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商量著改行有辦法之下,區亞雄脅下央著一個報紙包,有氣無力的走進堂屋來了。區老太爺對於這樣大年紀的兒子,依然還是舐犢情深,迎上前去問道:“今天又是字寫多了吧?”亞雄將那報紙卷兒放在桌上,深深的舒了一口氣道:“誰說不是?”說著在懷裏一陣摸索,摸出來一小包皮絲煙。這時區大奶奶已看到丈夫回來,便左手抱著一個孩子,右手提了一隻水煙袋,放在桌上,並且已經燃好了一支紙煤夾在煙袋頭子縫裏。亞雄接過水煙袋,將皮絲煙按上,就坐著接連吸了三四袋煙。西門德笑道:“我看大先生這番情形,煙癮得可以了。力亞雄道:可不是嗎?你看從上午八點鍾辦公事起,一直辦到這個時候為止,雖說是等因奉此的玩意兒,但一封公事,有一封公事的理由,這理由不能說得圓轉了,就不能交卷,頗也費點腦力。”西門德道:“我是個外行,我就要發生疑問了。這公事稿子送到科長那裏去,少不得要刪改一番的,你又何必作得那樣好?”亞雄笑道:“博士,你以為那是教授先生改學生的卷子嗎?科長看到你起草的公事,太不合口胃,他可以把你叫去申斥一頓之外,再罰你重寫。科員偷懶,是科員自找麻煩。”西門德道:“原來如此,我們總聽到公務員在公事房裏不過是喝茶、抽煙、看報、擺龍門陣,照大先生如此說來,也不盡然了。”亞雄道:“你說的那種人,不過是極少數,是戰前的事。如今是喝白開水,抽煙沒那回事,誰買得起紙煙?看報也不是人人可以到手的。談話呢,盡是訴苦,辦公室裏簡直是座愁城。”

西門德笑道:“這回你兩位令弟,都改行了,要不然,你也改一下行吧。”這句話引得亞雄興奮起來,將手拍了一下大腿道:博士,你可不可以找幾位名人和我介紹一下,我要走小碼頭行醫去了。力西門德道:“行醫?”亞雄道:

實不相瞞,我看過些中醫書,尤其《陳修園二十四種》,我看過一二十遍。我寫得出許多湯頭,雖不敢比名醫,但普通中醫所能的,我絕對能。在這個人口過剩的都市裏,中醫自然也是過剩,用不著我來插進一腳。可是內地小碼頭,就找不著一個普通醫生。尤其異鄉人疏散到內地去,對於醫藥發生極大的恐慌,若有下江醫生,知道得他們的生活習慣,那是極歡迎的事。我就知道有一個醫生到內地去行醫,單是每日門診,就要收到四五十元,出診是十元一次,轎子來,轎子去,又隨撈四五十元,也毫不費力,因之每日所得,總在百元上下。我相信我的醫道:“決不在他們以下。我若到內地去找幾個知名之士,在報上登一則介紹廣告,一定行得通。”西門德道:“這事我可以盡力,但大先生有這副本領,為什麽不早早改行呢?”亞雄道:“這有兩個原因:其一呢,我覺得拿薪水過日子,雖是極少,也有個把握。多年的道行,不願丟了,不要以短期的困難,改變了固定的職業。其二呢,我究不信任我的醫道高明,若有錯誤,是拿病人生命當兒戲的事。現在第一個原因,已不存在了。第二個原因,我想臨診慎重一點,遇到疑難雜症,讓病家另請高明……”大奶奶道:“另請高明?當醫生的人,可以隨便說這句話的嗎?你一說另請高明,病家以為是沒有了救星,要嚇一跳的。”亞雄點頭道:“果然,作醫生的人,謙遜不得,隻有相當的冒險。”亞英道:“我這西醫,雖不高明,但我相信對於病症稍有困難,西醫是決不諱言棘手的。”

西門德笑道:“中國社會上的傳統習慣,父詔兄勉,總是勸子弟作官,經過這一番慘痛的教訓,以後就應該有人轉變了。”區老太爺笑道:“博士的意思,以後父詔兄勉,應該是教子弟作工。”西門德抽著雪茄,昂頭想了一想,因道:“作工當然最好,反正隻要謀生有術,有種專門技術就成了。”區老太爺將嘴裏旱煙袋拖出來,先指著亞英,回頭又指著亞傑,笑道:“他兩人所學的隻是半瓶醋罷了。若說專門技術,他們也未嚐不專門。”西門德搔搔頭皮,點著頭笑道:“這是我錯了。”亞雄將桌上放的那報紙卷打開,裏麵是信封信箋及一些公文稿紙。他一麵清理著,一麵說道:

“若論專門技術,我這套‘等因奉此’的學問,和一筆正楷字,難道還是極普通的本領不成?”大奶奶還抱了孩子站在門邊,便笑道:“你那專門技術,就是換些信紙信封回來。”亞雄將手拍了拍報紙卷道:“我不像別人,還真不糟蹋公家東西呢!我又沒有什麽朋友書信來往,拿許多信紙信封回來作什麽?因為科長有幾封私人信件,托我在家裏辦一下,所以帶些信紙回來。”西門德笑道:“你們科長的手段,也未免太慘酷了。你辦了一天的稿,回家來還不肯放鬆你。”亞雄道:“我們這位科長,還總算客氣的。對我說了一句請代辦一下。他若是硬派你寫,你也不敢違抗。你終日在他手下,若不受指揮,這事不能奈何你,他在別一件事人,找著你的錯處,盡量折磨你一下,你還是不能駁回一個字的。偷一次懶,可要受無窮的氣。”

