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幾個人,這時都正高興著,玉和突然地歎出一口氣來,大家都有些愕然了。就是趙老四拉著胡琴,也聽見了,他覺得也是奇怪,猛然地將胡琴停住,卻向了玉和望著。玉和見大家都向他愣著,才省悟過來,便笑道:“沒有什麽關係?我看到濟才會唱戲,我想著有些慚愧。”張濟才道:“這倒怪了,我會唱戲,你會慚愧,咱們也想搶這兩位老板的生意嗎?”玉和道:“不是那個意思,我想你們兩口子多快樂,我這兩口子多別扭,同是一個人,苦樂這樣不均,總而言之,還不是有本事無本事之別嗎?所以我就跟著歎了一聲了。”他說著這話,張濟才就無話可說的了,因笑道:“你又要發牢騷。”
桂英本來一手搭在椅子背上,托住了自己的頭,微偏著眼睛看濟才夫婦唱戲。現在玉和說出這種話來,濟才聽了不要緊,若讓趙老四把這話傳了開去,卻與自己的麵子大有關係,便正色道:“你為什麽老說這樣的?你不過二十多歲的人,由南混到北,大小衙門都辦過事。談舊學你很不錯,談科學,你還是個工業人才,也盡夠了。就因為政局變化了,歇了幾個月沒就事,這算什麽?為了政局沒有事的人,全國不下上十萬哩,那都是沒有本事的人嗎?以後別這樣發牢騷了,讓人聽去了,是一樁笑話。”桂英說話時,那雙眼睛,不免在趙老四身上看了好幾次。趙老四恰是注意到了,心想著我們這白老板,是個有心眼的人,她聽了王先生的話,那雙眼睛,隻管望著我,瞧她這意思,怕我說什麽啦。便站起來笑道:“王先生真客氣,您都要這樣說,我們靠了一把胡琴到處找老板,吃一飽,穿一身,這不算人了。哈哈。”他一麵說著,一麵在大腿上提起了胡琴袋,將胡琴套上。笑向張濟才道:“改日見吧,我還有個地方要去呢。”秋雲看玉和那個樣子,簡直不是心事,若是繼續地談了下去,更會看玉和發牢騷了,便向濟才道:“你和王先生出去喝兩盅吧,和他解個悶兒。”張濟才對於夫人的命令,真是聖旨一般,立刻揣了錢,就和玉和出門。趙老四聽說是喝酒去,也想蹭兩杯酒喝,慢慢騰騰地走著,和張王二人一同走出門來。走了不多遠,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由人力車上下來,正要向一個人家去敲門。那趙老四看到,卻丟了張王二人,搶上前去叫道:“林二爺!幾時回北平來的?”他笑著答道:“回來兩個禮拜了,你現在在什麽地方就事?”趙老四道:“閑著啦,二爺給我們想點路子吧。”他二人說著話,已經站在一處,看張濟才臉上的顏色,卻有些不自然,他道:“咱們走這邊吧。”
這裏正是一個橫胡同,張濟才拉著玉和,就走向這邊來。這林二爺三個字,壓到玉和耳朵裏來,有好些個熟,這不就是桂英從前一個好朋友嗎?看他那樣子,很想和濟才點個頭,因濟才偏過臉去,所以中止了,此其一也。其二呢,張濟才見了他,心上大為不安,而且拉著自己避開來走,這不是為了我的嫌疑,為著什麽?玉和仔細一想,這不成問題,必是這個關係無疑。他不想便罷,一想之後,竟也是在身上,一陣陣冒著熱汗。跟在張濟才身後,糊裏糊塗地,卻不知道轉了幾個彎,走了幾段路。張濟才笑道:“我們就是這裏吧。”玉和抬頭一看,這才知道到了酒館門口了,笑道:“我真要擾兩盅嗎?”張濟才道:“你都到了酒館門口,難道我還能冤你。你這樣說了,我倒要大大地請你一番哩。”說著,他走進酒館子裏去,一迭連聲地,就叫找雅座,玉和看他高興的樣子,似乎有些勉強做出來的,這也都看在眼裏。
