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母女,在萬分的淒慘之下,她們到底是離開了這座愁城了!然而在她們去後,卻留下了許多未了之事。第一自然是她那個家,除了木器家具不算,便是細軟物件,也有兒箱子。這倒急壞了那個王媽,不在這裏看守著吧?主人家這麽些個東西,實在舍不得丟下!在這裏看守著吧?又怕楊育權那批人,不會隨便饒人,一定要到家裏來刨根問底。自己不過是個中年婦人,假如他們來了,還是平常一樣,見女人就糟蹋,那可無味了。她越想越害怕,又不忍立刻走開,隻得藏在廚房裏,心裏也是這樣想著:萬一他們走來找人,我不承認是唐家的傭人,這就完了。唐家人待我不錯,我不能不和她們看守著東西。可是主意盡管想得周到,而心裏頭害怕,還是不減,坐立不定的鬧了一個多鍾頭。她也走唐大嫂的老路子,在最沒有辦法的時候,就去請教秦淮河上的唯一老前輩汪老太,汪老太總要到十一點鍾以後才起床的,這時,她正漱洗完畢,泡了一蓋碗好茶,放在桌上,自己卻捧了水煙袋坐在桌子邊,緩緩的抽煙,見王媽臉色蒼白,匆匆忙忙的走了進房來,立刻放下水煙袋,站起來問道:“甚麽事情?”王媽向屋子外麵張望了一下,隨後道:“鬧了這樣一大個早上了,難道你老人家還不曉得嗎?”汪老太道:“我真不曉得什麽事?”王媽看到她的門簾子是掛起來的,上前兩步,將門簾子放下來,然後再回走到汪老太麵前,低著聲音,把過去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著。汪老太不覺坐了下來,手捧水煙袋吸著,一聲不響的聽她說話。直等她說完了,才沉著臉道:“你們荒唐!老早怎不給我來一個信呢?這件事,分明是二春一個人做的,與小眷娘兒兩個無關。現在一跑,倒是說明了是同謀的了。尤其不妙的,是兩千塊錢的支票,小春娘還有那個膽子,跑到銀行裏去兌現,將來姓楊的調查清楚了,他肯說與家裏兩個人無關嗎?好在你和姓楊的人,沒有見過麵,你也究竟是個傭人,他們不至於找你為難;但是你居然在這裏看守老家,有意扛木梢,他們也許要找著你問問話。人心隔肚皮,哪個朋友是靠得住的?若是有熟人賣一點人情給姓楊的,說你和她母女很好,那你就是一場累。”王媽臉色紅中變青,瞪了眼,望著汪老太說不出什麽來。汪老太靜靜的抽了幾袋水煙,噴著煙道:“你的意思怎麽樣呢?”王媽遒:“唐家媽待我那一番情義,我是不能忘記的。我並不能和她們出什麽大力量,救她們一救;至於和她們看守看守東西,一點也不費力量,這一點事還不能作嗎?”汪老太點點道:“你的良心不錯!不過這樣的事,也不必一定要你在這裏做,我和她們兒代的交情,唐嫂子差不多把我當老娘看待,我又不離開這裏的,她們就是這樣交一點東西讓我代她看守著,那還能推辭嗎?”
王媽聽說,情不自禁的向汪老太連鞠了幾個躬,笑道:“你老人家有這樣好的意思,那我太感謝了,我現在就……”她的話沒有說完,忽聽到外麵有人叫道:“王媽,你在這裏,快出來,我有話說。”汪老太道:“是徐二哥嗎?請進來。”徐亦進走了進來,臉紅紅的,滿額頭是汗珠子。手上拿著帽子,和汪老太鞠了一個躬。汪老太道:“二春的事,你知道了嗎?”亦進喘了氣道:“我回家去,遇到了毛猴子,提起這事來的,我想二小姐為人是很穩重的,性情也是很激烈的,既然寫了信回來,一定有她的成見,十之八九,這件事是已經做出來了的,我有點事要和王媽商量。汪老太肯出一點主意,那就更好。據我看起來,這個時候二小姐是不在人世了,她身後的事,我們怎麽辦呢?”說著,沉了臉,皺著眉頭子,汪老太淡笑道:“孩子話,縱然她有個三長兩短,楊育權手下的人還會讓我們去收屍嗎?”徐亦進道:“假使他們不到這裏來找唐家媽,我們自然隻好裝著麻糊,若是他們的人找得來了,自必要說個清楚明白,也許會要我們去看看的。再說,二小姐既下了決心,也許可以把姓楊的做到,隻要一傳說出來,那是翻江攪海的大風波,大概我們想裝麻糊也不行?