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成就了一筆生意
範寶華這杯酒,是幹得沒有錯誤的。第二日上午八時,由陶伯笙出麵作東,請在廣東館子裏吃早點。除範李陶三位,還有魏端本和他的科長孟希禮。他二人是最後到的,魏端本介紹著一一和孟科長相見。他穿了一套西康草綠色呢的中山服,胸襟前掛了機關的證章,頭上的茶色呢帽,邊沿是熨燙得很平,向外伸張著,肋下夾個大皮包,裏麵鼓鼓的。
一切儀表都表示他是個十足重慶上等公務員的架子。因為窮公務員的衣服,全是舊的,不能平直,而腰杆子也微彎了直不起來。腳下十之六七,沒有皮鞋,就是有皮鞋,也破舊得不成樣子,隻把些黑鞋油像拓麵糊似的,在皮鞋幫子上搽抹著,這雖是表麵光亮一點了,可是那破皮鞋的補丁,卻是遮蓋不住的,而且鞋子也走了樣了。這位孟科長可不是這樣的人,穿的皮鞋,不但是既烏且亮,就是鞋子也緊繃繃的,沒有走一些樣。
範寶華一見他這樣子,就知道對付這位科長,不能太簡單,於是敬茶敬煙張羅一陣。那孟科長雖也相當地敷衍,可是坐在小圓桌的上方,卻是繃緊了麵孔,規規矩矩地說話。陶伯笙先將生意經的帽子談了一談,說範先生有貨,談到孟科長的機關願意收買,然後再說自己和範先生魏先生都是朋友,願促其成。
那孟科長默然地吸著一支紙煙,靜靜地聽著,先且什麽話都不說,等陶伯笙介紹了一番之後,才淡淡地笑了一笑,接著點點頭道:“的確,鋼鐵材料,我們是想收買一點的,不過我們總也得看看貨。”陶伯笙道:“那是一定。不過這些東西,都是不好隨身帶著樣品的。吃過點心,不知孟科長有工夫沒有?若是有工夫的話,我們想請孟科長去看看貨。”
孟希禮兩個指頭夾了煙卷,斜放在嘴角上抿著,另一隻手,插在他褲子岔袋裏,身子向後仰著,靠了椅子背。他微昂著頭,大有旁若無人之概,那兩隻帶有英氣的眼珠,在掛在臉上的大框眼鏡裏麵閃動。陶伯笙一看這情形,就有點不妙。難道他們犧牲那五十萬元定錢不成?再不然,那五十萬元支票,就是一張空頭,那倒是大大地上了他的當了。他心裏這樣地想著,也就接不上話來。
魏端本坐在其間,對於自己科長這副做工,卻認為有些蛇腳。昨日得了消息,和司長一報告,他就叫搶著買。現在開始接洽了,為什麽搭起架子來?且不談白白把幾十萬回扣犧牲了,東西沒有買成功,怎麽去交代公事呢?他立刻轉了好幾個念頭,這就向範寶華帶了笑問道:“我們機關裏買貨,和商家互相來往不同,接洽的人,都有他的責任的。你們貨在什麽地方?”範寶華道:“貨就在城裏,起運都很方便。實不相瞞,我是等了一筆現款用,不能不脫手。其實無論什麽貨,放在家裏是不會吃虧的。”
孟希禮噴出一口煙來,微笑著道:“那必然是買金子。”範寶華道:“也可以說是替國家把法幣回籠。我是作黃金儲蓄。我這樣做,還是一功兩德,我的物資是賣給國家了。我的法幣,可也為國家作了黃金儲蓄了。”
孟科長微笑道:“難道範先生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我是天天都看見的,那些在四行兩局排班作黃金儲蓄的人,一站就是二十四小時,他們真是為了國家嗎?”魏端本道:“範先生作幾百兩黃金儲蓄的人,何必到銀行裏去排班,他給銀行裏一個電話,銀行就給他代辦了。不必銀行,就是銀樓,也給他代辦了。”