二人要了酒菜,隔了一隻桌子角坐著。張濟才提起酒壺來,向玉和杯子裏斟上了一杯笑道:“老弟,喝!今朝有酒今朝醉,別發牢騷。”玉和用杯子接了酒,點了點頭,端起來一飲而盡,用筷子敲著桌沿,吟了袁子才的詩道:“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天河。”張濟才望了他道:“你說什麽?”玉和笑道:“唱兩句兒解悶。我們就這樣吃著,不等趙老四嗎?”張濟才道:“這小子蹭吃蹭喝,我最討厭這種人了。別理他。”說著,扶起筷子來,將筷子頭連連在菜碟子裏點了幾點,隻管叫吃。玉和吃是吃,可是也不能停止問話,笑道:“大概他又貼上那位林二爺了。”張濟才很愕然的樣子,手捏了酒杯子,待喝不喝的,望了玉和道:“你認得他嗎?”玉和很自然的吃酒,筷子挑著碟子裏的菜,微微地笑道:“我怎麽不認識他?他不是與我有點關係嗎?”張濟才低了聲笑道:“你可別瞎說,他和你會有什麽關係?”玉和端起杯子來,將裏麵大半杯玫瑰酒一飲而盡,笑道:“我們是三角戀愛。”張濟才真不料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先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自若,便笑道:“就算三角戀愛,他也是個失敗的人啦,你還惦記著他?”玉和道:“我才不惦記他呢,你瞧我提過他一次嗎?大概你和他很熟吧?”張濟才道:“以前聽戲,常在戲館子裏會到,點頭之交罷了。”玉和笑道:“桂英上了台,他又可以去捧角了。”張濟才道:“他事情很忙,新娶了家眷,相處得也很好,他不會像以前那樣愛聽戲了。”玉和道:“桂英和他,總也算是一個朋友,朋友重上舞台,捧捧場,這也是應盡的義務。”張濟才道:“我就決定了你們太太不會請他來捧場。”玉和笑道:“這個,我倒無所謂;登了台唱戲,總是要人捧的。”張濟才默然了,他繼續地喝了兩口酒,又吃了幾筷子菜,然後向玉和笑道:“你們太太那天拿了你一封信到我家來,提到了唱戲的事情。我當時真不好說什麽?我讚成吧,恐怕你心裏難受,不讚成吧,你們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除了這麽辦,也沒有再好的法子。由十二點來,她談到三點才走,我們也解決不下來這件事情。”
玉和聽了這話,不由心裏動了一下。那天桂英到張家來,自己不好意思陪伴了來,到了晚上打一個電話給張家,隻聽說早回去了。卻沒有說幾時走的,到家和桂英談起,她卻是很晚回家。張家到林子實家,隻隔一條胡同,不要是那天,也像今天一樣,她在路上,遇到了林二爺了吧?心裏如此想時,便是一陣臉熱,飛上了臉腮。好在自己正喝著酒呢,縱然有些紅,這也可以說是酒色,不必去遮掩了。這就笑道:“我們自己,事到臨頭,也是拿不定主意’那天桂英不但是到你們這裏來請教,也去問過別人家去請教過的呢?”張濟才道:“我想,她也一定會去找別人的,別人都怎麽說呢?大概都是勸她上台的多吧?要不,她不能把這件事決定了。”玉和道:“其實也用不著向人去請教,沒有飯吃,肚子會教你去這樣辦了。”張濟才道:“那天我也和她出了兩個主意,第一呢,就是你兩口子,住在嶽家,先別搬出來,總還要王白兩家合起來做事。