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猴子道:“什麽?他們真把徐二哥抓住了,可是他們也並非官府,怎能夠隨意捉人,這是哪一年的南京。”大狗道:“管他是哪一年呢,不是龍年,就是虎年,反正不是我狗年吧。”毛猴子搖了幾搖頭道:“無論是官府把他捉去了也好,是私人把他綁去了也好,請問,我們有什麽能力去營救他?”大狗道:“你的意思,我們就是白在家裏等候著他,他要死了,有了死信回來,你才肯去和他招魂嗎?”毛猴子道:“隻要你出個題目,就是怎樣可以去營救他,我就怎樣去營救他。”大狗道:“我們也隻有各盡各的心,誰又說能有一定的法子去營救他呢?我又想著,這些無法無天的事,城裏究竟不能做,我想著,他們一定在城外鄉下還有個機關,我想明天起個大早,到城外去看,至少二小姐讓他們弄到城外去了,那是千真萬確的事。我們找到了這條線索……”毛猴子站定了腳昂著頭想了一想,翻著眼,自點了兩下頭,忽然笑向大狗道:“我有了主意了!”說著,笑嘻嘻的對大狗低聲說了一遍。大狗笑道:“你這個法子,倒是用得,就怕遇到熟人,戳穿我們紙老虎。”毛猴子道:“到了那個時候再說罷。”大狗的母親躺在**,讓他們的談話驚醒,因道:“人狗你們又在算計哪個,我會告訴徐二哥的。”大狗道:“你還提徐二哥,不是為了有你這一位老娘,徐二哥就不用得吃人家的虧,什麽事我都敢上前了。”他說這話,帶病的老人家,卻有些不解,但也不去追問他。次日一早,大狗起來,伺候過了母親的茶水,買了幾個糖包子她吃了,又丟下了兩塊零錢給她,說是今天怕回來得晚一點,中飯托鄰居買些現成的吃罷。然後悄悄的約了毛猴子走出大門來。到了巷口上,大狗將手按住胸膛,站著出了一會神,毛猴子道:“你忘記了什麽沒有帶出來?”大狗搖搖頭皺了眉道:“我心裏有點慌,往日我出門三天兩天不回來,我心裏是坦然的,你不照管著我老娘,徐二哥一定不讓他餓著渴著的,現在我們三個人全出去了,這個十天九病的老人家,交給誰去看護?”說著,他扭轉身子就向家裏跑了去,到了家裏看時,老太太身上,披了那件套在身上的短藍布褂子,胸襟破了一大塊,垂將下來,左手扶了桌沿,右手拿了一柄短掃帚,有氣無力,在地麵上劃著。大狗唉了一聲道:“你看,站在這裏,戰戰兢兢的,你還要倒呢,掃地作什麽!”老娘扶了桌子,在破椅子上坐下,因道:“你向來就是這樣,有了什麽急事,說跑就跑,丟了家裏的事不問。你看,地上丟了許多碎紙片,又是水,又是草屑子,我怎能讓屋子裏這樣下去。再說我一個人在家裏也無聊得很,應當作點事情解解悶。”她這樣說著,兩手捧住了一把掃帚,望了大狗喘氣,大狗道:“我就是不放心你老人在家裏七動八動的,假如一個不小心,向地下一栽。”說時,把話突然截住,對老娘望著。老娘道:“你回來就是為這個嗎?讓我出去,向天井裏看看天氣罷,恐怕是天要變色了,你突然會有了孝心起來了。”大狗有一肚子心事,可不敢對老娘說,將兩隻手搓了腿,隻管站了發呆。