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華伯平“噯喲”一聲,楊杏園在這邊屋子裏問道:“什麽事?這樣大驚小怪的。”華伯平道:“我想起來了,那個醜東西,坐在我大腿上的時候,伸手在我衣裳袋裏摸了一把。我因為是人家的衣服,隨她去摸,錢放在小褂子袋裏,她摸不著呢。現在我記起來了,我走的時候,嘴裏還咖著煙卷。煙抽完了,那個煙嘴子,就放在袋裏,現在一定沒有了。那衣服夥計拿去了沒有?”楊杏園道:“還在沙發椅上。”華伯平道:“你摸摸看,裏麵還有沒有?”楊杏園當真拿起來摸了一摸,笑道:“沒有。”華伯平道:“那個煙嘴子,是五塊錢買的呢,丟了可惱得很!”楊杏園道:“那不值什麽,花幾吊錢再去看上一回美人,就拿回來了。”華伯平道:“罷罷罷!慢說拿不回來,就是拿得回來,寧可丟了,我也不去。”楊杏園道:“你怕得這樣,為什麽先又要去?”華伯平道:“先要去無非是看看而已,誰知會是那個樣子。”楊杏園笑道:“明天告訴熟人,說華伯平還有一個貴相知在蓮花河啦,也就是你生平的風流佳話了。”華伯平也笑道:“你不要以為花錢少,洗澡費煙嘴子完全在內,算一算,也就快十塊啦。我又算學了個乖,到這裏麵去,還得小心扒手呢。”楊杏園笑道:“你出這大的價錢,人家叫什麽名字都沒有問,實在闊得很,這算得是蓮花河的王金龍,可以高比’見麵銀子三百兩,吃杯香茶就起身‘了。”華伯平笑了起來說道:“也不算冤。我們總算到了一回另一世界。說起此事來,也可做於儕輩了。”說著話,華伯平已經披了圍巾,自浴室走出來。楊杏園道:“何以洗得這樣快?”華伯平道:“我是昨天洗的澡,身上並不髒,不過水裏泡一泡,除去穢氣罷了。”楊杏園道:“果然,我也是昨天洗的澡,可是今天要不洗,恐怕去睡覺也睡不著呢。”說畢,自去洗澡,也是在熱水裏睡一下,就起來了。依著華伯平,一定要到胡同裏去一趟。楊杏園因為許多稿子沒有料理,卻要回家。兩人各穿了自己的衣服,分道揚鑣。
楊杏園回得家來,進得自己屋子,扭著電燈,隻見桌上放著一個西式信封,上麵寫著自己收,旁書“史寄”兩個字。心想這是史科蓮來的信,我上星期,曾寫一封信去,答複她的來信,了一段應酬,難道她又答複這封信來了嗎?將信拿起,並未封口,拿出裏麵的信紙來,卻是一封請柬。上麵約的就是次日下午,在英麗番菜館晚餐。在那候光的光字下麵,另有兩行紅墨水鋼筆寫的字。是:“家祖母欲與先生一談,務請駕臨,不必客氣。”楊杏園想道:“我說呢,她哪有錢請客,原來是她祖母拿錢出來。這位史老太太,有什麽話和我談呢,無非是道謝罷了。我若去了,分明是受人家的道謝,那有什麽意思。不過不去呢,史科蓮又特意注上了兩筆,意思是很誠的,太拂人家的情,也不好。”想了一會,將請柬扔在一邊,自去料理稿子。偏是這類不要緊的事,又會老放在心裏,編了一會兒稿子,又把請柬拿起來,將那兩行字看了一看。楊杏園一想,她若是請我,一定也請了冬青的,我不如先問一問冬青,這究竟是什麽意思。把那請柬依舊插進信封,便塞在一疊書裏。
