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是沒有看到自己的臉色,也覺得是一定很紅的,把屜桌上的鏡子支起來,對著鏡子照照,果然是像吃醉了酒似的。鏡子裏這位少婦,長圓的臉,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皮膚是細嫩而緊張,不帶絲毫皺紋。在那清秀的眉峰上,似乎帶著三分書卷氣。假如不是抗戰,她就進大學了。以這樣的青春少婦,會幹那不可告人的醜事,這真是讓人所猜不到的事情。
魏太太這樣想時,鏡子裏那個少婦,就像偵探似的,狠命地盯人一眼。她不敢看鏡子了,縮回身子來,坐在床沿上。手摸著臉,不住地出神。這心房雖是不跳**了,卻像兩三餐沒有吃飯,空虛得非凡。腦筋同時受著影響,仿佛這條身子搖撼著要倒,讓人支持不住。這也就來不及脫衣裳了,向**一倒,扯著整疊好了的棉被,就向身上蓋著。
她睡是睡下去了,眼睛並不曾閉住。仰麵望著床頂上的天花板,覺得石灰糊刷的平麵東西,竟會幻變出來許多花紋。有些像畫的山水,有些像動物,有些簡直像個半身人影。看到了這些影子,便聯想到一小時前在範寶華寫字間裏的事。偷錢時間的那一分下流,讓人家捉到了那一分惶恐,屈服時間的那一分難堪……她不敢向下想了,閉著眼睛翻了一個身。耳邊聽到皮鞋腳步響,知道是魏端本走進屋子來了。更睡得絲毫不動,隻是將眼睛緊閉著。
魏端本的腳步,響到了床麵前,卻聽到他低聲道:“我這位太太,真是病了。她並不是一個糊塗人,隻要讓她有個考慮的時間,她是什麽都明白的。”在說話的時間,魏太太覺得棉被已經牽扯了一番,兩隻腳露在被子外的,現在也蓋上了。但魏先生的腳步並沒有離開的聲音,分明是他站在床麵前看著出神。
約莫有三四分鍾,她的手被丈夫牽起來,隨後,手背上被魏端本牽著,嘴唇在上麵親了一下。然後他低聲笑道:“睡得這樣香,大概是身體不大好。她是天真爛漫的人,藏不住心事,不是真病了,她也不會睡倒。”在讚歎一番之下,然後走了。
魏太太雖是閉了眼躺著,這些話可是句句聽得清楚。心房隨著每句話一陣跳**,自己也就想著,我不是糊塗人?我天真爛漫,藏不住心事?哎呀!這真是天曉得!反過來說,自己才是既藏有心事,而又極糊塗的人。她越是這樣想,越是不敢睡著,翻一翻身,她是和衣睡的又蓋上了一床被子,真覺得周身發熱。自己正也打算起來脫衣,把被子掀起一角,正待起身,卻聽得隔壁的陶太太笑道:“怎麽屋子裏靜靜的,我看到魏太太回來的呀。”魏太太便答道:“我在家啦。請進來吧。”
陶太太手指縫夾了一支紙煙,慢慢走進屋子來。因問道:“怎麽著?魏太太睡了,那我打攪你了。”魏太太將被子揭開,笑道:“你看,我還沒有脫衣服呢,我雖然是個出名的隨便太太,可也不能隨便到這步田地。我不大舒服,我就先躺下了。”
陶太太坐在床沿上,因道:“那麽你就照常躺下吧。我來沒有事,找你來擺擺龍門陣。”說著將手指縫裏夾的紙煙,送到嘴唇裏吸上了一口,隻看她手扶了紙煙,深怕紙煙落下來,就是初學吸煙的樣子,魏太太便笑道:“你怎麽學起吸煙來了?”她道:“家裏來了財神爺,他帶有好煙,叫什麽三五牌,每人敬一支,我也得了一支嚐嚐。”魏太太道:“什麽財神爺?是金子商人?還是美鈔商人?”陶太太道:“不就是作金子的商人嗎?這人你也很熟,就是範寶華。”
魏太太聽了這名字,立刻肌肉一陣閃動。搖搖頭道:“我也不大熟,隻是共過兩場賭博而已。那個人浮裏浮氣的,我不愛和他說話。”說著,把蓋的被子,掀著堆在床的一頭,將身子斜靠在被堆上,抬起手來,將拳頭捶著額角,皺了眉頭子道:“好好的又受了感冒。”陶太太道:“你還是少出去聽夜戲,戲館子裏很熱,出了戲園子門,夜風吹到身上,沒有不著涼的。”
魏太太閉著眼睛,養了一會神,又望著陶太太道:“你家裏有客,怎麽倒反而出來了呢?”陶太太道:“他們作秘密談話,我一個女人家參加作什麽?”魏太太聽了這話,立刻心裏又亂跳一陣,紅著臉腮,呆了一呆。陶太太也誤會了,笑道:“老陶為人倒是規矩,並不和他談袁三小姐那類的事。我是說他們又想作成一筆買賣。”魏太太道:“像老範這樣發國難財的人,除了和他作生意,在他手上分幾個不義之財,實在也是語言無味,麵目可憎,你躲開他,那是對的。”
陶太太笑道:“你說他語言無味,麵目可憎嗎?人家可坐在屋裏發財,今天他又托銀行和他定了五百兩黃金儲蓄券。半年之後他把黃金拿到了手,就是四五千萬的富翁。買十兩八兩黃金儲蓄千難萬難,少不得到銀行裏去排班兩三天;到了一買幾百兩,那事情簡單極了,給商業銀行一張支票,坐在經理室裏,抽兩支煙,喝一杯茶,交代經理幾句話,他就一切會和你辦好,現在黑市的金價,是五萬上下。五百兩金子,你看他賺了多少錢吧。”魏太太道:“六個月後,賺一兩千萬。”
陶太太道:“不用半年,老陶說,現在市麵上,就有人收買黃金儲蓄券,每兩三四萬不等,越是到期快的,越值錢。還有一層,黃金官價快要提高,也許是提高到五萬元,也許是提高到四萬元。隻要有這一天,黃金儲蓄券本身就翻了個對倍了。到了兌現的日子,那就更值錢了。據說,老範明天可以把黃金儲蓄定單拿到了。拿到之後,他要大請一次客。”魏太太道:“他明天要大請一次客?是上午還是下午。”
陶太太道:“他說了請客,倒還沒有約定時間。我看他也是高興得過分,特意找著老陶來說。”魏太太還想問什麽,魏端本可走進屋子來了。她見了丈夫,立刻在臉上布起一層愁雲,兩道眉峰也緊緊皺起。魏端本見她斜靠在堆疊的棉被上,因問道:“你的病,好一點了嗎?”魏太太好像是答話的力氣也沒有,隻微微睜著兩眼,搖了幾搖頭。
陶太太看到人家丈夫進屋子問病來了,也不便久坐下去,向魏太太說了句好好休息吧,自告辭而去,在房門外還聽到魏太太的歎氣聲,仿佛她的病,是立刻加重了。
陶太太走回家裏,陶伯笙和範寶華兩人,還正是談在高興的頭上。兩人對坐在方桌子邊,桌上幾個碟子,全裝滿了醬雞鹵肉之類。麵前各放了一隻玻璃杯子,裝滿了隔壁冷酒店裏打來的好酒。範寶華正端了玻璃杯子,抿著一口酒,這就笑問她道:“你在隔壁來嗎?”