孟科長點點頭道:“好的,範先生有熟銀樓,將來我們打首飾,請代為介紹一下,讓他們少算兩個工錢。”陶伯笙道:“那太不成問題了。兄弟就可以介紹,那太不成問題了。”說著,自己拍了兩拍胸脯。那位孟科長又是一陣淡笑,不置可否。
範寶華是個老遊擊商人,這種對手,豈止會過一個?當時一麵客氣著,請孟魏兩人吃點心。一麵向陶伯笙使了一個眼色。然後站了起來道:“兄弟去買一點好紙煙來吧。老陶老李,請你代我陪客十來分鍾。”說著,就走了。陶伯笙雖不明白他是什麽用意,反正在他這一丟眼色之下,那是決不能放著機關裏這兩位出錢人走的,格外是殷勤招待。
果然不到二十分鍾,他就買了兩包美國煙回來了。就拍著陶伯笙肩膀,引到一邊空位上去說了幾句話,順便塞了個紙包到他手上。陶伯笙笑著點點頭,讓範寶華歸座,卻向孟希禮點了兩點頭,笑道:“孟科長,你請到這邊來,兄弟和你談兩句話。”他對這事,倒是歡迎的,並沒有說什麽就走了過來。
陶伯笙先不忙敬了他一支紙煙。劃了火柴梗,給他點著了,然後兩人抱了方桌子角坐下談話。陶伯笙笑道:“公事公辦,孟科長要看貨才說定交易,這個我們是十分諒解的。不過……”孟希禮覺得這是硬轉彎的話,頗有點不入耳,將頭一擺道:“陶先生,你不要以為我們付了五十萬元支票的定錢,我們就得無條件成交,我們可是一個電話,可以叫銀行止兌的呀。支票是明天的日期,你們還沒有考慮到吧?”他說著,臉上表示淡淡的神氣,噴出一口煙。接著道:“我看,這買賣有點做不成。”
陶伯笙先是怔了一怔。最後他一轉念,不要信他,果然他不願成交,他就不來赴這個約會了。因笑道:“這件事,總希望孟科長幫忙,辦理成功,至於應當怎樣地開寫收據,隻要孟科長交代得過去,我們一定照辦。”孟科長聽了這話,臉上略微泛出了一點笑意,點點頭道:“那自然不能相瞞。現在的公務員,都是十分清苦的,誰也不能不在薪水以外,找一點補貼。你們打算怎樣開收據,加一成,還是加二成?”說到這裏,他嘴角向上翹著,笑意是更深了。
陶伯笙道:“我不是說了嗎?隻要孟科長公事交代得過去,無論加幾成,我們都肯寫。”孟科長擺了兩擺頭,微笑道:“現在的長官,比我們小職員精靈得多了,休說加二成,加一成也不容易,而況經手的人,也不止兄弟一人。”
陶伯笙在三言兩語之間,就很知道他的意思了,便悄悄地將口袋裏那個紙包掏出來,捏在手上,向孟科長中山服的衣袋裏一塞,低聲笑道:“範先生說,他在熟銀樓裏買了一隻最新式樣的鐲子,分量是一兩四錢,沒有再重的了,因為現在的首飾都取的是精巧一路。這點東西,不成敬意,請孟科長帶回去,轉送給太太。”孟科長哎呀了一聲,身子向上一升,像有點驚訝的樣子。
陶伯笙兩手將孟希禮按住,輕輕地道:“不要客氣,不要客氣,收下就是。”孟科長的衣袋裏,放下去了一兩多金子,決沒有不感覺之理,那重量由他觸覺上反映到臉上來,笑容已是無法忍住,直伸到兩條眉峰尖上。陶伯笙依然按住他的身體,點著頭笑道:“請坐請坐。我們還是談談生意經吧。”孟希禮笑道:“那沒有問題,我們的支票已經開出去了,還有什麽變化嗎?你和我們魏先生是老鄰居,一切都好商量。”
陶伯笙見大事已經成就,將孟科長約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坐著。範寶華敬上一支煙來,孟希禮起了身微彎了腰接著,笑道:“不要客氣,不要客氣,我們一見如故,隨便談話,不要受什麽拘束。喂!端本,我們吃了點心,不必回去了,就徑直地陪著範先生去看貨。東西是早晚市價不同,人家既然將貨脫手,我們早點成交,讓人家好調動頭寸去辦正事。”範寶華聽了這口風,心下就想著,這小子在幾分鍾之內,口風就完全不同,沒有什麽不能對付的了,於是也放下滿臉的笑容,和孟魏二人周旋著。
