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幕喜劇以後的幾小時,區亞英回到了家裏。這時區家老太爺在小鎮上坐完了小茶館,打著燈籠回家,一進門看到二兒子穿了一套漂亮的西服,坐著和家人圍燈閑話,桌上堆著幾個紙包,是糖果餅幹五香花生米等類,大家吃得有說有笑。亞英見著爸爸,立刻站起來雙手接過手杖燈籠。
區老先生見他頭發梳得溜光,笑道:“現在你們都變了個人,幾乎比戰前還要自在些。”亞男坐在桌子邊吃花生米,將頭一扭道:“你老人家說這話,我不承認,這‘你們’也包括我在內嗎?我可沒有比戰前過得舒服,這花生米很好,來兩粒吧?”說著抓了把花生米,送到父親手上。區老先生在旁邊一張藤椅子上坐了,看看兒子,又看看女兒,笑道:“雖然如此,這些時候,你也比以前幾個月舒服得多了。香港帶來的皮鞋、手表、自來水筆,這不都是你所想的,而居然都有了嗎?蜜蜂牌毛繩的短大衣不算,陰丹士林大褂一作便是兩件。”區老太坐在桌子正麵吃花生糖呢,便插嘴道:“這在戰前算得了什麽呢,如今都成了奢侈品了。”亞男和亞英坐在一排,順手將他西服小口袋裏的一條花綢手絹抽了出來,在桌上折疊著,笑道:“真是奇怪,在戰前我真不愛穿陰丹布大褂。入川以後,先看到人家穿,便覺得是這裏人的特別嗜好,布越來越貴,大家越是要穿,我也就感覺到經洗不脫色,值得穿了。”亞英笑道:“這個道理,有兩件事可以為例,在下江便是半年不吃魚,也無所謂,到了四川魚貴了,就特別想吃。還有大小英牌香煙,那真是普通極了的東西,我就少看到中產階級的人吸,現在這煙慢慢少了,就越吸越有味。”他這樣說著,正是要把父親將發的一篇議論,趕快拉扯開去。但是看到亞男隻管把那塊花綢手絹在桌上折疊著,便向著她笑道:“桌上髒得很。”
終於是引起了老太爺的話了,問道:“這條花綢手絹,值不少的錢吧?這完全是奢侈品,我不曾見哪個穿西服的,把那小口袋裏的花綢手絹,擦痰抹鼻涕。”亞英笑道:“不相幹,人家送的。”亞男笑道:“說起來,爸爸未必相信,人家送他的東西,比這值錢的那就多了。”她說著很快的跑進屋子裏去,把那件海勃絨男大衣拿了出來,提著衣領站在屋子中間抖了幾抖,笑道:“爸爸,你看這也是人家送二哥的。”老太爺偏著頭看了看道:“無論是買的,或者是人家送的,都不應該。我們回想前半年吧,日子還過得很艱苦,如今一天比一天奢華,縱然沒有發國難財,人家也要說我們發國難財。我總有點死心眼,我不願意背上這個恥辱的稱呼。”
亞英沒什麽說的,拿了一粒糖果,慢慢地撕著上麵的包紙,發著微笑。區老太太道:“青年人都愛個好看,人家送的東西就讓他穿吧。”老太爺道:“當然讓他穿,我也不能教他收起來,也不能教他賣掉。不過我感慨是有的。”亞男笑道:“賣掉那可使不得,這是二哥的寶物,爸爸你猜是誰送給他的?”區老太爺冷笑道:“還不是李狗子和老褚這一對寶貝?貧兒乍富,如同受罪!他們有了錢,不知怎樣是好。”亞男向父親睃了一眼,撇了嘴微笑道:“送這樣重的禮,落不到一聲好,還要讓人家罵是受罪。二哥若是把這話告訴那個送禮的人,她要氣死!”區老太爺道:“我倒不是埋沒人家的好意,隻是胡亂花錢,暴殄天物,何不少花幾個,少發幾個國難財?大家都存下這個念頭,對國家是不無補益的,這話就是告訴送禮的,我也是出於正義感。”
亞男將大衣交給了亞英,回轉身來麵對了父親笑道:“您老人家越說越遠,這是我們那位沒過門的二嫂子送的,你看人家手筆好大。”區老太爺聽了這個報告,臉色有點變動,便望了亞英問道;“是黃小姐買的,還是……”亞英立刻答道:“是在拍賣行裏收的舊貨,也是事出偶然,有一天去逛拍賣行,看到這件衣服相當的新,而又不怎麽貴,她就給我買下了。”說到這個“她”字,他的聲音是非常微細的。區老太爺銜著雪茄噴了一口煙,在和平的臉色上,似乎還帶了三分嚴肅的意味,因道:“提到你的婚姻,現在作父母的當然不必去多事。不過父子的關係太密切了,你有什麽大問題發生,不能說毫無牽涉,就算毫無牽涉,作父母的人總也望兒女的婚姻十分圓滿。”
