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和一彎腰,正伸了手,要去撿桌子下麵那個報紙團。聽了桂英發歎,就伸直腰來,不去撿那紙團了。因望了她問道:“你為什麽歎氣?”桂英皺了眉道:“做一個人真難,我不唱戲吧,是物質上受痛苦;我去唱戲吧,是精神上受痛苦;我不去唱戲吧,母親不容我;我去唱戲吧,丈夫不容我。”玉和正色道:“你這是什麽話?自從你提到唱戲以來,我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你怎麽說是我不容你。”桂英道:“你當我是個傻子呢,連你的顏色我都看不出來啦。你這幾天,總好像心裏有一種隱痛說不出來似的。那不就是為了我要去唱戲的這一個問題嗎?不用說別的,隻瞧你對於這一段報紙老是放心不下,就可以明白。我不是對你說了嗎?一個唱戲的女人,極容易遇到這種捧角文字的,最好是不去睬它,越理會越會引出麻煩來。”玉和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若是有人寫信給你,教我不要看,我一定就不看。現在人家把這種文字登在報上,本來就是公開的,也不知道有幾千人看,幾萬人看,為什麽單獨不讓我看呢?”桂英紅了臉道:“這樣說,你簡直是不諒解我,這不難死人嗎?”說到了這裏,嗓子一哽,就哭起來了。

玉和當然也有氣,雖然覺得夫人受了一點委屈,也不肯馬上去安慰她,隔了桌子坐著,卻在身上取出煙卷,一個人隻管抽著。桂英不哭則已,一哭之後;倍覺傷心,兩手伏在桌上,頭枕了手臂,隻管去哭。玉和凝住了神,自己隻管是抽煙,本待上前安慰兩句,也不知道是何緣故,仿佛又有些不服氣,所以在他這種猶豫的態度中,始終不曾上前去。

一個女子當了男子的麵哭泣,那總是急於要男子去安慰的。若是恩愛夫妻,那更不消說。現在桂英哭著,心裏總覺馬上玉和就會來安慰的。許久的時間,見玉和默然無言,這分明是他生了氣,不受自己的駕馭了,而且也就是她的計策失敗,傷心之餘,又加上一層羞愧,這哭聲更大了。玉和心想,你這樣大聲哭著,豈不是有意告訴你家裏人嗎?如此一想:他也是心裏很氣,越氣就也越不愛來理桂英。倒是他心裏所猜的對了,桂英這種哭聲,乃是無異告訴家裏人。

朱氏三腳兩步的,跑了進來,問道:“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桂英本想直說,一念在母親麵前,不可露出夫妻不合作的態度來,因之隻把頭伏在桌上,將大聲收住,卻用了小聲來哭。玉和也是同桂英一樣的心理,不願在嶽母麵前露了裂痕,站起來笑道:“不相幹的一點小事。”朱氏道:“既是不相幹的一點小事,為什麽這樣子傷心?”玉和伸手到桌子底下,把那個報紙團撿了起來,展開來向她笑道:“這報上登了一段不相幹的捧角文字,言語未免輕薄了一點,她想著還沒有唱戲呢,就受人家這樣的侮辱,所以她哭了。”朱氏向玉和臉上看看,又向桂英看看。便道:“這不是笑話?一個唱戲的人,為什麽怕人家捧角,越有人捧越好呀!”她接過那張報紙,兩手一撕,捏成了紙團,依然扔到桌子下麵去。

這幾句話,在朱氏說著,乃是實話,可是在玉和聽著,就非常地刺耳,“越有人捧越好”,這是什麽話?難道一個做女戲子的人,就該受男子們**嗎?她做娘的人,可以讓女兒去受人的玩弄,我作為丈夫的人,可不能讓媳婦去受人家的侮辱。他心裏如此想著;臉上的顏色就板得一點笑容沒有,將臉偏到一邊去,不去看朱氏的態度。朱氏初聽玉和說,是為了報上一段文字,倒也有些相信,後來一看桂英哭得那般傷心,似乎不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再看玉和臉上是那樣的難看,分明他也是生了氣,由報上那段文字看起,再推到其他的事情上去,恐怕這件事,與桂英出來唱戲的這件事有關。看到玉和掏出來的那盒煙卷,放在桌子上,她拿起來抽了一根,在桌子對麵一張椅子上坐了,這娘兒三個,正坐成了一個品字形。玉和在抽煙,朱氏也在抽煙,桂英卻伏在桌子上,不抬頭也不說話。這屋子裏寂然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卻見那個小毛孩子,在小被褥裏,露出一張白胖的小嫩臉來。她也是緊閉了雙眼,睡了一個酣。