陶太太在旁邊椅子上坐下,笑著點點頭道:“我就知道範先生的意思,你讓我去看魏先生在家沒有,其實是想問問魏太太有唆哈的機會沒有。她病了,大概明天是不會賭錢的。”範寶華笑道:“她生了病?下午還是好好的。她是心病。”
陶太太道:“她是心病,範先生怎麽曉得?”老範頓了一頓,端著杯子抿了兩口酒,又伸出筷子去,夾了幾下菜吃。這才笑道:“我怎麽曉得?賭場上的消息,我比商場上的消息還要靈通。今天六點鍾的時候;羅太太還我的賭本。她說魏太太今天在朱四奶奶家裏輸了二十多萬。你看,這不會發生一場心病嗎?”
陶伯笙道:“真的嗎?魏先生昨日一筆生意,算是白忙了。”範寶華隻管端了玻璃杯子喝酒,又不住地晃著頭微笑。
第五回兩個跑腿的
陶伯笙夫婦,對於範寶華,並沒有什麽篤厚的交情,原來是賭友,最近才合作了兩次生意。所以有些過深的話,是不便和他談起的。這晚上是範寶華自動來訪談,又自動地掏出錢來打的酒買的肉,他們夫婦,對此並無特別感覺,也隻認為老範前來拉攏交情而已。
範寶華屢次提到魏太太,他們夫婦也沒有怎樣注意。這時,範寶華為了魏太太的事,不住地發著微笑,陶太太也有點奇怪。她聯想到剛才魏太太對於他不好的批評,大概是範先生有什麽事得罪了她,所以彼此在背後都有些不滿的表示。
陶太太知道範先生是個經濟上能作幫助的人,不能得罪,而魏太太是這樣的緊鄰,也不便將人家瞧不起她的表示傳過去,這些可生出是非來的話,最好是牽扯開去。因此,陶太太坐在一旁,頃刻之間,就轉了幾遍念頭,於是故意向範寶華望了一眼,笑道:“範先生今天真是高興,必然是在金子生意上,又想到了好辦法。”
範寶華笑道:“這樣說,我簡直晝夜都在作金子的夢。老實說,我也隻想翻到一千兩就放手了。雖然說金子是千穩萬穩的東西,但作生意的人,究竟不能像猜寶一樣,專押孤丁。我想把這五百兩拿到手在銀行裏再兜轉一下,買他二三百兩,那就夠了。”陶伯笙坐在他對麵,脖子一伸,笑道:“那還有什麽不可以夠的呢?一千兩黃金,就是五六千萬法幣。隻要安分守己,躺在家裏吃利息都吃不完。”
範寶華笑道:“掙錢不花那我們拚命去掙錢幹什麽?當然,安分守己這句話不能算壞,可是也要看怎樣的安分守己。若是家裏堆金堆銀,自己還是穿粗布衣服喝稀飯,那就不去賣力氣掙錢也罷。”說著端起杯子來,對陶伯笙舉了一舉,眼光可在杯子望過去,笑道:“老陶,喝吧。我賺的錢,夠喝酒的。將來我還有事求你呢?”陶伯笙也端了杯子笑道:“你多多讓我跑腿吧。跑一回腿,啃一回金條的邊。”他使勁在酒杯沿上抿了一下,好像這就是啃金子了。
範寶華喝著酒,放下杯子,用筷子撥了碟子的萊,搖搖頭道:“不是這個事,你跑一回,我給你一回好處,怕你不跑。我所要請求你的……”說到這裏,他夾了一塊油雞,放到嘴裏去咀嚼,就沒有把話接著向下說。陶伯笙手扶了杯子,仰了臉望著他道:“隨便吧,買房子,買地皮,買木器家具,隻要你範老板開口我無不唯力是視。”
範寶華偏著臉,斜著酒眼笑道:“我要活的,我不要死的。我要動產,我不要不動產。我要分利的,我不要生利的。你猜吧,我要的是什麽?”老陶依然手扶了玻璃杯子,偏頭想了一想,笑道:“那是什麽玩意呢?”
範寶華笑道:“說到這裏,你還不明白,那也就太難了。幹脆,我對你說了吧,我要你給我作個媒,你看我那個家,什麽都是齊全的,就缺少一位太太。”陶伯笙一昂頭道:“哦!原來是這件事。你路上女朋友有的是,還需要我給你介紹嗎?”