亞英一聽父親這個話帽子,並不怎樣好戴,以下的話恐怕要趨於嚴重,可又不敢攔著父親的話。因伏在桌上剝糖紙,輕輕地咳嗽兩聲。不但是他,全家人都和他捏著一把汗,生怕老太爺的話,將使他受不了。老太爺繼續著道:“這位黃小姐,我看到過的,而且也聽到過她的談吐。在學問和人才上,隻有你配不過她的,她肯和你訂婚,那真是個奇跡。”全家人不想在那嚴重話帽子下,竟是這幾句極好聽的話,大家打了個照麵,而亞英已是忍不住而露出笑容來。停了一下,老太爺又道:“可是,這個奇跡,是可以相當考慮的。你大哥年紀大些,閱世稍深,他就和我談過。你和亞傑知識水準,都還不夠一個標準大學生呢。不想你們幾個月工夫,被那極容易掙來的錢,帶上了奢侈生活的路線,將來這容易錢掙不到的時候,那又怎麽辦呢?自然,真掙不到容易錢的時候,你們的生活,也不許可你不改回來。隻是再進一步,組織下一個生活奢侈的家庭,那就難說,甚至演變成一幕悲劇,也未可定。我深知道黃小姐是出入富貴人家,物質享受很多的人,不然,在這種一滴汽油一點血的日子,上次也不會隨便的開一輛小汽車,把我送到郊外家裏來。談起那回她用專車送我們下鄉的事,到現在我還覺得是盛情可感。但要人家來作我的兒媳婦,那我就受寵若驚了。”
說到這裏,除了亞英,大家都不禁微微一笑。那位整日忙於處理家務的大少奶,坐在一邊矮椅子上,哄著孩子吃糖,也嘻嘻的笑了。老太爺憑著這點表現,又發了他的新感想,手夾了半截雪茄,向大家兜圈兒指著,因道:“我們這家庭相當和睦,不管現在每天可以買一斤肉,幾個雞蛋情形之下,和以前吃生泡菜下飯的日子是一樣。晚上沒事,大家圍坐在燈下,可以隨便說笑,我們這位大少奶,走出灶房,撲去身上的煤灰,也不失為座談會裏的一角。若是我們家裏憑空添上一位坐小汽車的少奶奶,恐怕就不大願意加入這種座談會了。自然,我不希望她也進出廚房,但這種圍菜油燈的座談會,縱然每日都有,像今天的糖果花生米助興,依然不會感到興趣,何況這是幾個月難有一回的事。舉此為例,我可以預想到結果是要另組華麗的小家庭了。這‘小’字還是指主人的單位而言,並非說家庭形式是小的。那麽,你區亞莢的負擔,可就不十分輕,這些問題,不知道你考慮過沒有?雖然我今天說出來已無濟於事,但我得告訴你。完了。”
他像演說一樣,最後他贅著完了兩個字,這倒不是開玩笑,是他表示著不再有什麽批評了。亞英本也料父親有許多嚴厲的話要說,現在將全篇話聽完,覺得還是相當近情理的,他也不能再有什麽話說,隻是繼續剝了糖果吃。區老太太坐在桌邊,看看他默然的樣子,因道:“我很同意你父親的話。我們究竟是個清寒人家,大概她還不大明了我們家庭是怎麽一種情形,就怕她一看我們的家庭,就要大為失望。”亞英這才答道:“這種情形,當然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也幾次和她提到過,她的表示說起來,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她說她現在沒有家庭,和幾位有錢的太太小姐來往,不能太寒素,這對於她精神上,不但沒有什麽安慰,而且覺得很是苦惱。所以她屢次向我表示,願意衝出這個範圍,過著清淡的生活,而且還願意有個向國家社會服務的機會。”亞男聽了這話,隻管向他微笑。等他說完,便道:“你倒是一個良好的宣傳家。”亞英正色道:“我不是宣傳家,還有個老大的證明,後天她是會親自到我們家來。”亞男道:“真的她會來?這條路上搭公共汽車,是太傷腦筋的事。有人護送她來嗎?”亞英道:“她原是說後天開小車子來接我進城,我想她或者是不好意思說拜見公婆,所以才這樣說的。”
區老太太聽了亞男的報告,知道這位小姐已經摩登到了頂點,摩登小姐眼裏的公婆,也就是那麽一回事。而且許多摩登小姐,和男人訂婚,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和婆婆住在一處。這本來是舊社會惡婆婆留下的印象太深,教這些有新知識的女子,不敢領教,對於這位黃小姐就也不必存下什麽奢望。這時聽到說黃小姐要來拜見公婆,便感到喜出望外,心裏那份不然,先軟化了一半。因道:“若是真會來的話,我們也不必擺起舊家庭那份規矩了,請她吃頓中飯吧。”說著,她望了老太爺的麵色。老太爺點點頭淡笑道:“時代不同了,作公婆的要開明一點,不必像當年大少奶結婚一樣,見麵深深三鞠躬。大少奶,你覺得委屈嗎?”大少奶沒想到話題轉到她的身上,“喲”了一聲道:“爸爸,說這樣客氣的話,我們是落伍的女子,隻覺得尊敬公婆,乃是理所當然。”老太爺道:“也不是那樣講。家庭製度,不免隨了時代變,假使你和亞雄在今日結婚,當然會免除了你見麵三鞠躬,而也決不單勞苦你一個人,總讓你一人下廚房的。”亞英聽了,覺得這話題的反麵,都疑心到青萍不是一種家庭婦女,便笑道:“我也不能替她辯護,等到後天她來了,可以看看她的態度。”老太爺總是有點姑息兒子的,見亞英麵孔紅紅的,好像是憋著一肚子的氣,就笑著把這話扯開。