二十分鍾之後,索性價格回扣全作定了。議定了是貨價八百四十萬,收據開九百六十萬。在座的人,算是個個都有了收入,無不起勁。吃過點心,大家一路去看貨,自然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孟科長也不加挑剔。上午回到機關裏去,就給司長作了一個報告。並在報告後簽呈了意見,說是這些貨物,比市價要便宜百分之三十,機會不可錯過。
司長看過了報告,把孟科長叫到自己單獨的辦公室裏問話。孟希禮又道:“這價錢還可以抹掉他一點。我們盡管開九百六十萬的支票,也可以要回他九百六十萬的收據。我盡量去交涉,也許可以收回幾十萬現款。”司長微笑了一笑,並沒有作聲。孟希禮正著顏色道:“那麽請司長向部長上個簽呈……”司長搖搖頭道:“不用,部長已給我全權辦理了。下午你就去進行吧。我通知會計科立刻和你開支票。”孟希禮帶著三分的微笑,向司長鞠了個躬,退出去了。
這日下午,孟魏二人親自出動,把範寶華拋出的三桶洋釘和一些鋼鐵材料,抬進了機關,然後再找著陶李二人到範寶華寫字間裏交款。他們為了拿回扣的便利,在銀行裏換了一張八百萬元的支票,另取得一百六十萬現款。這一百六十萬的現款,是陶伯笙二十五萬,李步祥十五萬,孟希禮帶回一百萬與司長俵分,給了魏端本二十萬。
魏先生對這種分贓辦法,雖是不滿,可是權操在司長科長手上,若是不服,可能影響到自己的飯碗,默然的將二十萬元鈔票,揣進大皮包,五分高興,五分不高興,走回家去。到了家裏,徑直地走入臥室,將皮包向桌子上一放,歎了一口氣道:“為誰辛苦為誰忙?”說著把頭上帽子取下,向**一扔。在衣口袋裏拿出紙煙盒來,取了一支,在桌上慢慢地頓著。
魏太太是知道他今天出去,有油水可撈的,再看到放在桌上的皮包,肚瓤子鼓了起來,分明是裏麵有貨。這就立刻找到了火柴盒,擦了一支火柴,站到他麵前,給他點上煙,向他瞟了一眼,然後微笑道:“難道你會一點都沒有撈著嗎?”魏端本噴著一口煙道:“若是一點也撈不到,下次還想我們和司長科長跑腿嗎?我們共總是得一百二十萬回扣。我拿了個零頭,司長和科長坐撈一百萬。這個不算,範寶華還送了老孟一隻金鐲子。”說著,坐了下去,手一拍桌子道:“當小公務員的該死!”
魏太太笑道:“你不要發牢騷。這二十萬元,我不分潤你的,你到拍賣行裏去買套西服穿吧。我新近認識了朱四奶奶,有機會托她另給你找一個好差事。”魏端本聽了這話,突然站起來,望了她的臉道:“朱四奶奶?你認得她?你在什麽地方認識她的?你居然認識她?”
魏太太被他注視著,又一連串地問著,倒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笑問道:“這有什麽稀奇嗎?她也並不是院長部長,見不著的大人物。”魏端本道:“重慶市上有三位女傑,一位是李八奶奶,一位是田專員,還有一位就是朱四奶奶了。她們是三教九流,什麽人都可以拉得上交情。可是在她一處的人,隻有被她利用的,沒有人家利用她之理。那是位危險人物,你和她拉交情,我有點害怕。你在什麽地方見著她的?”