區老太爺皺了眉道:“廢話!現在有工夫討論這一類的問題嗎?”亞雄笑著,在屋子裏拿出筆硯來,因道:“我還要趕著把這信件寫起來,晚上要過江到司長公館裏去一趟。”西門德笑道:“除了科長,又是司長有私人信劄要你辦。”亞雄道:“今晚是科長、參事、秘書在司長那裏開一個聚餐式的小組會議。”大奶奶插嘴笑道:“哦!你有一頓吃了。”亞雄將頭一擺,冷笑一聲道:“一張紙畫一個鼻子,好大的麵子。司長公館裏吃便飯,有我小科員的份?”大奶奶道:“那麽,你趕著去幹什麽?”亞雄道:“算上司看得起我,約我去問問幾件老公事的成例。”大奶奶道:

“當然,既沒有飯吃,也不會有地方留你在那裏過夜,到了深夜,你還要坐了白木船渡江回來……”亞雄皺了眉搖著手道:“嚕蘇些什麽!在我沒有改行以前,我就得照著這樣千下去。”說著在桌上攤開筆硯,就要坐下去寫字。

亞傑道:“我們在這裏擺龍門陣,會分了你的心思,你到我那小屋子裏去寫吧。”亞雄也覺得是,便去搬文具。那大奶奶一手抱了孩子,也來幫他。西門德向區老太爺點頭道:“你們大先生,真是個忠厚人,我看他實在太苦。他果然要走小碼頭行醫的話,就由他去吧,我多少可以幫他一點忙。”區老太爺靜靜的吸著旱煙,然後搖了兩下頭道:“這事恐怕不那麽簡單吧?登廣告要錢,印傳單要錢,出門川資要錢,到小碼頭去開碼頭租房子,布置家具,應酬應酬地方上人士,更要錢,豈是一個空身人所可去的嗎?至少也得一千元上下的資本。”亞雄由那小屋窗戶裏伸出頭來道:“對呀!若有這一筆資本的話,我還困住在這裏,等天上掉下餡兒餅來嗎?”西門德心想:一千元的數目,在今天某些人手上,真太不成問題。就像我,今日上午隨便兩句話,不就撈回一千六百元嗎?

他低頭沉思著,還沒有答複這句話,隻見西門太太又打扮得年輕十餘歲,臂上搭了夾呢大衣,手上拿了手提包,滿臉笑容,走下樓來。西門德道:“該吃晚飯了,又上街去?”西門太太抬起一隻腳來道:“你看看我這皮鞋,還是老樣子的,走上街去,都不好意思,該買一雙新的了。力西門德心思:什麽不好意思,分明是那十六張一百元的鈔票在作怪!太太見他沉思,便笑道:你能等我一會吃晚飯也好。我給你帶些熏魚鹵菜回來。”西門德道:“你吃了飯出去也可以呀。”太太笑著一扭脖子道:“不,我去吃回西餐去,老早我就想吃回西餐了。”說著她已很快的走了出去,遙遙聽到門外一片叫喊轎子的聲音。

西門德歎了口氣道:“你看她錢燒得這樣難受,晚飯都來不及吃,就走了。”區老太爺笑道:“西門太太很天真!”西門德將腳在地上一頓道:“什麽天真?簡直是混蛋!”亞英笑道:“博士自奉甚儉,賺了大批的錢來,不交給太太去花,在別人囤貨狂的日子,博士隻管將整卷的鈔票存到銀行裏去,也太無味。”西門德笑道:“你看我是能掙大批鈔票回家的人嗎?實不相瞞,今天我帶了一點錢回來,是代朋友作應酬用的,可是我在樓上聽到你們為生活而煩躁,我就覺著我今天和你們是一個對比,所以我自動的願意給你介紹工作。”亞英道:“那就好極了!博士出於正義感的行為,一定是誠懇的。我沒有別的話說,自當竭力圖報。”西門德口裏銜了雪茄,站起來雙手拱了兩拱,笑道:“你要這麽說,我就不好有所舉動了。我去看看晚飯預備到了什麽程度,我今天糊裏糊塗,忙了一天,還不曾正式吃著一頓飯呢。”說畢,就上樓去了。

亞英望了他的後影,倒有些後悔,彼此談得好好的,約他介紹職業一句謙遜的話,倒把事情弄僵了。亞傑看了他為難的樣子,扯扯他的衣襟,低聲道:“會演說的人,你相信許多作什麽?今天晚上,我們東家和我餞行,約了我和幾位開長途車子的見見麵,順便想替你找找機會,就是你閑住十天半月,也不要緊。家裏有二百塊錢,又有兩鬥米,每日開大門,暫無問題。你也不必過於焦慮。”說著向區老太爺道:

“要我帶一點什麽東西回來嗎?老太爺手扶了旱煙袋,搖著頭道:我不要什麽。你不要喝醉了,早點回來吧。”區老太太接嘴道:“真是的,明天你又要到雲南去,這樣山高水遠的地方!”亞傑笑道:“這樣大的兒子,你還要關在家裏養著嗎?”他一麵說著,一麵向外麵走去。