範寶華端著杯子碰了臉,待喝不喝地想了一想,因微笑道:“我自己當然能找得著人,可是你知道我吃過小袁一個大虧,一回蛇咬了腳,二次見到爛繩子我都害怕的。所以我希望朋友能給我找著一位我控製得住的新夫人。”陶太太坐在旁邊插嘴道:“這就難說了。人家介紹人,隻能介紹到彼此認識,至於是不是可以合作,介紹人就沒有把握。要說控製得住控製不住,那更不是介紹人所能決定的。”
範寶華點點頭道:“大嫂子,這話說的是。我的意思,也不是說以後的事。隻要你給我介紹這麽一個人,是我認為中意的,那我就有法控製了。這種人,也許我已經有了。隻是找人打打邊鼓而已。”說著,端起酒杯子來抿口酒,不住地微笑。陶伯笙夫婦聽他說的話,顛三倒四,前後很不相合,也不知道他是什麽用意,也隻是相視微笑著,沒有加以可否。
範寶華繼續著又抿了兩口酒,默然著有三四分鍾,似乎有點省悟,這就笑道:“我大概有點兒酒意,三杯下肚,無所不談,我把我到這裏的原意都忘記了,讓我想想看,我有什麽事。”說著,放下杯筷,將手扶著額頭,將手指頭輕輕地在額角上拍著。他忽然手一拍桌子,笑道:“哦!我想起來了。明天我恐怕要在外麵跑一天。你和老李若有什麽事和我商量的話,不必去找我,我家裏那位吳嫂有點傻裏傻氣,恐怕是招待不周。”陶伯笙笑道:“她很好哇,我初次到你家裏去,我看到她那樣穿得幹幹淨淨的。我真疑心你又娶了一位太太了。”
範寶華哈哈大笑道:“罵人罵人,你罵苦了我了。”說著,也就站起身來,向陶太太點點頭道:“把我的帽子拿來吧。”陶太太見他說走就走,來意不明,去意也不明。因起身道:“範先生,我們家有很好的普洱茶,熬一壺你喝喝再走吧。”範寶華搖搖頭笑道:“我一肚子心事,我得回家去靜靜地休息一下了。”陶伯笙看他那神氣,倒也是有些醉意,便在牆釘子上取下了帽子,雙手交給他,笑道:“我給你去叫好一部車子吧。”範寶華接過帽子在頭上蓋了一下,卻又立刻取下來,笑著搖搖帽子道:“不用,你以為我真醉了?醉是醉了,醉的不是酒。哈哈,改天再會吧。我心裏有點亂。”說著,戴了帽子走了。陶伯笙跟著後麵,送到馬路上,他走了幾步,突然回身走過來,站在麵前,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件事。”陶伯笙也低聲道:“什麽事?”範寶華站著默然了一會,笑道:“沒事沒事。”一扭身子又走了。
陶伯笙真也有點莫名其妙,手摸著頭走回屋子去。陶太太已把桌子收拾幹淨,舀了一盆熱水放在桌上,因向他道:“洗把臉吧。這範先生今天晚上來到我家,是什麽意思,是光為了同你喝酒嗎?”陶先生洗著臉道:“誰知道,吃了個醉臉油嘴,手巾也不擦一把,就言語顛三倒四的走了。”
陶太太靠了椅子背站著望著他道:“他好好地支使我到隔壁去,讓我看魏太太在作什麽?我也有點奇怪。我猜著,他或有什麽事要和你商量,不願我聽到,我就果然地走了。到了魏家,我看到魏太太也是一種很不自在的樣子,她說是病了。這我又有一點奇怪,仿佛範先生就知道她會是這個樣子讓我去看的。”陶伯笙笑道:“這叫想入非非,他叫你去探聽魏太太的舉動不成?魏太太有什麽舉動,和他姓範的又有什麽相幹。”
陶太太道:“那麽,他和你喝酒,有什麽話不能對我說嗎?”陶伯笙已是洗完了臉,燃了一支紙煙在椅子上坐著,偏頭想了一想,因道:“他無非是東拉西扯,隨便閑談,並沒有說一件什麽具體的事。不過,他倒問過魏太太兩次。”
陶太太點著頭道:“我明白了。必然是魏太太借了範先生的錢,又輸光了。魏太太手氣那樣不好,賭一回輸一回,真可以停手了。範先生往常就是三萬二萬的借給她賭,我就覺得那樣不好。魏太太過日子,向來就是緊緊的,哪有錢還賭博帳呢。”
陶伯笙靠了椅子背,昂著頭極力地吸著紙煙,一會兒工夫,把這支煙吸過去一半。點著頭道:“我想起來了。老範在喝酒的時間,倒是問過魏太太賭錢的。”陶太太道:“問什麽呢?”陶伯笙道:“他問魏太太往常輸了錢,拿什麽抵空子?又問她整晚在外麵賭錢,她丈夫不加幹涉嗎?當時,我倒沒有怎樣介意,現在看起來,必然是他想和魏太太再邀上一場賭吧?這大小是一場是非,我們不要再去提到吧。”陶太太點點頭。夫妻兩人的看法,差不多相同,便約好了,不談魏太太的事。
到了次日早上,陶氏夫婦正在外麵屋子裏喝茶吃燒餅。魏太太穿著花綢旗袍,肋下大襟還有兩個紐扣沒有扣著呢;衣擺飄飄然,她光腳踏了一雙拖鞋,走了進來。似乎也感到蓬在頸脖子上的頭發,刺得人怪不舒服,兩手向後腦上不住抄著,把頭發抄攏起來。
陶太太望她笑道:“剛起來嗎?吃燒餅,吃燒餅。”說著,指了桌上的燒餅。魏太太歎口氣道:“一晚上都沒有睡。”陶太太道:“喲!不提起我倒忘記了。你的病好了?怎麽一起來就出來了?”魏太太皺著眉頭道:“我也莫名其妙,我像有病,我又像沒有病。”說著,看到桌上的茶壺茶杯,就自動地提起茶壺來,斟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來,在嘴唇皮上碰了一下,並沒有喝茶,卻又把茶杯放下。眼望了桌上的燒餅,把身子顛了兩顛,笑道:“你們太儉省了。陶先生正作著金子交易呢。對本對利的生意,還怕沒有錢吃點心嗎?”
陶太太笑道:“你弄錯了吧,我們是和人家跑腿,對本對利,是人家的事。”魏太太搭訕著端起那茶杯在嘴唇皮上又碰了一下,依然放下。對陶氏夫婦二人看了一眼,笑道:“據你這麽說,你們都是和那範寶華作的嗎?他買了多少金子?”
陶伯笙道:“那不用提了,人家整千兩的買著,現在值多少法幣呀!”魏太太手扶著杯子,要喝不喝的將杯子端著放在嘴邊,抬了頭向屋子四周望著,好像在打量這屋子的形勢,口裏隨便的問道:“範先生昨天在這裏談到了我吧?我還欠他一點賭博帳。”
陶伯笙亂搖頭道:“沒有沒有。他現在是有錢的大老板,三五萬元根本不放在他眼裏。”魏太太道:“哦!他沒有提到我。那也罷。”說到這裏,算是端起茶杯子來真正地喝了一口茶。忽然笑道:“我還沒有穿襪子呢,腳下怪涼的。”她低頭向腳下看了一看,轉身就走了。
陶太太望著她出了外麵店門,這就笑向陶先生道:“什麽意思?她下床就跑到這裏來,問這麽一句不相幹的話。陶伯笙道:“焉知不就是我們所猜的,她怕範先生向她要錢?”