一會子,毛猴子也隨著後麵走了來,見老娘抱了掃帚坐著,顫巍巍的,望了兒子,大狗象受罪罰站,對了老娘挺立著,便慢慢的走到房門口低聲叫道:“大狗,你到底是走不走?上茶館子的人,快要到了,我們打了一夜的主意,倒是趕個稅班,那不是個笑話嗎?”老娘聽了這話,拿起掃帚,在大狗身後,輕輕敲了兩下,笑罵道:“趕快走罷,不要有這些做作了。你要真孝順你老娘,到今天為止,也不住在這破屋子裏了。”大狗還想和老娘申說兩句,又怕引起了老娘的疑心,便道:“我今天怕回來得晚一點,你老人家不要忘了買東西吃。”

老娘道:“唉,你走罷,你就十天不回家,你看我會餓死不會餓死?”大狗站了一站,也沒什麽可說,隻道:“好罷,我早點回來就是。”於是隨在毛猴子身後,走到夫子廟來。遠遠的看到了那座茶樓奇芳閣,兩個人就把腳步放緩了,毛猴子雖空著手,肩膀上可站著一隻八哥鳥,鳥腿上拴了條細鏈子,拿在他手上,他就慢慢的走進茶樓。大狗跟在他後麵走,仿佛是一路來的,也可以說不是一條路來的。毛猴子卻挑了茶座最擁擠的地方走了過去,那八哥兒站在他肩上,一點也不怕人,偏了小鳥頭,東西張望著。偶然,叫上一句,客來了,倒茶。在茶座上喝茶的人聽到了,都咦的一聲,誇讚這鳥會說話。毛猴子聽到人家的話,也就微笑一笑。有人道。“這八哥不怕人,訓練到這個樣子,很要一番工夫,真好寶物。”毛猴子隨便答言道:“寶物,一點也不稀奇,誰要出得起價錢,我就讓給他。”毛猴子一麵說,一麵走,當他走到靠窗戶邊的座位上時,大狗在他後麵,輕輕的將他衣後襟一扯,毛猴子看時,那裏有兩個人對麵坐著,一個人穿了全青羽緞夾襖褲,一個人穿了一套青色毛嗶嘰西服,露出裏麵藍綢襯衫在領脖子下,拴了一個很大的黑花綢領帶結子。漆黑的臉蛋上,在左腮邊,長了一粒大痣,痣上簇擁了一撮毛,顯然這西服穿在他身上,和他那濃眉毛,凹眼睛,扁臉,透著是有些不相襯。然而他那西服小口袋裏,還垂了一串金鏈子出來呢。在這上而,自然是顯著他富有。毛猴子這就放緩了腳步,口裏自言自語道:“有人買八哥沒有?會說話的八哥。”那八哥就在他這樣喊著的時候,突然叫起來道:“客來了,吃茶。”毛猴子站住了腳,將鳥輕輕抓住,放在左手臂上,鳥的頭,是正對了那茶座上穿毛嗶嘰西服的,那鳥昆巴一翹,將頭連連點了幾下,叫道:“先生,早安!”那個穿毛嗶嘰西服的,張口露出一粒金牙,笑道:“唉,這小東西真有個意思,他對了我請早安!”毛猴子對了鳥道:“你認得這位先生嗎?同人家請早安。”那鳥又點了兩點頭道:“先生,早安!”那人又笑了,因道:“果然的,這鳥隻管向我請早安,我們很有一點緣。”那個穿青衣服的人笑道:“什麽有緣無緣,你的運氣到了,你該發財了。這鳥出賣,花兩塊錢你把它買過來,好不好?”毛猴子借了這個機會,就走近一步,靠了桌沿站定,笑道:“我有點養它不起了,讓它掉換一個主人,那是更好。”說時,胳臂微微抬一下,那八哥就索興飛到桌上來,那穿西服的人問道:“你這鳥要賣多少錢?”毛猴子道:“實對你先生說,賣多少錢,我還不十分拘定。最要緊的,就是要我這隻八哥兒跟了新主人不受委屈。”那人問道:“要怎樣就不受委屈呢?”

