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季的天氣,到了晚間八點鍾,便其黑如墨。在亞雄的笑聲中,觸起了區老太爺又一番舐犢之愛。他走向天井裏,抬頭對天空望了兩回,因道:“江北你是非去不可嗎?”亞雄已把謄寫的信劄收拾齊整,將報紙卷了,夾在脅下,像個要走的樣子。答道:“上司的約會可以不到的嗎?”老太爺道:“不是那話,你看天氣這樣壞,江怎樣過?”亞雄道:
“這倒用不著你老人家介意。司長次長過江去以後,兩岸都有自備的木劃子等著。他們的命,比我這風塵小吏的命要高貴十倍。他們可以坦然來往,我自然無事。”說著,舉步向外走。老太爺等他出門了,忽又追了出來,將他叫住,因道:“假如回來太晚的話,你就不必回來,在江北找一家小旅館隨便過一晚吧。”亞雄見老父過於關懷,隻好唯唯答應著。
區老太爺回來,桌上酒肴已盡,三個兒子都不在家,女兒是與她二哥鬧著別扭,關門睡覺了。本來一家每天晚上在燈下要擺一回龍門陣的,今天算是不能舉行了。樓底下突然清靜,倒還覺得門外田裏的蟲聲唧唧嘖嘖,隻管陣陣送進門來。他原預備寫家信的,現在頭腦子昏沉沉的,卻不能坐下來,隻是捏起早煙袋,兩手背在身後,站在天井屋簷下麵出神。區老太太也不驚動他,自在堂屋裏將桌上酒肴收拾幹淨。老太爺依然站在屋簷下出神。老太太在屋子裏捧了一碗熱茶來,笑道:“一個人喝那麽些個茅台,不要是醉了?這裏有新熬的沱茶,喝上一杯吧!”老太爺接著茶碗,笑道:
“真是‘少年夫妻老來伴’,究竟還是老太婆留意著我。”說著,酒氣像開了缸也似的,向人麵上撲著。老太太笑道:
“我倒有句話要和你商量,你這樣酒醉如泥,有話我又不敢說了。”老太爺喝了一日茶,因道:“我並不醉,有話盡管說。”老太太道:“你坐下來吧,我取一樣東西來。”老太爺以為她是去拿說話的材料,便坐下來等著。區老太太由房裏走出,卻兩手捧了一把熱手巾,熱氣騰騰的遞了過來。區老太爺站起來接著手巾道:“你就說的是取這樣東西給我,算是說話材料嗎?”他擦著臉,望著老太太。她笑道:“我讓你醒醒酒,好把這要緊的話告訴你。”老太爺聽說是要緊的話,果然把酒醒了一半,望了她隻管搓手。老太太道:
“倒並沒有什麽了不得要緊的事,我說的是老三的事。”老太爺道:“隨他去好了。現在救窮要緊。”老太太道:“並不是我不許他出門,是他本身發生一點小問題了。據亞男告訴我,那位朱小姐反對他改行,說是真要改行的話,他們的婚姻就要發生問題。亞男總想他們不至於交情破裂,便把這事按捺住,沒有通知亞傑。這三天以來,亞傑去會她三次,都沒有見麵,寫兩封信給她,她也不回信。”老太爺笑道:
“老太婆,你這叫多餘的費神!那朱小姐既不睬他,他自己應該知道。他既不作聲,我們作父母的樂得不管。”老太太道:“我也是這樣說。不過老三明天一早要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我猜他是找朱小姐開談判去了。假如這事決裂了,會不會有新問題發生?我們已把老三的川資用去不少了,若是他不走的話,我們將什麽錢退回人家?”老太爺笑道:“知子莫若父。我就深知老三的個性,決不會中途而廢的。那位朱小姐若是不能打破麵子觀念,她也就不會是老三的配偶。他們決裂了也好。”
區老太太原是站著說話的,這時便坐下來,似乎是減掉了原來說話的銳氣,低頭想了一會。老太爺道:“老太婆,你有什麽心事?”老太太道:“我看老太爺為人,現在是大變而特變了。以前你是不會說這種話的。朱小姐和老三有了三年以上的友誼了,我差不多就把她當了兒媳看待。若是決裂了,不但老三心裏難受,我們也就好像有一點缺憾。”老太爺道:“唯其是朱小姐與老三有長久的友誼,不該不諒解他。朱小姐對老三本人,就不能諒解,對你這個第三者會有什麽好感?你看這樣夜黑如漆,亞雄還得奔波過江,去作他那工作以外的工作,憑什麽我們不讚成改行?若說顧身份,我們現在也不見得有什麽身份。當每天早上,你在菜市上和挑桶賣菜的人爭著兩毛三毛四兩半斤的時候,和你平日為人相去很遠,你也曾想到了什麽身份問題嗎?”區老太太還有一肚子議論,都被老先生的話完全擋住了。默默的坐在堂屋裏,隻是望著老太爺出神。
就在這時,聽到亞傑學了話片上唱的京調“馬前潑水”,老遠地唱了回來,他唱著:“……正遇著寒風凜冽,大雪紛紛下,無可奈何轉回家。你逼我休書來寫下,從此後鴛鴦兩分差,誰知我買臣洪福大,你看我,身穿大紅,腰橫玉帶,足登朝靴,頭戴烏紗,顫巍巍的還有一對大官花……”他必得將這一串朱買臣自誇之詞唱完,方才停口,已是在大門外站著很久了。區老太太未曾等他敲門,便上前將門開了。亞傑站在門洞下,繼續的又唱起來,“千差萬差你自己差……”老太太笑著喝道:“老三,你瘋了?”亞傑這才停著沒唱,走進來代母親關閉了大門:因笑答道:這年頭不瘋不行,你老人家可相信這話?“他說著話走到堂屋正中,見老太爺日銜了旱煙袋,正端端的坐了,一語不發;那煙袋頭上燃著的煙絲,燒出紅焰,閃閃有光。這可見老父正在沉思著抽那煙,這就發動了自己心裏一番感觸,便肅然在他麵前站著。”
區老太爺又沉思了約莫兩三分鍾,這才向亞傑道:“言者心之聲,你唱著這‘馬前潑水’的戲詞回來,我就知道你遭遇著一些什麽。可是我得告訴你兩句切實的話:男子漢大丈夫誌在四方,卻不必把這種兒女問題放在心上,更不必因此耽誤自己的前程。”亞傑笑道:“你老人家知道了就很好,免得我說了。我唱著這戲正是自寬自解,並不絲毫灰心,我還是幹我的。明天一大早就走,你老人家有什麽吩咐沒有?”