陶太太道:“以後別讓魏太太參加你們的賭局了。她先生是一個小公務員,像她這樣的輸法,魏先生可輸不起。”陶伯笙道:“自今天起,我要考慮這問題了。這事丟開談正經的吧,我們手上還有那三十多萬現鈔,趕快送到銀行裏去存比期吧;老範給我介紹萬利銀行,比期可以做到十分的息。把錢拿來,我這就走。”
陶太太道:“十分利?那也不過九千塊錢,夠你賭十分鍾的?”陶伯笙笑道:“不是那話。我是個窮命,假如那些現款在手上,很可能的我又得去賭上一場,而且八成準輸,送到銀行裏去存上,我就死心了。”
陶太太笑道:“你這倒是實話,要不然,我這錢拿去買點金首飾,我就不拿給你了。”陶伯笙雖是穿了西裝,卻還抱了拳頭,和她拱拱手。笑道:“感謝之至。”說著,把床頭邊那隻隨身法寶的皮包拿了過來,放在桌上,打開將裏麵的信紙信封名片,以及幾份公司的發起章程,拿出來清理了一番。
陶太太在裏麵屋子裏,把鈔票拿出來,放在桌上,笑道:“那皮包跟著你姓陶的也是倒黴,隻裝些信紙信封和字紙。”陶伯笙將鈔票送到皮包裏,將皮包拍了兩下,笑道:“現在讓它吃飽半小時吧。”
陶太太道:“論起你的學問知識,和社會上這份人緣,不見得你不如範寶華,何以他那樣發財,你不過是和他跑跑腿?”陶伯笙已是把皮包夾在肋下,預備要走了,這就站著歎口氣道:“慚愧慚愧!”說畢,扛了兩下肩膀帶了三分的牢騷,向街上走去。
他是向來不坐車子的,順著馬路旁邊的人行道便走,心裏也就在想著,好容易把握了三十萬元現鈔,巴巴地送到銀行裏去存比期。這在人家範大老板,也就是幾天的拆息。他實在是有錢,論本領,真不如我,就是這次買金子,賣五金,不都是我和他出一大半力氣嗎?下次他要我和他跑腿,我就不必客氣了。
正是這樣地想著,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回頭看時,乃是另一和範寶華跑腿的李步祥。他提著一隻大白布包袱,斜抬起半邊肩膀走路,他沒有戴帽,額角上兀自冒著汗珠子,他在舊青呢中山服口袋裏,掏出了大塊手絹,另一隻手隻在額角上擦汗。
陶伯笙道:“老李,你提一大包什麽東西,到哪裏去?”李步祥站在路邊上,將包袱放在人家店鋪屋簷下,繼續地擦著汗道:“人無利益,誰肯早起?這是些百貨,有襯衫,有跳舞襪子,有手絹,也有化妝品,去趕場。”
陶伯笙對那大包袱看看,又對他全部油汗的胖臉上看看。搖搖頭道:“你也太打算盤了。帶這麽些個東西,你也不叫乘車子?”李步祥道:“我一走十八家,怎麽叫車子呢?”伯笙道:“你不是到百貨市場上去出賣嗎?怎麽會是一走十八家呢?”李步祥笑道:“若不是這樣,怎麽叫是跑腿的呢?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麽貨。這是幾位朋友,大家湊起來的一包東西。現在算是湊足了,趕到市場。恐怕時間又晚了。那也不管他,賣不了還有明天。老兄,你路上有買百貨的沒有?我照市價打個八折批發。我今天等一批現款用。”
陶伯笙笑道:“你說話前後太矛盾了。你不是說今日賣不了還有明天嗎?”李步祥笑道:“能賣掉它,我就趁此弄點花樣,固然是好。賣不掉它,我瞪眼望著機會失掉就是了。我還能為了這事自殺不成?”陶伯笙道:“弄點花樣?什麽花樣?”李步祥左右前後各看了一看,將陶伯笙的袖子拉了一拉,把他拉近了半步,隨著將腦袋伸了過去,臉上腮肉,笑著一顫動,對他低聲道:“我得了一個秘密消息,不是明天,就是後天,黃金官價就要提高為四萬一兩。趁早弄一點現錢,不用說作黃金儲蓄,就是買幾兩現貨在手上,不小小地賺他個對本對利嗎?”
陶伯笙道:“你是說黃金黑市價,也會漲過一倍?”李步祥道:“不管怎樣,比現在的市價總要貴多了。”陶伯笙笑道:“你是哪裏聽來的馬路消息?多少闊人都在捉摸這個消息捉摸不到。你一個百貨跑腿的人,會事先知道了嗎?”李步祥依然是將灰色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喘了一口氣,然後笑道:“這話也難說。”
陶伯笙道:“怪不得你跑得這樣滿頭大汗了。你是打算搶購金子的。發財吧,朋友。”說著他伸手拍了兩拍他的肩膀。李步祥被陶先生奚落了幾句,想把自己得來消息的來源告訴他,同時,又想到說話的人不大高明,躊躇了一會,微笑了一笑,提起包袱來道:“信不信由你,再會吧。”說著,提起包袱就跑了。
陶伯笙看著他那匆忙的樣子,雖不見得有什麽可信之處,但這位李老板,也是生意眼,若一點消息沒有,他何必跑得這樣起勁?陶先生為了這點影響,心裏也有些動**,便就順了大街走著,當經過銀樓的時候,就向門裏張望,果然,每家銀樓的生意,都有點異乎平常,櫃台外麵,全是顧客成排站著。看看牌子上寫的金價,是五萬八千元,他禁不住嚇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簡直要衝破六萬大關了。”他走到第四家銀樓的時候,見範寶華拿著一個扁紙包兒,向西服懷裏揣著,這就笑道:“怎麽樣,你也打鐵趁熱,來買點首飾?”
陶伯笙搖搖頭道:“我不夠那資格。老兄倒是細大不捐,整千兩地儲蓄,這又另外買小件首飾。”說著話,兩人走上了馬路。範寶華握住他一隻手笑道:“我們老夥計,你要買首飾就進去買吧,瞞著我幹什麽。”
陶伯笙笑道:“我叫多管閑事,並非打首飾。”說著,低了聲音道:“老李告訴我一個消息,說是明後天黃金官價就要提高。勸我搶買點現金,他那馬路消息,我不大相信。我走過銀樓,都進去看看。果然,今天銀樓的生意,比平常好得多。”範寶華笑道:“那真是叫多管閑事。你看著人家金鐲子金表鏈向懷裏揣,你覺得這是你眼睛一種受用嗎?”
