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嫂有唐大嫂的處世哲學,等於徐亦進有徐亦進的處世哲學。徐亦進說她無恥,她是不介意的,可是一點正義感,卻是與人不同。亦進盡管發著脾氣,她倒認為是一番好意,即刻隨了他後麵追出來,口裏還笑著叫道:“你這孩子,在我們老長輩麵前抖什麽威風。”口裏說著,人已是追到前進天井裏來。亦進在前麵走著,低了頭放開大步,隻是不理。唐大嫂兩步搶上前,將他衣服抓住,笑道:“這是我門家的事,要你氣成這個樣子作什麽?”亦進道:“我又何必生氣,我不管你們這些事就是了。你現在還拉住我什麽意思?”唐大嫂道:“你真不管我們家的事了嗎?”亦進道:“你的家事,你已經處理得很好了,你哪裏還用得著人幫忙!再說,事情辦到了這種程度,教人家願幫忙的,也無從幫起。”唐大嫂拉了他的衣襟道:“不管怎樣,你再到後麵去坐坐,也不玷辱了你。”亦進被她這句話刺激著,隻好跟了她複走回去,到了她內室裏,她向外看看,低聲道:“二哥,你得和我想想,我要是不答應,又有什麽法子可以把人搶了出來?倒不如這樣做了,還可以用他幾個錢。不然,就要落個人財兩空。”亦進坐在椅子上,兩手撐了膝蓋,臉皮都氣黃了,低了頭把眼光射在地板上,很久沒作聲。最後,他冷笑道:“你拿了人家的錢,以後由人家糟塌,你是沒得話說的了。我說句不知進退的話,就算你作的是這項買賣,你也隻有一個女兒作買賣,現在……現在……唉!我這話怎麽說?”他把腳在地麵上重重頓了一兩下,唐大嫂道:“你這意思,我也明白,以為二春吃了虧,其實,我倒不那樣想,不是她嗓子差,不也是在夫子廟賣唱嗎?那些挽救不過來的事情,我們也不必去說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把這兩個人弄出來,隻憑他這幾個錢,我決不能把兩個小姐都賣給了他。”亦進道:“好罷,我和你去打聽打聽罷。有了機會的話,叫那姓楊的,補送你幾千塊錢。總之,不讓你太吃虧蝕本就是了。”說著,哈哈大笑一聲,又搶了出來。唐大嫂這回是來不及挽留他,隻好由他走去。亦進一路走著,一路哈哈大笑,走出了大門口,還在笑著,約莫走了二三十步,衣服的後幅,卻讓人扯住了,站住了腳,先就聽到王大狗道:“二哥,你怎麽和唐家媽抬起杠來了?我走到了裏麵天井裏,聽到你那滿腔怒氣的聲音,嚇得我又跑出來了。”亦進搖搖頭道:“不要提,氣死人,算了,我們不管她唐家的事了。”大狗道:“為什麽?唐大媽說話得罪了你嗎?”亦進道:“她得罪了我,我倒是不計較的。”口裏說時,腳步還是向前移動得很快。大狗握住他的手,將他拖住,因道:“你到底說明了什麽事呀?”亦進道:“你看他們一個要打,一個願挨,我們在一邊的人,看著不服,哪有什麽用!”說話時,兩個人在一條小河的石橋頭上站住。大狗道:“分明是那姓楊的,帶騙帶搶把人弄了去的。你怎麽說是她唐家人願挨?”亦進道:“唐家賣的是人肉,人家把她的人搶去了,拿得回來拿不回來,有什麽關係,隻要人家肯給她的錢就是了。”

他將背靠了石橋欄幹,昂頭歎了一口氣,似乎胸裏頭有無限的煩惱,要在這口氣吐了出來。大狗默然了很久,點點頭道:“那我明白了,一定是唐家媽拿了人家的錢,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不過你心裏很難受。”說著,微微一笑。亦進伏在橋欄幹上,對了橋下的河水凝神望著,很不在意的答道:“我有什麽難受?”大狗在耳朵上夾縫裏取下大半截煙卷,放在嘴角裏銜住,又在帽子沿邊的帶子裏,摸索出一根火柴來,抬起腳來,在鞋底板上擦著了,背了風將煙卷點著,噴了一口煙,回過頭來笑道:“你不難受嗎?二小姐讓那姓楊的帶出城去了。”亦進突然掉轉過身來,向大狗問道:“你怎麽會知道的?”大狗道:“我怎麽會知道的嗎?我親眼看到的!我在馬路上守候著一天,你是知道的,直候到今天晚上,我還不知道這個秘密機關在哪號門牌裏麵,自然我是很有點著急。