亞英回過頭來,見母親戴上了老花眼鏡,正在數著一疊鈔票,便笑問道:“老三倒真有辦法,車子沒開出去,米有了,錢也有了。這裏我倒有些疑問:他那張開長途車的執照,怎麽會弄到手的?”老太爺道:“他會開車,為什麽弄不到執照?”亞英道:“我說的是他拿不出領執照的那筆費用。”區老太爺道:“十幾塊錢,難道那有錢的五金行東家不肯替他代墊!”亞英倒沒說什麽,亞雄手上拿了正寫著字的筆,匆匆的由屋子裏搶了出來,笑道:“我以為亞傑這事未必成功,說著聽聽而已。現在真個要去,我倒也引為奇怪。你老人家知道這執照費需要多少?”說著將筆在手掌心裏寫了三個字伸給老太爺看道:“我就知道,有個熟人,弄到這樣一張執照,人情世故,他雖然很深,還是花了這多錢。”老太爺雖然是個極端莊重的人,看了這掌心裏三個字,是“五千元”,也不由得將舌頭一伸,因道:“怎麽要耗費這樣多的錢?戰前可以買一部好的汽車了!亞傑的東家雖然有同學關係,也不會幫這樣大的一個忙。等他回來,我倒要問問。”亞雄道:“他的東家,果有此心,把那筆款子借給我們,我們來開個小百貨店,兼賣點日用品,那是很像樣的鋪子了。”

正說著,亞男回來了,還不曾走過天井,手扶了大門框站著,就喘了一陣氣。區老太太見她臉紅紅的,手上拿了小手絹,當著扇子拂著,便道:“你這孩子也不聽話,有他兩個出去想辦法就是了,你又出去瞎忙些什麽?”亞男笑道:

“在外麵走起來,無所謂,一個地方不對,又跑一個地方,隻是回到家來……”說著笑了一笑,脅下夾了一個報紙包兒,一跛一拐的走上堂屋來。老太爺道:“那報紙包兒裏是什麽?”亞男道:“什麽?是募捐本子。我到會裏去找秦先生,她是我們常務理事,想托她找一點工作。秦先生看到我高興的了不得,說是現在婦女界獻金,分為十大隊募集,讓我作一個隊長。這是最光榮的職務,我自然得擔任下來。”老太太道:“那麽,你找工作的話,沒有和秦先生談起?”亞男道:“那我怎樣好意思談呢!我要說起來,倒好像我是推諉不肯幹了。找工作的事,遲一兩個禮拜再說吧。”

區老太太疼愛兒子,尤其疼愛這個女兒,她走近前來,伸手代理著她的頭發,又替她牽牽衣領和衣襟,微笑道:“好,依著你的話再過一兩個星期。你愛國,出點兒小姐力吧。可是這一兩個星期的米和錢,你打算出在哪裏?”亞男道:“哥不是送米回來了嗎?”區老太太道:“算你飯有吃了。你成天在外麵跑著募捐,難道身上一個零錢也不帶著,萬一……”黟亞男攔著道:“哪有什麽萬一?在街上好好的走路,還會撞翻了人家的汽車不成!隻要家裏有米作飯,我吃飽了出去,就用不著花錢。力區大奶奶道:妹妹回來了,大家吃飯吧,飯都涼了。”她說著話,左手抱孩子,右手端了一碗黃豆芽,送到桌上。亞英也幫忙,端了飯甑出來,放在旁邊木凳上,掀開甑蓋,兩手捧了一瓦缽子燒蘿卜放在桌上。那蘿卜的顏色,略帶微黃,上麵夾雜了一些大蒜葉子。當這菜出甑的時候,倒有一股蒜葉香味。亞男伸頭看了一看,笑道:“這蘿卜很好,色、香、味三個條件都有了。”大奶奶將碗放在茶幾上,騰出不抱孩子的那隻手,將木勺舀著飯到碗裏去,一麵笑道:“妹妹這話,有點兒俏皮吧,今天沒買醬油,蘿卜白燒,顏色就是白的。妹妹,你知道吃醬油可是奢侈行為,如今一斤好醬油的錢,三年前我在南京要辦一席雞肉魚蝦的便飯啦!”

區老太爺道:“你還看三年前的曆書!你若再往前數,我們年輕的時候,二兩八錢銀子,要吃一桌八大八小的席。”亞英道:“何必談你老人家青年時候,前十幾年,上海老半齋,徽州館子,三塊錢的一鍋鴨,就足夠四五個人吃。你老人家不是帶我去吃過一回嗎?”區老太爺是到了五十非肉不飽之年了,他對於這家常飯,真不感興趣,可是又不能不吃,手上拿了一碗飯,無精打彩的靠了桌子邊坐下,扶起筷子來,夾了兩根豆芽,放到嘴裏慢慢的咀嚼著。區老太太也盛了飯,坐在對麵吃,因道:“明天一大早,讓亞英去買點肉來給老太爺煨點湯喝吧。”老太爺笑道:“你是看到亞傑放下了二百元法幣,覺得手頭又寬餘了。可是法幣有限,日子無限,十天之後,這二百元光了,你又打算怎辦?”亞男道:“我們的家用,要二十元一天?”她坐在老太爺手下,手扶了筷子碗,且不扒飯,偏頭望著父親。老太爺笑道:“這還是說有這兩鬥米!”亞男聽了,心裏便想著:我去教書,至多六十元的薪水,對家庭能有什麽幫助?雖然說這種服務,也不過是掛一個名,並不用天天去,但沒有這筆收入,對家庭也不會有什麽影響,那是可以斷言的。她想出了神,手扶筷子碗,好久不曾吃飯。