魏太太笑道:“什麽事這樣大驚小怪?我在羅太太家裏會著她的。她也是很平凡的一位年輕女太太,對人很和氣的,有什麽危險?”魏端本道:“唯其是小姐太太們看不出她危險,那就是太危險了。你是在跳舞會場上遇到她的?怎麽早不對我說?”他說著話時,眼睛瞪了多大,取下嘴裏吸的煙支,用手指夾著隻管向地麵彈灰,另一隻手扶住了桌沿,好像要使出很大的力氣。
魏太太不免將身子向後退了半步,很氣餒的樣子,在嗓子眼裏,輕輕地格格了兩聲,笑道:“這有什麽可驚異的嗎?”說著,她右手扶了桌沿,左手撫摩了鬢發,接著道:“我幾時會跳舞?而且羅太太家裏,也沒有舞廳。實對你說了吧,我們在一處,打過一場小牌。我也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她肯加入我們那個團體打小牌,我還奇怪著呢。”
魏先生聽了這個報告,像是心裏拴著的石頭落下了一塊。又把紙煙送到嘴裏吸了。撐住桌沿的那隻手也提了起來,半環在胸前。因道:“那倒罷了。你要知道,朱四奶奶肯加入小賭場,那還是她的厲害之處。大賭博場上的人,朱四奶奶能得的巨額支票,鑽石戒指,乃類似這樣東西的,**不到人家。隻有小賭場上的太太小姐們還需要這個。她也就可以拿這個收羅人才。她哪裏是去賭錢,她是一隻獵狗,出來巡獵。像你這樣的人,正是她這獵狗的好獵物。”
魏太太聽到這裏,自然有幾分明白,但還是裝成不知道。因笑道:“她也是個女人,怕什麽的?”魏端本道:“正因為大家存了這麽一種思想,以為她是個女人不必怕她,那就被她獵著了。”魏太太笑道:“你不必擔心害怕,我成了個老太婆了,沒有人要我。你既然怕人家獵了我去,我自此以後,不和朱四奶奶見麵就是了。”魏先生笑道:“我說句勸你的話,你又會覺得不入耳了。我說賭博場上,不光是輸贏幾個錢的事,小則喪失和氣,大則人命關天,全可以發生。”
魏太太笑道:“原來你怕我又輸掉你這二十萬元。”說著,伸手拍了兩下皮包。接著道:“我決不動用你一文。你不是一宣布有二十萬元,我也就宣布不用你一文嗎?”魏端本道:“既然這樣,我索性和你訂個條約。這二十萬元,我們都不用,趁著現在黃金還沒有加價,我們去儲蓄二兩黃金。你上次儲蓄二兩黃金,還費了那麽大的事。這次我們痛痛快快地,就儲蓄十兩。此外還有一個讓你滿意的地方,就是這定單開你田佩芝的名字。”說著,打開皮包,將那二十萬元鈔票取出,雙手交給太太。錢遞過去了,他可正了顏色望著她道:“我站在夫妻一條心上,完全信任你。你就再托隔壁老陶,和你去定十兩黃金。可千萬別拿去賭輸了。勝利是一天近似一天了。我們知道在重慶還能住多久,不能不預備一點川資。你若是不信我的話,把二十萬元……”
魏太太不等他說完,將二十萬元鈔票,捧著向桌上一拋,板了臉子道:“錢在這裏,我分文未動。你全數拿了回去吧。”說畢,環抱了兩手,坐在方凳上繃著臉子,很是帶了三分怒氣。魏端本笑著鞠了半個躬。因笑道:“囉!說來了,你就來了。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完全對你是一番好意,希望你手上能把握著十兩金子。”
魏太太道:“十兩金子,什麽稀奇?你一輩子都是豆大的眼光。”魏端本道:“誠然十兩金子,在這個金子潮中算不了什麽。可是二兩金子,你不還是很上勁地在儲蓄嗎?”
魏太太道:“那是我……那是我……”她交代不出個所以然來,撲哧一聲地笑了。魏端本笑道:“不要多說了,多說著又引起彼此的誤會。錢交給你了。我忙了一天,晚飯還沒有下肚,該出去加點油了。”他這樣說著,倒十分地表示大方,拿著帽子戴起就出去了。
魏太太坐在桌子旁邊,不免對那二十萬元鈔票,呆呆地望了一陣。最後她站起身來,情不自禁地把那幾小捆鈔票拿了過來,點了兩點數目,就在這時,楊嫂進來了,站在房門口,將身子縮了一縮,笑道:“朗個多鈔票!”
魏太太道:“有什麽了不得?二十萬元罷了。照市價,三兩多金子。”楊嫂看看主人,並不需要自己避嫌疑,這才緩緩地走到屋子裏,挨了桌子站定,笑道:“現在無論啥子事都談金子,我們在重慶朗個多年,金子屎也沒得一滴滴。改天太太跟我打一場牌嗎,邀個幾千塊錢頭子,我也搞個金箍子戴戴嗎!”