當日你太太不唱戲了,以為行頭沒有用處,全交給了你們外老太太,於今知道這東西值錢了,可是你要是不跟外老太太合作的話,她未必肯把行頭全給你們吧?第二呢,你太太當年唱戲,北平地麵熟人太多,還是給人打招呼呢,不打招呼呢?我勸她先到天津去唱。今天這兩層辦法,她全讚成了。”玉和端起杯子來,放在嘴唇邊碰了兩下,微微抿了一口,又停了一會,才放下酒杯子來,歎了一口氣道:“既然是讓她出來唱戲,我還掙什麽硬氣?要什麽麵子?凡事都由她去做主吧。”張濟才看他這個樣子,也是覺得可憐,便向他杯子裏斟了一杯酒,笑道:“我們先喝酒,別說這些了。”他放下酒壺,將酒杯立刻舉了高過鼻尖,向玉和望了道:“喝!一醉解千愁。”玉和也就跟著舉起杯子來,笑道:“我也想破了,喝!”他端起杯子來,就一口喝幹,而且向張濟才照了一照杯。張濟才向來就貪兩口酒,今天又是和玉和解悶來著,更不能隨便了事,因之二人吃一壺添一壺地,二人差不多喝過了一斤多酒,還是玉和覺得臉上狂熱得難受,就向濟才道:“酒夠了,別喝得太醉了,回去撒酒瘋。”張濟才手按了酒杯笑道:“你既然說酒夠了,咱們不是外人,我也不勉強你再喝,可是……”說著哈哈一笑道:“別管怎麽著,你可不能撒酒瘋。我是請你出來解解悶兒的,結果,倒弄成我調唆是非出來了。”
玉和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晃動,兩手按住了桌沿,隻覺兩隻腳虛飄飄地,好像自己是站在棉絮上,四周都是搖動的,自己有倒下去的可能。於是手扶了桌子,又坐下來,搖了兩搖頭,笑道:“糟了!我醉了。”張濟才也是向來沒有看到過玉和喝過這些酒,他說醉了,不會是假話,這便笑道:“這可是我的不是,怎麽老灌酒你喝,這樣吧,你別吃飯,叫夥計們切盤水果來吃。”玉和手扶了桌沿坐著,沒有做聲,定了神,微閉了眼睛。停了一會,慢慢地站了起來道:“都不用了,叫一輛車子拉我回去睡覺罷。”張濟才心想:這可糟了,是我不該勸他喝酒。把他灌醉了。笑道:“你真醉了,別在車子上栽了下來,雇輛汽車送你回去吧。”他於是叫夥計打電話叫了一輛汽車來,付會了酒錢,親自同車送玉和回家。
他們到白家時,桂英還沒有回來,張濟才少不得將玉和送了進去,就對朱氏說:“並沒有什麽關係,隻是二人談得高興,他多喝了兩盅。”朱氏對於這位姑爺,就是那麽一回事,喝醉了回來,那是太高興了,回來了,讓他躺著也就完了,也隻泛泛地和張濟才道了聲勞駕。張濟才料著這位嶽老太太對於這位姑爺,不會怎樣地留意,也不敢多坐,立刻坐了汽車回家,把桂英送來。當她回家進房時,玉和鞋子也未曾脫,和衣躺在**。滿屋子都是酒氣,床麵前放了一個痰盂,裏裏外外,全是嘔吐的髒東西。桂英叫了兩聲玉和,他緊閉了雙眼,在**躺著,卻未曾答應,桂英連忙將毛孩子放在搖籃裏,舀了一盆溫水來,擰了一把毛巾,替玉和擦了一把臉,然後將痰盂子捧出去倒了,把地掃了,點了兩根安息香,放在小花瓶子裏。這才坐到床麵前,將玉和的額角和手心,都摸了一遍,覺得他並沒有什麽燒熱,實在是喝醉了,這就放了心。
