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進一抱拳頭道:“不用買東西了,趕快去罷,如看到毛猴子,你叫他趕快去逃命!”阿金站著一呆,問道:“什麽事?”亦進把二春大狗和自己的事,搶著說了幾句。阿金也紅了臉,微微的喘了氣,向他身上看了一遍道:“這樣說,徐老板也是千萬不能回去的了?”亦進皺了眉道:“我自己無所謂,隻是大狗的娘。”阿金臉一揚,挺起了胸脯道:“這事你完全交給我了,若有一毫差錯,我把棺材見你!我一個無掛無礙的女人,什麽事都不含糊的。”亦進站著望了她,怔怔的沒有話說。阿金道:“事不宜遲,我立刻就要跑到你家去,你還有什麽話說嗎?”亦進皺了眉道:“我要說的話很多,但是我一時又想不出來。”阿金又怔怔的站了一會,因道:“不用想了,反正我明白。”說著,扭轉身來就跑。但是隻跑了十幾步,卻又回轉身來,連連的叫著徐老板,亦進回轉身米向她望著,阿金跑到他身邊,低聲道:“你當然要知道我的消息,我也要知道你們的情形,這一分手,我們再在哪裏碰頭呢?”徐亦進道:“你這話倒說得有理,我倒沒有打算到這個。你看我們應當在哪裏會麵呢?”說著,抓耳摸腮的,皺了眉頭子出神。阿金道:“這樣罷,我的鑰匙交給你,你今天晚上到我家來,開了房門……”阿金口裏說話,伸手到懷裏去摸鑰匙,卻見亦進臉上飛起一團紅暈,阿金道:“喲,你還難為情啦,這是講難為情的時候嗎?”說著左手拖過他的右手,她右手把鑰匙向亦進手裏塞了過來。亦進一時沒有了主張,也就把鑰匙接著。阿金睜大了眼,向他點點頭道:“記得,記得,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早上,在我家裏會麵。”說畢一扭頭,就跑走了。上了大街,看到一輛人力車,也不問錢多少,坐了車子直奔亦進家來。恰好毛猴子站在大門口,向兩頭張望著,阿金老早的下了車,把兩角錢仍在車上,直奔到他麵前,低聲喝道:“呔,你還站在這裏作什麽?你沒有想到今天作了一些什麽事嗎?”毛猴子看她那種情形,分明已很知道今天的事。因抬手亂搔著頭發道:“老娘今天又不大好過了,大狗不在家……”阿金攔著道:“多話不用說了,你們三弟兄,不要讓姓楊的狐群狗黨看見了;若是看見了,就不要想著活命。你身上有錢沒錢?沒有錢逃命是不行的!把我這個金戒指去換了,這還可以值個十來塊錢。”說著,她右手就向左手的指頭上取戒指。毛猴子將手向外推著,笑道:“大狗送你的那一點東西,你也該留著,我身上有錢。”阿金道:“有錢你就快走,這裏的事都交給我了。”說著,走向前就推了毛猴子一把。毛猴子道:“我本來要躲開的隻是把老娘丟下來,不放心。”阿金連頓兩下腳道:“你還羅唆什麽?你以為姓楊的不知道你住在這裏?他們的消息靈通,已經有一大群人到唐家去找人了。徐二哥正碰著他們,翻了牆頭跑出來的,不就快到這裏了嗎?你還是挑那冷靜的路走,仔細在大街上碰到了他們。”毛猴子毛骨悚然,匆匆的在屋子裏拿了一點零用東西,站在天井裏向阿金一拱手道:“諸事拜托!”沒說第五個字,就跑走了。這裏是幢院落的老房子,前麵一進,幾戶窮人家由大門進出,大狗住在後進,由後門進出。阿金站在天井星,還不曾動腳,就聽到前進有人大聲叫:“毛猴子王大狗在家嗎?”阿金且不理會,立刻走到屋子裏去。大狗娘靠了一堆折疊的破棉被,半躺在**,將藍布破褥子蓋了腿,垂了頭正在哼著。