朱氏既然來了,絕不能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開,她使勁一陣,把那截煙頭抽完了,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踐踏著,然後向玉和似乎帶了一點笑容的樣子,問道:“你為什麽也撅了嘴,莫不是你兩口子有什麽口角了吧?”玉和淡淡地笑道:“沒有沒有,好好兒地口角些什麽?”朱氏道:“你兩口子,總還有些別的事情吧?”玉和道:“沒有別的事情,無非就是這段報的問題,其實我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朱氏道:“你不把這事放在心上,我想桂英也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吧。這是什麽原因呢?好好地哭上這樣一場?”桂英覺得話說到這裏,再要裝麻糊,那就有些不行了。於是抬起頭,在脅下抽出手絹來揉擦了自己的眼睛,然後放出很平和的樣子來,向朱氏道:“沒有什麽事,不過我想著到了現在,還要出來唱戲,未免傷心得很。”朱氏道:“你這叫愛傷心了。咱們原是梨園行,還幹梨園行,有什麽傷心?又不是拿了棍子碗,挨了家討去。”桂英道:“是呀,我這樣想轉過來了。一想轉過來之後,我也就不傷心了。”朱氏看這情形’一定是兩口子吵了嘴’但是玉和不肯說,桂英也就不肯說,這倒讓人摸不著頭腦,但要追究,怕惹出是非來,若不追究,又放心不下,這就默然坐了許久,然後歎了一口氣道:“你們年輕的時候,不好好兒過著恩愛夫妻的日子,將來到了中年以後,回想現在的日子,糊裏糊塗地錯過了。人不到中年,是不會知道的,我說這話,你們愛信不信?”

玉和看了那段報紙,好好地無名火起。怒氣不知由何而來,現在仔細想想,報上那段文字,與桂英何尤?而況桂英自從嫁過來以後,任勞任怨,絕沒有一點二心,那很可以相信的,絕不會和舊時的那一個顧客,有什麽勾結,人家無故地要加她一矢,這叫她有什麽法子可想呢?倒是老丈母娘的話不錯,少年時代恩愛夫妻的歲月,糊裏糊塗地過去,將來會可惜的,真的,彼此總算是圓滿的婚姻,現在困於物質,正當奮鬥起來,找一條生路,怎好自己彼此發生裂痕?他一轉念之間,態度就完全軟化了,因向朱氏道:“沒有什麽,你去吧,我去勸勸她就是了。”朱氏看玉和那樣子,很像是要向姑娘賠禮,自己在這裏,他夫妻倆,多少會有些不便的。於是向桂英道:“你還得乳孩子呢,自己也別作踐自己的身體。”桂英低了頭坐在那原地方,卻沒有做聲。朱氏一看這情形,姑娘也不會怎樣地大鬧脾氣,歎了一聲就走了。

玉和也不說什麽,將臉盆拿出去,舀了一盆水來,濕著手巾,擰了一把,兩手交給桂英。她覺得玉和沒有說什麽重話,不能人家遞了手巾來,都不接著,隻得接過擦了一把眼睛。玉和等她手放下來,就接過手巾去,又要來擰第二把。桂英立刻搶上前,向臉盆裏,按住了手巾道:“你這是做什麽?難道還和我賠小心嗎?那豈不是笑話?”玉和向她微笑著,也沒有做聲,自提了茶壺,到廚房裏去,沏了一壺茶來,然後斟了一杯,放在桌上,看桂英已經洗完了臉,就在玻璃櫥裏,取了一盒雪花膏,放在她手邊茶幾上,跟著又取了長柄黑牙梳,橫擱在雪花膏盒子上。桂英不能不笑了,向他瞅了一眼,笑起來道:“你這做什麽?倒成了我身邊一個大腳老媽了。”玉和道:“這無所謂,你有伺候我的時候,我也有伺候你的時候。我想你心裏,今天一定是十分地不痛快,依我說,你不如到濟才那裏去,和秋雲談談吧。”桂英心裏正有許多話,要去和秋雲說,隻是看玉和的態度,他一提到唱戲,玉和就十分地難受。秋雲是讚成自己唱戲的,若到濟才那裏去,恐怕玉和聯想到唱戲的問題上去,又是不快,因之不敢談到。現在既是玉和提起來了,就可以趁機去上一趟。便道:“我們兩個人一塊兒去,不好嗎?”玉和遲疑了一會兒,歎一口氣道:“也應有淚流知己,隻覺無顏對俗人。”桂英雖不能完全明了他所說的詩句意思,料著他是不大好意思見人,也就不說了。等著孩子醒了。換了一件衣服,就抱著孩子到濟才家裏去了。