次日,下午四點鍾,楊杏園算定李冬青教書已回來了,自己走出大門,沿著胡同,一步步向李冬青門口踱來。走到門口,見小麟兒正夾著一個書包,從外麵回來。楊杏園笑著道:“這兩天怎麽不到我那邊去玩,我那邊的**,全都開了。”小麟兒道:“你的花開了嗎?我的花都開了呢。”楊杏園道:“前天我看見了,隻開了幾朵小的。”小麟兒道:“你哪裏看見了。客廳裏的不好,好的全在上麵屋子裏呢。”楊杏園笑道:“你這話是瞎說的,我不相信。”小麟兒一伸手拉著楊杏園的衣裳,說道:“你不相信,就進去看一看。”楊杏園道:“不必去看,我知道了,總沒有我的好。”小麟兒聽他這樣說,死拉活扯的,把楊杏園拖了進去,一路嚷道:“不信,非要你看不可。”楊杏園也就一路笑著進來。
李冬青買了一條鱖魚,正自高興的在院子裏收拾,要煮作晚餐。看見楊杏園來了,笑道:“在我們這裏吃晚飯吧?請你吃紅燒鱖魚。”楊杏園一想,這個樣子,分明是準備在家裏吃晚飯,沒有預備出去,大概史科蓮竟沒有請她。隨口答道:“一來就要叨擾。”李冬青一麵洗手,一麵讓楊杏園在小書房裏坐,隨後也進來了。笑道:“隨口就是戲詞,這都是近來看戲的成績。”楊杏園道:“我快有一個月沒看戲了,這話不對。”李冬青笑道:“我是有證據的,並不是瞎說。其一,在你們那裏,看了兩份小報,我想,大詞章家和大學生,決沒有要看那種什麽’講演聊齋‘,’土話西江月‘之理,一定是看戲單子。其二,我在貴字紙簍裏,發現好幾回天樂園的戲單。那晚香玉的戲,我也看過幾回,也還不錯。”說著,笑了一笑。楊杏園心想,她以為我捧坤角呢,真是黑天的大冤枉。說道:“證據是不錯,可是你誤會了。這是富家那位大少爺,得來的成績,我向來就不很大看坤角戲。晚香玉還是初起來的一個坤角,我更不要看。”李冬青見他辯之甚急,也就不再往下說。便問道:“這個時候,正是撰稿子的時候,今天怎樣有工夫來談談。”楊杏園道:“今天的稿子,因為省事,早已辦好了。隻沒有發。剛才在胡同裏散步,遇到令弟,他拖我來看**呢。”李冬青道:“說到**,我記起一樁事。中央公園,年年是要開一回**會的,不知道今年陳列出來了沒有?”楊杏園道:“聽說就是這一兩日之中,陳列出來的,同去看看如何?”李冬青道:“今天也晏了。”楊杏園約她同去看**,原是順口說出,並未指明是今天。李冬青一說今天晏了,知她很願去的,便道:“就是明天罷。這兩天去,正是**茂盛之時呢。古人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又說:’人生為樂須及時‘,所以機會倒是不可失的東西。”李冬青笑道:“看一回**罷了。何必引經據典,這樣鄭重說起來。”楊杏園見她明天的約會,又沒有答複,也不好再說,談了幾句話,說要發稿子,就要走。李冬青道:“剛才不是說了,請在我們這裏吃便飯嗎?”楊杏園道:“實在說,我願意在這裏吃魚。偏是今天五點鍾,有人約了吃飯,我又是先答應了,不能不去。”李冬青笑道:“那邊一定是滿漢全席。”楊杏園道:“何以見得?”李冬青笑道:“這個典故出在《孟子》上,怎樣不知道?孟子說:’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既然舍了這裏的魚,一定是去吃熊掌。現在有熊掌的酒席,隻有滿漢全席,所以我根據三段論法,斷定了是滿漢全席。”楊杏園聽了,臉上不覺紅了起來,心想她難道曉得史科蓮請我。也笑道:“不過是吃西餐,其實西餐是不如中餐好吃,因為這個朋友請這餐飯,是有作用的,若是不去吃,好像存心躲避,也不好。從前有人說,在應酬場上吃飯,是盡義務,不是享權利。我起初不肯信,如今看起來,一點不錯。”說時,看李冬青臉色如常,又笑道:“這一段說法,大可以和尊論見個高下吧?”李冬青覺得幾句無心的笑話,一時高興而出,倒惹起了楊杏園疑心似的,大非本意。便收了笑容說道:“這倒是閱曆之談,我很承認不錯。”說到這裏,便說別的,將這事引了開去。楊杏園分明要走,也就故意安閑起來,多談些閑話。一直快到五點鍾,才告別回家。