魏太太笑道:“這倒也並不是難事,可是我們家裏亂七八糟。人家公館裏的茅房,也比我們的臥室好些,我怎能夠邀人到我們家來打牌?你希望我哪天大贏一場吧。我贏了,幹脆,我就送你一隻戒指得了。”楊嫂聽說,把她那黃胖的臉子,笑得肥肉向下一沉,兩隻眼角,同時放射出許多魚尾紋來。將手撫摸著她的鴨屁股短發,簡直有點不知手足所措的樣子。
魏太太也是小孩子脾氣,看到她這樣的歡喜,索性把話來撩撥她兩句,因將嘴向她身上那件藍布大衫努了一下,笑道:“你這件大褂子也該換了,隻要我贏錢,我再送你一件。”楊嫂笑道:“那還是啥子話說?我作夢都會笑醒來喀。”她高興得不僅是摸鴨屁股頭發了,在屋子裏找事作,將桌子上東西清理清理,又將**被褥牽扯得整齊,心裏是不住的在想法子,這要怎樣的才能夠討得太太的歡喜哩?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笑道:“太太你要買金子,托那個姓範的嗎?他說,魏先生魏太太都是很講交情的,他隻請了一回客,你們就介紹他作成了一筆大生意,改天他一定要送禮謝謝。”
魏太太道:“是的,他請我們吃過一頓消夜。先生和他介紹這筆生意,那也不過是機會碰上的罷了。一個大東,就拉八百萬的大生意,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但是你在哪裏聽到他說這話?”楊嫂道:“還不是在隔壁陶家碰到他?他還問魏先生魏太太喜歡些啥子。看那樣子,硬是要送禮喀。你不是還欠他兩萬元嗎?你試試,你送還他,他一定不要喀。”
魏太太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記了。果然的,我明天把這兩萬元送還人家。等我把錢用完了,我又還不起人家了。明天你提醒我一聲,別讓我忘了。”楊嫂覺得居然在主婦麵前作出一些成績,心中自是高興,她更考慮得周到,在魏端本麵前,並不再提。
次日早上,魏端本吃過早點辦公去了。她就向主婦笑道:“昨晚上你叫我提醒一聲的事,記得嗎?”魏太太笑道:“我根本就忘了。”楊嫂道:“你把錢送去還他吧。他賺了千打千萬,這兩萬元,他好意思收你的嗎?”魏太太聽了,覺得她這種見解,頗為不錯,把那二十萬元鈔票都帶在身上,披上大衣,夾了皮包,就向範寶華寫字間裏來。
他那房門,倒是洞開著,伸頭一張望,就看到老範兩腳架在寫字台上,人仰在椅子上,兩手捧了報在看。他似乎已聽到女人的皮鞋跟響,放下報來,抬頭一望,立刻將報摔在地板上跳了起來笑道:“歡迎歡迎!”魏太太手扶著門,笑問道:“我不打攪你辦公嗎?”範寶華笑道:“我辦什麽公?守株待兔,無非是等生意人接頭。”魏太太笑道:“那麽,我是一隻小白兔。”她說著話走了進來。
範寶華笑道:“沒有的話,沒有的話,我說的是生意人,請坐請坐。”魏太太倒並不坐下,將皮包放在寫字台上,打開來,取出兩疊鈔票,送到老範麵前,笑道:“真對不起,你那兩萬元,我直……”範寶華不等她說完,將鈔票拿著,依然塞到她手上去,笑道:“這點款子,何足掛齒?這次一票生意,魏先生對我的忙就幫大了。老劉,快倒茶來!”說著,昂了頭向外叫人。
魏太太搖著手道:“你不用招待,我有事,馬上要走。”範寶華伸著五個指頭,向她一照,笑道:“請你等五分鍾吧,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魏太太聽說有好消息,而又隻要等五分鍾,自然也就等下來了。
第二回安排下釣餌
魏太太和範寶華,雖不能說是好朋友,可是共同賭博的時候很多,也就很熟了。範寶華請她等五分鍾,這交情自然是有,便在寫字台對麵沙發上坐下,笑道:“範先生有什麽事見教嗎?”範寶華道:“今天下午,朱四奶奶家裏有一個聚會,你知道不知道?”
