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勤務兵,都是參謀處的。一個是周太福,向來跟隨李參謀。一個是雷耀銑。師長參謀長進去了,周太福道:“師長的膽子實在不小。”雷耀銑道:“膽大,算不了什麽,我們也沒有讓大炮飛機轟得少吃一口飯。不過像他那樣四麵八方指揮作戰,一點不亂,我就辦不到。”周太福走向前,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你倒自負不凡,你有那能耐,就不當勤務兵了。”雷耀銑道:“老周,你別那樣把自己太看低了呀!不向遠處看,我們周指揮官,人家做到了少將,不是行伍出身嗎?指揮這整個師作戰,那也不是一件易事吧?”周太福兩手一拍道:“對的,我們別把自己看小了,當一個勤務兵,照樣地可以做到名標青史。老雷,記著,我們抓著機會就幹。”雷耀銑笑道:“抓著機會就幹,你今天可耽誤了個機會。”周太福道:“你是說我沒有跟李參謀到大西門外去。不要緊,也許回頭有人到大西門外去,我跟著去就是了。”他這樣說著,倒不是虛約的,在這日晚上七點多鍾,正在敵人黃昏攻勢緊張的時候,師長有一道公事交下來,參謀處就讓他送往長生橋督戰的李參謀。他本來和李參謀同在東郊各得到一支日本槍,不幸岩凸的爭奪戰裏,兩支槍全在工事裏被毀。
於今又是一雙空手,他倒有點兒意外的企圖,應當常常轉到最前線,再找這麽一支槍,以作防身之用。他懷裏揣好了公事,身上掛著一枚手榴彈,存著那點希望,高高興興地出了師部。這雖是個陰暗的晚上,郊外的炮火之光和城裏還沒有撲滅的火焰把街巷照得通明,這倒用不著絲毫摸索,放開了步子走,他有著當天的口令,一路遇著步哨,都是很迅速地通過。出了大西門,順著向北轉一條石板街,很快地走去。這裏被飛機炸過幾次,兩旁的人家十有八九成了磚瓦堆。就是在磚瓦堆中間不曾坍下去的所子,也歪斜到一邊。磚牆去了半邊,或整個地倒下,露著沒有瓦的屋架子,帶著屋子裏的零亂家具,像剝了皮的一具獸骨,淒慘齷齪地撐在夜空裏。那西北角炮火射出來的光焰,在平原上閃爍不斷,把這些殘房破屋也照耀得一閃一閃。敵人的機槍步槍那不必去估計它,平地上全是火光噴射。隻是那大小炮發射出來的炮彈,一叢叢地吐著火花,也就半邊天都是亮的。因為天上低壓的雲層,全讓炮火焰染得成了紫紅色,那由炮彈帶著一條長的尾巴,像有頭的掃帚星,向常德城撲來。霰榴彈在空中爆炸以後,無數條火星分散,像撒開了一麵火網。迫擊炮彈走得慢,空中拋著顆紅球。
僅僅根據這些圓的火團,長的火線,散的火星,去算敵人的炮,就有一百門以上哩。除了地麵的槍聲機槍聲,像他理想中的粥鍋煮沸了,這些天空上的怪物,嗤嗤噓噓的小響,劈裏啪啦的中響,轟轟隆隆的大響,實在熱烈已極。在那些怪物裏麵,還有帶著顏色的玩意,紅一條光帶,綠兩條光帶,紫的或黃的三四條光帶,在低空裏彎曲著亂飛。這是敵人的信號槍。他搖搖頭自言自語地道:“怪不得師長說,人生難得看到這樣的場麵。”他正這樣想著,路頭上有人喝問著口令,周太福站著把口令說過了。接著有人問哪一個,他道:“參謀處的勤務兵周太福。”那人笑道:“老周你聽得出我的口音是誰嗎?”他道:“是第一連的王連附。”那人笑道:“我是運輸連排長劉誌超。”周太福道:“哦!劉排長,你親自向長生橋送子彈嗎?我們一路呀。”走近去看時,炮火光照著劉排長站在石板路頭上,旁邊有七八名弟兄扶了木杠把子彈箱子放在地上。劉排長道:“老周,你就是一個人嗎?”他道:“我是傳達公事,當然是一個人,排長你看這是多熱鬧的場麵。”劉誌超道:“的確,我很和日本鬼子見過幾回仗,沒想到在常德這地方,這樣大幹一場。走吧,前方等著子彈呢。