玉和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情不自禁地,又把桌子底下那個報紙團撿了起來,展開了放在桌上,這張報已經被朱氏撕成了三塊,恰好就是捧桂英的那段戲評所在,分開來的。他把房門先關上,然後將三張碎報並合了縫,伏在桌子上,把這段戲評,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屋子裏雖是無人,而臉上陣陣發熱,自會害起羞來。他瞪了一雙大眼,一把將那些碎報抓起,向地下用力一擲,並捏了拳頭,在桌上一拍,自言自語道:“這小子欺我太甚!”於是兩手環抱在胸前,靠了桌子,對地上這三張碎報,隻管發愣。他一個人這樣地站著,也不知有多少時候,但是可以知道這屋子裏靜寂極了,因為手上帶的那個手表,環抱在胸前,那機輪的搖擺聲,竟是唧喳唧喳,響著聽到很清楚。他由靜生慧:不覺想起了一件事,今天不該讓桂英到張濟才那裏去,設若她把今天的事和盤托出,未免與自己的麵子難看。然而人已去了,有什麽法子呢?除非是她還沒有提到這件事,自己趕了去,還可以阻止她談到。自己原是不好意思去見張濟才夫婦的。其實要托重濟才夫婦的事,還多得很,難道這樣躲一個將軍不見麵,就能了事嗎?和濟才又不是泛泛的朋友,將話對他們實說了,也沒有關係。想到這裏,於是將地上的碎報紙,撿了起來,再捏成個紙團,塞到木櫥底下去,戴上帽子,打開房門,就向外麵走。

朱氏自桂英去後,本想在背地裏問一問玉和,他們究竟為了什麽哭著又笑著。及至她走到房門口來的時候,玉和卻把門關上了。朱氏這倒有些奇怪,青天白日,為什麽關上房門?莫不是睡了覺了。在門外正猶豫著,卻聽到玉和拍桌子大罵,這小子欺我太甚。誰欺侮了他了?讓他關起門來發狠。如此一來,心裏更是奇怪。這時玉和開了房門,就向外走,朱氏就禁不住要問了。因道:“姑爺!你怎麽啦!你兩口子,今天成了個大傻子了,喜歡一陣子,又鬧上一陣子。”玉和已經走到了院子裏了。聽到嶽母一問,回轉頭來笑道:“我們這叫歡喜冤家。”朱氏見他臉上有笑容,又不像生氣似的,真是莫名其妙,因道:“你到哪裏去?也上張濟才家嗎?”玉和隨便地答應一聲,就走出門了。

玉和走了也不多大一會兒,趙老四耳朵上夾了半截煙卷頭,手上提了一隻藍布胡琴袋,在黃黝的臉上,帶了笑容,一溜歪走到屋子裏,斜提著胡琴,向朱氏請了一個安。朱氏道:“你是來和我們大姑奶奶吊嗓子來了嗎?”趙老四道:“可不是?昨天白老板給我一個信,叫我來吊嗓,又說沒有準時間,這可叫我為著難,還是一早就來呢?還是到了亮上電燈才來呢?”朱氏道:“不能吧?她叫你來,怎麽不約定一個準時間?”趙老四道:“我也是這樣說,我想這個時候來,總沒有錯。頭一次當麵約定了,以後就好辦了。”朱氏道:“他兩口子都到張濟才家去了。有話你到張家去找她。”趙老四在耳朵上取下那半截煙卷頭,放在嘴裏抿著,轉了身子,四處去找火柴,臉上卻帶了一些微笑。朱氏道:“你笑什麽?難道張濟才那裏,還是去不得的地方嗎?”趙老四道:“不是這樣說,我看姑奶奶唱戲,有些回避姑老爺的樣子,大概是要等他出門去了,才能夠吊嗓子。”朱氏笑道:“沒有的話。我們梨園行,賣藝是本分,公明正道的事,誰也不用瞞著。姑老爺現在沒有做官,做了官的人,還同咱們一行拜把子呢。”趙老四見朱氏說得如此冠冕,因道:“張家我也是熟極了的地方,那麽,我就到張家去走趟吧。”他始終沒有找著火柴,他也落得將煙卷在嘴裏多銜上一會,就這樣抿了嘴唇上的煙卷,高高興興地向張濟才家走來。