陶伯笙道:“那麽,範先生到這裏來,決不是解眼饞。”範寶華眉毛揚著,笑道:“買一隻鐲子送女朋友。老陶,你看,這個日子送金鐲子給女人,是不是打進她的心坎裏去了?我要回家等女朋友去了,你可別追了來。”
陶伯笙道:“昨晚上,你不就是叮囑了一遍嗎?我現在到萬利銀行去,老兄可不可以陪著我去一趟,我想做一點比期。”範寶華道:“你去吧,準可做到十分息。這幾天他們正在抓頭寸。”說畢,他一扭身就走了。
陶伯笙站著出了一會神,自言自語地道:“這家夥神裏神經,什麽事情?”說畢,自向萬利銀行來。這已快到十一點鍾了。銀行的營業櫃上,正在交易熱鬧的時候。陶伯笙看行員正忙著,恐怕不能從容商量利息。就把預備著的範寶華名片取了出來,找著銀行裏傳達,把名片交給他道:“我姓陶,是範先生叫我來向何經理接洽事情的。”傳達拿了名片去了,他在櫃台外站著,心想何經理未必肯見。那傳達出來,向他連連招著手道:“何經理請進去,正等著你呢。”
陶伯笙心裏想:這是個奇跡,他會等著我?於是夾了皮包,抖一抖西服領襟,走進會客室去,還不曾坐下,何經理就出來了。首先問道:“範先生自己怎麽不來呢?”陶伯笙這才遞過自己的名片去,何經理對於這名片,並沒有注意,隻看了一眼,就再問一句道:“範先生自己怎麽不來呢?”
陶伯笙道:“剛才我和他分手的,他回家去了。”何經理道:“儲蓄定單,我已經和他拿到了。這個不成問題。現在是十點三刻,上午在中央銀行交款,還來得及。陶先生你什麽話也不用說,趕快去把他找來,我有要緊的話和他說。”陶伯笙道:“是不是黃金官價,明天就要提高?”何經理手指上夾著一支紙煙,他送到嘴裏吸了一口,微笑了一笑,因道:“不用問,趕快請範先生來就是。我們不是談什麽生意經,我是站在一個朋友的立場我應當幫他這麽一個忙。我再聲明一句,這是爭取時間的一件事,請你告訴範先生千萬不可大意。”
陶伯笙站著定了一定神,向他微笑道:“我有三十萬現款打算存比期。”何經理不等他說完,一揮手道:“小事小事。若是給範先生馬上找來了,月息二十分都肯出,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快去吧。又是五分鍾了。”
陶伯笙笑問道:“何經理說的是黃金官價要提高?”他微笑了一笑,仍然不說明,但點頭道:“反正是有要緊的事吧?快去快去!”說著,將手又連揮了兩下。陶伯笙看那情形,是相當的緊張,點了個頭,轉身就走。他為了搶時間,在人行便道上,加快了步子走。他心裏想著,我這三十萬,不存比期了,加入範寶華的大批股子,也買他幾兩,心裏在打算發財,就沒有想到範寶華叮囑他的話,徑直地就向範家走去。
在重慶,上海弄堂式的房子,是極為少數的,在戰時,不是特殊階級住不到這時代化的建築,因之範寶華所住的弄堂,很是整潔,除了停著一輛汽車,兩輛人力包車,並沒有雜亂的東西。陶伯笙一走進弄堂口,就看到一位摩登少婦,站在範寶華門口敲門。這就聯想到範寶華叮囑的話,不要到他家去,又聯想到他說,要送一隻金鐲子給女朋友,這事一聯串起來,就可以知道這摩登少婦敲門,是怎麽一回事了。但他心裏這樣想,腳步並沒有止住,這更進一步地看著,不由他心裏一動,這是魏太太呀。他立刻止住了腳,不敢動。
正自躊躇著,卻見李步祥跑得像鴨踩水似的,走過來。陶伯笙回身過去,伸手擋了他的跑,問道:“哪裏去?”李步祥站住了腳,臉上紅紅的,還是在舊中山服口袋裏,掏出灰色手絹來擦額角上的汗,他喘著氣笑道:“我丟了生意都不作,特意來給老範報信。”
陶伯笙道:“還是那件事,黃金官價要提高。”李步祥道:“這消息的確有些來源,我們隻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搶買一點金子在手上,遲早都不吃虧。”
陶伯笙點點頭道:“消息大概有點真,剛才我到萬利銀行,那何經理就叫我來催老範的,他更說得緊張,說是一分鍾都不能耽誤。”李步祥拉著他的手道:“那我們就去見他報告吧。”
陶伯笙搖搖頭道:“慢來慢來。他昨天就叮囑過了,叫我們不要去找他。剛才在馬路上遇到,他又叮囑了一遍。”李步祥道:“那為什麽?”
陶伯笙道:“大概是在家裏招待女朋友。”李步祥哧著笑了一聲道:“瞎扯淡!老範和女朋友在一處玩,向來不避人的。我們這兩位跑腿的,在這緊要關頭,不和他幫忙,那還談什麽合作?而且我們和他跑腿,不為的是找機會嗎?有了機會,自己也弄點好處,怎能放過。真的,一分鍾也不能放過去。走走!”說著,拉了陶伯笙的手向前。他笑道:“考慮考慮吧,我親眼看到一位摩登少婦敲門進去。”說時,他將身子向後退。李步祥道:“是不是我們認得的?”陶伯笙笑道:“熟極了的人,是魏太太。”李步祥哈哈大笑道:“更是瞎扯淡,她是老範的賭友,算賭帳來了。避什麽嫌疑。”說著,他不拉陶伯笙了,徑直地走向範家門口去敲門。
第六回巨商的手法
在重慶這地方,和江南一樣,很少關閉大門的習慣。李步祥並不想到範家大門是關閉的,走向前,兩手將門推了一下,那門就開了。他在門外伸頭向裏一看,就見隔了天井的那間正屋,算是上海客堂間的屋子裏,那套藤製沙發式的椅子上,範寶華和魏太太圍了矮茶幾角坐著。他突然地走進來,範先生哦了一聲。魏太太顯著驚慌的樣子,紅著臉站了起來。
李步祥實在沒有想到這有什麽秘密,並不曾加以拘束,還是繼續地向裏麵走,範寶華先也是臉紅著,後來就把臉沉下來了,瞪了眼問道:“你沒有看到老陶嗎?”李步祥站在屋子門口頓了一頓。笑道:“他在弄堂裏站著呢。”範寶華道:“他沒有告訴你今天不要來找我呀?”李步祥笑道:“他倒是攔著我不要進來的。可是有了好消息,片刻不能耽擱,我不能不來!”範寶華依然將眼睛瞪了他道:“有什麽要緊的事,片刻不能耽擱?”李步祥伸手**著光和尚頭,隻是微笑。
陶伯笙知道李步祥是個不會說話的人,立刻跟著走進大門裏來,代答道:“老範,你的發財機會又來了。剛才我遇到何經理,他說,他那定單,已經代領下了。他說,你快點去,每一分鍾都有關係。我問他是不是黃金官價要提高……”不曾把話說完,李步祥立刻代答道:“的確是黃金官價要提高。”
陶伯笙一麵說著,一麵走進屋子來。看到魏太太就點了個頭笑道:“還賭博債來了,我不是和你說了嗎,範先生不在乎這個,你何必急急地要來。”魏太太紅著臉,呆坐在藤椅上,本來找不著話說。陶伯笙這樣提醒了幾句,這倒讓她明白了。這就站起來笑道:“我也知道。可是欠人家的錢,總得還人家吧?不能存那個人家不要就不還的心事吧?”