”於是周太福跟劉誌超在前走,後麵幾個扛著子彈箱隨著走上來。他們借著炮火之光,看那麵前路上的石板,一塊塊地接連平鋪著,齊縫看得非常的清楚。周太福為了加快步伐起見,每步路都跨著兩塊橫鋪的石板。劉誌超見他不做聲,因道:“周太福,你為什麽不說話,心裏慌嗎?”周太福道:“心裏慌?那算什麽角色!我在這裏數著石板走路。”劉誌超打了個哈哈道:“真有這事,那為什麽?”周太福道:“為得快些,我帶著公事呢,當然是很要緊的命令,所以我趕快走。”劉排長道:“好!你是個好兄弟。師長說過,打仗的第一個要點,就是每個人要視死如歸,達成任務,隻要有視死如歸的精神,達成任務是很容易的。”周太福道:“怎麽叫視死如歸?”劉誌超道:“那就是說,看著死像回家一樣。”周太福道:“這沒什麽,我行。”說時,一顆炮彈嗚的一聲,帶了火光由頭上掠過。他照例是看著兩塊石板一步,繼續向前走。劉誌超心中暗想,這家夥倒真有一股子幹勁,於是大家很快地趕到了長生橋。李參謀和第一營營長張庭林,都在碉堡的營指揮所裏地麵上坐著,接過公事看了。這本是師長由電話裏指揮過的,再由書麵傳布一道,他看完了,交給張庭林看。
這時,前麵敵人放出來的槍炮聲,陣陣加緊,一百多門大小炮的炮彈,全在工事前後爆發。炮彈的爆發聲和地麵的碰裂聲繼續連成一片。坐在指揮所裏的人,隔著一尺路,用平常的聲音說話,就聽不見。由指揮所的瞭望洞眼裏向外觀看,炮彈爆發後的煙焰變成了平地上湧起的火浪。張庭林沉著臉色向李參謀道:“今天晚上的炮火,大概不曾稍停一下的。明天的拂曉攻擊,鬼子更會來得凶。我主張今天晚上,來他兩回逆襲,在他拂曉攻擊以前,就給他兩次打擊。”說時,他緊握著右手的拳頭,舉平了胸口。李參謀道:“這自然是很勇敢的舉動,不過我們就是預備了一個連,而且欠一班。張營長去逆襲的話,這裏是太空虛的。”張庭林道:“參謀,我是想破了的,像敵人這樣猛烈的炮火,到了天亮,這裏的陣地,恐怕完全是毀了的。我根本沒有打算離開長生橋,倘若明日人和陣地全毀,倒不如我衝進敵人的陣地,還可以給他一些打擊。”他這樣說時,那坐在旁邊的副營長李少軒不住點頭。等張營長說完了,便接嘴道:“我替營長去!”李參謀道:“二位的忠勇,我十分佩服。但二位要知道,我們抱了犧牲的決心,不是沒有目的的。
我們一寸土地一寸血肉和敵人這樣拚,是要爭取時間,等待東西兩麵的援軍。我們多撐一點鍾,有一點鍾的好處。縱然明知道這陣地明天早上要完,我們得咬著牙根,熬到明日中午,若是明日中午,我們的援軍趕到了,那就是我們勝利了。”張庭林點著頭道:“參謀這話我一定記在心裏,那我就熬下去吧。”他這樣地說著,真是認定了“爭取時間”四字去做,整晚上向前麵兩個連打著電話,都是這樣告訴部下,沉住氣,明天我們的援軍就到了。因之前方的掩蔽所毀了,他就電話裏告訴部下撤出散兵壕裏。散兵壕裏中了彈,又換一段壕守著。好在這前麵,有無數的河堤,也有無數層的散兵壕,他就是這樣命令著。電話線打斷了,他就一次二次派著傳令兵出去,還是這樣說。到了二十四日上午六點鍾,敵人的拂曉攻勢,已經開始。傳令兵回來說:“第二連在前麵熊家,隻剩了十幾個人,恐怕穩不住。”副營長李少軒,剛才把送來的早飯吃完,就在地上跳了起來道:“營長,我上去穩下來,現在吃飽了。”張庭林道:“好!你帶一班人去,我決定死守在這裏,不會動的。”李少軒彎著腰,把兩隻腳上的裹腿緊了一緊,撈起身邊那支步槍,就跳出了營指揮所的掩蔽部。