一到家,聽差便說,英麗番菜館,已經催請來了,我知道您在隔壁。楊杏園連忙問道:“你怎樣回答的?”聽差道:“說就來,原打算過去告訴您呢。”楊杏園對他這個措詞,很是滿意,點了點頭,急急忙忙換了衣服,就到英麗番菜館來。一進門,夥計點著頭招呼,問是哪一位請?他這裏本是一個小番菜館,一進門,就是個飯廳。這時大小桌上,人都坐滿了。夥計這一問,他要說是一位史小姐請,未免令人聽了注意,便說道:“是位姓史的請。”夥計道:“是位小姐嗎?在樓上呢。”楊杏園也懶得理那夥計,自上樓來。下麵夥計吆喚了一聲,樓上的夥計,將一個雅座的門簾掀開。史科蓮早伸著頭向外望了一望。看見楊杏園,笑道:“請裏麵坐。”楊杏園見她沒有梳辮子,頭上挽著雙髻,陡覺得除了幾分稚氣。頭前麵的覆發,她已剪了,露出頭上雪白的頭皮,灰色的製服,短短的領子,整個兒的脖子,都露在外麵。長頭發理的齊齊的,在那黑頭發與白脖子分界的所在,有一圈細若蛛絲的毫毛,疏疏落落的,長可半寸,這越顯出那青年處女的本色,竟不像是從前那個女孩子相了。也就含著笑道:“久候久候。”走進雅座來,上麵坐著一位老太太,約摸有六十來歲年紀,兩隻手扶著桌子,要站起來的樣子。楊杏園一想,這一定是史科蓮的祖母,便取下帽子鞠了一個躬。史科蓮便從旁介紹,說道:“這是家祖母。這是楊先生。”史老太太道:“科蓮屢次對我說,楊先生人好。蒙楊先生的情,幫助她考進學堂去,我實在不過意。”楊杏園道:“因為聽到李老太太說,史小姐有誌求學,很是欽佩,所以幫一點小忙,其實並不費力。”史科蓮將桌上的菜牌子,看了一看,笑著送到楊杏園麵前,說道:“換一兩樣吧?”史科蓮袖大入時,而又不很長,當她將菜牌子由桌子對麵伸過來的時候,一節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麵,王雪可愛。楊杏園伸手接過菜牌,說道:“不用換了,就是這樣罷。”史老太太道:“楊先生喝什麽酒?”楊杏園道:“不必客氣,向來不會喝酒。”史科蓮對她祖母道:“楊先生倒是真不喝酒,我是知道的。”這話說完了,忽然一想,話有語病,接上又對她祖母道:“上一次不是李小姐過生日嗎?那一天,李小組家裏吃壽酒,男女兩大桌,全擺在她家客廳裏。當時,還行酒令呢!楊先生卻總是不很大喝酒。”史老太太對於這些話,並沒有注意,史科蓮解釋了一陣子,她也莫名其妙。不過和楊杏園談些起居瑣事,後來慢慢談到江南風景,便問楊杏園道:“老太爺還在堂嗎?”楊杏園道:“家裏還有一個家母。”史老太太道:“兄弟幾位呢?”楊杏園笑道:“可不少,愚兄弟六個。”史老太太笑道:“楊先生添了幾位少爺了?”楊杏園道:“舍下都是反對早婚的。再說在外麵糊口,也就不敢再添家室之累了。”史科蓮這時便沒有作聲,自低頭吃東西。史老太太聽著楊杏園的話前後不接氣,而且所答非所問,不過她年壯之時,也是一位精明強幹的太太,如今老了,心裏雖然盡管慈善起來,那察言觀色的本事,也並不曾讓人,她一看這種情形,心下了然,知道楊杏園並未結婚。笑道:“是的,在外辦事,沒有家室那是輕鬆得多。”