後來就在我站著的地方,身後有人拉了鐵門響,回頭看時,有一部嶄新的汽車,從那院子裏出來,我閃到一邊,那汽車緩緩開著,恰好挨了我身邊擦出門來。看時,二小姐滿臉的愁容,坐在車子裏。本來我也不會知道這車子是到哪裏去的,那汽車夫想不到路邊有個留心他們行動的人,伸出頭來,和那關鐵門的聽差說,我今天住在孝陵衛新村不回來了,明天一早趕進城,我們夫子廟奇芳閣見罷。說著,那車子就跑了,這不用說,車子一定是開出了中山門,到陵園一帶去了。我們馬上出城,也許還可以尋得著他們。”亦進兩手反扶了橋石欄,仿佛周身全都有些抖顫,望了他道:“你……你……你不是造謠?”大狗道:“我造謠幹什麽?我們趕快追了去。”亦進靠了橋石欄站著,很久沒有作聲,大狗道:“你為什麽不說話?難道你也恨著二小姐嗎?”亦進道:“你怎麽這樣不明白,現在快十點鍾了,有汽車坐著跑了出去,那沒什麽關係,若是我們這樣兩個空手的人,搖搖擺擺走了出城,你就是把心掏出來,說你是個好人,軍警遇到,依然說你有心犯法。無論如何,今天是追不出去了。”大狗道:“我原來這樣想著,記好了那汽車的號碼,然後出了城,順著孝陵衛前前後後找汽車去;找到那部汽車,就知道二小姐藏在哪裏了。今天不去,明天一早,他們就把汽車開進了城,我們還到哪裏去找?”亦進笑道:“找著了又怎麽樣?你能在老虎口裏拖出肉來嗎?”他這笑聲是很慘淡,尾音拖得很長,卻又戛然的止住。大狗把那截煙卷已經是快抽完了,兩個指尖依然鉗住一點火星,放在嘴唇邊吸了兩下,才扔到地麵上去,因道:“那未,你的意思,是把唐家的事丟到一邊,以後就永遠不問了?”亦進說道:“要知道,樹木扶得直,竹子勉強扶得直,人若遇到了菖蒲這一類不成器的東西,它天性是遇到了風雨就倒下去的,你怎扶直得了它?人家自己就願意屈服,我們旁邊人,氣破了肚也是枉然!”

大狗道:“怎麽枉然?天下的事,天下人管。那姓楊的仗了他有幾個錢,無惡不作,要什麽就拿什麽,讓人真有點不服氣,我一定……”亦進道:“你又有什麽了不得,偷他一筆,你又可以快活十天半個月。”大狗先默然了一會子,隨後笑道:“雖然我不過偷他一下子,到底還能偷他一下子,譬如村莊上來了一條瘋狗,見人就咬,大家嚇得亂跑,沒有人敢惹它。這樣,瘋狗更得意,咬了一個,再來咬一個。隻有躲牛毛裏過活的狗蠅子,向來是人家要踏死它的東西,到了這時,它倒有了本領,鑽到瘋狗毛裏去,三個一群,五個一隊,自由自在的吸瘋狗的血。我就是一隻狗蠅子,你們不奈他何,我還可以偷他一一偷,偷來的錢,多少散幾個窮人用用。”亦進將兩手掩了耳朵,喝道:“快閉了你那臭嘴,你生來下流,倒還以為是一等本領,我不聽你這臭話。”說著,扭轉身來就要走,卻看到橋下路頭上,兩個短衣人,各各橫伸了兩手,將路攔住,喝道:“好,你這兩個賊骨頭,好大膽,在大街上商量作案。”亦進待要辯論,那兩個人已是搶步上前,一個人拿了手槍,對著亦進的胸口,另一個人居然帶有鐐銬,兩手取出,嘎吒一聲,把亦進兩手銬住。大狗站在橋頭,老遠就發覺出來這兩人來意不善,想到橋這邊,也未必無人,就手扶了欄杆,聳身向下一跳,倒也不管水腥水臭,順了河岸人家的牆腳,徑直的就跑,河轉一個彎,直等著遠離那石橋了,這才找了一個小碼頭上岸。好在天氣還不很冷,拖泥帶水的,挑選著黑暗的街道走回家去,又洗又刷,忙了大半夜,卻把一個趕晚市回來睡熟了的毛猴子驚醒,悄悄的走到他屋子裏來,先伸了一仲舌頭,然後伸著脖子,望了他的臉道:“大狗,你幹淨了幾天,又在外麵弄什麽玩意了。這是在哪裏走了水,落下毛廁去了?”大狗先不答複他什麽話,卻把兩手叉了腰向他望著道:“徐二哥是不是我們的把子。”毛猴子倒瞪了眼望著他道:“你問這話什麽意思?你瘋了,自己把兄弟,有個不知道的嗎?”大狗道:“你不瘋就好,二哥讓人捉去了,我們應當救救他才好。”因把剛才在橋頭談話時候的情形,敘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