次日就開始籌辦菜肴,預備歡迎這位新少奶奶。亞英對於家庭這個態度,也相當滿意,青萍來了,相信不會失望的。他希望青萍看得這家庭更為滿意一點,那熱情自又在一般家人之上。他除了將各屋子裏的桌椅板凳,都代為整理洗刷之外,便是門口空地裏的亂草,也給他整理得整齊。家中人雖看到他的行為有點過分,但誰都知道黃小姐是極漂亮的人物,亞英有這樣一個好老婆,其必竭力使她高興,也是當然。第三天上午十點鍾以後,亞英就獨自到公路上去等著,免得她下了車子,找不著小路。等了兩三小時,等得又餓又渴,可是每輛小汽車跑來麵前,都緊張地觀察一下。不但沒有見到黃小姐,就是任何樣的女子,也不曾看到。他想著青萍是起身得晚的,九十點鍾起床,化妝換衣服,或許要采辦禮物,上午就完全過去了。所以她要來的話,應該是下午,家裏預備了許多菜,請不著她吃午飯,請她吃晚飯,那還是一樣。自己在公路上等,家中人又在家中等,大家都不耐煩,還是讓自己一個人不耐煩吧。於是暫拋下等候的心情,走回家去代黃小姐聲明,上午大概是不能來的。
家人因他兩日來在家裏小心布置,已料定黃小姐會來,大家安心的等著,連區老太太也怕這位未過門的摩登兒媳婦見笑,穿了一件幹淨的藍布罩衫,罩在棉袍子上。這時亞英單獨由公路上回來,大家的興致就感到衝淡了不少。但全家人並沒有哪個強請黃小姐來,她不來也無須先訂這個虛約,料著她下午還是會來的。亞英匆匆吃過午飯,二次又到公路上去等,由一點直等到三點鍾,還是不見黃小姐來。他這就有點奇怪了,那天她說開車到鄉下來,說了好幾次,那決不是自己聽錯,自己根本不敢要求她來拜見父母,何必撒上這麽一個謊話?她是沒有汽車的,可能是她沒有借到小車子,也可能她忽然發生了一點小毛病,此外也可能是那曲芝生找著她麻煩。若是最後一個猜法不錯,那就還應當趕快進城去替她解決困難。想到這裏,不免抄了兩手在西服褲袋裏,隻管在公路上不住的徘徊。自己也不知道徘徊了多久,偶然一抬頭,卻看到西邊雲霧消沉的天際,透出了一層層的橘色光彩,那歸巢的鴉雀,三三兩兩的,由頭上悠然飛過去,那顯然是表現著天色將晚。亞英再抬頭看看天色,又向公路的盡頭看看公路的最末端,和那附近的小山崗子,都已沉埋到煙雲叢中去了。
情況很清楚,黃小姐除非決定了就住在未曾過門的夫家,不然她決不會這個時候來的。她好端端要開這樣一張空頭支票,讓自己在家裏丟了個麵子,那還事小,而對她黃青萍也留下一個極不好的印象。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她並沒有叫我向家庭宣布,那實在是自己太樂觀了,竟肯定的向家人宣布了她會來。這與其說她拆了自己一個濫汙,不如說是自己拆了她一個濫汙,那麽,這份責任讓自己擔當起來吧。他這樣想著,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二哥回去吧,大概是不會來的了。”看時,亞男老遠的由小路插上了大路。原來自己想著心事,腳隻管順了向重慶的方向走,已經走有小半公裏了。於是回轉身來,迎著妹妹道:“真是奇怪,她怎麽會不來的呢?她再三向我說著,一定會來的。”亞男笑道:“你都猜不出她不來的理由,別人怎麽猜得出來呢?我倒謝謝她這個約會,全家借了這個機會,大大的打了一個牙祭。”亞英料著全家人都大為掃興,為了減少家中人一部分不滿起見,決定將任何譴責的言辭,都一律承受了。因之和妹妹走回家去。一進門就連連說了幾句“掃興”。可是家裏人好像有一種默契,對青萍失信,並沒有說什麽,作好了的許多菜肴,全家飽吃了一頓晚飯。這樣讓亞英心裏更是難過,除了向家人解釋之外,晚上還故意裝出很快活的樣子,夜談了很久的時間。可是到了臥室裏去睡覺的時候,心裏卻喊出了一千遍“豈有此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麽緣故,簡直無法安睡下來。
第二日天不亮,就起來了。好容易熬到家裏經常起早的大奶奶出了房門了,就要了一盆冷水洗臉,說是城裏有事,向她留下兩句話,就走了。到了重慶,先回旅館。看看青萍留有什麽字條沒有。卻是猜個正著,茶房送著茶水進來,同時送上了一封洋式淡紅信封。雖沒下款,隻看那自來水筆寫著幾行纖秀的字,就知道是青萍留下的信。心想:我就猜著,她不下鄉,一定有個原因,現在看她說的原因吧。於是這就拆開信來,倒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寫在一張薄信箋上:
英:
請你原諒我,我離開重慶了。也許兩三個月內我可以回來。臨時匆匆登機,來不及詳敘。到達目的地後,我有工夫,會給你寫一封詳細報告信的。最後我忠告你一句,你還是下鄉去苦幹吧。
