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是否是瑞鳥呢?但至少證明這中央銀行變成了虎賁師部以後,它們並沒有什麽不安,所以這師部由下南門遷移到興街口,除了嫌著擁擠而外,一切是照常。惟其是照常,程李二人一宿沒睡,又來回步行了七十華裏,爬上床去,睡得十分的甜熟。四點多鍾,程堅忍被遠處的炮聲驚醒,看了表不必再睡了,又把李參謀叫醒,找了一盆冷水來洗過臉。恰好傳令兵又來叫二人去見師長,他們二次接受了師長的指示,各帶著一隻手電筒,走出了中央銀行。李參謀的簡單行囊,由勤務兵周太福扛著,程參謀的行囊依然由王彪扛著,他們的方向恰是相反,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走到興街口十字路上,程堅忍和李參謀握著手道:“再見了,望你努力殺賊!”李參謀覺得他握手的緊縮麵又沉重,也就回答他道:“好朋友,把這話回敬你。”於是兩個人就分手了。李參謀向東出城,這是個月半缺的下旬,月亮像半麵小鏡子,其光本不大,夜露很重,天色都是陰暗的。在沒有燈火的城市裏,雖然是熟路,卻也高一腳低一腳的不好走。

這幾日晝夜都聽槍炮聲的,本也不去介意,但是兩個人走著,除了草鞋踏了石板瑟瑟有聲,此外是身邊毫無響動,因此那槍聲炮聲也就格外的猛烈。這已達到軍家常例,拂曉攻擊的時候,因之那步槍和機槍的響聲,夾雜著連串起來。西北風在這黎明之前,特別的寒冷,由荒涼街道的斜角吹來,撲到人身上,像是鋒利的剃刀,刮著人的毫毛。這樣,不由得人不加緊了步子,以便借這點運動,來增加暖氣。李參謀聽到他腳步落得很重,便笑道:“周太福,你身上覺得冷嗎?”他笑道:“大概晚上降了霜,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天沒有亮,耳朵裏又是這樣劈裏啪啦的亂響,這很像做小孩子的時候,年三十晚上守歲,不到天亮去拜年,這不是放著爆竹嗎?”李參謀笑道:“你倒是不含糊。”周太福道:“參謀,你別以為我知識不夠,我就很想當個班長排長,帶小小一批弟兄,和敵人碰上一回。”李參謀笑道:“你這個希望,我想是可以達到目的的。”說著話,已到了新民橋,已算離開了城區,迎麵的天腳已是泛出了一帶魚肚色,一陣猛烈的槍聲,像倒了排竹架一般,在南側發現。

噠咚噠咚嘩!嘩!那種小鋼炮和迫擊炮的響聲,在槍聲裏麵夾雜著。李參謀呀了一聲道:“這表示敵人鑽到馬家鋪來了哇,這響聲像是在洛路口。”周太福道:“的確是洛路口。”李參謀道:“慢一點走,我們不要糊裏糊塗鑽進了敵人的陷阱裏。”說時,站著定了一定神就看到附近有人家一矮牆。於是爬上了矮牆,再由矮牆上,爬登人家屋脊。立起身來一看,在這裏南邊,有一道火花沿著地麵冒起。在這火光對麵,相隔不到一千米處,也有零星的火光,還不時構成一道白光。分明那邊是敵人猛烈的攻勢陣線。我們這邊,卻是有限製的抵抗。敵人那邊,流星似的火光,由天空裏構成無數弧線,向小火光這邊罩來。在這火線中,一個個的紅球,夾雜著撲落。這顯示著前者的槍彈和後者的迫擊炮彈,敵人正在加強火力射擊。那火線中大團火線表示山炮的,卻也有三四處。這可以知道敵人還帶有幾門炮。他這樣看著倒有點憂慮了。這邊北角,在一陣猛烈的槍聲呼應中,也構成一線白光,這表示我們這裏也在加強火力。掉過頭來向正麵看,地麵上發射的火光,還在十裏路外。

由洛路口到那邊,中間還有個很大的空隙,這就由房屋上下來,對周太福道:“我們還是向前走吧,上前找著我們警戒部隊,可以打聽消息。”這時天色已經有點混混地亮了,順著麵前的石板路走,看到正向了一片空闊之地,正是我們已掃除了射擊障礙線,那麽該有防禦陣地在這裏了。便放緩了腳步向前,就在路邊不遠,已發現了散兵壕,在壕外,並看不到士兵。李參謀料著這裏的警戒部隊,已伏在壕裏備戰。正好一個聯絡兵由壕裏出來向後麵遇個正著,李參謀就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份與任務。聯絡兵道:“我們這裏是第七連一排人,排長就在前麵,洛路口已經接觸起來很久了。我們孟營長親自帶有一連人在那裏迎擊,另外還有一連人,是德山新到的某團一連人。”李參謀道:“你先引我去見你班長再說。”聯絡兵轉身向前,便躍進了散兵壕。李參謀隨了下去,這壕已將近一人深,正對著東來敵人的方向,還用大石塊沿壕築了一條掩護線,石外將幹草皮偽裝著,已經和平常地麵無多大分別。士兵們散開來,分著點站在那裏,已是預備隨時開火。