魏太太已得了丈夫的明示,朱四奶奶是不可接近的人物,聽了這話,未免在臉上微微泛起一陣紅暈,因笑道:“我和她也就是上次在羅太太家裏共過一回場麵。我們談不上交情,她不會通知我的。”範寶華道:“朱四奶奶廣結廣交,什麽人去,她都歡迎。”
魏太太道:“我是個不會應酬的人,無緣無故地到人家家裏去,那也乏味得很。”說到這裏,男傭工進屋來倒茶。範寶華按下對客談話,就向那男傭工道:“我托賈先生預備的那批款子,你和我取了來。”男傭工點著頭去了。
範寶華又向魏太太道:“我忘記交代一句話,朱四奶奶公館裏,今天下午這個約會,全是女客,不招待男賓。據說是她找到一位好蘇州廚子,許多小姐太太們,要試試這蘇州廚子的手藝,她就約了日子,分期招待,今天已是第三批了。招待之前,少不得來點娛樂,大概是兩小時唆哈。魏太太何妨去瞧瞧。”魏太太笑著搖搖頭。
範寶華笑道:“你拘謹什麽?羅太太她就老早地過江來了。”魏太太道:“你怎麽知道的?”範寶華笑道:“她已經在我這裏拿了十五萬元作賭本去了。不然,我怎麽會知道這件事的呢?”魏太太笑道:“我和羅太太怎能打比?第一,她皮包裏方便。第二,她和朱四奶奶認識。”範寶華道:“你說的這兩件事,都不成問題。第一,她皮包內並不比你有錢。這個我能作證明。她要是有錢,還會到我這裏來借賭本嗎?第二,她和朱四奶奶認識,難道你和朱四奶奶不認識嗎?”
魏太太正想對這事加以辯駁,那個男傭工,卻捧了個大紙包進來,放在寫字台上。範寶華從從容容地將報紙包打開,裏麵卻是大一捆小一捆的鈔票。若每小捆以一萬計,這當然是三四十萬元,甚至還多。範寶華將這些鈔票,略微看了一看,把寫字台的抽屜打開,將鈔票一捆一捆的向裏送,送完了順便將抽屜關上。在正中抽屜裏摸出一把鑰匙,向空中一拋,然後又接上。卻向男傭工笑道:“幸而我有兩把鑰匙。不然的話,你把那鑰匙落了,現在教我怎辦?”說著,將裝鈔票的抽屜鎖上,鑰匙依然揣到西服褲岔袋裏去。
魏太太聽到範先生提起丟鑰匙的話,心房就是一陣跳動。聯想著自己的臉腮,恐怕也會發紅,這就把自己手提皮包開開,低著頭,清理皮包的東西。範寶華鎖好了抽屜,這就向她笑道:“魏太太,我和你建議,今天可以去參加朱四奶奶的聚會。我知道,在那裏打牌的,都不是名手。你這一陣子,很少贏錢。今天倒是可以出馬,撈它一筆回來。好在有羅太太在場,你有一個顧問,是不是我說的這情形,你可以向她打聽一下。若是果然不錯,她總也可以作你這個參謀的。據羅太太說,胡太太昨天就在朱四奶奶家裏玩過一場的。不過是三個半小時,足足的贏了四十萬,據說,參加的是百分之百的外行小姐。”
魏太太笑道:“範先生說得那樣容易,好像到朱四奶奶家裏去,就有錢撿著似的。”範寶華道:“這話並非我憑空捏造,你如不信,可去問問胡太太。”魏太太笑道:“好吧,若是朱四奶奶約到我家頭上來的話,我也不妨去碰碰運氣。這兩萬元,是範先生借給我的錢,我已是拖延了日子了。不必客氣,請收下吧。”說著,將那兩小疊鈔票,還是擺到寫字台上。