青萍留上亞英看了這張短箋,簡直是讓電觸了一下,由心髒到頭皮,都震動起來。手裏捧了那張信箋,隻管顫抖。站在房間當中,人都呆過去了。將信紙信封反複仔細看看,又送在鼻子上嗅嗅,頗也有點脂粉香味,心裏想著,她說登機匆匆,自是走了。可是由這信封上看去,好像寫得很從容,而且這信封上有香氣,也和她往常寫情書的態度一樣,並不是隨便拿一個信封來寫的。他想到這裏,拿了那信,倒在沙發上,詳細的看上兩三遍,不由將手掌把大腿拍了一下,叫道:“這樣子有心坑我。對的!她有心去邀我騙人家一票盧比,坐飛機到仰光,過快活生活去了,哪裏是用這錢去獻給國家?是獻給黃小姐了!”想著想著,又把信後兩句話看上一遍,她倒忠告我兩句:“還是下鄉去苦幹吧。”那意思是說我沒出息,不配在城裏混啦。她根本不把我看得怎樣的高,像她那樣自負不凡的人,肯和我這應該在鄉下苦幹小販的人訂婚嗎?她這樣幹,不但是騙了曲芝生,還騙了我區亞英。於是把信紙塞在信封裏收好,塞到口袋裏去,呆坐著,吸了兩支煙卷,又斟了半杯茶喝著。心裏繼續的想著,她利用我去敲姓曲的那一下竹杠,那沒關係,我隻算作了個粉紅色的夢。可是許多人知道我和她訂了婚,這不是一場絕大的笑話嗎?他坐著想想,又站起來想想,最後就戴上了帽子,連房門也忘了叮囑茶房去鎖著,向外便跑。
他有個想法,青萍是坐飛機走的,在航空公司多少可以找到她一點消息,坐飛機要登記的,一查登記簿子,就十分明白了。他覺得這是一條捷徑,並沒有什麽考量,直接就向航空公司走去。半路上有人叫道:“亞英,哪裏去?向航空公司去?”他不覺吃了一驚,哪裏來的神仙,把自己心窩裏的事都喊叫出來了!抬頭看時,卻是二小姐,由人力車上下來。她迎上前來抓住他的衣袖道:“亞英,你下鄉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四處八方找你呀。”亞英被她牽引到行人路旁邊,站在小巷子口上,好像是故意避開熱鬧地方似的,便笑道:“鄭而重之的,有什麽重要的事告訴我嗎?”她向他臉色看看,搖搖頭道:“二弟,你還打算瞞我不成,小黃坐飛機走了嗬!我想你也是要去買飛機票,追到仰光去吧?”亞英道:“你知道她去仰光了?”二小姐又把他扯進小巷子裏一截路,看看無人,因道:“這女孩子好厲害,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被她騙了。事有湊巧,她昨天早上上飛機的時候,溫五爺也去飛機場送客,親眼看見她走的。隻是可惜去晚了,僅僅隻有五分鍾的耽擱,飛機就飛了。大概他也吃了她一點小虧。可是五爺是個體麵人,不便在飛機場上攔著她。晚上回家談起,才知道二奶奶被她騙去一隻鑽戒。我呢,有點現款小損失,那也不必提了。今天往各處一通電話,凡是相熟的人,都讓她借去一點珍貴的小件東西,看這樣子是存心騙人,一去不圄了。你有損失嗎?”
亞英聽說,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勉強笑道:“我有什麽損失,我比她窮得多。”二小姐道:“你是知道她走了才進城來的嗎?”亞英道:“我回到旅館的時候,接著她一封信,才知道的。”二小姐笑道:“反正不吃虧,作了一個短時期的夫婚夫妻,回頭再談吧,我要去打聽一件事情。”亞英道:“青萍這一走,走得稀奇,你可不可以多告訴我一點消息?”二小姐道:“我所知道的,也不過如此罷了。據五爺的司機說,這一個星期來,他在你們原來住家的所在,碰到過她好幾回,上坡下坡,都是一個人獨自走,並沒有坐轎子。那司機有朋友住在那裏,打聽之下,說是她也住在那裏,怪不怪呢。這一條路,她向來沒有對人說過,其中必有秘密,那是你們舊地,一定很熟,你何不到那裏訪問訪問呢?”亞英道:“她向來也沒說過這件事,真有點奇怪。”二小姐看看手表,笑道:“不必失意,好看的女人多著呢。”她說著匆匆而去,她也是個時代產兒,打遊擊的女商人,亞英無法追著她問。她既是給了一點采訪的線索,就不妨探尋試試看。
他這樣盤算,十五分鍾內,就走到了舊居的所在。那裏被炸之後,房屋原是變成了一堆瓦礫,現在來看瓦礫不見了,又蓋了好幾所小洋房,為了這個原故,也有點改著方向。倒是舊路轉彎的所在,那爿茶館還存在,而茶館隔壁,又開了所相通的大茶館,門首還有兩方櫃台,左麵是紙煙糖果店,右麵是小百貨店,自然是原來的茶館擴充了。正這樣打量著,那茶館裏有人叫出來道:“區先生,好久不見,吃茶嗎?”看時,那人穿了一套青呢中山服,口袋上也夾著自來水筆,倒像個公務人員。不過雖在家裏,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盆式呢帽,卻是個特點。亞英笑道:“原來是宗保長,你發福了,我都不認識你了,很好吧?”說著,也就隨腳走進茶館來。宗保長連忙叫人泡茶。亞英坐下,宗保長又隨便在紙煙櫃上取了一盒紙煙來拆開,抽出一支敬客。宗保長坐下相陪,斟開水壺的幺師,倒是不斷的何候著他,給他拿一隻五寸長吸紙煙的煙嘴子,又給他送上一隻精致的茶碗。亞英笑道:“宗保長,這爿茶館大大的擴充,是你開設的字號之一嗎?”他笑著點點頭道:“不算是我開的,有點關係罷了。”亞英笑道:“這些時候,宗保長發了點小財吧?”宗保長取了紙煙在煙嘴子裏吸上一支,然後發言道:“真是難說,現在生活高,啥子家私不是一漲價幾倍。為了公事忙,生意就照顧不來,不蝕本就很好,尋不到啥子錢。”