老太太道:“在外麵跑了一天,你勉強吃一點吧,我那窗戶台上瓦罐子裏,還有幾塊榨菜,你拿來吃吧。那東西又辣又鹹,足可以刺激你的味神經一下。”亞英笑道:“想不到母親也會講一些理論了。”區老太太道:這都是在你們舌根下聽來的呀。以前每餐不斷葷鮮,沒聽到你們說什麽。如今餐餐吃蘿卜豆芽了,吃飯的時候,就聽到你們說什麽滋養料了,維他命了,脂肪了,蛋白質了,蔥蒜殺菌了,辣椒刺激味神經了。我也有兩隻耳朵,我就不懂一點嗎?“亞男將筷子夾了一根黃豆芽,懸在空中,笑道:媽,我考你一考,這裏麵有些什麽成份?”區老太太點點頭道:“有蛋白質,也有脂肪,可以及格嗎?”這句話聽得老太爺也哈哈大笑。

在這歡愉聲中,大家把這頓蘿卜豆芽飯吃過了。老太爺泡泡蘿卜湯,僅僅吃了碗裏所盛的那大半碗飯,彎了腰拿起靠在椅子背後的旱煙袋,正待休息,突然七八個童子軍,擁了進來。前麵一個年紀大些的,向區老太爺行了個童子軍禮。

區老太爺點頭道:“有何事見教?”那童子軍經他一說話,站著對他臉上注視了一下,笑道:“你是區老師,我叫蕭國楨,你認識我嗎?”區老太爺笑道:哦!你是南京自強中學附小的學生吧?他道:“是的,我們現在進中學了,今天學校裏同學舉行義賣獻金,區老師銷我們一點什麽?那些童子軍聽說這是蕭國楨的老師,有了辦法了,大家一擁而上,將老太爺包圍住。”

老太爺點點頭道:“我一定買,一定買。但是我買點什麽呢?”他說著向各位童子軍手上捧的義賣品打量著。有的是將磁托盆托了化妝品,有的是將木托盆盛了文具,有的是一隻籃子裝橘柑。心想自己身上雖有二百元法幣,可憐,這是兒子省下來的川資,家庭數月來最大的一筆收入,至少要維持半月家用。以十元錢小菜一天計算,就還不夠,哪有力量義買?然而這些天真的青年,根本就不容拒絕,何況人家還叫了一聲老師?折衷辦法,出五元鈔票吧。如此想著,他作了一件生平不大作的小器舉動,不敢將鈔票全掏出來,隻是伸手到袋裏去摸索一陣,摸出一張鈔票來,偏偏摸出一看,不是五元的而是十元的。因拿了鈔票笑道:“我拿五元錢賣個橘柑吧,但這橘柑我也不要,依然奉贈各位再去賣給別人。”蕭國楨又行了個禮,笑道:“謝謝。”同陣的童子軍又道:“這是十元鈔票呀!我們剛走第二家,隻賣了一塊五毛錢,找補不出來,怎麽辦呢?”一個最小的女童子軍,將一枝毛筆伸到老太爺麵前,笑道:“請再買我一枝筆吧,區老師。老師一定比我們學生還要熱心!”區老太爺笑道:“好,我接受你的要求,這十元鈔票你們拿去,毛筆我也不要,也捐給你們了。”於是童子軍接過那十元鈔票,齊齊的行了個童子軍禮,拿旗子的童子軍奮勇爭先,帶了眾人轉過堂屋,蜂擁上樓去了。

區家人自去收拾飯後的桌椅,默然無人作聲,卻聽到樓上劉嫂子叫道:“作啥子?作啥子?先生太太都不在家!”接著樓上紛擾了一陣,才聽到西門德的聲音道:好啦,好啦!我出一塊錢就是了。我倒不一定買什麽,你們就放下一個橘子吧!亞男聽了,有些不服氣,沉著臉道:“我們這位博士,成天在外麵公開演講,勸人愛國,他出了一塊錢,還一定要吃人家一個橘子!”老太爺坐在旁邊椅子上微笑道:

“這麽一來,你那出去募捐獻金的勇氣,應該也減低一點了吧?告訴你一點消息,你還要不平呢!他自己就表示過了,今天帶了一大批款子回來,比我們腰包裏就充足多了。”正說著,那群童子軍擁下樓來,老太爺向亞男搖搖手,叫她不必再提。偏是那群童子軍出門的時候,恰好一乘轎子歇在門口,正是西門德太太回來了,除了她兩隻手都提了許多大小紙包而外,轎子上還有一隻新藤籃,滿滿的裝了一籃東西。

她站在天井裏,昂著頭向樓上叫道:“劉嫂,快下來拿東西上去!”區老太太道:“讓我們亞英替你送上去就是了。”那些童子軍聽這話音,知是樓上女主人,而且看到她買這樣大批的東西,定是有錢的人,於是將她又包圍著,請她義買一點東西。

西門太太道:“你們沒有上樓去義賣嗎?”童子軍道:

“賣了一個橘子,收入一塊錢。”西門太太道:“那就是了。現在的市價,頂好的橘子,一塊錢可以買到一二十個,我這就盡了一點義務了,請各位再走別家去吧!”那劉嫂被呼喊著下樓來了,在人叢中提著藤籃搶上了樓去。西門太太也就跟了後麵一塊兒走去。當他們由堂屋裏經過的時候,一陣油雞香腸和水果的香味,襲入鼻端。那個年長的童子軍呆望了她後影道:“大大小小的,這些紙包,怕不要值一二百元,替國家盡了幾角錢義務……”區老太爺手捧了旱煙袋,向他們拱拱手,低聲道:“各位請吧!”