當他走到張家的時候,早聽到上邊客廳裏,發出嬉笑之聲,他站在院子裏,就咳嗽兩聲然後叫道:“張三爺在家啦。”張濟才隔了玻璃窗子,就向他招了兩招手道:“進來吧!這兒沒有外人。”趙老四進去看時,玉和夫婦,可不是在這裏嗎?桂英正側了身子坐著,在乳孩子呢,解開了懷,沒有抬起頭來。

玉和看到有人提了胡琴進來,臉上似乎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於是向他笑著點頭道:“久違了,以後我們太太的事,還得請你多幫忙,你真熱心,還追到這個地方來和她吊嗓子啦。”趙老四不料一見麵就碰上一個釘子。照著平時的脾氣說,無故受人家這樣的侮辱,一定要反駁兩句過去。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起來,桂英一定是要唱戲的,自己還指望著桂英吃飯呢,怎好得罪她的丈夫?便笑道:“我倒不知道王太太在這兒,今天是來看張太太的,張太太高興,老早就說,讓我帶了胡琴來消遣一段。”他說著話時,站在屋子中間,可沒有落座,眼望了秋雲,希望她說一句話來圓這個謊。秋雲坐在靠門的一張軟椅上,手上拿了一張小報,正在有意無意地看著,她似乎想避開趙老四進門來的這一度風波,卻還不可得。現在趙老四正式提到了她,她怎好閃避?就兩手將報按住雙膝上,用極快的速度,轉著眼光,將屋子裏人看了一遍,然後向趙老四微笑道:“你還記得這一件事啦,隔了多少日子了囉,抽煙卷吧。”說著,將茶幾上的一隻煙卷筒子,用力一推。

趙老四嘴裏銜著的那支煙卷,不知何時,又夾到耳朵縫裏去了。他於是將胡琴袋掛在木椅的靠背上,取了煙卷抽著,在最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玉和笑道:“老四哥……”下麵的話,還沒有說呢,趙老四將身子一欠道:“好說,您客氣。”玉和接著笑道:“咱們以後得合作啦,不必客氣行嗎?我們剛才商議著啦,我們太太決計再上台。我們太太說,我還要混差事啦,她要在北平唱戲的話,好像不合適。打算先到天津去唱三月兩月的,再回北平來,假如有人問起來,算上次離開北平,就是唱戲去了,壓根兒沒有歇著,其實我不讚成那樣。天津到北平,多麽一點路,幹什麽事人不知道。”桂英這才抬起頭來,向趙老四道:“老四!他和你鬧著玩,你別信他。因為北平戲館子裏,人都夠了,何必加上我一個?田寶三他打算分一班人到天津去,正差著幾個人呢,所以我願到天津去。”

趙老四聽他兩口子所說的這些話,理由都不充足。可是他兩口子都說是上天津去唱,這大概是真的,便湊趣道:“到天津去我很是讚成,像咱們這樣的戲本,天津很少見,準可以賣錢,我也多年沒有出門,到天津去玩兒一趟,那也很不壞。”話說到這裏,大家都無所隱諱了,張濟才倒給玉和打著圓場,笑道:“王先生這次回北平來’本來有一種事情要辦,也是不湊巧,等他到了北平,那個和他合夥的朋友又到南方去了。大概再有兩三個月,那個朋友,也就回來了。在這兩三個月以內,青黃不接,經濟不免有點恐慌,所以王太太暫時出來唱兩三個月。”趙老四又湊趣道:“是呀!在家裏閑著,也是白閑著,自己有那項藝術,出來消遣兩三個月,白撿一筆錢,為什麽不幹呢?”玉和明知道這些話,都是極無聊的,但是說說無聊的話,也究竟可以挽回一些麵子來,這又何樂而不為,聽了這話時,勉強放出笑容,不住地偷眼去看桂英。桂英懷裏的孩子,已經睡著了,她拉著秋雲,一同把孩子送到後麵院子裏去睡覺,然後才同回來。玉和道:“你為什麽那樣不怕費事,把孩子還送到後麵去呢?”桂英向他微笑著道:“我要吊吊嗓子試試看呢,怕吵了孩子。”玉和聽了這話,也就默然。