那範寶華聽到陶李二人這個報告,就把魏太太的事放在一邊,望陶伯笙道:“怎麽不真?他簡直話都不容我多說一句,就催著我快快地來請你去。”範寶華道:“何經理倒不是開玩笑的人,他來請我去,一定有要緊的事。”於是回轉身來向魏太太笑道:“我得到銀行裏去一趟,可不可以在我家寬坐一下,我叫吳嫂陪著你。”魏太太也站起來了,將搭在椅子背上的大衣提起,搭在手臂上。笑道:“範先生不肯收下款子,讓我有什麽法子呢?隻好改日再說了。”
範寶華將手連連地招著,同時還點點頭,笑道:“不忙不忙,請稍坐一會。我上樓去拿帽子。”說著,跑得樓梯冬冬作響。一會兒,左手夾住皮包,右手拿了帽子,又回到客堂裏來。將帽子向陶李二人揮著道:“走,走,我們一路走。”陶李二人看他那樣匆忙的樣子,又因魏太太站著,要走不走的樣子,情形很是尷尬,也不願多耽擱,早是在主人前麵,走出了天井。
範寶華跑出了大門幾步,卻又轉身走了回去。見魏太太已到了天井裏,便橫伸了二手,將去路攔著。低聲笑道:“我還有東西沒有交給你呢,無論如何,你得在家裏等著我。”說時,在懷裏摸出那個扁紙包,對魏太太晃了一次,笑嘻嘻地站著點了個頭,料著不會走開,也就放心走了。他走出弄堂口,見陶李二人,都夾了皮包,站在路旁邊等著,便笑道:“為我的事,有勞二位跑路,不知道還有什麽別的沒有?”李步祥道:“我們還有什麽見教的,不過我們願說兩句知己話。”
陶伯笙見他說到這裏,不住地站在旁邊向他使眼色。李步祥伸手摸著和尚頭道:“你不用打招呼,我知道。老範交女朋友,他有他的手段,我們用不著管。我說的還是教老範不要錯過這個機會,能夠搶購多少,就搶購多少,一兩金子,總可以賺個對本對利,這不比作什麽生意都好得多嗎?有了錢交女朋友,那沒有問題,交哪種女朋友,都沒有什麽困難。”陶伯笙道:“你這不是廢話,人家作幾百兩金子,還怕不明白這個。老範,快走吧。那何經理說了,一分鍾都是可寶貴的。我們明天早上,在廣東酒家見吧。等候你的好消息了。”說畢,拉了李步祥,就向街的另一端走去。
範寶華望著他們後影時,陶伯笙還回轉身來,抬起手向他擺了兩擺,那意思好像表示著決不亂說。範寶華倒是發財的事要緊,顧不了許多,也就夾著皮包,趕快地奔向萬利銀行。他一路來,都是不住地看著手表的。他到萬利銀行,還是十一點半鍾。徑直地走向經理室,見何經理坐在寫字台邊,這就脫下帽子,向他深深地點了個頭,笑道:“多謝多謝,我得著消息,立刻就來了。有什麽好消息?”
何經理對房門看了一看,見是關著的,便指了寫字台旁邊的椅子,讓他坐下。笑道:“我幫助你再發一注財吧。這消息可十分的嚴密。大概明後天,黃金官價就要提高。說不定就是明天。你能不能再調一筆頭寸來,我和你再買三百兩。”範寶華的帽子,還戴在頭上,皮包還夾在肋下呢。在旁邊聽著何經理的話,簡直出了神,笑了一笑道:“當然是好事,我哪裏調頭寸去,這樣急?”
何經理打開抽屜,取出自用的一聽三五牌紙煙,放在寫字台的角上,笑道:“不忙,我們慢慢地談吧。先來一支煙。”說著,在煙筒子裏取出一支煙,交到範寶華手上,又掏出口袋裏的打火機,給客人點著煙。範寶華心裏立刻想到,何經理為什麽這樣客氣?平常來商量款項,隻有看他的顏色的,今天有點反常了,這必定有什麽花樣暗藏在裏麵,這倒要留神一二。於是將皮包和帽子,都放在旁邊沙發上,依然坐到寫字台旁邊來。在他這些動作中,故意顯著遲緩,然後微偏了頭噴出兩口煙,笑道:“怎麽能夠不忙。假如是明天黃金百價提高,今天上午交款,已經是來不及了。下午交出支票,中央銀行今天晚上才交換,明天上午才可以通知黃金儲蓄部收帳,恰好,黃金已經是漲價了。我們這不算是白忙。”
何經理笑道:“閣下既然很明白,為什麽不早點來呢?若是今天上午交出支票去,黃金儲蓄處今天下午就可以收帳,開下定單。”範寶華將腳在地麵頓了兩頓道:“唉!曉得黃金提價的消息,會在這時候出來,我昨晚上就不必睡覺了。”
何經理笑道:“今天早上你為什麽不來呢?你不是該來拿定單的嗎?過去的話也不提了,我問你一句,是不是還想買幾百兩?”範寶華道:“當然想買,你有什麽辦法嗎?有辦法的話,我願花費一筆額外的錢。”
何經理也取了一支煙吸,然後微笑了一笑。他架了腿坐著,顛動了幾下身子。然後笑道:“辦法是有的,你在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上午,把頭寸調了來交給我,我就可以把黃金定單交給你。”範寶華道:“那很簡單啦。我不有三四百兩定單在你這裏嗎?我再抵押給你們就是了。”
何經理噗嗤的一聲笑了。因道:“你也太瞧不起我們在銀行當經理的了。你有黃金定單在我這裏,我要放款給你,我還得請人去找你,我們是頭寸太多,怕他會凍結了嗎?這樣作銀行,那也太無用了。我們與其押人家的黃金定單,何不自己去儲蓄黃金呢?”說到這裏,他沉吟了一下,緩著聲音道:“這兩天我們正緊縮放款。”他說著吸了一口煙。
範寶華聽了這話,就知道萬利銀行所有的款子,都調去作黃金儲蓄了,或者是買金子了。於是也沉默著吸了紙煙暫不答話,心裏可又在想著,他找我來既然不是叫我把黃金定單押給他,可是他叫我在今明天調大批頭寸給他,那是什麽意思,莫非他們銀行鬧空了,拉款子來過難關吧?那麽,我那四百兩黃金定單放在他銀行裏那不會有問題嗎?這就笑著向何經理道:“人心也當知足,那四百兩黃金定單,還沒有到手呢,我又要想再來一份了。”
何經理含著微笑,也沒有說什麽,口裏含著煙卷,把寫字台抽屜打開,取出三張黃金定單,送到範寶華麵前,笑道:“早就放著在這裏了。你驗過吧。一張二百兩,二張一百兩。”範寶華說著謝謝,將定單看過了,並沒有錯誤,便折疊著,放在西裝口袋裏,同時取出萬利銀行的收據,雙手奉還。