楊杏園道:“老太太說得極對。”史老太太道:“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客中有家室也方便許多,一個人顯得孤寂些。”楊杏園道:“久客在外,也就慣了。”史老太太和楊杏園大談家室問題,史科蓮在一邊,卻是一言不發。一直談到上咖啡,詞鋒方始中斷。史科蓮對楊杏園笑道:“家祖母原想親自到楊先生貴寓去奉看的,因為那是富公館,又不知道能去不能去?”楊杏園道:“那就不敢當。史小姐這話替我說了,我要去看史老太太,因為是餘公館,又不便去,還是要老太太原諒。”史老太太道:“不瞞楊先生說,我祖孫兩個,在北京住著,衣食雖然不愁,精神上非常痛苦。”說著將手對史科蓮一指,說道:“她又愛使小性兒,在人家家裏做客,哪裏容得?我因為她是無娘無老子的人,不忍管她,所以這回鬧得她一個人決裂了出來。不是楊先生幫助,還不知道怎麽了局呢。”楊杏園道:“這也是人情之常,現在史小姐到餘府上去,彼此一說開了,總是親戚,自然可以恢複感情。”史老太太笑道:“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裏麵的情形,事外人是猜不透的。今天到這裏來,是我到她學堂去邀她來的,她並沒有回去呢。”史科蓮對楊杏園一笑,說道:“這事見笑得很。”說話時,史科蓮用著刀子,正和她祖母削一個蘋果的皮,削好了,伸手要遞給她祖母。史老太太笑道:“你這孩子,怎麽主客之分都沒有了?應該先敬容呢。”恰好楊杏園盤子裏擺著兩個香蕉,一個橘子,並沒有蘋果。楊杏園道:“你老人家不要客氣,這裏有。”他這樣說時,低頭一看自己的碟子裏,正是沒有蘋果。自己也覺這種虛謙,虛謙得沒有道理。史科蓮這時也就很為難。這個蘋果,一定要給祖母,豈不是不給祖母麵子,若是吃了,越發顯得沒禮。要是送給楊杏園,巴巴的削一個蘋果給人,又有些不好意思,況且經祖母說明了,然後再送給人家,在儀節上,也難為情。手上拿著個蘋果,臉上盡管顯出笑容來,卻不知道如何交代是好。恰好茶房送了毛巾來,楊杏園一伸手,先將手巾接去了。史科蓮隨手將蘋果放在碟子裏,也接了手巾。這一個難題,才這樣含糊過去。
這時,一餐飯已完全吃畢,大家自然要走開,不能久占人家的座位。楊杏園將帽鉤上的帽子,取在手裏,和史老太太道了一聲“謝謝”。又和史科蓮道了一聲“再會”。史科蓮卻在身上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說道:“這上麵有電話號碼。密斯李若是有什麽事,請楊先生轉告她,就在電話裏通知我。”楊杏園接了名片,拿出身上的皮夾,將它藏好了。複又點了一個頭,告別回家。一路之上,他坐在車上冥想,究竟不知道這一餐飯是什麽意思。要說是酬謝,不應該請我一個,要說是約我談談,又毫無所謂,叫人真是不解。到了家裏,屋裏業已亮了電燈,隻見桌上放了一個蘇式的紅漆提盒。心想這是哪裏來的?將提盒蓋掀開,裏麵有大小三個盆子。一個盆子紅燒魚,一盆子肴肉,一盆子金花菜。用手摸盤子,兀自燙手。便一樣一樣拿了出來,放在桌上。他心想這不用說,是李冬青送來的。這大概是因為請我吃晚飯,我沒有到,所以又把可口的菜,送了三樣來了。這時聽差進來,楊杏園一問,果然是李家送來的。楊杏園一看桌上那盆楊妃帶醉的**,電燈光一照,白中透出淺紅,越發好看。