這句話問得區老太爺心有所動,在端坐之時,卻睜眼看了兒子一看,好像含住了一包眼淚似的,隨著把眼皮又垂下了。因道:“作生意買賣,我根本是外行,關起門來,說句不客氣的話,這發國難財的玩意,我更是不會打算。我不說近墨者黑,說個近朱者赤吧,這一些臨機應變的生財之道,讓你跟著同行去實地練習,由你自己作主了。我所顧慮的,倒還是你自己的健康問題,這一路都是古人所認為瘴氣最重的所在,現在我們知道是瘧疾傳染最嚴重的區域,萬裏投荒,你可要一切慎重……”他日裏說著話,眼睛可不看兒子。
亞傑站著,把手筆直垂下,頭也低著,有五分鍾不能答複老父的話,突然抬起頭來笑道:“這條路現在是我們的後門,來往的人就多了。雖然去萬裏不遠,可是說不上什麽蠻荒。而況這一路現在有了醫藥設備,可以說瘧疾已不足介意。”區老太爺道:“唯其如此,所以我再三的叮囑你,天下唯有不足介意的所在,最容易出毛病。”亞傑道:“是,父親說的這些話,我緊記心上就是。”區老太爺不說什麽了,亞傑默默站在他麵前很久。區老太太也是默然的坐在一邊椅子上,看到他父子都不作聲,而且也都帶了三分酒意,便向前扯了亞傑的衣襟道:“好了,你去休息吧,至於你那簡單的行李,我早巳替你收拾停當了。”亞傑道:“我暫時不能睡,我等著二哥回來,有幾句話和他商量。”老太太道。“我也是這樣惦念著,這時候他還不回來,大概十點鍾了。”亞傑默然了一會子,因道:“其實他心裏比哪個也難受,也著急,他並不是忘了回家,我就很不願意用話去刺激他。”
亞男睡在屋裏,並沒有睡著,正在聽他們說些什麽,這最後一句話,覺得亞傑是對她自己而發。她為了亞傑明早就有遠行,也沒有敢回答,不過她心裏想著,等亞英回來,卻得和他交代一聲,自己並非有意刺激他。誰知醒著躺在**,直聽到樓上西門家的鍾打過十二點,也不見敲門聲,如此也就無須再去等他了。
次日早上,區老太太第一個起來,點著燈火,便在廚房裏生火燒水。亞男憐惜老母受累,也不能不跟了起來。這樣的驚動了一家人起床,天色依然不曾大亮。區老太太煮好了兩碗大麵,送到桌上,向老太爺笑道:“你爺兒倆用些早點吧。”區老太爺在堂屋裏坐著,望著亞傑收拾行李,笑道:
“我吃什麽早點?亞傑笑道:母親既是將麵煮來了,我陪你吃一點。”區老太爺笑道:“不管是誰陪誰吧,既然有得吃,就樂得吃上一飽。”他說著坐下來扶筷子時,第一句話便是:這還是肉湯煮的,哪裏買著了肉?“區老太太站在桌子麵前,向老太爺道:設法子買一回兩回,當然不難,還留著一點瘦的給你煨湯呢!”
