驢,路邊一堆青草,六尺黃土,便成了他暫時棲息之所。這也真可說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