**旁邊,擺著一盆大紅秋海棠,兩相陪襯起來,覺得**真非凡豔。在好花盆底下,放了一冊仿宋本的唐詩,湊趣得很。便叫聽差道:“這附近有好酒賣沒有?”聽差道:“您又喝不了多少,買去作什麽?富二爺那裏有大瓶子的白蘭地,給您倒一杯子,夠喝的了。”楊杏園一皺眉頭道:“俗俗!二爺那裏有瓶果子露,前天我喝了半杯,很好,你看還有沒有?”聽差聽了,將提盒帶著走了。一會兒拿了一個高不到一尺的小酒瓶子來,另外一雙牙箸,一個無花仿玉的白磁杯子,全放在桌上。楊杏園一看那瓶子上的白商標紙,乃是果酒公司的葡萄露,還沒有開封呢。楊杏園先就有三分中意,笑問聽差道:“這都是你辦的嗎?”聽差道:“不是。剛才到二爺那裏要酒,他看我手上拿著提盒子,就連嚷明白了,在書格子裏拿下這瓶酒來,又叫我拿這一副杯著。”說著笑了一笑。又道:“他說,楊先生若是做了詩,給他瞧瞧。”楊杏園就中了魔似的,搖頭擺腦的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一高興在身上掏了一塊錢賞給聽差。聽差得這一筆意外財喜,笑著道謝去了。
楊杏園將桌上收拾得清楚了,將瓶子打開了,斟上一杯酒,端起來先抿了一口,味是鮮甜的,竟不十分厲害。於是坐下來,一麵讀詩,一麵喝酒。自己本來吃了個八成飽,因為一高興,就想點酒喝,所以這樣鬧起來。不料菜既好吃,酒又適口,吃得滑了嘴,隻管喝下去。慢慢的喝了半個鍾頭,那一小瓶酒,竟去了三分之一。他本來沒有酒量,這葡萄酒喝在嘴裏不怎麽樣,到了肚裏去,一樣的翻騰起來,因此就有些醉意。不會喝酒的人,是不會大醉的,自己心裏明白,就不敢喝了。不過人是很高興的,一想今天的事情,不能不記之以詩。想到這裏,在抽屜裏抽出一張玉版箋,麵前現成的筆硯,將筆蘸得墨飽,便寫道:“製出魚羹帶粉香,玉人……”寫到這裏,連忙將筆塗了。又寫道:“一宵沉醉美人家,”寫了這七個字,又把筆深深的塗了。自己想道:“我今天下筆,怎樣如此的放肆,不要做罷。”把筆放下,將那張玉版箋,搓成了一個紙團,扔在字紙簍裏。聽差見他在寫字,知道已不喝酒了,就給他泡上一壺濃茶,把碗著全收了去。楊杏園也覺得口極其渴,而且心裏也有些慌亂似的,便攝了一把檀香末,放在鋼爐裏燃著,自己斟了一杯茶,躺在外麵屋子裏沙發椅上,慢慢的喝著茶醒酒。閑看電燈底下,那四五盆**,瘦影亭亭,淡秀入畫。不由得想到“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兩句詞。心想今晚詩情纖豔得很,何不填一闋詞試試。對窗子外麵一看,隻見月華如洗,院子裏那棵樹被風吹著,光杆兒隻在空中搖撼,略一思索,已有了兩句,按著格式,恰可以填一闋《臨江仙》。馬上坐到書桌上,提起筆來,將想成的句子,先寫好了。自己沉吟了一會,又接上三句。因是眼麵前的事,即景生情,寫來並不費力,不多一會兒,已經填好一闋詞。思路一活,意思上生意思,又填了一闋。填到第三闋,隻寫了兩句,覺得不是章法,左想右思,總接不下去,隻得算了。而且酒沒有醒得好,人也實在要睡,丟了筆墨,自去睡了。