範寶華站著,笑了向她微微一鞠躬,因道:“不錯,是你暫時移用的一點款子,在昨日以前,你還我這筆錢,我不必假客氣,我就收下了。到了今天,這兩萬元的小款,我還要斤斤較量,我這人就太不識好歹。老實說,現在作成一批八百萬元的生意,那是很要花銷一筆用費的。這次我要實得八百萬元,分文不短,就得了八百萬元。事先,我僅僅是請孟科長和魏先生吃了一頓早點另送了孟科長太太一隻金鐲子,我的花銷,實在太小了。這兩萬元,也不過是打兩枚金戒指,算不了什麽。我幹折了,怎麽樣?改天我再請魏先生魏太太吃飯。”說著,又抱著拳頭,奉了幾個小揖。
魏太太看他滿臉是笑意,這不但是抽屜裏鈔票公案,他絲毫不見疑,而且很有感謝之意。家裏楊嫂說的話,倒完全是合了拍的。便兩手按了手皮包在寫字台上,站著望了他笑道:“這倒讓我為了難了,我放下不好,收回去也不好。”範寶華笑道:“我的話已完全說明白了,還用得著我解釋嗎?你要放下也可以,那我得另添一筆錢,再去買東西送你。你原是好意,這樣一來,是讓我更多的花錢了。”魏太太向他笑了一笑,也就把那兩疊鈔票,再收回到皮包裏去。範寶華笑道:“魏太太,你若是大獲全勝的話,可別忘了是我的建議。”魏太太覺得也無其他的話可說,點了個頭,說聲多謝,也就告辭了。
不過範寶華最後這句話,可給予了她的印象很深,仿佛這一到朱四奶奶家裏去,就可以撿上一大筆。自己在馬路上走著,自己想著心事,假使能夠贏他個二三十萬元,把皮包裏的鈔票,再翻上一個身,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心裏這麽一動,這個走路的方向,不知不覺地就走向胡太太家裏去。
到她家還有幾戶人家,迎頭就遇到了羅太太。她一把將魏太太拉著,笑道:“你到哪裏去?”魏太太笑道:“你今天不是有一個很好的聚會嗎?怎麽到這裏來了?”羅太太笑道:“果然有個聚會,你怎麽知道的?”魏太太笑道:“有人約會你,難道說我消息都得不著嗎?”羅太太笑道:“朱四奶奶也通知了你嗎?那好極了,我們一塊兒去吧。”說時,挽了魏太太的手就走。
魏太太笑道:“人家又沒有約我,我自己走了去算個什麽?”羅太太道:“沒關係。朱四奶奶廣結廣交,也不在乎你這個人。你就和她一麵不識,她也歡迎你去的。你既和她認識,一定她是雙倍的歡迎。”她一麵說著,一麵拉了魏太太的手走,魏太太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她走。
這朱四奶奶的家,雖也在重慶市區,可是她家的環境,卻是在嘉陵江岸邊一個山林區,終年是綠色圍繞著。為了對於空襲的掩護,朱四奶奶住的這座洋樓,用深灰色粉刷著牆壁,將芽黃色的樓廊,掩藏在裏麵。這芽黃色的樓廊,裏麵又是碧綠色的窗欞和門戶,顏色是非常的調和美麗。魏羅兩位太太坐了轎子順著一條石板下坡路,向朱公館走來,隔了一片樹林子,在綠樹的樹梢上就可以看到那精致的樓房。羅太太一指,笑道:“這就是朱四奶奶家裏。”魏太太就出乎意外地說了一聲這樣好。
到了那門口,一道短圍牆,圍了一方小花圃。一棵胭脂千葉桃花和一棵白色的簇擁的開著。半遮掩了東部走廊。西部卻是十幾棵芭蕉,綠葉陰陰的,遮住半邊屋子。在重慶住著吊樓的太太,過的是雞窠生活。到胡太太家裏去,看到她那小巧的平式洋房,已覺是天上人間,於今見到這花團錦簇的公館,便立刻想到,有這樣住好洋房的女朋友,為什麽不結交呢?慢說可以求朱四奶奶作點幫助,就是偶然來坐坐,精神也痛快一陣吧?