玉和這一場大睡,卻睡得時間不少,直到吃過晚飯以後,才翻了一個身,那時,桂英要招呼醉人,也要看著小孩子,手上拿了一本書,靠了床欄杆坐著看。一隻腳伸在搖籃的推輪上,將搖籃待推不推地,正把手上的小說書看得入味。卻聽到玉和口裏咿唔了一陣,忽然叫起來道:“什麽林二爺林三爺,不過是捧角的罷了。他別撞著我!”說畢,翻了一個身,又睡著了。桂英猛聽到他說出這句話,便以為他醒過來了。及至他又翻了個身時,便不說什麽了,連忙推著他的身體問道:“你說什麽?”玉和睡得正熟,卻未曾答應。桂英兩手按在床褥上,望著玉和的臉不由得發了呆,心裏這就想著,他何以忽然提到了林子實,莫非今天喝酒的時候,張濟才和他提到了林子實來著嗎?自己和林子實,早是恩斷義絕,毫無來往,濟才為什麽提到他?他為了唱戲這個問題,夫妻之間,正不免發生了一點裂痕,再要有人加上兩句閑話,挑動彼此的是非,那將來的感情,就不可以形容,勢非決裂不可!這樣看起來,自己還是不唱戲罷,沒有飯吃事小,喪失夫妻的感情事大,等他醒過來,我就這樣斬釘截鐵地給他說明白著就是了。桂英是這樣地想著,兩手撐住了床,望了玉和的臉,隻管發呆。
正在這時,卻聽到大福在院子裏叫起來道:“大姑奶奶在家嗎?”桂英聽他的聲音,來的是那樣猛烈,一定有什麽要緊的事,立刻跑出屋子來,向他問道:“叫我……”這一句話還不曾問完,卻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個大包袱。包袱不曾包得完全,在包袱縫裏,露出一隻花衣裳的襟角來,這分明是戲衣,卻不知他從何處得來的。便問道:“這是行頭,哪裏來的?”大福道:“是你的行頭呀!過年的時候,債逼得很緊,一刻兒外麵挪不動錢,我想家裏放著你那些行頭,放著也是白放著,不如把它當了,挪出幾個錢來。因為這樣,所以拿出去,一共當了一百多塊錢。你說要唱戲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麻麻糊糊地,就沒有敢做聲,這兩天聽到你說唱戲的話,一天比一天見真,我想這行頭實在不能再耽擱了,隻得跑到外麵去,東拉西扯,湊了一百多塊錢,把你的行頭全贖出來了。你瞧我做事怎麽樣,總算對得住你吧?”桂英倒不料他不聲不響地,卻花了這一筆下去。聽他說的話看他的情形,這事卻不會假,因向大福道:“這行頭你是贖出來了,你現在要我拿出這筆錢來,我可拿不出來。”大福道:“隻要你唱戲,還怕你還不出這筆錢來嗎?”桂英聽了這話,自己未免愣住了,許久的時候,才向他點了一個頭道:“那麽,倒要多謝你的好意思。”大福看到桂英淡淡的樣子,以為是不高興他把行頭當去了,就笑道:“你別不高興,所有當去了的行頭,現在都贖出來了,你要唱戲,反正誤不了你的事也就得了。”桂英微笑著,也沒有把這話加可否,大福不知道桂英是何用意,背著包袱進去了。
桂英依然走回房來,坐在床前,因為小孩子哇哇地哭著,這卻把玉和驚醒過來了。他睜眼一看,屋子裏電燈亮著,這就向桂英道:“了不得,我這一場覺,睡的時候不少,天都黑了。”桂英微笑道:“對不住,孩子把你吵醒了。”玉和揉著眼睛,踏了鞋子下床,就拖了洗臉架上的手巾頭擦了兩把嘴,微笑道:“到了這般時候,我還不該起來嗎?”桂英一麵和他說話,一麵哄著孩子在懷裏吃乳。笑道:“你也是餓醒了。”玉和伸了一個懶腰,坐在對麵椅子上,頭靠了牆,微笑道:“我還沒有醒過來呢。”說著又打兩個嗬欠道:“你好久沒有給孩子奶吃嗎?我睡過去了,是一切都不知道。”桂英道:“我看你醉得這個樣子,也不知道為了什麽,自己也像醉了一樣,隻管向你呆呆地看著。”玉和笑道:“和張三爺三言兩語地說得高興了,不覺就多喝了兩杯。其實也不是怎麽的大醉,隻怪我的酒量小,太禁不起事罷了。”桂英默然著,用手摸摸孩子的頭發,又扶起小孩子的小手,在鼻子尖上聞聞。