亞英看他這一身穿著,又看他滿麵風光,分明是生活有個相當的辦法,自己並非探聽保長生活來的,這倒無須去和他深辯,端著茶碗喝了口茶,因笑道:“我今天到這裏來,有點小小的事情請教。”宗保長連稱好說好說。亞英道:“真的,有一件事向你打聽,你這一區裏,有一個摩登小姐單獨住家嗎?”宗保長偏著頭想了一想,搖搖頭道:“沒得。你說是姓啥子的嗎?”亞英於是把青萍的麵貌姿態形容了一番,又說她能國語,能川語,又能說蘇白。宗保長道:“有這樣一個人,三天兩天改裝,有時穿大衣,有時候穿洋裝,大衣就有好幾件,皮的,呢的,各樣的都有。有時候又穿旗袍,是大紅綢子的周圍滾著白邊。”亞英道:我就問的是這個人,她姓黃,也許她說是我本家,就不知道她報戶口,報的姓什麽?宗保長笑道:“她不住在這裏,這裏五十二號有家姓張的,她常來她們家作客。她是位小姐嗎?有時候她同一個穿洋裝的人,同去同來。那人好像是她老板,又好像是她兄弟。”亞英心裏倒跳了兩跳,但強自鎮定著,笑問道:“你是根據哪一點觀察出來的呢?”宗保長道:“要說是她丈夫吧,那人年紀太輕,還是個小娃。要說是她兄弟,兩個人親熱得很。我長這麽大歲數,沒看到哪個兄弟姊妹會有這樣親熱的。”亞英聽到這裏,覺得有點路數了。正待跟著向下問,隻見一個穿舊布大褂,赤著雙腳的人,黃黝的臉上,眉眼全帶了愁苦的樣子,抱著拳頭,向宗保長拱了拱,帶著慘笑道:“宗保長,這件事,無論朗格,都要請你幫幫忙。”說著,他那隻滿生了雞皮皺紋的右手,伸到懷裏去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卷鈔票,顫巍巍的送到他麵前來。宗保長向亞英看了一眼,臉上似乎帶有三分尷尬,卻不接那錢,手扶了嘴角上的煙嘴子,斜了眼看那錢道:“不忙嗎,好歹我把東西替你辦來就是。”那人已把錢掏出來了,怎敢收了回去,便走向前半步悄悄地將鈔票放在桌角上。宗保長道:“就是嗎,耍一下兒來。”那人鞠著半個躬,然後走了。
宗保長斜靠了桌沿坐著,銜了紙煙嘴子,要吸不吸的看著那人走出茶館去,然後回轉頭來向亞英笑道:“地麵上事真羅連得很,買柴買米都要保甲作證明,吃自己的飯,天天管別個的閑事,這個人就是托我買相因家私的,你看,又是來羅連的。”說著,他扯出嘴角上的煙嘴子,向茶館外麵指了去。
亞英向外看時,共來三個人,一個短裝,兩個長衣,都像是小生意買賣人的樣子。他們走進門來同向宗保長點著頭。宗保長站起來相迎,說了句“吃茶嗎?”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向他陪著笑道:“我們還有事,說兩句話就走。還是那件事,我們這三家,打算共出一個人,要不要得?一家出人,一家出錢,一家出衣服……”宗保長不等他說完,把頭向後一仰,微翻著眼道:說啥子空話!你們以為是我要人,我要錢,沒有把公事給你們看!那另外兩個人已經走到裏麵去了,其中那個穿短衣的人叫道:“宗保長請過來嗎,我和你說嗎。”宗保長隨手將那卷鈔票拿起,揣在身上,向亞英點了個頭,說句請坐下,自向裏麵去了。
亞英遙看他四個人唧唧咕咕的說了一陣,那宗保長的臉色緊張一陣,含笑一陣,頗有點舞台作風。心想:這些來找保長的人,似乎都有點尷尬,大概是為了有生人在這裏,所以見麵說話,老是半吞半吐的。為了給人家方便,還是自己走開吧。正待起身,卻見一個半白胡子的生意人,身穿半新陰丹大褂,罩著了舊羊皮袍。頭上照例戴一頂入門不脫垂邊醬色舊呢帽,而呢帽裏麵還用一條手絹包著頭,這可以說頭上是雙重保護,而下麵呢,卻是赤了雙腳,踏著一雙新草鞋。他手上捧了一疊紅紙帖,口裏叫著“保長”,徑直向裏麵走來。