童子軍去遠了,那大奶奶才笑道:“一句區老師,叫去了我們一天的小菜錢。”亞男道:這也沒得抱怨的,我們就歇一天不吃小菜,吃一天白飯,也沒關係。前方將士打起猛烈的仗來,還不是幾日幾夜下不了火線,豈但是吃不到白飯?“大奶奶笑道:我不過自說一聲,並不抱怨。我們大小姐真是熱心,可是人世上就是這樣平均支配,給了你一顆熱心,就不給你一個銅板。那給了幾千萬家產的人,就不在他心上放出一點熱氣。”亞男笑道:“這真是文窮而後工,嫂嫂也會說幽默話了。”大奶奶笑道:“我知道這件事,老太太就十分不高興,可是一說出來,全家都要把國家大題目壓著她,她就受不了。”區老太太向他們笑道:“你們都愛國,隻有老太太是涼血動物。”

正說著,西門太太下樓來了,撅著嘴道:“這些小孩子瞎胡鬧,隨便打發他們走了就是了。國家用錢,要都等著他們這些小孩子出來設法,那還了得!老太爺,這東西送你下酒。”她手上端了一隻磁盤子,放在茶幾上。老太爺看時,裏麵是醃板鴨與鹵雞,另外還有一條熏鯽魚。老太爺“嗬喲”了一聲,站起來道:“留著博士吃吧!這一盤子菜,還了得!比起我們全家一天小菜所用還要多得多吧?”西門太太笑道:“管它呢,花吧,有錢留在手上,也不能在這流亡的時候蓋座高樓大廈。”老太爺笑道:“菜是很好,不瞞你說,我還得花一元錢……”正說著,西門德一手拿了茅台酒的瓦瓶子,一手拿了玻璃杯子,下樓來了,笑道:“老太爺,真茅台,喝一杯,喝一杯。”說著,向杯子裏倒滿一杯送到茶幾上來。區老太爺本來在心裏想著,無端的喝好酒吃好菜,生活程度這樣貴,未免……他隻想到這裏,而玻璃杯子送來的茅台酒,已有一種強烈的香味,噴放出來,這也隻好接著杯,索性送到鼻尖聞了一聞,笑道:“果然,是上好的茅台,現在是什麽價錢了?”西門德道:“棍子不怕貴,隻要口味對。喝!不要問價錢!我上樓喝去了。”說著,他拿了酒瓶子走去。西門太太笑道:“你看他,我說是上街去買點東西,他就嫌花錢。如今把東西買回來了,他也要吃要喝了。隻要可以買得到,哪個又不願去買呢?”她說話時,兩個手指頭,夾了個鹵鴨翅膀,送到口裏去咀嚼。又向老太爺道:“酒還多著呢,喝完了,再上樓來倒。”說著,笑著去了。

亞男等她上樓去了以後,才瞪了一眼,低聲道:“他們這一頓吃,若是幫助那童子軍一把,這數目就大有可觀了!”區老太爺笑道:“你倒沒有忘記募捐征款這一類得意的傑作。你既領了那一疊子捐冊來了,就該慢慢的去跑路了。”老太太看到有酒有菜,已經取了一雙筷子,放在桌上,回轉頭來向老太爺笑道:“可以坐下來舒服一下子了。他們公事也好,私事也好,你暫時……”亞英站在一邊發呆得久了。

這時將兩隻手在衣襟上磨擦,望著老太爺道:“我有一句話想了好久,不好意思說出來,可是我終於要說出來了。那二百元法幣,我倒想向你老人家募捐若幹,再出門去想點辦法。可是老三省下來作家用的錢,我又不好意思……”老太爺正端玻璃杯子喝著一口茅台酒,他便放下了杯子,伸手在衣袋裏摸出那疊鈔票,分了兩張交給他道:“你盡管拿去用吧。不下食,也釣不到魚。”亞英接著錢,見亞男望著他,便笑道:“是十元,不是二十元。”說著將鈔票一揚。亞男紅了臉道:“二哥,不是過於多心麽?我也並沒有說什麽,而況我雖沒有拿三哥的錢用,三哥拿回來的米,我吃了,三哥的錢買小菜,我又吃了,我又怎敢笑二哥用了他的錢呢?亞英道:好了,我一定……”他在“一定”之下,也沒加著什麽斷語,揣起那十元鈔票徑自走了。亞男見把哥哥氣走了,也沒有說什麽,到屋子裏去梳梳頭發,帶了捐薄出去募捐。

區老太爺倒是“萬事不如杯在手”,很自在的端了杯子抿酒。他這大半杯茅台,快要幹了。卻見西門德拿了酒瓶子,笑嘻嘻的走下樓,舉起瓶子道:“老太爺,再來一點,不用發愁,天下也決不會餓死多少人。你們亞英的事,交給我了。我在三天之內,一定替他找一個相當的職業。”說著,撈過他那隻玻璃杯,便要向裏麵注酒。老太爺道:“我不喝了,今天晚上,我還要寫兩封家信給我老弟。”西門德道:“寫兩封家信,也是平常的事,值得老太爺連酒都不敢喝。”老太爺道:“現在我們寫家信,不同往常了,連家中院子裏長的幾棵樹,最近盛茂不盛茂,我們都愛問上一問。同時,在這邊的生活情形,也都詳詳細細的寫著。老弟兄多年不見麵,我們隻好借了紙筆來談家常了。”西門德笑道:“原來如此,我想這一類家書,必定很可流露些性情中語的。”區老太爺搖搖頭道:“那倒不然。我不打自招,我們常在信上撒著謊,除了說大家平安之外,還要說一套生活安定,兒輩都有相當職業的話。因為不如此,徒讓家中人為我們掛念,事實上又絲毫無補,倒不如不把在這裏受罪的情形告訴他們為妙。”西門德笑道:“你又為孩子們的職業擔憂了。我不是說了給亞英介紹一個職業嗎?晚上他回來了,你讓他到樓上來和我談談。你家再有一個人掙到二三百元,就可以敷衍了。”他說著話,把那玻璃杯子又斟上了大半杯酒,放到茶幾上,扭轉身要上樓去。