亞傑勉強吃了半碗麵,卻在工人褲袋裏掏出鐵殼表來看了兩回。老太太道:“忙什麽的!外麵霧大得很,輪渡也不能開吧?”亞傑端起碗,喝了兩口麵湯,便站起來了,向老太爺道:“爸爸,我要走了。大哥二哥都不在家,請你轉告他們,忍耐一點就是。我不敢說一定會弄多少錢回來,但是我已經明了,無論環境怎樣困難,隻要有錢就可以解決。我一定在正當的路徑上努力掙錢,剔的什麽高調,我一概不談。”他說話時,手捏了拳頭,在胸前半曲的舉著,搖撼了幾下,好像是痛下決心的樣子。老太爺放下碗筷也站了起來,因道:“你用不著憤慨,你兩個哥哥,一個妹妹,都還是抗戰之一員。就是你加入運輸業,也更為抗戰工作上的重要部分。”亞傑站著聽了老父的話,將掛在壁釘上的鴨舌帽取下戴著,放在椅子上的兩個行李袋,手挽了袋繩,背在肩上,然後對老太太道:“對你,我沒多話說,作不動的事別作。家中兒女們抬也抬過去了,別惦記我,至多三個月準回來一趟。”老太太道:“你忙什麽?也擦把臉。”她搶著擰了一把熱手巾來交給他。亞傑隻好接著手巾,將嘴擦了,向亞男笑道:“我有一句話,你會不愛聽。我勸你,願意找職業,就下鄉到小學去教書,不願意工作,就在家裏幫著洗衣煮飯,代母親分點勞。再請你轉告朱小姐,時代變了,別太固執。這世界是一個大屠場,也是一個大騙局,我把事情看透了,才這樣幹……”老太爺搖了手道:“你是出門的人了,還發牢騷幹什麽!”亞傑最後笑向大奶奶道:“大嫂,一切偏勞了!”說完,這才背了旅行袋走去。全家人送出門來,見早霧正彌漫著,隱藏了高坡上的房屋。亞傑順了門口向上坡的路走,漸漸走入霧裏,大家在門口呆站了一會,方始回家。
老太太道:“這倒奇怪了,老二昨晚上不回來,老大也不回來!”老太爺道:“亞雄大概是為了半夜霧大,沒有渡江回來。亞英拿了十塊錢出去了,為什麽不回來?恐怕是喝醉了,睡在哪個朋友家裏了。”亞男對於二哥之沒回來,心裏頗有點歉然,覺得他平常對一句話過於認真,可也不便說什麽。不多大一會,日報送來了,亞男把報搶到手,先看看社會新聞,果然找到獻金運動的消息,裏麵載明婦女隊以莊女士領導的一分組,成績最佳,並且積勞致疾,紅十字會特地派人駕車送她回家,這是極大的榮譽。亞男心裏立刻發生了不快之感,心想,憑著自己這點學問與經驗,一切也不會在莊某人之下,何以她得著這樣大的榮譽,而自己還沒有開始工作?她把那件半舊的藍布大褂在打了補釘的棉袍上罩著,自己唯一的那件藍毛繩短外衣,已被梁上君子借光了,光穿著這件舊藍布衫,總有點不好意思,依然把母親那件青毛繩短大衣夾在脅下,匆匆的就向外走。區老太爺笑道:“你該忙著去募捐了。小姐,你為國勤勞,頭腦清醒一點,你那募捐冊子還沒有帶著吧?”亞男笑著進房去拿出捐冊來。
大奶奶拿了個菜籃子跟著道:“我去買菜,一路走吧!”
這時,身後又有個人接嘴道:“我們一路走吧!”但兩人未聽見,已出大門了。來的是西門太太,她穿得很整齊,棗紅色綢旗袍上,罩了天藍色細毛繩短褂子。老太爺便問道:
“難道西門太太也要到菜市上去參觀參觀?”她笑道:“不,我們到廣東館子裏吃早點去。人家都說廣東館子裏早點花樣很多,我們也應當去嚐嚐。送牛奶的總是假的多,我也要去喝杯真牛奶。”她在這裏誇耀著,那西門德博士卻是睡態惺忪的由樓上下來,右手撐著手杖,左手不免揉著眼睛。他那件中山裝的領扣,兀自不曾扣得整齊,其匆匆起床可知。
他倒是先開口了,搖著頭道:“我們太太忽然高興,要去吃早點,我是不能不奉陪的。老太爺有此雅興嗎?”區老太爺兩手捧著報紙,連拱了兩下道:“請便,請便!”西門太太早已走到門口去,大聲叫著轎子。西門德竟不能再和老先生謙遜,跟著走了。
隨後他們家女仆劉嫂也就拿了個菜籃子跳著下了樓來,笑道:“不早了吧?菜市上割不到肉。”區老太爺被她問著,倒摘下眼鏡來望了她,笑道:“這樣子說,你們先生給的菜錢一定很多。”她伸出兩個指頭來舉著,笑道:“今天硬是要得,太太拿出了五十塊錢買菜。我們先生不曉得得了啥子好差事,我們太太高興的不得了,一百塊錢一張的票子,一卷一卷掏出來用。”老太爺笑道:“那很好哇!主人家發財,你們傭人也就可以沾光沾光了。”劉嫂道:“你看我們先生是作了啥子官?我怕不是作官,是作生意。如今是作生意第一好,作官有啥子希奇,你們下江人,幾多在重慶作生意的喲!老太爺你朗格也不找一點生意作?”老太爺拱拱手笑道:“足承美意,不過你還是趕快上菜市去的好,去晚了你買不到肉,你這五十塊錢,怎樣花?回頭我們再擺龍門陣吧!”劉嫂被老太爺拒絕談話,倒有點難為情,笑道:
“割不到肉,買臘肉回來吃,有錢還怕買不到好菜!”說完,她這才提著籃走了。老太爺點點頭笑道:“劉嫂卻也天真。”
區老太太被他說話聲引動著,走出來,因道:“她有心告訴你,她家裏今天要大吃特吃,你別睬她。”老太爺笑道:“這就是我誇她天真之處了。大吃一回肉,這樣高興,其平常之不容易吃著肉,也就可知。”老太太笑道:“你不要笑人家不容易吃著肉,人家夫妻雙雙到廣東館子吃早點去了,我們呢?”老太爺道:“我們自然是不容易吃到肉,但是到了有錢買肉的時候,也不至於發狂。”老太太道:“可是人家有辦法,我們就沒有辦法!”說到這一層,老夫妻兩人倒著實感慨係之。
一會兒工夫,大奶奶和劉嫂先後回來。劉嫂在籃子麵上,放了一串鮮肉,大奶奶在籃子麵上卻放了一串紅苕。劉嫂由天井裏走著,笑道:“我們在鄉下吃紅苕吃多了,一輩子也不想吃,多了的紅苕喂豬。”大奶奶笑道:“這女人太不會說話。”老太爺倒不怎麽介意,隻是拿一張報看。
下午,郵差到門,直交了一封信到手上。他戴上老花眼鏡,拆開看著,不由呀的一聲詫異起來。老太太由廚房裏也搶出來,問道:“是有家信來了嗎?”老太爺摘下老花眼鏡和信一齊交給老太太,歎口氣道:“你去看吧,少年人好大閑氣。”老太太戴上眼鏡,將信看時,隻見上麵寫著:
雙親大人膝下,接此信,請勿怪兒,兒已往漁洞溪矣。此間盛出土產,負販疏建區出售,足可糊口,有人曾如此做了半年,已積資數千元,另辟小肆作老板。兒見有軌道可循,遂來一試,至於資本,因朋友有著穿不下的新皮鞋一雙,送與兒穿,兒當即出售,已得二百元。又在衣袋中摸得前年放下的自來水筆一枝,亦售得百元。合此三百元,當破釜沉舟幹上一番。以後遇有發展,當隨時寫信報告。請勿念。
兒亞英拜稟區老太太看了這信,心裏就像刀挖了一樣,眼角裏淚水汪汪的像要流出眼淚來似的,望了老太爺道:你看,這件事怎麽辦?這裏到漁洞溪多少路,我親自去把他找了回來吧!老太爺倒是很鎮定坐著,向老太太道:“不要緊的。小孩子們讓他吃吃苦,鍛煉鍛煉身體,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老太太道。“據他這信上說,販著土產去賣,少不得是自挑自背,這未免太苦了,怎能夠不去理會他呢!”
老太爺還不曾對她這話加以答複,半空裏嗚嗚的發出警報器的悲號聲。他們家到防空洞還有相當的一截路,老太爺便搶著收拾了屋子裏的零碎,將各房門鎖了,率領著在家中的人向防空洞跑去。老太太一手提著一隻小旅行袋,一手提著一隻舊熱水瓶,顫巍巍的在老太爺後麵跟了,因道:
“我們亞男滿街跑著,也不知道這時到了哪裏?找得著洞子沒有?”老太爺道:“她會比我們機警,你不用掛念。”老太太道:“亞雄若是回到機關裏,自不成問題,若在江北沒回來呢,他可向來不愛躲洞子。亞傑該開著車子走了吧?亞英這孩子在鄉下,我倒不掛念他了。”老太爺固然煩厭著她這一番羅蘇,可是也無法勸阻她不說。這裏雖是極偏僻的幾條小路,一望路上的人,成串的走著,奔向防空洞所在地。
這種情形可以預想到防空洞內的擁擠。老太爺怕所帶的老小沒有安頓之處,益發不敢停留,好容易才到了洞口。
早上下著雲一般的霧,空氣中的水份重了,都沉到了地麵。這時,天空反而碧淨無雲。深秋的太陽,照得十分明亮。由亮處向暗處走來,洞裏雖掛了兩盞昏昏的菜油燈,卻是烏黑一片。老太爺慢慢探著步子,在人叢中擠著,走到洞子深處,手扶了洞壁,慢慢的坐在矮板凳上,家中老小,也貼著他坐下。