次日早上起來,因為記起一樁事,便出去了。他出去不久的時候,李冬青因為來履約去看**,特意來約他定個時候,聽差沒有留心楊杏園出去,一直引李冬青到後進屋子裏來。一看一連三間屋內,寂焉無人。聽差便道:“楊先生大概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的。李小姐,您坐一會兒罷。”李冬青道:“不坐了,我留一個字條兒罷。”說著,坐到楊杏園撰稿子的位子上,拿起筆,還沒有打開墨盒,隻見一本唐詩底下,露出半張字紙。紙上有“門外即天涯”五個字射入眼簾,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兩闋詞,詞前麵序了幾句,說道:“對花小酌,不覺做醺,觸景生情,偶填《臨江仙》數闋,然未盡我意也。”那詞是:
瑟瑟西風簾(巾莫)冷,庭槐噤了啼鴉。小窗明月玉鉤斜,閑吟浮綠
囗,微笑對黃花。自囗沉檀消薄醉,拋書雙手頻叉。今
宵夜課較寒些,更闌休索夢,門外即天涯。
李冬青將詞看了一遍,把寫字條的事都忘了,念了幾遍,點點頭,心裏想道:“確是意猶未盡。”再看第二闋,依舊是麻韻。那詞是:
白糸寧歌殘秋意亂。誰憐憔悴京華,知音一個轉推她,江南紅豆
子,同裏女兒家。盡有啼痕餘舊恨,淒涼江上琵琶,紅牆
不是白雲遮,莫如思婦淚,化作斷腸花。
李冬青看了上闋,臉上紅色一變,心裏尚還有幾分同情,看到下半闋,顏色勃然一變,心想這未免擬於不倫,這若是被他這裏幾位公子哥兒看見,豈不是笑話?而且無病而呻,很犯不著。這詞下麵,還有三句,依舊是麻韻。那詞是:
眉樣初成天際月,秋容淡秀如花,忽然高髻挽雙丫。
這以下便沒有了。李冬青想道:“這個字下麵,分明有驚喜初見之意,這是誰呢?這樣說來,第二闋詞,竟與我毫不相幹,我何必多什麽心?”想著又把詞從頭念了下來,念到那“江南紅豆子,同裏女兒家”十個字,顛倒著念了幾遍,究竟按捺不下,便打開抽屜,將這張稿子放進去了。然後找了一張紙,寫道:“午間無事,如約赴中央公園看**。一時至二時,在春明館會晤可也。”紙後麵注了一個“青”字,把它來壓在那本唐詩底下,便對聽差道:“楊先生回來了,你告訴他桌上有張字條,他就知道了。”說畢,她自走去。
一個鍾頭以後,楊杏園回來了。雖然看見書下半張字紙,以為是昨晚自己填的詞,也就沒有留意。等聽差說了,他才知道是李冬青留的字,楊杏園看了一遍,便把這字條,放在一個小信件匣子裏。再一看填的那兩闋詞,卻不看見了。心想奇怪,明明壓在書下麵,何以不看見了?這一定是她看見,帶了去了,但是措詞不恭,自己也是知道的,她就是看見了,也未必偷拿去吧?大概是富家兄弟,拿了看去了,也未可知,不過剛才從前麵進來,他兄弟三個,都沒有回家,這一猜又不對了,好在這也不是大問題,猜不著也就算了。吃過午飯,快要出去了,因為找手絹,打開抽屜來。隻見那張稿子,擺在浮麵。“江南紅豆子,同裏女兒家”十個字,卻被墨塗了。楊杏園扶著抽屜,呆立了一會,然後點點頭。把那張稿子索性撕成了紙條,扔在字紙簍裏,看一看手表,正指十二點三刻,算一算,由家裏坐車到中央公園,大概是一刻鍾的工夫,馬上坐車出去,到中央公園裏麵,正是一點鍾了。因此馬上就到中央公園來,買票進了門,順著大路,慢慢走去。心裏劃算到春明館泡一壺茶來等著,低著頭在柏樹林裏,數著腳步,一步一步的走。忽然麵前有人笑了聲,說道:“巧得很。”楊杏園抬頭看時,李冬青從回廊下穿了過來,楊杏園也笑道:“這真算能守時刻的了,雖外國人也無過之。”李冬青道:“這句話有些不合邏輯,外國人就能替守時刻的人作代表嗎?