亞英想這又是新鮮,且看看是什麽玩意。立刻聽到宗保長笑了出來,連道:“王老板,你來得正好,你來得正好。我帶你來請教我老師。”說著,把那個老頭直引到亞英麵前來。亞英站起來讓坐時,宗保長道:“區先生,不要客氣,我正要向你請教哩。”郝芏老板手捧著紅紙帖兒連連的拱了幾下手道:“請教,請教!”亞英笑著望了宗保長道:“貴地方上的事情,我可百分之百的外行。”宗保長拉了亞英的手坐下,又遞上一支紙煙,然後笑道:不是區先生來了,我硬是不曉得怎樣下筆咯。這個月十六日,是我祖老太太一百歲生日,地方上一班朋友,硬要替我熱鬧一下,我朗格都辭不脫。力亞英不由把身子向上升了一升,問道。“一百歲,那應當熱鬧一下子呀。這是陪都的人瑞,不但朋友們要熱鬧一下子,而且還應當呈請政府給獎呢。”宗保長道:“不對頭,要是我祖老太太還活在世上,那還用說,自然要向政府請獎。他們是替我老太太作陰壽,為哈子要作陰壽呢?我這位祖母二十多歲守寡,守到七十歲,硬是苦了一輩子,朋友說趁她老人家這一百歲的日子,請請菩薩,念一堂經,讓她早升天界。我想,我現在混得有一碗飯吃,也是這位過世的祖母保佑的,她在世的日子很喜歡我,等我長大成人,她又去世了。我沒得機會盡我的孝心,如今給她作個百歲陰壽也好,我這樣一點頭,朋友們就駕試起來羅。這位王老板,是前麵這條街上的甲長,他就最熱心。”
亞英聽了他這番解釋,已知他和祖母辦一百歲陰壽是怎麽回事。便笑道:“那算我趕到了這場熱鬧,到那天我一定前來拜賀。”宗保長笑道:“我先請教了再說,他們都教我下請帖,我說那要不得,作陰壽究竟和作陽壽不同。去年年底,我自己就作過一次生日,還不到一年,又來一趟,那有點招搖。我辦這件事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我就隻下一張知單。知單是預備了,硬是一句也不說明,那又不妥當,剔個曉得啥子事請客?所以我想在這知單前麵寫上幾句話,區先生請教請教。”說著又遞了一支煙過來。亞英自也不便推卻,笑道:“這也是酬世錦囊上所找不到的例子,好在宗保長剛才和我所說的那段話,理由就很充足,就把這段話寫在知單前麵就是。”宗保長聽這話,表示著很得意,向王甲長笑道:“我就說過,我那個辦法要得,果然如此,快拿筆硯來。”他突然昂起頭來,在人叢中喊叫了出去。
幺師隨聲捧著筆硯來。原來那兩個長衣人和一個短衣人,也跟著過來。短衣人笑道:宗保長,請不請我們吃酒?宗保長把口角裏銜的短旱煙袋,取了出來,指著他道:“你們三位嗎,隻要在公事上少和我扯兩回拐,我的私事倒是不敢煩勞大駕咯。”那短衣人抱著拳頭就連連拱了幾下,笑著說:“言重,言重。”
宗保長對於這三個人,似乎有些感到興趣,雖是和亞英正有要事商量,他還是抽出身子來和他們辦交涉。因道:我並不是說笑話,在這地麵上為公家服務,公事要大家幫忙,私事也要大家幫忙,大家在私交上盡管對我很好,公事上讓我脫不得手……他說話,一句的聲浪比一句高,說到這裏,已經是透著一點生氣的樣子。三人中一個年紀大些的攔著笑道:“就是就是,都照宗保長辦,請過來我和你說。”宗保長繃了臉道。“咬啥子耳朵,別個不曉得,說是開色袱。”他說是說了,可是人依然走了過去。這次不在茶館裏說話,到街上一同轉進一條冷巷子裏去了。
亞英這就想到,別看他僅僅是作了個保長,在這幾條街上施展得開的,那還隻有他。為作陰壽而請酒受賀,在中國社會上,雖有這個可笑的習慣,但必須風氣極閉塞的地方才會存在,這不過是打秋風。至於繁華開通地麵,打秋風的辦法有的是,借做陰壽為名的,卻漸漸地少了。而宗保長呢,新之舊之,左之右之,盡可隨便。他心裏這樣想著,臉上就不住發出微笑。王甲長看了,宗保長已經走遠,便低聲笑道:“區先生,你說這件事笑人嗎?”亞英笑了笑。王甲長道:“這件事瞞上不瞞下,說明了也不生啥子關係。你想嗎,在保甲上作事,這條身子就賣給公家了。由早晨到天黑,沒得一下子空,有時天不亮就要起來,這樣的忙,你說自己的生活,朗格管得過來,為公家作事,就要在公家打點主意過生活,這是天公地道的事嗎!所以一年之內,我們總要想點辦法。宗保長自己還年輕,自己剛作生日,他又沒得老太爺老太太,我們想來想去,沒得相因的法子,隻有把他祖老太太請出來作陰壽。好在大家明白,就是這麽回事,作陰壽作陽壽,那是個名堂,不生關係。”
亞英看這位王老板,手不住摸理著胡子說話,分明是他對於他們的地位表示著一分得意,因笑道:“當一名保長,在地麵上無異當了一個小縣官,你說對不對?”王甲長道:“朗格不是。你看那三個和宗保長辦交涉的人,就不容易得到他一句話。若是得了他一句話,那就要省好多事了。本來他們三家鋪子,要推三個人出來,隻要保長肯和他擔一點擔子,三家出一個人就要得了。你看,這一句話要值多少錢嗎?”亞英點點頭道:“保長自然有這種權利,但是果然答應少出兩個人,又豈不耽誤了公事?”王甲長將右手伸在嘴巴上向下一抹,齊根理了一下胡子,表示著他那分得意。這就笑道:“公事也不是定價不二的事情。俗言道,保甲長到門,不是要錢,就是要人。要好多,出好多,老百姓朗格擔待得起?出錢出人,根本就有個折頭,譬如說,要出一百個人,我們保甲上就說要兩百個人,根本就可以還價。”亞英笑道:“那麽,要錢呢。”王甲長笑道:“還不是一樣?我想這一類的事情,區先生你不會不曉得,你不過故意這樣問就是了。”亞英笑道:“曉是曉得一點,不過我想這一類的事情,應該出在鄉下,不會出在這戰時的重慶。”