這件事,那還放開一邊。還有一件事要商量的,就是唐家媽隻帶了兩隻小提箱子走,丟下了的東西,想是不少?我冒了很大的危險,要問王媽一句話,是不是趁了禍事沒有出頭,趕快移走一點?不過話要說明,我隻是貢獻這一點意見,並不想攬這件事做。唐家媽不在這裏,銀錢也好,物件也好,我全不敢過手的。我再說明白一點,東西最好是由王媽你來負責,若是平常為人不大靠得住的,最好是廢了燒了,也不要拿出去。”王媽聽他的話,卻是莫明其妙,十指交叉的放在懷裏站了向亦進發呆,這兩句話可把汪老太說動了心,呼嚕呼嚕的,低著頭很長的吸了一口水煙,然後深深的點了兩下頭道:“你這話很有道理!唐小春在秦淮河上是數一數二的歌女,哪個不猜著她娘兒兩個手上有個相當的財產;而且越是這裏走熟了的人,越是知道這裏有些什麽值錢的東西,越是要在這裏打主意。”她一麵說著,一麵把右手撚動左手上煙袋下壓住的長紙煤。王媽和徐亦進聽了這話都不免呆上一呆,看汪老太臉上,帶了淡淡的笑容,分明這裏麵另含有一種可資玩味的意思,於是麵麵相覷,也在另打主意。忽然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擁過了外麵的堂屋,直走到後進屋子去。這後進屋子,就是唐家了。大家全是有心人,自然臉色一動,汪老太很自然的捧了水煙袋坐著,看到王媽身子戰兢兢的,輕輕咳了一聲道:“你這個樣子,隻有壞事,你跑是跑不了,就在我這裏,拿幾個茶碗在臉盆裏洗洗。”回頭見亦進坐著,手盤弄呢帽倒還鎮靜,凶指著床後道:“那裏有間套房,套房外麵,是個小天井,天井矮牆那邊是張家豆腐店,你就說小孩子玩的皮球,落到他那裏去了,翻過牆去找皮球,我知道你讓他們抓去關過幾天的,你和他們見不得麵。”說著,她自己站起身來,在桌上帽筒裏又取了一根長紙煤插在捧的水煙袋上,走到房門口的方凳子上架腿坐著,卻把門簾子掀起了半截,掛在鉤上。亦進雖想到自己不要緊,立刻就順著她指的路走去,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踏了窗戶格子,隻輕輕一聳,就翻過牆頭。那邊是豆腐店後一個大院子,在院子裏向店前看,是和唐家門口,隔了一條橫巷子的所在,心裏就定一點,裝著尋東西的樣子,滿地張望,口裏還道:“這些孩子,把皮球丟了過來,哪裏去找?”
這就聽到隔牆有著劉麻子的聲音,他道:“早上我看到毛猴子來了的,魏八爺說放走一個玩鳥的,那一定就是這個家夥來報的信,找到了毛猴子就知道她母女到哪裏去了。”亦進估量牆那邊,前半截是汪老太房,後半截就是唐小春天井裏,那邊牆角有一顆枇杷樹的樹梢伸出來,可以作目標。這義聽到有人道:“看看這房間裏東西,一樣都沒有移動,分明她們匆匆忙忙走的,不會走遠,可以找這裏鄰居問問。一麵派人去找毛猴子,趁著時候不久,總可以把她們找到。”亦進聽到了這話,走出豆腐店,就向回家路上走。這裏是夫子廟的東角,去阿金家裏不遠。心裏一轉念頭,搶回家去,定是和那去找毛猴子的人,碰個正著。若不回去,恐怕毛猴子要吃虧。而且大狗的娘,也受不住驚嚇,這隻有找阿金幫忙了,但願阿金正在家裏就好。於是兩腳隨了這念頭,直奔向阿金家去。恰好正在大門外巷子裏,就和阿金對麵遇著,阿金見他慌裏慌張的樣子,就老遠的站住了腳,等他向前來,因道:“徐老板,你們兒弟兄都忙嗬,好幾天不看見,大狗呢?”亦進前後看看,身邊沒有人,走近低聲道:“遇到你很好!有件為難的事,要煩你一趟了?”阿金見他臉上通紅,兀自喘著氣,因正著臉色道:“徐老板,你說罷,你們弟兄有事,就是到滾鍋裏去撈銅錢,我也不敢辭。”亦進道:“我倒沒有什麽事要煩你,第一是大狗的娘。”阿金搶了接嘴道:“這個倒不用你煩你,這幾天,我都是整天在你們那邊,老娘都是我伺候著,我是早上回來一趟,馬上就要去,現在去買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