阿金走到床邊,兩手按了床沿,低聲道:“老娘,一會子有人來尋大狗,你隻說他好兒天沒有回來,什麽事你都推不曉得。”說著,將桌上一件破棉襖包圍著的瓦茶壺掏了出來,因道:“我留著的茶,還是熱的,你老人家喝一口嗎?”屋子外麵倒有人接嘴道:“房間裏有人說話,有人有人!”阿金伸頭向外看時,卻見趙胖子敞了青綢對襟短夾襖,挺了大肚子站在堂房裏,後麵七長八短的,站著一群人。便哦了一聲,點頭笑道:“是趙老板,找徐二哥嗎?”趙胖子見阿金穿了青布褲子,短藍布褂子,挽了兩隻袖口,頭發紮了兩個小辮橫挽在腦後,前麵的留海發蓬亂著,臉上黃黃的,沒有一些脂粉,斜靠了房門榧站住,態度很是自然,突然看到,還想不起來她是誰。身後有人問著:“這婦人是哪家的?”趙胖子才想起來,搖搖頭道:“不相幹,她是王大狗的女朋友。”阿金向眾人看看,故意裝個不知道,笑道:“趙老板同了許多人找哪一個?”趙胖子向天井前後一看,前進是木壁堵死了,後門口有來人攔住,有人在家裏,想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便笑道:“阿金,看你這樣子好像嫁了大狗了,你簡直在這裏當家。”阿金心裏立刻轉了一個念頭,向趙胖子斜瞟了一眼笑道:“趙老板和我做媒嗎?我們現在是無人要的了,大狗他要我。”趙胖子臉色一沉道:“阿金,你大概不曉得他們的事,他們闖下大禍了!你站開點,我們要找他們說話。”阿金笑道:“喲,夫子廟天天見麵的朋友,山不轉路不轉,什麽事這樣厲害,帶了一大批朋友米。”趙胖子回轉頭來,向眾人丟了一個眼色,頭一晃道:“不要理她。”大家隨了這話,就分頭向幾間房裏找了去。趙胖子倒領了兩個粗人,直闖進大狗房裏來,把阿金推到一邊,三個人就站在屋子中間。這種破爛屋子,自然也是一覽無餘,除了**躺著個生病的老婆子,並沒有第三個人。趙胖子道:“喂,你是哪家的?”大狗娘早是聽到他們和阿金一番話,便道:“是找大狗嗎?他好幾天沒回來了。”趙胖子道:“我們不找大狗,我們有兩句話要問一問他,毛猴子哪裏去了?”大狗娘道:“毛猴子整天在外頭做生意,白天哪裏會在家裏,有什麽話你和我說是一樣。”趙胖子冷笑一聲,回轉頭來,見阿金依然站在房門口,就向她點點頭道:“來,我們有話問你。”他拉了阿金一隻手,拖到堂屋裏站著,同來的人就擁在阿金前後,連找一條縫伸手出去,也不可能。阿金站在人中間,兩手環抱在胸前,提起一隻腳尖,在地麵上顫動著,顛動得身體也一聳一聳,這就扛了肩膀,向趙胖子微笑道:“你的意思怎麽樣?也給我一點罪受嗎?”趙胖子道:“不把你怎麽樣,隻要你把毛猴子藏在什麽地方告訴我,就放了你。”阿金笑道:“你交毛猴子給我了。”趙胖子道:“沒有。”阿金道:“我和毛猴子沾親帶故?”趙胖子道:“也不沾親帶故。”阿金臉一偏道:“那憑著什麽?你問我毛猴子的消息?”趙胖子脖子一昂,提高了聲音道:“我們的事,不談什麽理由,覺得要找什麽人便當的時候,就找什麽人。我們知道你曉得毛猴子的所在,就要你告訴我。”
跟著趙胖子來的人,都是紅著麵孔的。隨了他這話,卻不覺哄然一陣笑出來。而趙胖子也就神氣十足,把兩手叉著腰,瞪了眼望著她。隻看他胖腮上兩塊肥肉向下墜落著,就知道他生的氣不小。阿金已拿準了主意,微笑道:“趙老板,不是我和你抬扛,我們都生長在秦淮河邊上,不是鄉親,也算鄉親,我有什麽事得罪過你?要你這樣逼我。我現在雖不作生意了,若是你趙老板看中了我,還有什麽話說。”趙胖子大喝一聲道:“你扯什麽窮談!唐二春在楊先生城外公館裏行凶,已經打死了。