毛猴子道:“它要吃雞蛋拌的粟米,它要吃肉,這一些你先生決不在乎。隻是有一件,怕要發生困難,就是這小東西,它在城裏住不慣,每天要帶它到野外去溜一趟,若有三天不溜,它就懶得說話了。”那人笑道:“那太容易了,我每天都要到城外去的。”毛猴子道:“我要多問一句話了,但不知你先生什麽時候出城?溜鳥的事,你老總也知道,最好是太陽出山,或者太陽落山的時候去辦。”那人笑道:“我老實告訴你罷,我每天都是下午開了汽車出城,一早開回城來,有時候上午或下午,也到城外去跑一趟,那是太有溜鳥的工夫了。”毛猴子道:“這樣說,我就賣給你老罷。我隻要它能找著一個好主人,你給我多少錢,我倒不計較。”那人在身上衣袋裏一摸,摸出兩張鈔票放在桌上,將空碟子壓住,因道:“給你兩塊錢,可以賣了嗎?”毛猴子望了碟子下鈔票,微微的搖了頭道:“你就到夫子廟去買一隻小芙蓉鳥,也要四五塊錢。”那人笑道:“你不是說錢不在乎的嗎?怎麽又嫌少了呢?”毛猴子還沒有說話,大狗在他身後插言道:“毛猴子,你哪裏沒有用過這兩塊錢,你真是少不得的話,我回家去脫下褲子來當兩塊錢你用。”那人聽說,不由瞪起了兩眼,向大狗子道:“這事與你什麽相幹?要你多嘴。”毛猴子點了個頭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們是鄰居,我作買賣去了,家裏沒人照料的時候,就靠我這位朋友弄食料喂鳥,大概一年工夫,他也有三四個月是這鳥的主人,我要把這鳥賣了,他當然也能夠說兩句話。”那人道:“你先說錢多少不在乎,現在真要買你的,你又舍不得,現在給你五塊錢,你可以賣了嗎?”毛猴子躊躇著道:“賣是可以賣了,不過……”對那鳥望了一望,兩隻眼睛角裏,含了兩包眼淚水,幾乎要哭出來。那人道:“你到底舍得舍不得?舍不得,你就把鳥帶了走。”毛猴子道:“我跟你商量商量,你公館住在哪裏?請你告訴我,我把這鳥送到你公館裏去。這也沒有別的什麽意思,不過我送它一程子。”那人對這話還沒有答複,那個坐在他對麵,穿了青夾襖褂的人,向那人眨一眨眼睛道:“老胡,這點事,你也不能答應人家嗎?反正你是要出城去接你的老爺的,你叫他在馬路上等著,帶了他出城去。到了城外,你給了他錢,還怕他把鳥不放下來不成?”那老胡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向毛猴子道:“你喂鳥一場,舍不得它,那也是實情。這樣罷,十一點鍾的時候,你在中山門外路頭上等著我,我帶你到我家裏去,你去不去呢?”毛猴子道:“等著要錢用,為什麽不去呢?”說著,回轉頭來向大狗道:“回頭我們兩個人一塊兒去罷。”再看老胡時,他向同座的人微笑,另外並沒有什麽表示。於是他把鳥依然送到手臂上站著,同大狗一塊兒走了。下了茶樓,踅進了一條小巷子,毛猴子回頭看了一看,因向大狗道:“那家夥就是那個司機生嗎?”大狗道:“自然是他,不是他,我引你和他做作許久作什麽?現在是八點來鍾,到中山門外去還早,我們在那裏兜個圈子再走。”毛猴子道:“徐二哥讓人家捉去了,唐家媽大概還不知道,我們應當和人家通知一聲。”大狗道:“可以可以,不過唐家媽在平安無事的日子,心裏坦然,可也講點義氣。到了現在,她要打她自己的如意算盤,她就不講義氣了。徐二哥是她哪門子親哪門子戚,人家捉去了,幹她什麽事。”

毛猴子道:“雖然是那樣說,我們做我們分內的,通知她一聲好。而且她已經倒在姓楊的懷裏去了,也許是反要她去講個人情呢。”大狗道:“我們就走一趟試試看罷。”兩個人順了路向唐大嫂家走去,過了跨過秦淮河的橋,嗚嘟嘟的,後麵卻有一輛漂亮汽車追了上來。這是南京城裏的舊式街道,那寬窄的程度,剛剛是隻好容納一輛車子。那車子風馳電掣的搶過了橋之後,轉彎走進了橫街,就不得不慢慢的開著走。大狗和毛猴子將身子一閃,靠著人家的牆,向車子裏看去,倒不由兩人全吃一驚,車裏麵坐的,正是唐小春。但見她頭發微微蓬著,臉色黃黃的,不曾仔細的看著,那車子已經過去了。大狗回過臉來咦了一聲,兩個人隨了汽車後麵追去。那汽車也隻向前二三十戶人家,為了許多擔子擱著,開不過去了,遠遠的看到車子停住。車門開了,小春由車子裏鑽了出來。大狗道:“她果然恢複自由了,不知道她姐姐怎麽樣?”