隨了這彎曲的壕,到了一個石頭蓋頂的所在,聯絡兵先行一步,叫聲班長,師部李參謀來了。那班長趕著出來扶槍敬著禮。李參謀問道:“你們連長上去了嗎。”吳班長道:“第九連在牛鼻灘一帶,打了三天三夜敵人越來越多,恐怕有兩千多人。昨天他們有七八門炮三架飛機助戰。這一連人傷亡得很多,孟營長命令我們張連長帶兩班人上去援助,現時在馬家鋪。這裏是一班人警戒。”李參謀道:“我要上去看看,你小心在這裏警戒著,不要讓洛路口那邊的敵人逆襲,過路,抄到我們後麵去。”吳班長道:“參謀可不可以留在這裏?前麵恐怕不大好走。”他說時,看看李參謀身上,隻有一支手槍。李參謀道:“我還有個勤務兵跟著呢,為了防備萬一起見,在你們這裏分三個手榴彈給我們吧?”說時他見周太福也跟來了,便笑道:“你帶的那個小包袱,可以放在這裏了,三個手榴彈,你帶兩個,我帶一個。”周太福道:“好的,幹!”說著,他把背著的包袱放下來。吳班長果然取來三個手榴彈,他們分著在衣袋前掛上,李參謀取出一盒紙煙,給了吳班長一支,自銜一支在嘴裏,摸出火柴盒,擦了一支火柴,兩人就著燃了紙煙。

吳班長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笑道:“天大亮了,參謀要上去的話,就請快些,稍等一會,恐怕敵機會來,走起來有些礙手礙腳。”李參謀道:“這話倒是有理。周太福,我們走吧。”於是兩人跳出戰壕,就快步向前走。走不到一裏路,果然有三架敵機,在迎麵半空裏發現,但它們隻在前麵陣頭上左右上下,來往逡巡,還沒有直接向這麵來。這也不管他,隻管向前走,約莫又走了兩裏路,卻是個三岔路口,路口邊上,有一道小溪河,在稻田中間橫貫著,向南方的沅江流去。這河邊上有一叢凋黃的葦草,蓬鬆地擁著。兩人沿了這小河岸,要向下遊去渡過一座板橋。周太福在後,輕輕向前一跳,扯住李參謀的衣服。他警覺著,猛可站住腳,隔了葦叢子,卻看到河那邊有三個穿黃色衣服的敵步兵,正要渡過板橋向這邊來,彼此相隔總不到十丈路,看得十分真切。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向下一蹲。周太福已在他前麵提著一枚手榴彈在手,約莫有兩分鍾,那三人一齊都走過了橋,還在嘰咕著日本話。周太福已站了起來,拔開引線,將手榴彈對準了中間那人丟了過去。那三人剛一過橋,卻沒有留心到兩麵。啪啦一聲,手榴彈落地開花,三個人全已跌倒。

這時李參謀也是拿了手榴彈打算丟出,看到三人全倒了,愛惜這僅僅的一顆手榴彈,便插在袋裏。立刻拔出手槍來。他已看得清楚,前麵兩個人身上已是炸得血肉模糊,後麵那個人躺在地上,還有點亂動,對準了他,一粒子彈打中了腦袋。周太福跑步向前,將三人各踢了兩腳,並無一點抵抗,笑道:“活該,這小子怎麽走失了聯絡,誤打誤撞鑽到這裏來了。沒有家夥現在有家夥了。”他把最後那敵兵懷裏一支三八式步槍撈了起來,顛動著看了一看,笑道:“活該我發財,這槍一點也沒有壞。”說著,他又彎下腰去,解了屍身上的子彈帶和刺刀。李參謀依然拿了手槍四周看望著,因道:“你不要大意,若是敵人的斥候,不會隻有三個人,恐怕還有人在後麵。”於是兩人又閃到葦叢後麵,站了幾分鍾,周圍看看,實在沒有人。李參謀就對這獵物感到了興趣,再走向前,把兩個敵屍兵的步槍撿起看了一看,也有一支好的,一樣地取下子彈帶在身上扣起。第二步便在三個敵屍上搜尋東西,除了軍用票、千人針那一類無用的東西而外,另是一本袖珍日記和三盒紙煙。這煙還不是日本貨,而是在淪陷區裏的出品,翻開那日記,知道他們是敵軍第四十師團,戶田支隊。

光是他們這個支隊,就有四千多人。那也就是說,這條路上的敵人,至少已是這個數目了,我們在前麵打的,不過是兩連人,差不多是以一敵十。周太福見他站著翻日記本,問道:“李參謀認得日本字嗎?”李參謀道:“這裏麵夾雜的有漢字,可以猜出一半。他們是戶田支隊,這個寫日記的是一等兵。”周太福道:“他們有多少人?”李參謀笑道:“管他有多少人,我們遇到他就像對付這三個人一樣對付。這是勝利品,分一盒煙給你。”說著,遞給他。周太福道:“李參謀留著你吸吧。現在常德已買不到煙,我根本沒有癮。”李參謀把煙揣入袋裏,笑道:“那我也就不客氣。你看,這三個鬼子身上,有什麽東西你合用的沒有?”周太福道:“我想鬼子兵身上的大衣,倒黴,這個鬼子和我一樣地窮,都是沒有大衣的。走吧,前方緊急得很,回頭路更不好走。”說著他背起了那支三八槍,向地麵的敵屍,行了個滑稽的軍禮,隻把手揚了一揚,挨了臉,就放下了,笑道:“送槍來的東洋朋友,多謝,多謝!我沒帶錢,恕我不給小費了。”說畢,踢了那敵屍一腳道,“好狗不擋路,讓我過橋去吧。”他就跨過屍體走向板橋了,李參謀跟著後麵也忍不住哈哈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