這時,她的臉當然是看著小孩子,就不朝著玉和。許久,她就低了頭問道:“張三爺請你吃飯的時候,和你說了一些什麽事情來著?”玉和道:“並沒說些什麽。”桂英道:“難道你兩個人,吃了個不抬頭,就沒有說一句什麽話嗎?”玉和道:“說是說了一些閑話,東一句,西一句,說的一點次序沒有,過了身,我也就忘了。”桂英道:“提到了我唱戲的這件事上來沒有?”玉和道:“他不是怕我發牢騷,要我去喝酒解悶的嗎?哪還能夠提到唱戲的事?”桂英道:“真的,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嗎?”她說著這話,把頭低下去,牽起小孩子的手在鼻子上聞著。玉和道:“既然不願意提到這件事,當然就一個字也不提。”桂英明知玉和濟才那一番談話,不但是會提到唱戲這個問題,恐怕一定提到了林子實。要不然,他睡夢裏何以會說到什麽林二爺林三爺哩?桂英心裏想著,自然也就是不住地低頭去想著。
玉和向她看了許久,已經知道她心中那一番為難的樣子。便道:“事到於今,你不必三心二意,預備去唱戲就是了,關於這一點,我決計不反對,你放心就是了。”桂英道:“真是的,現在我也鬧得勢成騎虎,不唱戲也不行了。你總可以知道,戲館子裏,那個田寶三,他來找了我好幾趟。你看大福,他也把當的許多行頭也贖出來了。假使我不唱戲,他們都得和我找麻煩。所以有些事,我也徑自去籌劃著,並沒有來告訴你的原因……”玉和笑道:“我很明白,用不著你來解釋,其實你告訴我,那也是白告訴,對於唱戲的事我是完全不懂。”桂英聽著玉和的話音,簡直是毫不介意,就是看他的顏色,也好像很坦然的,似乎不是作偽的,夢裏的話,也隻好不去追究了。在玉和這麵,他又有他的一番思想,聽得桂英說,有些事,她已經籌劃過了,那麽,那天到濟才家所剩餘的工夫,一定也是到別處去籌劃唱戲的事,她雖然不會公開說出來,事情是可想而知。無非籌劃贖行頭,要人在打泡的日子捧場,假使她是到天津去唱戲的話,必定是找人寫介紹信。一個唱戲的人,這都是免不了的行動,假使自己要幹涉她的話,她隻好不唱戲了。玉和既然如此想著,他也隻好一橫心,一切不管。假使桂英一個月能掙幾百塊錢,那就忍耐著周年半載後等手邊有了現款,再做計較。於是他就決定了態度,隻是笑嘻嘻地對桂英掩蓋他那不願意和難為情。這天晚上,隨便談了一些話,也就算了。
到了次日,還不曾吃午飯,桂英就說,要去找一找田寶三,自己到天津去唱戲,是不是能叫座,可沒有把握,總得叫他大大地鼓吹。玉和聽說,也沒有置可否。一會兒工夫,朱氏卻把桂英叫去咕噥了許久。玉和一想,這明明是避著我的事了。桂英走後,他又想起,那天她初次到濟才家商量這事,三點鍾就走了,然而她卻是一整天都在外邊,還有幾個鍾頭,究竟是幹什麽去了?她有了唱戲的思想,就有了唱戲的活動,為了金錢,為了衣食,這是沒有法子去過問的了。就是那個林二爺……嘻!不必想了,玉和一人坐在屋子裏想的時候,竟會歎出了一口氣,想到昨日喝酒,昏昏沉沉地睡過了一天,也不發愁,也不著急,那多麽好,酒真是一樣解悶的東西。於是伸手在身上掏了一掏,約莫有四五吊銅子票,這且不要白過了今天,還去買一點酒來喝吧。於是拿了一隻盛果子露的小瓶子,走到街口上去,買了二十個銅子的白幹,四個銅子的大花生,一路拿了回來。回到房裏,將白幹倒在茶杯子裏,花生堆在桌子上,剝幾個花生,便喝一口酒。