毛猴子笑道:“我老早就猜著,你和徐二哥,都是多事,什麽打抱不平了,什麽知恩報恩了,什麽唐小春是有名的歌女,丟不下這大的麵子了。你看,人家還不是坐了汽車搖搖擺擺回來,也沒有見她身上多丟了一塊肉。”大狗道:“追上去,我們問問她去。”兩人趕緊了兩步,搶到了汽車麵前,見小春已轉彎走進一條小巷子裏去。毛猴子笑道:“放了大街不走,她還有些難為情呢!”大狗且不理他,快走了兩步,就在後麵高聲叫道:“三小姐!三小姐!”小春站住了腳,回過頭來看時,大狗已到麵前,紅著臉點了個頭道:“大狗怎麽看見了我?”大狗看她時,已不是那天出門的衣服,換了一件白葡萄點子的藍綢長夾襖,手上搭了一件白嗶嘰大衣,家裏都送著農服她換了。由這兩件衣服一襯,更顯著她臉色黃中帶黑,兩腮尖削下來,更透著憔悴。平常那漆黑溜光的頭發,現在是一把幹烏絲一般,那燙過了的頭發,起著雲鉤子的所在,這時還有些焦黃,眼皮微垂了,頭也抬不起,好像熬了幾宿沒睡。大狗看著,卻也替她可憐。便點點頭道:“回來了就好了,我們大家都替三小姐著急呢!”小春強笑道:“大驚小怪,著什麽急呢!這是那錢經理和我開玩笑,騙著我去打了兩天牌。”大狗哦了一聲,毛猴子可也追到麵前來了,便插嘴道:“還有二小姐呢?”小春頓了一頓,望了他問道:“他是誰?”大狗道:“他是徐二哥的把弟,因為徐二哥昨晚上由府上回來,我們一路商量救兩位小姐的事,讓幾個人捉去了,我們正想法子要救他出來呢。”小春皺了兩皺眉毛道:“你看,你們把這件事鬧得天翻地覆,越弄越糟糕。其實忍受兩天,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大狗道:“我們哪裏曉得呢?可是兩位小姐去了之後,無論哪個也覺得放心不下。清平世界,南京城裏會綁起票來了。”小春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都是你們這種人胡說八道的弄壞了,我們當歌女的人,出去應酬應酬,這算得什麽呢!慢說我還在南京城裏,就是跟茶客出去,到蘇州杭州去玩個十天半月回來,那也算不了什麽稀奇。”

毛猴子站在一邊,翻了兩眼看看小春,又看看大狗。大狗把一張扁臉漲紅得像熟了的柿子皮一樣,也隻好望了她,說不出所以然來。小春卻把手上拿著的大皮包打開,在塞滿了鈔票的兜袋裏,抽出一疊鈔票來,帶笑道:“我的話直些,你不要見怪。”說著,回頭向巷子兩頭張望了一下,見並沒有人走過來,因道:“你可以想得到的,事情已到了這不可收拾的位分,我們有什麽法子呢!到不如將計就計,弄他幾個錢。我也曉得,這樣一來,夫子廟是有了一段好新聞了。說就讓他們說去,反正我是一個歌女,還能把我說得歌女當不成嗎?不過呢,能夠少有幾個人說,少出一點花樣,自然是好。我的事,也瞞不了你們,有人問起你們,也不望你們特別的說什麽好話,隻望你們告、訴人,說不曉得就是了。這五十塊錢,送給你二位吃酒。”說著,把鈔票塞到大狗手上,大狗見她帶了三分癆病的樣子,口氣又說軟了一點,自己也就隨著她和軟下來,小春把鈔票塞到手上的時候,自己是莫明其妙的接住了,等想到這錢受得無來由的時候,巷子那頭,已經來了人,小春是一句話不再說,低了頭就走了。毛猴子笑道:“到底是唐小春,好大手,一掏就是五十塊錢。”大狗道:“我們是敲她竹杠來了嗎?這錢……”毛猴子一伸手把鈔票搶了過去,先舉起來笑道:“走,我們到小飯館子裏去吃一頓。”大狗道:“我們為什麽用她這筆錢?”毛猴子將嘴一撇,頭又一扭,笑道:“你是什麽大人物?整大卷的鈔票,拿著咬手,看著不順眼嗎?你不要,我要。”說著,把那卷鈔票揣在身上,扭轉身就在前麵走。大狗跑向前來,牽住他的衣襟道:“錢,我是收下了,不過唐家的錢,是不能亂用的。小春把這些鈔票給我們,你知道她什麽意思?”毛猴子道:“有什麽意思呢?她做出了這丟臉的事,要我們給她遮蓋遮蓋。其實我們不說,別人也是一樣的知道,我們落得花她幾文。”大狗站著呆了一呆,搖搖頭道:“人是死得,醜事作不得!唐小春那樣架子十足的歌女,一天丟了臉,連我們這樣最看不起的人物,也要來買動了。”猛不理會的,有兩個過路的人,卻哈哈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