區老太爺忙道:“若是靠拿死薪水過日子,‘敷衍’這兩個字,那是談不上的。我們總是這樣,上半個月列的預算表,到了下半個月就要全盤推翻。我是反正在家裏閑著的,把家事想著想著,就不覺得拿起紙筆列起預算表來。可是這總是白費精力,物價差不多天天在漲,從何處去預算起?”西門德笑道:“我家向來不作預算,連決算也從來不辦,每月到底用了多少錢,隻有從這月收入多少錢都花光了一層上去推算出來。可是我們也沒有餓死,這好在我有一位……”這時西門太太由樓上正走下來,他隻好將話停止了。

西門太太道:“老太爺,你們家三先生明天就要到昆明去嗎?”老太爺道:“大概是明後天走吧。現在是吃飯要緊,我也不反對他改行了。”西門太太笑道:“他真走,我倒有點事托他,我想托他在仰光和我買兩件衣料,買兩三磅毛繩,順便也可以帶點化妝品。”西門德哈哈笑了一聲道:

“人家是運貨,可不是販貨,哪有許多錢和你墊上!”西門太太道:“不用他墊啦,我這裏先付幾百塊錢就是了。”西門德站在一邊,隻管用眼睛向太太望著,意思是想阻止她向下說,可是她已經說出來了,也無從隱瞞,隻好向區老太爺笑道:“女人永久是女人,無論在什麽環境之下,也忘不了她的衣料和化妝品。若是亞傑不感到什麽困難的話,就請他給我們帶一點來吧。我們雖沒有多餘的錢,太太一定要辦的話,我便借債也要完成這個責任。”區老太爺道:“大概買些化妝品的錢他墊得出,用不著先付款。”西門太太撩起長旗袍,露出裹腿的長統絲襪,伸手在襪統子裏一抽,便抽出一小疊百元額鈔票,先數了三張,交給老太爺道:“先存一部分在你這兒吧。你們三先生不帶走,留在家裏作家用也好。”西門德苦笑道:“看我太太這種手筆,襪統一抽,就是好幾百元,好像我們有多大的家產似的。其實我全家的家產,大概是都在太太襪統子裏。真有的人,可是就不這樣幹的。”西門太太算是懂得這意思了,笑道:“我們的家產,可不就是全在襪統子裏嗎?老太爺,你不知道,現在女人的衣服沒有小襟,安不上口袋,有幾個錢隻好放在襪統裏了。不知道的,倒以為我們有了用不完的錢呢!”老太爺自知他夫婦兩人這般說話的用意,隻是向他們微笑著,並沒有接著向下說,至於願否帶東西回來,這是亞傑的事,等他回來再定妥,便收了那錢道:“我先暖一暖腰吧,化妝品不成問題,也許衣料不大好帶呢!”西門太太道:“無論如何,毛繩是非托三先生和我帶兩磅不可的。若是三先生明天一早就走的話,也許我們碰不著頭,就請老太爺多多轉托他了。”她一路叮囑著,和西門德同回上樓去。老太爺少不得又有些新感慨,好在杯子裏還有茅台酒,且坐下來慢慢呷著酒,想著心事。

這時,天色已大黑了,在偏僻的街道上,四周多是田園,很帶些鄉村意味,已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市聲。區家小夥子們出去了,亞雄在裏麵屋子趕著寫那幾封代筆信,好去過江交卷。老太爺在堂屋裏品酒,屋裏也沒有什麽聲息,除了聽到樓上博士夫婦笑嘻嘻的低聲談話而外,卻聽哄咚哄咚遙遠地有一種築地聲送了來。後來這聲音,越來越近,連屋宇都仿佛有些震撼。老太爺手扶了酒杯,偏頭聽了一陣,自言自語的道:“什麽?這晚上還有人大興土木!”亞雄放了筆,也由屋子裏跑出來,向四周張望著,自言自語的道:

“果然的,有人大興土木,我出去看看,吵得我頭痛,簡直沒有法子寫信了!”說著走向大門外去。老太爺還在品他的酒,並沒有理會這些。不多一會,亞雄走回來,後麵跟著兩個穿破爛短衣服的人,他們走到堂屋裏,在燈光下向人點著頭,叫道:“老太爺,宵夜?老太爺看他們上身穿了藍布短夾襖,敞了胸口衣襟,那短夾襖前後各破有五六個窟窿,下麵穿了短的青布單褲,都露出了兩條黃泥巴腿,赤著雙腳。而他們頭上又恰是圍繞了一圈窄窄的白布,這表示著他們是十足的當地人。還未曾問他們的話,亞雄道:他們工作得口渴了,要向我們討口茶喝。”老太爺道:“這外麵打得哄咚哄咚作響的,就是他們嗎?亞雄道:可不是?我原來以為他們是什麽大戶人家要蓋洋樓過冬,其實不是,他們隻是幾個窮苦勞動工人替朋友幫忙。我隻好不說他們了。尤其是這兩個人臉上都帶著病容呢!”老太爺站起身來,向這兩個人臉上看看,可不是就像塗了一層黃蠟一樣嗎?他們長長的脖頸子,尖削著兩腮,都表現他們瘦到相當程度,因問道:“你們是泥瓦匠嗎?怎麽這深夜還在動工?”其中一個人道。“老太爺,哪裏是呀?我們都是賣力氣的人。這一程子,天氣不好,打擺子,轎子抬不動,家私也搬不動,在家裏歇梢。”老太爺道:“既然是休息,為什麽又來作工?”他皺了眉道:“老太爺,沒有法子嘛!保長太婆兒過生日,沒有送他的禮,保長不高興,我們脾氣又不好,和保長吵過架的。保上有了事,當攤我自然是攤我,不當攤我也是攤我。你要說是生病在家裏歇梢,那更好,請你去出一身汗,病就好了。”