毛猴子昨夜也在那裏,是今天天亮進城的,他必定和二春同謀,一早告訴了唐嫂子,讓她們走了。二春已死了,楊先生本來也不去追究別人;但是唐嫂子在一大早把楊先生給的一張支票,兌了現走了,這分明也是同謀,必得找了她母女問個底細。”阿金心裏一跳,臉色也隨著一動,失聲道:“哦那,楊先生並沒有受傷,二小姐倒不在了!唉!”在趙胖子後麵,一個歪戴呢帽子,身穿灰嗶嘰夾袍的人,挈了手杖,直指到阿金的臉上道:“聽她的口氣,就是幸災樂禍的人。”趙胖子道:“她和王大狗,受過唐家母女一點好處,王大狗也藏起來了,她也有點可疑。”阿金道:“趙老板,你怎麽說這種話?我們受過唐家一點好處,就有些可疑,你還有一大半靠著唐家吃飯呢!”趙胖子道:“我有什麽可疑。我還帶了楊先生手下的人來找唐家母女呢!”阿金冷笑著頭向後仰,打了一個哈哈,向他點點頭道:“哪個交朋友就得交你這種人,犯了罪,你會綁了他上公堂。”趙胖子被她說著,臉上倒是一紅。那個拿手杖的人,舉起了棍子來,向阿金瞪丫眼道:“你明白點,我們是些什麽人,有得你多嘴多舌嗎?快說出毛猴子在哪裏?沒有毛猴子,王大狗徐亦進兩個之中,你交出一個也可以。你若不說,我就帶了你走。”阿金道:“我和他們非親非故,聽到大狗的娘病了,不過來看看她,就遇到了你們,你們要把我怎麽樣,那就把我怎麽樣罷!人,我是交不出來的。”就在這時,大狗娘手扶壁子戰兢兢的站在房門口道:“各位老板,你們不要亂扯好人,阿金是可憐我,來伺候我的病的,怎麽能拉她去吃官司?”趙胖子對那拿手杖的人道:“胡先生,這事我有點辦法了!這個老婆子,是王大狗的娘,王大狗假仁假義,是個有名的賊孝子,把他的娘帶了去,不怕他不出頭?他和徐亦進毛猴子是把兄弟,他出了頭,又不怕找不著毛猴子!這女人從前當野雞的,和毛猴子果然沒有多大關係,帶她去沒用。”拿手杖的人,回轉頭向大家道:“叫一部東洋車來,把這老鬼拖了去。”說時,就有兩個同來的流氓,要向前拖大狗娘。阿金側了身子向外一擠,擠出了包圍的人群,把兩手交叉住了腰,站在大狗娘麵前瞪了眼道:“你們是什麽地獄裏放出來的惡鬼,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病得站不住了,你們拖她去吃官司,你們不是娘肚子裏鑽出來的嗎?”那個姓胡的,喝一聲道:“你這爛貨,大爺們在這裏作事,有你從中打岔的位分嗎?”說著,將那手杖劈頭打來。阿金見他來勢太凶,將頭向旁邊一閃,躲開棍子去,可是這棍子已經劈了下來,決不能為了她已閃開而中止。那棍子由原處飛了過來,正好對了大狗娘的前額,老人家看到阿金一閃,也曾隨著一閃,可是她隻偏動一點點,臉微側著,那棍子打中了她的太陽穴,她已經是隻剩一口氣的人了,這一下重劈,劈得她身子向後一仰,咯的一聲,人倒在地板上。阿金大叫一聲打死人了,回過身跳到屋子裏來攙扶大狗娘,隻見她倒在破爛的地板上,臉貼了地,流了一灘紫血,一時慌了手腳,就拖著**的破棉絮,扯下一塊黑棉花,將傷口按住,口裏喊著道:“老娘,老娘,你怎麽了?”大狗娘閉了雙眼,呼吸微小,一點聲音沒有答複。阿金跪在地上,兩手摟著大狗娘的肩膀,又叫了幾聲,她還是不答應。阿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回頭看門外堂屋裏時,那些流氓,已悄悄的向後退步。阿金道:“你們打死了人,想逃走嗎?”說著,放下了大狗娘,站了起來,跳了腳大叫道:“強盜打死人了!鄰居快來救命呀!”