秋雲向張濟才丟了一個眼色,然後走回房去,張濟才會意,隨著也就跟到屋子裏來。秋雲低聲道:“桂英她要試一試玉和的心事,究竟怎麽樣呢。玉和若是不高興的話,她就死了這條心,不唱戲了。若是玉和對她吊嗓子,並不怎樣為難,她就決計到天津去唱戲,為的是避開北平一班老捧客,這話,你也可以有意無意地和玉和談談。”張濟才笑道:“桂英這孩子,用心真是周到,我說玉和遇到這樣的媳婦,死也可以閉眼。”秋雲道:“真的嗎?那就讓我也去唱戲吧。”張濟才連連搖著手道:“咱們別抬扛。”說著,他就走出屋子來了。

隻見桂英臉上紅紅的。雖是勉強放出笑容來,但是她那雙眼珠,卻放出了一種呆澀的樣子,好像有些害怕的神氣。趙老四嘴角斜銜了一支煙卷,態度卻是坦然,將腿架起,胡琴放在腿上,合尺合尺,先試了兩下弦子,抿住了煙卷,向桂英問道:“先來個什麽?”他的頭微微地偏著,那神氣十足。桂英笑道:“我要是上台的話,當然先把老戲打頭炮,不是《女起解》,就是《玉堂春》。我是要連身段兒一塊兒來,連唱帶做,一口氣,把一出戲試完。”趙老四道:“那麽著,你就唱《起解》吧。《起解》,隻要一個崇公道當配角,我總去得了。”桂英道:“好吧,就試試,從頭裏來。”

說著,她向後退了幾步,把那三張沙發椅子背後,當了上場門。老四叫著蘇三走動,立刻就拉起搖板來。桂英走著台步出來,口裏就唱著道:“聽說是……”趙老四突然將胡琴拉弓一夾,笑道:“喲!我的姑奶奶,你怎麽唱得這麽樣子高?以下怎樣子唱呢?”桂英笑道:“我倒是不想唱得這樣子高,可是一張口,就唱大發了。”趙老四道:“重來重來!”桂英這回留心了,壓低了嗓子唱道:“聽說是叫蘇三我心驚膽戰,嚇得我……”她唱到這裏,身子真個有些抖顫,不住地用眼睛去偷看玉和的態度。玉和斜躺在一張沙發上,昂了頭在那裏抽煙,卻不大理會桂英唱戲的這些動作。趙老四聽桂英唱的搖板,不住地起了波浪,心裏想著,唱到心驚膽戰,聲音也哆嗦起來,這是哪一家的派頭?我們這位姑奶奶大概是在南方學來的。可是這樣的唱法,我弦子是怎樣地托呢?正這樣想著呢。桂英卻忘了詞,突然停止了。趙老四道:“喲!怎麽又不唱了?”桂英紅了臉笑道:“我忘詞啦。”趙老四道:“怎麽《起解》的詞,你都忘了呢?下麵是戰兢兢,不敢上前。”桂英道:“我也是這樣子說,可是心裏想著,上麵是心驚膽戰,下麵怎麽又會是戰兢兢不敢向前?”趙老四道:“原詞兒就是這樣呀,你要改,也得先就想好了詞,臨時怎麽來得及?”桂英連唱兩回,都有些不對,這裏雖是沒有多人,卻也在麵子上有些抹不下來,那臉就更紅了。秋雲也知道不是忘詞,也不是唱不來,隻因玉和在這裏,她雖是冒著險,要試一試玉和的態度,可是究竟沒有那種勇氣,所以在進退不是的時候,就慌了架子。因向桂英道:“你是念著孩子在後麵怕會醒了吧?不要緊,我叫老媽子正看住了她呢!”桂英笑道:“我倒不是惦記著她,大概是歇久了日子不唱,有些生疏了。好在我們這兒又沒有外人,一回唱不好,唱兩回,兩回唱不好,就唱三回,那有什麽要緊?”