這’外國人‘三字,自然是指歐美人而言,但照字麵上論,決計不能這樣說,馬來人是外國人,黑人也是外國人,”楊杏園不等她說完,笑道:“是我宣告失敗,雖然失敗,我很為榮幸。”李冬青笑道:“這又不是和國手下棋,何以雖敗猶榮?”楊杏園道:“何妨作如是觀?”李冬青笑道:“可謂善頌善禱了。但是當麵恭維人的人,背後……”楊杏園道:“背後就罵人嗎?”李冬青笑道:“這也是不合邏輯的話,我並沒有說出口啊。”楊杏園一想,她這句話,分明指我那一闋詞而言,也就一笑了之。
兩人順著腳走來,已到了社稷壇,那上麵大殿上出來幾個青年,有一個人李冬青卻認得,是楊杏園極熟的朋友,他原走在楊杏園前一二步,這時停一停倒退到後麵去。說道:“你瞧,你的朋友。”楊杏園看時,原來是吳碧波。便搶上前幾步。叫道:“碧波碧波,不要走。”吳碧波用手扶著帽沿,略為點了一點頭,笑嘻嘻地望著楊杏園。楊杏園道:“不要走,我們一路看**去。”吳碧波放低聲音,斜著眼睛笑道:“這可對不住,我要陪我的好友哩。”說著自向東邊去了。楊杏園停了一停,李冬青才慢慢走上前來。笑道:“你這位朋友,很調皮的。”楊杏園道:“小孩子淘氣。”李冬青笑道:“閣下也未必是大人。”說著話,已進了擺列**的大殿,遊人很多,楊杏園就沒有往下說了。這一個大殿上擺著幾百盆**,五光十色,倒很不少俊逸的種子,看了一遍,楊杏園問李冬青愛哪一種。李冬青就一老一實的,批評了一陣子。到了最後,少不得也要問一聲楊杏園,你愛哪一種。楊杏園道:“**越淡越好,我愛白的。”李冬青道:“這裏白色的**很多,難道你都讚成嗎?”楊杏園道:“自然有個分別。”說時,楊杏園將手往東邊一指,說道:“那邊有一棵很清秀的,就可以代表我心中所愛的**。”李冬青笑道:“那自然是一經品題,身價十倍的了,我倒要看看,是怎樣一朵**,大概伯樂所顧,一定不凡。”走到近處一看,原來是一枝獨幹,上麵開了兩朵白**,那**瓣子,有一指寬,瓣的尖端,略略帶些粉紅。李冬青笑道:“這也未見得十分好呀,那邊不有一盆嗎?不過題名’六郎麵‘,卻是很切。”楊杏園道:“不對,不對。”李冬青一麵說話,一麵彎著腰,將那白蠟杆上夾的標名紙條,看了一看,原來是“並頭蓮”三個字。這一個小紙條,本來卷著半邊的,所以李冬青先沒有看見。這時那紙條掛得平正了,一看都看見。李冬青臉上一紅,不敢望著楊杏園。楊杏園本想問一聲你讚成嗎?說到嘴邊,又忍了回去。搭訕著掉過臉去,故意很詫異的說道:“好花好花。”李冬青也回過臉來問道:“什麽好花?”楊杏園道:“這兩朵葛巾,綠色的花瓣,配著金黃的花心,實在古雅。”李冬青附和著他的話,也讚許了一陣。剛才的話,雲過天空,就不提了。
看了花,走出大殿,楊杏園道:“今日天氣,沒有風沙,在園裏繞個彎兒再出去,好嗎?”李冬青道:“忙人都有工夫繞彎,我閑人自然不成問題。”楊杏園讓李冬青走前一步,自己在後跟隨著。沿著柏樹林裏的大路,走了大半個圈。楊杏園隻是望著前麵人的後影,不像未看花以前,那樣談笑自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倒是李冬青時常找出幾個問題來談著。順步走去,不覺到了水榭後身的小石橋上。一彎曲水,這時既清且淺。水麵上還留著幾根荷葉稈兒臨風搖撼。李冬青道:“這殘荷葉,既枯又黑,究竟不好。