亞雄拿了一壺茶兩隻飯碗來放到桌上,笑向他們道:

“你們喝吧。我並不賣你們的錢。”這兩人隻管將茶倒了,兩手捧了飯碗來喝。那個更瘦的人手裏捧著碗,顯然有些抖顫,口裏喝了茶下去,嗬出氣來哈哈有聲。老太爺看他越發抖得厲害,便問道:“你這是怎麽了?”另一個工人端了碗茶喝,冷眼看了他,淡淡的向老太爺答道:“還不是脾寒又發了?夜擺子,硬是老火得很。”老太爺道:“這個樣子,怎樣作工?你們保上有什麽公事,我來和保長講個情。”病工人顫著聲音道:“不用說情,老太爺,謝謝你,這個日子,有啥子活頭?病死了算了吧!倒不是公事喲!”老太爺道:“這就奇了,不是公事,你這樣拚命去掙錢作什麽?”那個不生病的工人道:“哪裏是啊?保長開的小店,地基坍了,每甲派兩個人幫他忙,好把這地基平起來,明天一大早就要完工,免得耽誤保長家裏作生意。我們是甲長派了來的,不完工就回去,連甲長保長一下都得罪了。公事倒好說情,你不作,再派一個人來補缺。現在是作人情,怎好意思說情?說情就是不講交情了。”他兩人說著話,竟把一壺熱茶喝個幹淨。那病人點了頭道:“謝謝。”於是跟在那個沒病的人後麵走了。

區老太爺看了這情形,不免激起一片側隱之心,便放下了杯筷,跟在他們後麵走走,要看一個究竟。亞雄也跟了出去。出門一轉彎,隻在小巷子口上,見有一爿小雜貨店,半截在平地上,半截木架支起,懸著屋腳立在陡坡上。正因為這陡坡崩潰了一塊,以致支架這吊樓的木柱,有兩根不能著地,於是有七八個工人拾石墊土,在柱子四周趕築著地基。

那吊樓旁邊正是倒垃圾所住,不但臭氣熏人,而且踏著泥土亂滾,借著巷子口上一盞路燈的光,看有兩個人影,遠遠的走進了這屋架下,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工作地了,雜貨店隔壁是一爿小茶館,保長辦公處向來就在這茶館裏麵。這證明剛才那病人並非說假話。老先生慢慢的移步向前,看那些人工作十分緊張,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雖然屋簷下有人看熱鬧,也沒有理會。

這時,在巷子對麵來了個人,操著純粹的土腔說:“一天好幾道公事,都是叫當保長的去作,作得好,說是應當的,老百姓哪個道謝過一聲嗎?個老子,叫保上老百姓辦公,好像是替我保長辦公,別個天天跑機關,見上司,磕頭作揖,說好話,沒得人看見,也沒得人聽見,老子真是冤枉!若是作壞了事,就是當保長的碰釘子,吃自己的飯,替公家作事,有啥子好處?跑壞了草鞋,也要論塊錢一雙。”他口裏羅哩羅蘇的說著,慢慢來到路燈光下,看他穿了嶄新的陰丹士林藍布長衫,不知裏麵罩著長衣,還是短衣,下麵卻打了一雙赤腳。他似乎也嫌這垃圾堆和臭水溝會髒了他的腳,走到這裏,就沒有向前走,遠遠的由上風頭吹來一陣酒氣。大概是這位保長剛由酒店裏消遣回來,把酒店裏的氣味都帶到這垃圾堆邊來了。

他叫道。“楊老幺來了沒得”在人叢裏有人答道:

“來倒是來了,他又在打擺子。”於是有個人迎上前,走到保長麵前笑道:“宗保長,我病了,不生關係,活路我還是作嘛!”那宗保長舉起手上的手電筒,向楊老幺臉上照了一照,區老太爺一看,正是剛才去討茶喝的那個人。他哼了一聲道:“有活路,你還是作!你知道不知道,有好幾回攤你作事,你都沒有來。要是中國人都像你這樣,還打啥子國仗?你們不讀書,又沒有一點常識,這些話和你說,一輩子也說不清。後天本保要派十個人到仁壽場去,你也在內,你再不能推辭了!”楊老幺道。“病好了,我自然會去。”宗保長道:“你有啥子病?你是懶病!我告訴你,自己預備帶一雙筷子,一隻碗,一床草席。”

楊老幺站在他麵前,躊躇了一會,並沒有作聲,可是他也不肯離開,似乎他有什麽話要問保長似的。宗保長道:

“你有啥話說?”楊老幺道:“到仁壽場要去好久?”宗保長道:“我知道好久!又不是上前線,你管他要好久!”這楊老幺幾乎是每問一句話,都要碰釘子,本待不向下問,而事關自己本身利害,又不能放下,因又躊躇了一會子,才道:“不是別的,我身上的病實在沒有好,若是去了,恐怕不會轉來了。”宗保長喝了一聲道:“你把死嚇哪個!我是奉有公事的,不怕你嚇。”楊老幺道:“宗保長,你不要生氣,你聽我說,真是病了,有醫生的證明書,不就可以請替工嗎?”那宗保長聽了這話,倒不問他有無證明書,卻把手電筒打著亮向他周身又照了一遍,因問道:“你有錢請替工?”楊老幺道:“所以我問保長要去好久,若是不過兩三天的話,我想法子也要尋幾個錢來找替工,日子久了,恐怕我就擔負不起。”宗保長道:“就是兩三天你也擔負不起。你在我麵前少弄些花樣!你這是作啥子?越作越像!”他在說話時,這個楊老幺已是支持不住,便坐在地上了。宗保長道:“現在又不要你走,為啥子立馬就裝出這樣子來?我這裏的活路,不在乎你一個人,你願作就作,不願作你趕快回家去打瞌睡!”那楊老幺聽了他這番話,竟是不能答言,隻坐在地上哼著。那宗保長突然扭轉身來,一麵走著一麵罵道:“這都是些空話!”

亞雄在一邊看得久了,實在忍耐不住了,便迎著叫了一聲“宗保長”。宗保長在電燈底下朦朧著兩隻醉眼,倒有點認得他。因為每次在家門左右遇著他時,總可以看到他胸前掛了一塊證章,無論如何,他的身份比保長高得多。這種人叫他一聲保長,立刻便讓他胸裏的酒意,先減低了兩三分。

因此站定了腳向他點著頭道:“區先生,宵了夜了?”亞雄笑道:“彼此鄰居,我倒向來沒有請托過你。我現在有點事相商。”宗保長道:“好說,好說!有啥事,請指教。”亞雄道:“我看這個楊老幺實在是病了。他說要請個替工,倒不是假話。不過宗保長體諒他,說他請不起替工,那也是真情。不知道要請幾天替工?這筆款子我們倒可以幫他一點小忙。”宗保長笑道:“那倒用不著喲!”

區老太爺在那路燈下,也看得久了,因道:“亞雄,你什麽時候來的?你不是說寫了信要趕過江北去嗎?怎麽也跑出來了?”亞雄道:“你看這路上黑得伸手難辨,我怕你老摔倒。”區老太爺笑道:“你不要太不知足,我空手走路,你還怕我摔倒,我相信在那吊樓下給宗保長幫忙的人,就有比我年紀還大的呢!――宗保長,我要問一句不懂人事的話,這些保下的老百姓,都是你隨時可以集合的了,要他們替你幫忙,白夭不是一樣嗎?為什麽要這樣亮著燈火在黑夜裏摸索著工作呢?”

宗保長見這賢喬梓雙雙追著來問,酒意又減退了兩三分,因笑道:“這是各位朋友的好意,他們要替我幫忙,我也沒有法子。白天他們都有活路作,要賣力氣吃飯,所以隻好晚上來給我幫忙。”老太爺道:“那我還是不大懂得。白天呢,他們要賣力氣混飯吃,晚上呢,他們又要替保長幫忙,他們也不是什麽三頭六臂的人,怎麽可以不分日夜的出氣力?”宗保長聽了這話,越發加了一層更深的誤會,笑道:“說得是嘛!我就不願意他們這樣辛苦。”說到這裏,便聽到楊老幺蹲在地上重重的“哼”了幾聲。亞雄道:“還是依著我的提議,和這姓楊的講個情,今天晚上讓他先回去養病,明天有事要攤他去作的話,我們替他出這請替工的錢。若沒有這個例子,我們不敢多事,既有這個例子,大家圓通圓通,也未嚐不是助人助已的事。”宗保長連連說著“要得,要得”,也沒有別的話了。

區老太爺看到身邊正有一乘空轎子經過,便將轎夫喊住,停在楊老幺身邊,給了轎夫兩塊錢,請他作點好事,把楊老幺抬走。有一個轎夫正認得楊老幺,將手上紙燈籠提起,對他臉上照了一照。楊老幺在地麵上哼著道:“老程,你作好事吧,有這位老爺出錢。你就把我抬了回去吧!”那老程依然將燈籠在他臉上照了一照,因道:“你臉色都變了,是不能作活路了。我送你回去就是。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病了抬一抬你,要啥子錢?這位老太爺給我的錢,轉送給你買藥吃吧!”說著,把錢塞到楊老幺懷裏去,然後攙著他起來,半抱半扶的將他送到轎子裏麵去。當抬起轎子來時,還代病人說了一聲:“老太爺,多謝你。”這不但是區家父子看著呆了一呆,便是那位宗保長,一時也說不上一句話來。區老太爺歎了口氣道:“唉!禮失而求諸野了。”亞雄道:“我引你老人家回去吧。司長還等著我呢,天色不早了,我還得趕過江北。”

區老太爺這又添了不少的感慨,隨著亞雄一路回來。那宗保長的酒意,差不多完全消失,還跟在後麵道:“我照了老太爺回去吧。”他按了手電筒在區家父子麵前放著光。亞雄道:“不必客氣,保長請便吧!”他笑道:“江北哪個師長的公館,是川軍師長,還是外省師長?”亞雄這才恍然他特別恭維之故,笑道:姓李的師長,他是打過仗升起來的。你宗保長若肯到前方去從軍的話,一樣可以升到那位置上去的宗保長不知怎樣謙遜著才好,隻是失驚的“嗬喲”了一聲。也唯其如此,他一直打著手電筒將區家父子送到大門口,方才回去。亞雄等他去遠了,笑道:“宗保長雖然有個長字頭銜,但是最怕看長字上的官銜。”區老太爺道:“你又何嚐不怕?不然,這樣星月無光之夜,你還趕著渡江去嗎?”亞雄聽了,也隻好一笑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