她說時,將眼珠又不住地向玉和看著,玉和心裏,實在也是難過,這個時候,叫他反用話來安慰別人,卻也是辦不到。於是昂了頭不住地去抽煙卷。桂英看他雖沒有什麽好感,卻也沒有什麽惡感,料著唱下去也就沒有多大關係,於是第三次又站到沙發椅子後麵去,還是從“聽說是叫蘇三”唱起,這回頭兩句搖板,算是唱過來了。照著她行路的地位說,她由椅子背後,轉到椅子前去。到了第三句,“沒奈何我隻得把禮來見,”這應該轉著一個圈兒,將臉朝了正麵那張沙發,道一個萬福,再唱“崇老伯呼喚我所為哪般?”這時,去崇公道的那個角兒是趙老四,趙老四已是坐在靠門的那張椅子上去了,桂英若是向正麵沙發椅子行禮,便是遠遠地將背對了趙老四。她心裏一機靈,不朝著沙發椅子行禮,卻直奔趙老四那兒去,趙老四笑著打了個哈哈,停著胡琴,站了起來道:“這是使不得,那有衝著台底下叫崇老伯的呢?”這一說,滿屋子裏的人哄堂大笑起來了。玉和雖是沒有什麽快感,有了這樣的趣事,也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桂英一想,這真不成話說,於是跑到沙發椅子上坐著,將頭枕了椅子靠背,也咯咯地笑了起來。秋雲笑道:“真糟,越來越不是那麽一回事。我說你先別做身段,把戲詞溫一溫就得了。”趙老四道:“對了,身段不打緊,鑼鼓一響,唱熟了的人,自然會上規矩。我說你還是把那段反二黃唱上一唱吧。”秋雲道:“對了,桂英是這段反調唱得最好,好久沒有聽唱過,今天你高興,何不就來上一段呢?”桂英也覺得兩三次唱,都沒有唱好,這次再不唱得好好地弄回一些麵子來,讓趙老四說了出去,那真成了笑話了。於是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來喝著,笑道:“這一段反調,再要是唱不好的話,我就不唱戲了。”這回她下了決心,將臉掉過去唱著。胡琴一拉,她就預備張口。

然而這反二黃的胡琴聲,又引起了她一種莫大的印象在腦筋裏。記得和林子實告別,曾唱過一段喜調,又唱過一段悲調,假使當年嫁了林子實,自己何至於受這些痛苦?就是玉和他不娶我,也許現在還在做官,這真是兩下都走錯了路。她如此想著時,胡琴的過門,已經拉完了,趙老四道:“姑奶奶!

你到底唱不唱呢?”桂英這才省悟過來,把張口的所在,耽誤過去了,因道:“我怕這項又忘詞了,所以先默著想了一想,你拉過門吧。”桂英一橫心,不想了,隨著胡琴唱了起來。這回她臉背著人,再沒有去管玉和是何種態度,總算唱平正了。隻是她唱的時候,嗓子裏依然不住地哆嗦著。反二黃本來是淒涼的調子,加上桂英心上有事,唱得就格外淒涼婉轉,動人極了。

她唱完了,回過臉來,秋雲道:“果然唱得不錯。可是有一層,你嗓子好像有些哆嗦,你是成心這樣呢,還是無意的?”桂英道:“是嗎?我嗓子哆嗦來著嗎?”玉和插嘴笑道:“有一點,大概你心裏有些害怕吧?”桂英道:“這是笑話,我唱了這些年的戲,上弦子哪還會害怕呢?”秋雲在一旁聽到,心裏可就想著,可不是害怕,不過怕是丈夫不高興,並不是怕上弦子。趙老四看秋雲沉吟著,倒誤會了,因問道:“張太太也來一段吧,你消遣什麽?”秋雲看到桂英唱戲,對於玉和,總有些害怕的樣子,那麽,自己唱戲,恐怕張濟才也未必高興,這就向他道:“咱們兩個合唱一段,你看好嗎?”張濟才唱戲,向來受夫人的指摘,說是全不是那一回事。今天難得夫人如此高興,倒叫自己陪著夫人唱,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好哇!有什麽不好?咱們唱什麽?唱《罵殿》吧。”秋雲笑道:“我從來不和你配戲,一配戲,就罵奸賊罵了起來,那也不好。”張濟才見夫人如此體貼,更高興了,搔著頭皮道:“就讓我唱幾句大花臉吧。咱們會唱《別姬》。”秋雲道:“怪喪氣地做那個楚霸王,咱們合唱《梅龍鎮》得了。”張濟才樂得張開了他那張闊嘴,笑道:“好!就是那麽辦,就是那麽辦。”於是趙老四掉轉身來,和張濟才夫婦拉起弦子來。

玉和撐了頭向二人看著,心裏這就想著:同是一樣的娶坤伶做媳婦,張濟才就那樣快活,我就這樣受罪,這絕不是我們夫妻之間,有了什麽隔閡,就為了少了幾個錢罷了。誰能說,愛情是不需要金錢的?他心裏所思,外麵就不免也跟著表現出來,於是咳了一聲,歎出一口氣來。那撐了頭的手,也就放下來,在沙發上拍了一下,這讓大家都吃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