大清早的起來,沒有吃一點東西下肚去,倒喝上一肚子空心酒,因之滿腔熱烘烘地,卻有些不大好受。看看杯子裏,還有一口酒,咕嘟一聲,將酒喝了下去,回頭看到身後便是床,向後一轉,倒上床去就睡了下來。床前的茶幾上,正放著兩份小報,於是將枕頭疊得高高地,兩手捧了一份小報,一行一行地看著。但是自己心裏有些忐忑不定,眼睛看著報上的字,也是像整群的螞蟻簇擁著一處一樣,不但是看不出來報上所說的是什麽?看得久了,眼睛反而是昏花起來,於是放下報,閉上眼睛養神。這一養神,人就睡了過去,直到下午三點方才醒過來。
醒過來之後,卻見桂英正換長衣,似乎剛由外麵回來呢。桂英看他翻一個身,睜了雙眼,便道:“這可了不得,茶杯裏,茶碟子裏,全鬧得酒氣熏天,椅子上,地板上,全是花生殼,你這是怎麽了?”玉和兩手撐著床,慢慢地坐了起來,笑著向滿屋子裏看了一下,便笑道:“真對不住,我一個人在家裏無聊得很,喝著喝著,就不覺睡了。不要緊,掃地是我的事,由我來打掃幹淨吧。”他說著話,腳伸下床來,就踏了鞋,滿屋子去尋找。桂英兩手攙了他,讓他依然在椅子上坐下,笑道:“笑話了,你弄髒了屋子歸你掃,我弄髒了屋子歸我掃,若是第三個人進得屋子弄髒了,那該歸誰掃?”玉和道:“從此以後,你是掙錢的人了。”桂英道:“快別說這話,難道我掙錢,就該罰你在家裏做這些事不成?”玉和笑道:“不是那樣說,你出去做事,回來又要你做事,我心上也有些過不去。”桂英笑道:“無論怎樣苦,反正也比在鄉下的時候,春碓推磨強得多呀。”說到了這裏,玉和一笑,她就無可說的了。偶然一看桌上的鍾,卻是三點多了,心想:這一覺睡的時候不少,一餐午飯,就是這樣的睡掉了。提起來,大福為人,未免可惡,知道我在家裏,為什麽不叫起我來吃午飯?這樣想著,坐在**,隻管低了頭望著地板。
桂英卻是不聲不響地,已經把屋子收拾幹淨,她因忙著一陣,仿佛身上出了一些汗。看到洗臉架上,還有一盆幹淨水,於是卷了兩隻袖子,兩手扯下手巾,按到水盆裏去,兩隻眼睛就隻管向架子上一方鏡子裏麵看著,玉和見她鏡子裏的麵孔,未免尖削了一點,因之眼眶子大了起來,兩個顴骨,也微微拱起。因之歎了一口氣道:“為誰憔悴為誰容?”這一句話,在一部新編的戲詞裏,卻是用過,桂英很明白他的意思,向著鏡子裏點頭道:“你借著文章發牢騷,有時我也懂得的。你問這話,難道不明白我都是為著誰嗎?”玉和笑道:“我怎麽不明白?我正是為你這樣歎著氣。”桂英道:“不然,這一句話,應當在你待我不好的時候,我反問著你,怎麽倒要你來問我呢?老實說,我早已就有後悔的心事了,覺得不該要唱戲,可是到了現在,車成馬就,全退不回來了。”玉和搖著手道:“快不要說這話,你要說這話,倒好像我有什麽從中攔阻的意思似的,那不是有心讓你進退兩難嗎?”桂英聽了他這話,雖然還想說什麽,然而觀察他的意思,已經是十分的委曲求全,心裏頭也就不忍再說了。玉和也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又倒了一杯涼茶漱了口,對著鏡子,牽牽衣領,微笑道:“睡覺睡大發了,把午飯耽誤了,我出去吃個小館兒去。”桂英道:“你身上帶著有錢嗎?”玉和也不曾答應她的話,已經是走將出去了。