何經理笑道:“範先生沒有錯吧?辦得很快吧?實話告訴你,到今天為止,我們經手定的黃金儲蓄,已超過五千兩了,可是這都是和朋友辦的,我們自己一兩未做。我們自己的業務,在辦理生產事業,馬上就動手,為戰後建國事業上,建立一點基礎,也可以說為自己的業務,建立一個固的基礎。買賣黃金,縱然可以賺少數的錢,究竟不是遠大的計劃。”範寶華聽他這篇堂堂正正的言論,再看他沉著的臉色,倒好像是在經濟座談會上演講。心裏也就想著:這話是真嗎?於是又取了一支煙吸著,噴出一口煙來,手指夾了煙支,向煙灰碟子裏彈著灰,卻偏了頭望著他道:“難道你們就一兩都不做嗎?你們拿到定單是這樣容易,不做是太可惜了。你們縱然嫌利息太小,不夠刺激,就是定來了,轉讓給別人,就說白幫忙吧,這也對來往戶拉下了不少的交情,將來在業務上,也不是沒有幫助的呀。”
何經理將煙支夾著,也是伸到桌子角上煙碟子裏去,也是不住地將中指向煙支上彈著灰。先是將視線射在煙支上,然後望了範定華笑道:“難道聽到了什麽消息,知道我們的作風嗎?那麽,你的消息也很靈通呀。”範寶華搖搖頭道:“我沒有聽到什麽消息。怎麽樣?何經理肯這樣辦?”
何經理吸了一口煙,笑道:“你是老朋友,我不妨告訴你。在今日上午聽到黃金要提高官價的消息,我們分散了四十個戶頭,定了一千兩。這兩千萬元,在十一點鍾以前,我們就交出去了。這些黃金,我們並不自私地留下,朋友願作黃金儲蓄的,在今日下午四點鍾以前,把款子交給我們,隻要趕得上今日晚上中央銀行的交換,我們就照法幣二萬元一兩,分黃金儲蓄單給他。不論官價提高多少,我們都是這樣辦。”範寶華望了他道:“這話是真的?”
何經理笑道:“我何必向你撒謊?你若是能調動一千萬的話,後天我就交五百兩黃金定單給你。”範寶華笑道:“一千萬,哪裏有這麽容易?”何經理笑道:“你手上有五金材料和百貨的話,現在拋出去,絕對是時候了。勝利是越來越近了。六個月後,也許就收複了武漢廣州。海口一打通,什麽貨不能來?”範寶華道:“這個我怎麽不明白?可是我手上並沒有什麽貨了。”
何經理笑道:“端著豬頭,我還怕找不出廟門來嗎?隨便你吧。”範寶華靜靜地吸了兩口煙,笑道:“好的,我努力去辦著試試看。下午四點鍾以前,我一定到貴行來一趟。大概四五百萬,也許可以搜羅得到。”何經理笑道:“那隨便你,兩萬元一兩金子,照算。這可是今日的行市,明日可難說。現在十二點鍾了,我們上午要下班了。”範寶華明白他說鍾點的意思,還有什麽可考慮的,立刻輕輕一捶桌子,站起來道:“我努力去辦吧。還有三個半鍾頭,多少總要弄點成績來。”說畢,夾了皮包,戴了帽子,和何經理一握手,匆匆地就走出了銀行。
在大街上隨處可以看到女人,也就聯想到了家裏還有一位魏太太在等著。發財雖是要緊,可是女朋友的交情,也不能忘了。他沒有敢停留,徑直地就走回家來。他想著,曾拿出那隻金鐲對魏太太小表現了一下,料著她會在這裏等著的。因之一推大門,口裏就連連地道著歉道:“對不住,讓你等久了。”說著話搶進了堂屋,卻是空空的,並沒有人。自己先咦了一聲,便接著大聲叫了一句吳嫂。
那吳嫂在藍布大褂外,係了一條白布圍襟,她將白布圍襟的底擺掀了起來,互相擦著自己的手,由屋後麵廚房裏走出來。把臉色沉著,一點不帶笑容,問道:“吼啥子?我又不逃走。”範寶華見她那胖胖的長方臉上,將雪花膏抹得白白的,在兩片臉腮上,微微地有了一些紅暈,似乎也擦了一點胭脂了。她那黑頭發梳得滑光亮,將一條綠色小絲辮,在額頭上層紮了半個圈子,一直紮到腦後,在左邊耳鬢上,還扭了個小蝴蝶結兒。雖然是終年在家裏看見的傭人,可是今天看見她,就覺得格外漂亮。因之吳嫂雖把話來衝了兩句,可生不出氣來,便笑道:“你不知道,今天下午,我有幾百萬元的生意要作,趕快拿飯來吃吧。”
吳嫂笑道:“我曉得。陶先生李先生來說過喀,金子要漲價,你今天搶買幾百兩,對不對頭(即是不是之謂)?”範寶華連連的點頭笑道:“對頭對頭。我買成了,送你一隻金戒指。”吳嫂頭一扭道:“我不要。送別個是金鐲子,送我就隻有金箍子。你送別個金鐲子有啥用?你叫我忙了大半天,作飯別個吃。把腦殼都忙昏了,才把飯燒好,別個偏是不吃就走了。”範寶華道:“魏太太走了,沒關係,她還要來的。”吳嫂道:“該歪喲(不正當之驚歎詞)!”說著一扭身子走了。範寶華也就隻好哈哈大笑。
吳嫂雖然心裏很有點不以為然,可是聽說範先生今天要買幾百兩金子,是個發財的機會,範先生發大財,少不得要沾些財運,就把做好了的菜飯,搬了來讓範寶華吃。老範聽說魏太太不吃飯就走了,在吳嫂那種尷尬麵孔下,又不便多問,他忽然又一個轉念,這個女人,是自己抓住了辮子梢的,根本跑不了。而且她很需要款子,不怕她不來相就。現在還是弄錢買金子要緊,再發一注財,耗費百分之幾,她姓魏的女人,什麽話不肯聽。
他想定了,匆匆地吃過午飯,在箱子裏尋找出一些單據,夾了皮包就向外跑。走到弄堂口上,吳嫂在後麵一路叫著先生,追了出來;範寶華站住腳,回頭看時,見她遠遠地將手舉著一條白綢手絹,她走到麵前,笑道:“忙啥子嗎?帕子也沒有帶。”說著,把手絹塞到他西服口袋裏。她周圍看了看,並沒有人,低聲笑道:“你是去買金子吧?給我買二兩,要不要得?”範寶華笑道:“你也犯上了黃金迷。”吳嫂笑道:“都是有耳朵眼睛的人嗎!自己不懂啥子,看人家發財,也看紅了眼睛嗎!”範寶華站著對她望望,眼珠一轉,笑道:“隻要你聽我的話,辦事辦得我順心,我就買二兩金子送你。”說著,伸手摸了吳嫂一下臉腮,趕快轉身就走。吳嫂在身後,輕輕說了一聲該歪喲!