這時,人進洞的聲浪,已突然停止,耳根立刻沉寂下來,但聽到人語喁喁的,說敵機臨空了,敵機臨空了。區老太爺的兩肘,撐住了彎著的膝蓋,手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頦,雖然是在黑洞中,也緊緊的閉上了雙眼。猛然間一陣大風,由洞口擁入,菜油燈撲滅,洞外轟轟的響聲和洞裏的驚呼聲,也隨著轟然一陣,人浪向裏一倒。區老太爺是相當鎮定的,雖然腳上被人踩了兩腳,身上被人壓著,他並不移動一點。洞裏本來就沒有什麽聲息,這時更格外沉寂。老太爺可以將並坐一個男子短促的呼吸聲,聽得清清楚楚。這樣有十來分鍾,外麵上下的轟擊聲一齊都沒有了。覺得洞口上有個人說附近中彈了,於是洞裏人聲突起,人影亂動,又有著一陣小小的騷擾。有人輕輕喝著不許吵,似乎是軍警在發號施令。
但到了這時,緊張的空氣便鬆懈多了。黑暗中聽到區老太太低聲問道:“不是我們家吧?”老太爺道:“這個時候問也無用,大可不管。”區老太太雖依著他的話,沒有再去理會,可是嘴裏頭倒接連著念了幾聲佛。洞裏慢慢的有了說話聲,這緊張空氣越發鬆懈了。靜靜的坐著,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洞內外又是轟然一聲,但聽到有人大聲喊著解除了,立刻有幾處手電筒發著光芒,照見了大奶奶抱了小孩子縮做一團,坐在矮板凳上。老太爺道:“現在解除了,更不用忙,可以慢慢走著回家,這一刻工夫也不會有人搶了我們家。”於是他們等洞裏人走空了,洞口放出一線白光來時,方才陸續的隨在人後麵出來。到了洞口,全家人不由得同時“嗬喲”一聲,原來張眼一望,便看到自己家的房屋所在地,青煙夾著塵霧,騰躍起來,遮了半邊天,一排有七八幢房子,全倒塌了。遠遠看到若幹堵牆,禿立在空中,木料的屋架,七手八腳似的在煙塵裏堆著。至於自己所住的那幢房屋,大致是在這排倒塌房屋的中間,情形如何,已是看不出來了。區老太太對著這一叢煙焰,戰戰兢兢,隻是自言自語的道:“怎辦,怎辦!”大奶奶抱著孩子,一言不發,搶著直奔家門。老太爺也不說什麽,隨著老太太後麵走。
到了家門口時,見那條路上紛紛的擁擠了人,救護隊拿了皮條向煙頭上注著水。軍警布了崗,彈壓著秩序。被難的老百姓,在倒塌的屋子裏搶運東西,地麵橫倒的梁柱和零散的電線,糾纏成一團,攔住了去路。而且橡皮管子裏的水又撒了遍地,像下過大雨,真是寸步難行。區家住的屋子,雖未直接中彈,屋頂上的瓦,卻一片也沒有,隻有屋架子了。而且坍了兩堵牆,斜了一隻屋角,樓是整個完了。上麵的木器家具和梁柱樓板,都壓到樓下來。在外麵,已把屋子裏看得清清楚楚,裏麵全是斷磚殘瓦,木頭竹屑,哪裏還看得到家裏的動用家具?大奶奶已由人叢中轉身回來,迎著二老頓腳道:“怎麽辦?怎麽辦?全完了!”老太爺搖了兩搖頭,淡笑道:“這有什麽法子?完了也好,千幹淨淨,隻剩了這條身子,也好另作打算。”說著話,大家走近了倒塌完了的大門前。大奶奶把小孩子放在老太太身邊,便在磚瓦堆上爬著鑽進木板梁柱夾雜的縫裏去。老太爺雖然在後麵竭力招手的叫喊著,她絕對不理會。
就在這時,亞雄滿頭是汗,跑到麵前來,先看到二老帶了孩子站在路邊,臉上還沒有什麽慘相,才喘著氣道:“您二位老人家受驚了!婉貞呢?”老太爺道:“她到屋子裏搶東西去了,我很怕屋子倒下來壓著她,可是又攔她不住。”亞雄道:“隻要老小安全,東西損失了也沒有什麽了不得。”說著,他也站到破大門邊竭力喊著婉貞。於是大奶奶滾了滿身的灰塵,左手提了一隻搪瓷盆,右手脅下夾了一條被,在地麵上拖了出來。亞雄跳上前去將她接著,因道:“東西要是毀了呢,也就毀了,若是不毀,明日慢慢掏取也還不遲。”大奶奶道:“被條和箱子、洗臉盆,非拿出來不可呀!今天晚上怎麽過呢?”亞雄舉起手來將頭發亂搔一頓,歎口氣道:“就是這樣不巧,我們正短著人手的日子,就正需要著人力。”大奶奶道:“今天晚上,我們還不知道在何處安身,這些磚瓦堆裏的東西,若不趁天色還早掏了出來,明天就難免更有損失了。”亞雄聽了這話,也就透著沒有了主張,站在倒塌了的短牆腳下,向內外兩麵看著。
這時,老遠的發生了一片尖銳的喧嘩聲音,正是西門德夫婦坐了兩乘轎子,由人頭上擁了回來。他們在破屋門前下了轎,西門德將手裏的手杖,重重在地麵上頓了一下,罵道:“混蛋的日本!”西門太太卻對了破屋指手劃腳的罵道:“我們這房子礙著日本鬼子什麽事?毀得這樣慘!喂!老德,我們的東西一點都沒有了。怎辦?”西門德道:
“那有什麽了不得?隻要留著這口氣,我們再來!”說時,他們家的劉嫂由人叢裏跑了前來,迎著西門夫婦兩手亂搖道:“朗格做嗎?家私炸得精光,龜兒!死日本鬼子!狗……”西門德搖搖手皺著眉道:“現在不是罵大街的事,我們想法子雇幾個工人來,在磚瓦堆裏先清清東西。”他回頭看到區家人,慘笑道:“老太爺,我們成了患難之交了。你可想到善後之策?”區老太爺迎近了他一步,拱拱手道:
“博士沒有受驚嗎?”西門德道:“還好,我找了一所好洞躲的。洞在十丈懸崖之下,裏麵還有電燈茶水。我們隻要生命安全,就可繼續奮鬥,身外之物,絲毫不足介意。”區老太爺道:“隻有如此想,才好籌善後之策,不然,我們把身體急壞了,也等於炸死,豈不是雙重的損失!”西門德太太道:“善後又怎麽善呢?午飯不知道在哪裏吃,晚上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去找安身。身外之物不足介意?哼!你有多少錢製新的?”說著,她板了臉望著西門博士,分明是討厭他誇下海口。西門德皺著眉發了苦笑道:“遇到了轟炸,我們隻……”他沒有把話繼續的說下去,因為他在說話時,太太的臉色已是紅中變紫,實在很氣了。
西門德突然點了點頭,好像是解釋的樣子,說道:“是的,是的,現在第一件大事,是搶救這破屋子裏的東西,我去找幾個人來。”說完,抽身走開了。
亞雄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時太陽偏西,雲霧又在慢慢騰起,因向老太爺道:“這個樣子,我們也須冒險把東西搶出來。”老太爺道:“那一百多塊錢我還放在身上,就憑了這筆款子,我們可以找幾個抬滑竿的人來專做這件事。”亞雄還沒有答複,隻見亞男跑了前來,後麵倒跟了一群青年女子同跑著。她一直跑到麵前,看到全家人都在這裏,就站在她母親麵前,一手抓了母親的衣袖,一手理頭上披散下來的短發,喘著氣道:“還好,還好!大家都在這裏。”她說著話,回頭望了她同來的幾位女伴。老太太看時,這裏麵有穿短裝的,也有穿長衣的,年紀都在二十歲上下,少不了都是和亞男性情相同、行為仿佛的人。當那些人紛紛說著安慰之詞的時候,老太太卻也不肯作那徒然懊喪的話,因道:“我們逃難入川,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東西,炸了就炸了吧。隻要人還在,就是好的。”亞男道:“解除了警報,我還沒有知道我們家被炸呢,我準備要去開會。是這位沈小姐得了消息,知道我們家附近被炸了才跑回來看的。”亞雄在旁不免淡淡的看了妹妹一眼。亞男對全家人看看,情形十分狼狽,也就沒有敢作聲。
這時,她同來的一位女伴,穿著草綠色的中山服,壯黑的皮膚,頗帶幾分精神,她看見亞雄的態度,知道他是不滿意妹妹,便向亞男道:“區小姐,你有什麽事要我們幫忙?我看到大家都在搬東西出來,我們也去搬出一些東西來吧!都是些什麽東西?你引著我們去拿!”說著,她向同來的幾位女伴道:“你們都來!”區老太爺認得她是沈小姐,便向她拱拱手道:“不敢當!不敢當!”那沈小姐搖著頭,連說“不要緊”,已由破牆上跳了進去,其餘幾位小姐,也都跟著去了。邊樣一來,亞雄夫婦就不好意思站著,也隻得跳進破屋子裏去搬取東西。
那西門博士卻已帶領幾個力夫來,自己拿了一隻手杖,站在牆頭上,向屋子裏指指點點。等到搬出一部分東西來的時候,便有好幾撥朋友前來向西門德慰問。這些來慰問的朋友,有穿中山服的,有穿西服的,有穿長衣的,雖然所穿的不同,對西門德都相當客氣。他也沒有怎樣減折了他博士的架子。隻是和人握手,說兩句“還好還好。”最後,來了一位穿漂亮西裝的瘦子,頭上斜戴絲絨帽,身上套了細呢夾大衣,一乘轎子直抬到災區中心,方才放下。西門德一見,揚起了手杖,迎上前去,笑著點頭道:“不敢當!不敢當!錢先生也來了。”那錢先生點頭道:“我還沒有知道博士受災了:我是聽到說這裏附近受了炸,特意跑來看看,不料就是府上。怎麽樣?損夫不大吧?”西門德歎氣道:“完了,完了!半生的心血,一齊完了!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了!”