玉和一路走著,一路心裏默想著大福和嶽母,都可惡,明知道我沒有吃飯在家裏躺著,他們並不叫我吃飯。桂英去唱戲也好,她掙來的錢,是可以讓我聽便使用的,至少每天吃兩餐飯是不至受氣的了。至於心裏所放不下的一切事情,那總是男子多疑了。請問有幾個女人,能夠像她那樣和丈夫同甘苦呢?不要去想那些了,還是上街找點東西吃。人到了這個時候,隻有自己安慰自己。心裏想著,已經到了街口,順步走進一家小飯館,本來想吃碗炒飯也就算了。剛一落座,夥計送上杯筷來,順便問道:“喝酒嗎?”玉和道:
“也好,四兩白幹,炒一碟牛肉絲。”一會兒酒菜擺上來,玉和一個人,坐在一間小雅座裏,又慢慢地想著心事,覺得這個社會,隻有金錢是好東西,沒有錢便有天大的本事,也要受人家的氣。好!我還是讓媳婦去唱戲,她有了錢,我自然有辦法,別的何必去管。他如此想著,就不住地斟酒喝,不知不覺之間,把四兩白幹,喝了個幹淨。宿酒未醒,又加上了新酒,心裏更是昏沉沉的了。這樣一來,倒不敢吃飯,下了碗餛飩吃,便回家去。也不知桂英抱著孩子到哪裏去了,房子裏靜悄悄地,正好睡覺。於是摸上床去又睡了。這一天,隻兩頓酒,兩場睡,便混了過去。
到了次日上午,他回想過來,這倒是個辦法,長日迢迢,隻有在醉中度過去為妙。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也不告訴別個,自己便悄悄地買了一茶杯白幹回來,拿到桌上來喝。朱氏見玉和兩三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倒有些奇怪,便問道:“怎麽啦?姑爺!這兩天你倒喝上了。”桂英正坐在玉和的對麵,心裏這就想著:我且看你是怎樣地答複?玉和不慌不忙,端起杯子來,抿了一口酒,卻笑道:“我這是喝藥,不是喝酒。我有個朋友,是當大夫的,他說我寒氣重,讓我常喝酒呢。”朱氏道:“四月天氣了,還會有什麽寒氣?”玉和也不加以辯正,隻管微笑著喝下去。等他酒喝足了,桌上的菜也光了,大家也下桌了。玉和倒不在乎,盛了一碗飯,將各碗裏的殘湯剩汁,都倒在飯裏,也不用菜,連湯帶飯,一口氣就吃完了。桂英在一旁看到,心裏很是不過意,走回房來,又見他枕頭疊得高高地,在**睡了。這就向**問道:“你這是做什麽?天天喝醉了就來睡。”玉和微笑道:“大長天日子,一點事沒有,怎混得過去?喝幾兩酒,**一躺,花錢不多,足夠舒服的了。有兩句現成的詩,隻要改一個字,我就用著了。我是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從這天起,假使每頓飯給我四兩白幹,一包大花生,就是這樣到死,我也不想別的了。”桂英明知道他是發牢騷的話,可是自己卻不能用什麽話去安慰他,隻好向他笑一笑了事。而且這幾天,桂英天天都要出去接洽登台的事情,關於家裏的情形,也不能一一去過問,玉和既是喝了酒就大睡一場,這分明是對外事也是概不過問,讓他在家裏清靜幾天也好,等自己登台以後,再來勸勸他,也就是了。
這樣一連三四日,玉和都是喝了酒便在家裏睡覺,並沒有出大門一步。桂英回得家來,隻和他說些閑話,並不把接洽著唱戲的事去告訴玉和。這並不是有什麽心事要瞞住了玉和,這是她想著,對於唱戲這個問題,他是不願意聽的,將不願意的事,強迫他聽,那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嗎?她如此想著,自然以為是對的。可是這件事在玉和,卻又更引著以為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