王甲長隻說了句“城裏比鄉下好得多”,便抬眼看到宗保長笑嘻嘻的走了過來,就把話停止了。和他商量事情的人,已走了兩個,隻有那個年紀大些的隨著走過來。那人向王甲長笑道:“十五這天的酒席,我去找人來包做,一定要比別個做的相因。”王甲長冷眼看了他一下,淡淡的道:“你把你自己的事辦好了再說吧。”那個笑著連連的點了頭道t、“辦好了,辦好了,都是自己人,有啥子辦不好。”王甲長道:“你找人來談談嗎?大概要三十桌到四十桌,沒有見過場麵的人,你不是駕試。”那人連說“曉得曉得”。宗保長一麵坐下,一麵望了他道:“不用再說了,我給你負責就是。”他看了宗保長的眼色,便不多言,笑著點頭而去。
亞英想著,別看宗保長這地位低小得可憐,坐在這茶館裏,真也有頤指氣使的樂趣。來打聽黃青萍的下落,沒有得著什麽結果,倒是看到了不少的保甲長老爺派頭。於是就取著拿來的筆硯,替他寫了一張為“祖妣作百歲陰壽小啟”的草稿。並請他別忙填上紅紙貼上去,最好還是請教一兩位社會上的老前輩再作定妥。
宗保長坐在桌子邊,看到亞英拿起筆來,文不加點的,絲毫沒猶豫,就把這小啟寫完。寫完了,亞英站起來,握住宗保長的手道:“我看這樣子,茶錢是付不出去了,我也不必客氣。你是忙,我不必打攪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個姓張的是住在多少號門牌?”宗保長道:“好,我引你去就是。”他將亞英送出茶館,走進一條冷巷子裏,看看前後沒人,便站住了腳,因低聲問道:“區先生,你是要打聽這個女人的行動嗎?你不用自己去,我可以把她的姓名籍貫,調查個清清楚楚,來告訴你。刀說著眯了眼睛一笑。亞英也笑了,因道。宗保長,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你以為我不認得這一個女人而來追求她的嗎?我告訴你,我和她熟得很。這一陣子差不多天天見麵。你就要說了,既是熟得很,為什麽她寄住在這裏很久,還不知道呢?我就是為了這一點,要來打昕她,而且她自今以後,也不會再在這裏住,她已經潛逃了。”宗保長被他這句話提醒,點著頭道:“不錯,這兩天沒有看見她了。區先生有什麽事要我代你調查的,我六小時內替你詳細回信。她既是常住在這地麵上,她要是不見了,調查她的行動,那也是我的責任。她和區先生是朋友呢,還是同學呢?”亞英躊躇了一下道:“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我也是受了朋友之托,說我曾在這地方住過家,請我和他打聽打聽。要不然我又何必管這閑事呢。”宗保長看了亞英滿臉不自在的樣子,因道:“區先生你聽我說,我一定負責給你調查清楚。你若是自己去,倒反是有許多不便。”亞英想著他的話也是對的,便無精打彩的走了。
隻是這件事,怎麽著也覺心裏拴了個大疙疸,分解不開。尤其是被青萍驅使著去訛詐了姓曲的一次,成了從前上海租界上翻戲黨的行為,衣冠楚楚的青年,竟會幹這樣無聊的事!若是讓那位教育家父親知道了,也是極不可饒恕的罪過。因之回到旅館裏去,並非生病而卻睡倒在**,爬不起來。
次日早上,李狗子夫婦雙雙來拜他,一見他愁眉苦臉的,雙腮向下削瘦著,蓬了一頭頭發,斜支了兩腳坐在沙發上,他們一推房門,就同時的“呀”了聲。李狗子道:“聽說你下鄉看老太爺了,猜著你還未必回城了呢,怎麽病得不像樣子了?”亞英站起來招待一陣,一麵笑道;“我也不過心裏有點不痛快,並不覺得有什麽毛病,真不像個樣子了嗎?”李太太坐在他**,對他整理好了的被褥看看,又對他臉上看看,笑道:“莫聽他亂說,不過有點病容,隨便朗格,也比他好看得多。”
李狗子穿了一件絲棉袍子,罩了件藍布大褂,摘下帽子,露出那顆肥黑的和尚頭,越顯著當年的土氣未除。他伸出粗大的巴掌,由後腦向前一反抹,再由額頭上抹向下巴來,笑道:“這區先生不是外人,若在別人麵前一打比,我除了不好意思,還要吃醋呢。你不要看我長相不好,我良心好,就得了。”