這時,雖然他所雇的那幾位力夫正在廢土堆裏向外搬著東西,但他並不去理會,卻回過頭來向太太道:“玉貞,我給你介紹介紹,這就是我和你說的那位錢尚富經理,重慶市上的新商業聞人。”西門太太聽說,便向來人深深的一鞠躬。錢先生回禮道:“西門太太受驚了!”她說:“這倒無所謂,我們由前方到後方,這種經驗多了,隻是這樣一來,眼前連個安身的地方沒有了,這可有點急人。”
錢經理回轉頭來向西門德道:“暫住是不成問題,我們旅館裏長月開有兩間房間,博士委屈一下子,在那裏擠兩天。至於遷居的話,我想若不一定住在城裏,那還有法子可想。”西門德道:“有了這個教訓,家眷當然要疏散下鄉去。一西門太太道:下鄉去?那太偏僻了的地方,我可不去!”西門德笑道:“既然疏散,當然是越偏僻越好。”錢尚富笑道:“若是西門太太不嫌過江麻煩的話,我倒有個適宜地方。南岸一個外國使館後麵,有幢洋樓,是一部分銀行界人租下的,除了家具齊備,有電燈電話之外,而且還打有很好的防空洞。”西門太太笑道:那太好了,就請錢先生替我們想想法子。力錢尚富道:“西門太太若是願去的話,那屋子的幾位主人翁,我們差不多是天天見麵,都很容易介紹,我們也正有許多事要向西門先生請教,若是能住到一處,那就好極了。”西門太太道:“錢先生也是住在南岸嗎?”錢尚富臉上似乎添了一番紅暈,躊躇了一會兒,笑道:“我有一部分家眷住在那裏。”西門德道:“有這樣好的所在,那就好極了,不過現在還談不到此。旅館裏那房間能轉讓給我們,卻就是救苦救難,雖然每天多花幾十塊錢,那也說不得了。”錢尚富笑道:“用不著轉讓,去住就是了。我們是整月付錢的,寫一張支票交給旅館帳房,連小帳都包括在內,若是讓給你們名下住兩天,你們少不得付出百餘元,而我們所省有限,又要從新記起日子來,實在也透著麻煩。”西門德道:“那我就謝謝了!”錢尚富伸手拍了西門德幾下肩膀,笑道:“唉!我們自己人嘛,怎麽說這種話?大概還沒有吃午飯吧?到河南館子去吃瓦塊魚去!拿四兩茅台給博士壓驚。”西門德笑道:“吃瓦塊魚,那該是什麽價錢?現在是好幾十元吧!”錢尚富又拍著他的肩膀道:“沒關係,沒關係!我先去等著了。”說著才掀了帽子向西門夫婦點了個頭,又說聲“不可失信”,徑自坐上原來的轎子走了。
西門太太道:“一切東西都沒有清理出來,我們哪有工夫去吃館子?”西門德道:“他們是實心實意來和我們壓驚,若是不去的話,卻大大的辜負了人家的盛意。”西門太太道:“吃河南館子很貴吧?一頓吃一千塊錢也很平常,那又何必?”西門德道:“吃早點的時候,我們會到的那個常先生,不是對我們說了嗎?他這一批五金,趕上了重慶大興土木,又嫌了二百多萬,一千塊錢一頓,一個月也隻吃得了他九萬,你說算得了什麽?我不能不去,你在這裏看守一會,我去一趟。”西門太太把臉色沉下來,向了他道:“我在這露天聞硫磺味,給你看守東西,你卻要去喝茅台酒,吃瓦塊魚?”西門德陪笑道:“我聽你的口氣不願意去,所以這樣說;你既願意去,那就很好,我們一塊兒去就是了。”西門太太道:“那麽,我們的東西誰來看守著呢?”西門德道:
“這不成問題,劉嫂在這裏呢!區府上全家人都在這裏,托老太爺給我們照應照應就是了。好在幾口箱子都搬出來了,不過是些零碎,可以明天慢慢清理。吃完了飯,你徑直向旅館去,我回來搬運行李,你看好不好。”西門太太道:“與其那樣,我們不如先把箱子送到旅館裏去,回頭再去吃飯,豈不省得你跑上一趟?”西門德站著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區老太爺麵前,抱著拳頭拱了兩拱,笑道:“老先生,一點小事隻好托重你了,我想先把箱子搬到旅館裏去。至於破屋子裏那些零碎東西,今天隻好由它,明天慢慢的來搬。我想今天晚上,府上一定有人在這裏看守,附帶的就請代我照應一點。”區老太爺道:“大概我們全家都不會離開的,博士隻管放心去吧。”西門德又道了兩聲“勞駕”,便跟在太太後麵坐轎子走了。
區家全家人在那群小姐們鼓勵之下,已在那磚瓦竹木堆裏,將衣箱鋪蓋等沒有壓碎的東西,陸續的搬出來,堆在空地上。老太爺的旱煙袋所幸還保留在手裏。他坐在一隻破舊皮箱上,口角裏銜了煙袋嘴子,似吸不吸的,隻望了地麵上那些零碎出神。亞雄還在那裏整理東西,把被條上的泥點撣掉。老太爺道:“暫時不必忙著這個,趁天色看得見,陸續到裏麵去尋些東西出來為妙。萬一晚上下了雨,這屋架子有全部坍下來的可能,便是東西還挖掘得出,你想水和泥一染,任何東西也沒有了。”亞雄拍著兩手的灰,又對天色看了一看,點頭道:“您這話是對的,這房子已經被震得體無完膚了,一遇到了雨,決計會變成泥團。”區老太太在旁插嘴道:“既是這樣說,那是千萬不能放在這破屋子裏過夜的,我們搶著搬出來一些是一些。”亞雄拍著兩隻灰塵的手,望了那破屋子出上一回神,因道:“那也好,反正我總可以請兩天假,拚著出一天苦力,休息幾天就是。”他接著又鑽進破屋去搬。亞男更不會退讓了,她和那幾個女朋友也在繼續搬東西。