記得《紅樓夢》上有這一段,賈寶玉要撥去塘裏的荷葉,人家一勸他,說’留得殘荷聽雨聲‘,他就留著,可見人的見解,隨時可變。”楊杏園道:“那是姊妹們勸他的,所以他信了。要換一個賈政門下的清客去勸他,恐怕沒有這樣靈。”李冬青笑道:“這話我也承認。”楊杏園道:“你覺得寶玉這種行為對不對?”李冬青道:“據我說,寶玉一生,沒有一樁事是對的。”楊杏園笑道:“這個批評,下得太苛刻了。能不能舉出一個例子來?”李冬青道:“這不是一言可盡,我有一本《讀〈紅樓夢〉雜記》,上麵批評得有,我明天送給你看,你就知道了。”一麵說話,一麵走著,又到了水榭前麵。楊杏園卻不往前走,自向水榭外的回廊下走來。李冬青在後麵說:“這裏有什麽意思,我們走罷。”楊杏園靠著欄幹道:“這裏靠水,很清靜。晚上在這裏玩月,三麵是水,最好。”說時,楊杏園呆呆的站著,隻望著對岸,那對岸,一個大鐵絲網罩,從岸上罩到池心,裏麵養了不少的水禽。李冬青道:“不錯,那裏養了兩隻鶴,它要飛舞起來,遠遠是很好看的。但是這種東西,懶得很,它是難得飛舞的。”楊杏園道:“不!我是愛看水裏的那一對鴛鴦,你看它遊來遊去,總不離開,很是有趣。”李冬青站在楊杏園後身,彼此都不看見臉色。楊杏園說了這句話之後,半晌沒有言語。李冬青笑道:“這也是天生的。造化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愛教你怎樣,你便得怎麽樣,有是推不了,沒是強不過來。我們看見鴛鴦,雙雙一對,覺得有趣。也許它自己看起來,極是平常。”楊杏園便套《莊子》說道:“子非鴛鴦,安知鴛鴦之不樂?”李冬青也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鴛鴦之不樂?”楊杏園道:“我們不用爭。我請問你一句話,天下事事物物,還是有伴侶快樂些呢?還是沒有伴侶快樂些呢?”李冬青道:“這很難說定,看各個的性情物質如何,才能下斷語,有以得伴侶為樂的,也有以不得伴侶為樂的。”楊杏園原是看著鴛鴦,這時轉過臉來,正對李冬青道:“這話我不敢讚同。要說人有以不得伴侶為樂的,何以沒有人成心學魯賓遜飄流到絕島去的?”李冬青道:“在這種社會裏,我們碰不到罷了,哪裏能說沒有?”楊杏園道:“就是有,也是有所激刺使然,決不是自然的。我以為與世落落不合的,像陶淵明嚴子陵這些人,並不是以孤獨生活為樂。不過眼界高,把俗人看不入眼,所以成了孤高自賞的人。你以為如何?”李冬青笑道:“你根本上錯會了我的意思,你說的是人事,我說的是天然。你慢慢想去,就明白了。”楊杏園道:“世上哪有……”李冬青不讓他說完,止住他道:“不要討論這種無聊的問題了。走吧,那邊溫室裏麵,還有許多鮮花,到那裏看看去罷。”說畢,她已開步先走。楊杏園見她已走,隻得也就跟在後麵,李冬青已是毫不停留,出了中央公園的大門了。楊杏園生怕自己的表示,有些太露骨了,以至引起她的不悅,悄悄的在後麵走,不敢再說什麽。可是看李冬青的顏色,絲毫沒有什麽變動,依然平常一樣,心裏又安慰了一半。不過她這樣矜持,儼若無事的態度,未知她的旨趣何在。兩人各坐了一輛洋車,一路回家,李冬青的車子在前麵走,楊杏園的車子在後麵走。車子是先到楊杏園門口,李冬青的車子過去了,她還回過頭來,笑著說一聲“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