李太太笑著站起來,在丈夫身上打了一捶道:“龜兒,你亂說!”在她這一笑中,亞英又發現了她有了新的裝飾,便是嘴裏又新鑲了一粒金牙。他心裏這就想著,男子們真是賤骨頭,口裏盡管說生活程度高,日子不得過,隻要吃上三頓飽飯,就要找個女人來拘束著自己。這位李太太,不但身無半點雅骨,而且也不美,李狗子是把她抬舉著入了摩登少婦之林,而她還時刻把丈夫看不入眼,就憑她這一粒黃澄澄的金牙,在豬血似的口紅厚嘴唇裏露出,就讓人感到有點那個了。他心裏如此想著,倒是臉上愁雲盡開,噗哧一笑。李狗子笑道:“你笑我們兩口子耍骨頭嗎?你看我們倒是千裏姻緣一線牽,感情不壞。她罵我長相不好,彼此相信得過,我倒不怕有什麽人會挖我的牆腳。”亞英指著他笑道:“李兄,隨便說話,也不怕有失經理的身份!”李狗子兩手一拍道:“我們自己弟兄,怪要好的,在你麵前我還端什麽身份。”李太太對於“挖牆腳”這句下江土話,並不懂得,卻也不來理會。隨手將**被褥翻弄兩下,又將枕頭移開看看,因笑道:“在旅館裏無論怎麽樣,也不如在家裏安逸。區先生你今天不要推辭了,就搬到我家去住吧。”
亞英正要用話來推辭,李狗子道:“我真想不出你為什麽不肯搬到我家去住?除非你說是個年輕小夥子,我又有個漂亮老婆。”亞英笑著“哦喲”了一聲,站起隻管搖手。這話李太太可懂了,她正了臉色道:“區先生,你一定要搬到我們那裏去住,哪怕住一天都不生關係,你要不肯,那真是見外了。從今以後我們沒得臉麵見你。”說著她真把那帶了金鐲子和寶石戒指的手,摸了兩下臉。亞英真覺得他夫妻兩人的話,有些令人不忍推辭。同時住在這旅館裏,刺激實在太大,這兩位雖然是一對混世蟲,心田倒是忠厚的,像黃青萍那樣滿日甜蜜蜜的人,就決沒這樣實心眼子待人,心裏這樣想著,態度也就軟化了。笑道:“並無別故,隻是我不願打攪。”李狗子夫妻同聲說談不上,而李太太尤其熱衷,見他有了三分願意,竟不征求同意,就叫了茶房來結帳,一麵就替他清理零碎物件。李狗子笑道:“你看這位年輕嫂子,多麽疼你。你若是不去,你良心上也說不過去。”亞英急得亂搖手笑道:“李兄別開玩笑,我去就是。”李太太聽說亞英願去,很是高興,立刻幫助著他將行李捆好,雇了人力車子,就把這位佳賓迎接到家。
主人已經老早替他預備下一間單獨房子的,除了床鋪不算,還有供給寫字漱洗的家具。客人在這裏小住,那總算是十分安適的。亞英為了這一點安慰,在李家休息了兩天,又和李狗子商量了一番生意。覺得上次所遇到的梁經理,總算十分看得起自己,卻為了青萍的事完全耽擱了,現在應該打起精神來,再去在事業上努力。像李狗子這樣一個在南京拉人力車的,一個大字不識,也就掙起了一番世界,雖然發財是有機會的,不分日夜的把心血放在女人身上消耗,機會怎麽會來,他這樣想了,就決計再去拜訪梁經理一次。
這時他忽然記起,托宗保長打聽的消息,應該有了個段落,那是自己大意,那天並沒有把住址告訴他。說不得了,還是去拜訪他一次。他這樣想著,就向那茶館走來。他直走到茶館不遠,才發現了是宗保長祖母百歲陰壽之期。那茶館暫時歇了業,裏裏外外許多副座頭,都搬上了酒席。不但是這個茶館,就是左右隔壁兩家小店麵,都已被酒席占有了。男女老少占滿了每一副座頭。在茶館裏麵,遙遙看到設了座壽堂,像作陽壽一般,有壽幛壽聯,還有係了紅桌圍的桌子,上麵香煙繚繞的供著香燭。並沒有什麽和尚道士做佛事,這倒讓自己躊躇起來,還是向前,還是退後,向前必須參加恭賀,而恭賀這死去幾十年的人,又當怎樣措詞?
正是這樣為難,隻見宗保長穿了一件新的青呢中山服,不打赤腳了,穿了一雙烏亮的皮鞋,滿臉的紅光,由茶館子裏跑出來,老遠的點著頭叫道:“區先生來了,硬是不敢當。”亞英沒法子,隻好連說“恭喜”,隨著主人走入壽堂,向壽幛三鞠躬。一進去,早已看到那右角落上列了一桌橫案,上麵陳設著貼了紅紙條的帳簿,還有筆硯算盤等項,不用說,那張帳桌,也就是今日這個盛舉的最大目標。也正有人走到那裏遞上紅紙套。據守那個帳桌的人,也就是那位老搭檔王甲長,人家雖然一把胡子,今天也換上了青呢中山裝和皮鞋。
亞英想著決不可以裝馬虎,奔到桌邊,向王甲長遞上一疊鈔票,宗保長這就跟過來了,搶過鈔票,向他大衣袋裏一塞,笑道。“區先生,你今天肯光顧,就給了十二分的麵子了,厚禮我決不敢受,來來來,請裏麵吃茶。”宗保長一表示這拒禮的堅決態度,就有三個衣冠整齊一點的人,一擁而上,將亞英包圍,都說“請裏麵坐”。而且鄰近這帳桌一個席麵,全席的人也站了起來。
他心想人家真有點派頭,說話大概不會虛謙的,又隻好相隨著到裏麵去坐。好在這個場麵,卻也值得欣賞,也可以想到《水滸傳》上形容晁保正稱托塔天王是有些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