可是霧季加著天陰,日子越發的短。這裏電線斷了,又沒有一盞街燈,隻是五點多鍾,已黑得看不見走路。左右鄰居,有的亮著燈籠掛在樹上,有的亮著瓦質的油壺燈,係在長鐵柄上,插在土牆縫裏,有的將蘿卜作墩子,插上一枝土蠟燭,放在地麵,都紛紛搶著整理東西。離這裏不遠,便是幾百級坡子,爬到大街上去的。黑暗中,看不到坡與懸岩,但見若幹點火光,在暗空裏上下搖動,可想附近鄰居們也正在搬東西走。
亞雄隻管把動用家具陸繼向破屋子外搬出,卻未曾想到晚上搬東西走動的一層困難。這時,亞男的那些女友都走了,她見全家人一晚都不曾吃飯,便將破屋子裏掏出來的白鐵壺,在小茶館裏買了一壺開水來,另外又將舊報紙包了二三十個冷燒餅帶回,一齊放到搶搬出來的一把木椅上。然後提了一隻白紙圓燈籠,向自己家人團坐的所在,都照了一照,見大家分坐在鋪蓋卷或箱子上,因道:“現在什麽東西也不能搬出來了,媽和爸爸,先吃一點燒餅,就去住小客店吧。這裏的東西,隻好由我和大哥看守著。天色漆黑,就是多出錢也找不到搬夫了。”亞雄在籃子裏摸出一隻缺口飯碗來,篩了開水,站著喝,因道:“你一個姑娘家,怎好在露天裏過夜?你們都去住小客店吧,有我一個人在這裏看守著就夠了。”大奶奶在黑暗裏道:“那也隻好這樣。不過我勸你把那件破灰布棉衣穿上,穿寒酸點,也沒有什麽人看見。”亞雄道:“這個我知道,你也吃兩個燒餅,晚上孩子沒奶吃,也要吵的不得了。”說著,把那破飯碗遞給大奶奶。於是亞男提著那隻燈籠在手上,照著大家悄悄的吃燒餅,喝開水。
這在這時,有人叫道:“不好了,下雨了。”那雨點聲,隨了這吆喝,的篤的篤打得地麵直響。在這災區的鄰居,正還不少,立刻大人咒罵聲,小孩啼哭聲,東西移動聲,鬧成一片。老太爺在黑暗裏沒有主意,百忙裏摸了一條被單,從頭上向下披著,因跺腳道:“這怎麽辦!這怎麽辦!”亞雄道:“據我看來,你兩位老人家,還是帶著小孩子先走,趁石頭坡子還沒有泥漿,趕快上坡。不然雨下大了,坡子上有幾處滑極了,這黑夜裏爬不上去。”老太爺道:
“我們走了,你怎樣呢?”亞雄道:“我有辦法,至少我也可以打一把雨傘,在雨裏站一夜。亞男,快點,快點,雨下大了,快引他們走吧!”亞男道:“大家跟我走吧!”老太太道:
“我們走了,讓亞雄一個人在這裏淋雨嗎?”亞雄見那燈光閃照著雨絲,是一條條的黑影,像竹簾子般罩在人身上,便跺著腳道:“大家為什麽還不走?再不走,就真要爬都爬不上坡了!”正在這時,大奶奶抱著的那個孩子,被雨淋的哇一聲哭了起來。老太爺雖然疼愛兒子,卻知道小孫子更不能淋雨,便道:“好,好!我先送著你們走,回頭再來。”於是接過亞男手上的燈籠,就向上坡的路上走。亞男一隻手提了日小箱子,一隻手挽住了母親的左臂,緊跟了這燈籠。
百忙中誰也沒想到這燈籠是紙做的,大雨裏淋著,把紙濕透了,益發的不經事。老太爺又忙著要早些達到目的地,步子走得沉著些,燈籠晃**了兩下,突然熄了。大家隻“哦喲”了一聲,眼前猛可的烏黑起來。這個坡子兩麵,全是空地,沒有人家的燈光,街燈又遙遠地在半天裏的坡上,看去好像是星點。這裏黑得伸出手去,幾乎看不清五指。
在這步步上坡的地方,根本就不能不看著走,雨水在坡上一衝,石級上已浮起一層泥漿。大家穿的是薄皮底便鞋,但聽到腳下踐踏了唧唧喳喳的響,隨時可能跌倒,誰又沒有打雨傘,戴雨帽,雨絲盡管在身上注射著,雨點打在臉上,陣陣冰涼,水由頸脖子上淋到胸前去,卻也不容停留。老太太既害怕,心裏又焦急,更吃不了這樣的苦,一陣心酸,眼淚便紛紛滾下來。在這黑暗中,自然誰也看不見誰。這裏是三分之一的坡路中間,抬頭看看坡上,燈光相距甚遠,大家在雨絲下淋著,一寸路走不得,也沒有人理會老太太在哭。
正在萬分無奈中,坡下有兩叢燈火擁上來,也是逃難的鄰居,肩上扛了鋪蓋卷,手裏打著燈籠,挨身過去。區家一家人如在大海中遇到了寶筏,哪肯放過,立刻跟了燈火走。其中有個人說:“天也和敵人一樣殘暴,把我們災民都變成魚了!”這句話倒引起老太爺另一種感想:同一疏散,這個時候西門博士卻在河南館子裏吃瓦塊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