這指揮所戰壕裏預備隊兩排人,真個是枕戈待旦,各人抱著槍坐在壕地上,頭靠了槍杆休息。李少軒喝了聲第一連第二排第一班集合。對麵射來的炮火之光,立刻照見一班弟兄各人拿了槍,一排地站在壕外。李副營長站在前麵看了看,將手一舉,自己先在前麵,開步就跑。班長領了一班兄弟,沙嚓沙嚓,依然用著合拍的步伐,緊緊在後跟著。順著麵前一條大路,約莫跑到一華裏,東邊的天腳下,已經發現了魚肚色。在槍子劈劈啪啪的響聲中,大家搶上了一道河堤。恰好在小河南岸的一道堤身,比北岸河堤要高過一尺多,由這邊堤上,望那邊堤下的水稻田平原,相當的清楚。李少軒首先一個跑到堤上,也就首先發現了那邊稻田地,敵人又在集合著密集部隊,作波狀攻擊。他立刻向地下一伏,把手舉起連揮了兩次,那後麵跟著來的弟兄,立刻也都伏了下去。眼見前方敵人的隊伍,第一個波已經逼到隻二三百碼。可是這一班人,並不曾帶得機槍,預備是搶到前麵,利用前麵的機槍的。本連兩排人,有四挺機槍都留著扼守長生橋的陣地。現時在這裏遭遇了,得不著希望中的機槍來支持,隻有沉住了氣,等敵人接近再說。這不但是李少軒,就是全班弟兄,也都把槍口對準了敵人,手撫了槍機,預備來個突襲。
但李少軒想到一陣步槍響過之後,敵人就會隱蔽下去,在二三百米外不能給敵人一個重大的殺傷。好在天色已更明亮了,他伏在堤身做個手勢,回頭對附近伏著的班長道:“上刺刀,預備衝鋒。”班長傳話,弟兄們很快地伏在堤麵上了刺刀。敵人的炮彈,本是向這邊發射著,一直在掩護敵人波狀部隊前進。可是那些炮彈都射落在一班人的後麵了。此外,敵人一貫的手法,天色一亮,飛機就已臨頭,這時有了十六架敵機,已自東北角飛來,開始在頭上盤旋。但究因這班人和敵人相隔太近,他們隱在堤身葦草裏麵,沒有被敵機發現。這裏李少軒眼看敵人逐漸接近,有一隊人翻過對麵的那道堤,又走下來,踏上堤下一道河灘。這河上本有一道木橋業已破壞,他們要過這邊來就不能不涉著連沙帶水的那道淺河。李少軒看得清楚,依然是隱忍未發。直到敵人的腳步已經踏到水裏,相距隻有三四十公尺。他突然跳了起來,首先一個手榴彈,對準了敵人最密集的地方,拋了過去,於是大家站了起來,都向淺河拋著手榴彈。無數叢火花爆發,煙焰和水花泥點濺集的所在,敵人一部分倒在水裏,一部分側轉身就跑。這在李少軒所領率的弟兄眼光裏,已沒有了絲毫躊躇的機會,大家一聲喊殺,端了槍就衝下堤去。
敵人不知道這邊虛實,隻有跑。李少軒是拚了命地向前追,追到那邊堤角下,已接觸一個落後的敵兵,一槍刺去,敵人隨槍而倒。這班弟兄看到副營長得手,個個追著敵人劈刺,直追上去。李少軒隨後趕來,見過來的人連被炸帶被刺卻倒了二十幾具屍首,隻剩四五個人向麵前平原跑去。不過二百米以內,敵人兩個波狀部隊,又跟著擁上,他看看淺河這邊,決沒有河那邊高堤好守,便將手一招,帶著弟兄,又轉回南麵高堤上來。剛一駐定腳,敵人第二密集部隊也就到了北堤。這次他們乖巧多了,卻不肯下堤,在堤那邊堤身下藏著,用步槍對南麵堤上密集射擊。東西兩頭,各加上一挺機槍,交叉著側麵射擊,李少軒覺得在這種密集的火網下,決不能去以少敵多,好在這道堤身,有六七尺高,有四五尺厚,大家隱藏在堤身下,這種射擊大可不理他。靠著一班人就可以把這路敵人擋住一個相當的時間。想到這裏,他抬頭一看天色,已經大亮了,就憑這小小一陣肉搏,已是爭取了時間一小時。李參謀說:“今天中午援軍可能到達,那麽,隻要有這樣的肉搏四五次,就可以到達那個時間了。”由天不亮已熬到天大亮,何難由天大亮熬到天正午呢?他覺得這個計劃是大可成功的,昂起頭來,對天上噓出一口輕鬆的氣,又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