隨著向堂屋裏奔了來,那個姓胡的依然很凶橫將手杖指著大狗娘道:“你裝死,我們就放過你們嗎?我去叫警察來。”說著,他一扭身子,首先走了。趙胖子跟著在他後麵,也就走了。阿金道:“你們逃走呀,逃不了的,我認定了趙胖子,不怕你們不吃官司。”說著,也向他們跟了去。可是追出後門的時候,這一群人已經去遠了,阿金這一陣大哭大嚷,把前後鄰居都驚動了,大家擁進大狗屋裏來,見大狗娘臉躺在血泊裏,都吃上一驚。好在鄰居全是窮人,窮人就愛打抱不平,看到這種情形,有的去報告警察的,有的去報告紅十字會的,有的親自動手,將大狗娘搬上床去。然而由於流血太多,病裏的老年人,究竟是無法挽救了。先來的兩批警察,倒也依了阿金和眾鄰居的報告,說是要去找凶手。阿金知道大狗是決不能出來收殮的,自己先收住眼淚,請了兩位鄰居看著屍身,就跑回家去,把自己的衣服首飾,當當賣賣,湊了三四十元,二次又代大狗當孝子,向鄰居磕頭,請幫一個忙。大家受著感動,又湊了二三十元,忙了一天,到晚算是把大狗娘收殮起來。最後,第三次警察又來了,把阿金扯到後門外說話,阿金出門看時,昏沉沉的星光下,見巷子兩頭,有好些個人晃動。那警察站在麵前不等她開口,先就輕輕一喝道:“你們這一群人,全不是好東西,不是賊,就是扒手,你也是一個野雞,早就該罰你們了,念你是個女人,我們不為難你,你懂事一點,在今天晚上,你就遠走高飛,你要多事,先把你當強盜看待。”阿金道:“我倒成了強盜。”那巡警後麵,走過來一個黑影子,接著道:“唐二春在楊公館裏拿手槍打人,還說不是強盜嗎?你們這班人,都和她通氣,你還要強硬,先把你帶了去。”說著這話,一根木棍子的頭,就按在阿金肩上。阿金雖然站在這些凶煞麵前說話,心裏卻是不住的在打著主意,那木棍子頭按在肩上的時候,便和軟了聲音道:“各位先生有這樣的好意待我,我是感激不盡;不過今天死的這位老太,真是可憐,棺材放在屋裏,還……”警察不等她說完,攔阻了道:“這不關你事,反正不會把棺材擱在屋裏,你家在哪裏,回去。”說著就有一隻手伸了過來,挽住了阿金的手膀。阿金噗嗤的冷笑了一聲道:“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子呢?要我到什麽地方去?你們隻管明說。你們想掏出我的口供,還隻有把我好好的款待著,你若哄了我去關起來,我拚了不要這條命,什麽也不報告你。”這就有個人在暗中道:“這也值不得你拚死拚活呀,你說一聲毛猴子在哪裏,就沒有你的事了。”阿金站在巷子裏,把頭低著,默然了很久。又有人道:“是呀,你想想看,你值得拚了性命,和毛猴子幫忙嗎?”阿金道:“他們躲在什麽地方我不敢斷定;不過我心裏猜著,有一個地方,他們是必去的。”立刻有人笑道:“你說,你說,在哪裏?”阿金道:“地方我不願說,我帶你們去捉人就是了。”那人道:“你倒怕說出來,走漏了消息。”阿金也不多說,隻呆站在黑暗裏,由巷子轉角所在,反射過來一些電燈光亮,可以看到許多人影子圍在前後,這些人也就不來逼她,交頭接耳,喁喁的計議了一陣,有人拍了阿金一下肩膀道:“去,哪裏?我們走罷!”阿金低聲說了一個走字,向巷子外移動了腳步,身後自然有幾個人跟著;就是前麵,也有三個人緩緩的走。因在鼻子裏冷笑著哼了一聲道:“我不逃跑,你們倒用許多入圍住我一個女人。”那些人也不睬她,隻管在她前後包圍著走,於是她引了這些人,向她自己的家裏走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