範寶華哈哈大笑,走上了大街。他第一個目的地,是興華五金行。這是一所三層樓的偉大鋪麵,樓下四方的大小玻璃貨櫃裏,都陳列著白光或金光閃爍的五金零件。他推開玻璃門走進,對穿著西裝的店夥笑著點了一個頭,問道:“楊經理在家嗎?我有好消息告訴他。”那店夥對他也有幾分認識,他既說了有消息來報告,便答應了經理在樓上。
範寶華夾了皮包向樓上走。這樓上顯然表示了一副國難富商的排場。一列玻璃隔扇門,其中兩扇花玻璃門,在門上有黑漆字圈著金邊,標明經理室。範寶華心想:兩個月來,姓楊的越發是發財了。便在門外邊,敲了兩敲門。裏麵說聲進來。他推門進去,見楊經理穿著筆挺無皺的花呢西服,坐在寫字桌邊的紫皮轉椅上。挺了個大肚子,露出西服裏雪白的綢襯衫。手上夾了半截雪茄,塞在外翻的嘴唇皮裏。在那夾雪茄的手指上,就露出一枚很大的白金嵌鑽石的戒指。五六十歲的人了,半白的頭發梳理得油淋淋的。那扇麵形的胖臉,修刮得沒有一根胡茬子。隻看這些,他就氣概非凡了。
範寶華也見過不少銀行家,可是像楊經理這樣搭架子的,也還不多。這屋子那頭,另外兩張寫字台,都有穿了漂亮西服的人在辦公。範寶華一進門,楊經理就站起來,向他點點頭道:“範先生好久不見。這兩天生意不錯嗬!成交了整千萬。請坐請坐。”說時,指了寫字台邊的椅子。
範寶華取下了帽子和皮包同放在旁邊的茶幾上,然後坐下。笑道:“楊經理的消息,真是靈通。”楊經理將他肥胖的身體,向椅背上靠了去,口銜了雪茄,微昂起頭來笑了一笑。然後取出雪茄來在煙灰碟子上敲著,望了他道:“慢說五金和建築材料,這些東西,在市麵上有大批成交瞞不了我,就是百貨,布匹,紙煙,大概我肚子裏也有一本帳的。”說到這裏,有工友進來敬茶敬煙。
範寶華借了這吸煙喝茶的機會,心裏轉了兩個念頭,心想:這家夥老奸巨猾,在他麵前是不能耍什麽手腕的,便望了他笑道:“老前輩,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還有一點存貨,想換兩個錢用,你願意收下嗎?我這裏有單子。”說著拿過皮包來,在裏麵取出一張貨單子,雙手捧著,送到楊經理麵前。他左手指頭縫裏,依然夾了半支雪茄,右手卻托了那單子很注意地看著。看完了,放在桌上,將五個指頭輪流地敲打桌沿,望了他問道:“你為什麽把東西賣了?鉛絲,皮線,洋釘,以及那些五金零件,就是現在海口打開了,馬上也運不進來。放著那裏,不會吃虧的。”
範寶華道:“我怎麽不知道?無奈我急於要調一筆頭寸,不能不賣掉它。”楊經理笑道:“你剛得了整千萬的頭寸,沒有幾天,現在又要大批的錢,我想著你是買金子吧?這是好生意。”範寶華笑道:“我囤著這些東西,也不見得就不是好東西呀。我實在是要調一批頭寸還債。”楊經理銜著雪茄噴了一口煙,笑道:“我們談的是買賣,我可不是查帳員,這個我管不著。”說著,又拿起那單子來看了看,沉吟著道:“這些東西,我們也不急於要收買。閣下打算賣多少錢?”說著,仰在椅子背上,昂頭吸了兩口煙。目光並不望他。
這時,在那邊桌上,一個穿西裝的中年漢子,捧了一疊表格過來,站在楊範兩人之間,將表格送到楊經理麵前。向他使了個眼色。那表格上有一張字條,自來水筆寫了幾行字,乃是皮線鉛絲極為缺貨。楊經理將手擺了一擺道:“現在我們正在談買賣呢,回頭再仔細地看。”那人拿著表格走了。
範寶華道:“照那單子上的東西,照市價估價,應該值七百萬,我自動地打個九折吧。”楊經理微笑著搖了兩搖頭,然後又對他臉上注視了一下,笑道:“老弟台,你不要把我當作機關的司長科長呀。你這些東西,我買來了是全部囤著,尤其是皮線鉛絲之類,我們存貨很多。這樣的價鈔,你向別處張羅張羅吧。”說著,他將寫字台上的文具,向前各移了一下,表示著毫無心事談生意。範寶華望了他道:“怎麽著?連價也不還嗎?”那楊經理又吸上兩口雪茄,微搖了兩下頭,態度是淡漠之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