這樣想時,轎子已在門口停下。那朱四奶奶很樸素地穿了件藍布罩衫,正伏在樓欄杆上向下望著,立刻招招手笑道:“歡迎歡迎。”魏太太向樓上點著頭道:“在路上遇到羅太太,說是到府上來,我就跟著來拜訪,不嫌來得冒昧一點嗎?”朱四奶奶道:“喲!怎麽說這樣客氣的話?接都接不到的。”她說著,扭轉身就迎下樓來。她歡迎魏太太的程度,遠在歡迎羅太太之上,已首先跑向前來,握著魏太太的手,笑道:“我原是想到請你來的,可是我們交情太淺了,我冒昧地請你來,恐怕碰你的釘子。”魏太太連說言重。
朱四奶奶著實周旋了一陣,這才去和羅太太說話,一手拉著二位,同走進屋子去。她後麵就跟著兩個穿藍罩衫,係著白圍襟的老媽子。他們首先走到樓下客廳,裏麵有重慶最缺少的絨麵沙發,紫檀架子的穿衣鏡,以及寸來厚的地毯,其餘重慶可以搜羅得到的陳設,自是應有盡有。在客廳的一邊,上有北平式的雕花木隔扇,在這正中,垂著極長極寬的紅綢帳幔,在那帳幔中間,露著一條縫,可以看到那裏麵地板光滑如油,是一座舞廳。
朱四奶奶隻是讓兩位站了一站,笑道:“都在樓上,還是上樓去坐吧。”於是又引著兩位女客上樓。到了樓上,又是陳設華麗的一座客廳,但那布置,卻專門是給予客人一種便利與舒適。沿了四周的牆,布置著紫漆皮麵沙發。每兩張沙發,間隔著一張茶幾,上麵陳設著糖果花生仁等幹果碟子。正中一張圓桌,鋪著白綢繡花的桌毯,有兩隻彩花大瓷盤,擺著堆山似的水果。牆上嵌著各式的大小花瓷盤與瓷瓶,全供著各色鮮花。那鮮花正象征著在座的女賓,全是二三十歲的摩登女子,花綢的衣服,與脂粉塗滿著的臉,花色花香,和人身上的香氣,在這屋子裏融合到一處。
朱四奶奶一一地介紹著,其中有三位小姐,四位太太,看她們的情形,都也是大家眷屬,魏端本原來所顧慮到的那些問題,完全是神經過敏。魏太太這也就放下那顆不安的心,和太太小姐們在一處談話。
朱四奶奶待客,不但是殷勤,而且是周到。剛坐下,就問是要喝咖啡,或是可可?客人點定了,將飲料送上來,又是一道下茶的巧克力糖。喝完了這道飲料,四奶奶就問是打撲克呢?還是打麻將呢?女賓都說人多,還是唆哈好,於是主人將客人引進另一間屋子裏。這屋子裏設著一張鋪好了花桌毯的圓桌,而且圍了桌子的,全是彈簧椅子。
在重慶打牌,實在也是很少遇到這種場合的。魏太太看了看這排場,根本也就不必謙遜,隨同著女客們一同坐下。朱四奶奶本人,卻不加入,隻是督率著傭人,進出地招待。魏太太雖是聽了範寶華的話,這是個贏錢的機會,可是竟不敢大意,上場還是抱了個穩紮穩打的戰術,並不下大注。在半小時之後,也就把這些女賭友的情形看出來了。除了兩位年長些的太太,比較精明一點,其餘全是胡來。就是穩紮穩打,也贏了四五萬元。自己皮包裏,本就有二十萬元。在她自己的賭博史上,這是賭本充足的一次。兵精糧足,大可放手做去,因此一轉念之下,作風就變了。
小小地贏了兩三次,便值朱公館開飯,停了手了。她們家的飯廳,設在樓下。那裏的桌椅,全是漆著乳白色的,兩旁的玻璃櫥,裏麵成疊地放著精致的碗碟瓶罐,不是玻璃的,就是細瓷的,早是光彩奪目。魏太太這又想著,人家這樣有錢,還會幹什麽下流的事嗎?丈夫實在是誣蔑人家了。
坐下來之後,每位女賓的麵前,都是象牙筷子,賽銀的酒杯,此外是全套的細瓷器具。重慶餐館裏的擦杯筷方紙,早改用土紙六七年了,而朱四奶奶家裏,卻用的是印有花紋的白粉箋。這樣,她又推想到吃的菜,不會不好。果然,那第一道菜,一尺二直徑的大彩花瓷盤裏,什錦拚盤,就覺得有幾樣不識的菜。
其中一位趙太太,兩手交叉著環放在桌上,對盤子注意了一下,笑道:“那長條兒的,是龍須菜嗎?”朱四奶奶微笑道:“這是沒有代用品的。”趙太太道:“那麽,那切著白片兒的,是鮑魚?”朱四奶奶道:“對的。我得著也不多,留著以供同好。”趙太太道:“這太好了。我至少有七八年沒有吃過這東西了。重慶市上,就是那些部長家裏,也未必辦得出這種拚盤出來吧?往後的正菜,應該都是七八年再相逢的珍品吧?”朱四奶奶微笑道:“這無非是些罐頭罷了,魚翅魚皮可沒有。我叫廚子預備了兩樣海味,一樣是蝦子燒海參,一樣是白扒魷魚。這在重慶市上也很普遍了。”她說時,臉上帶著幾分得意的微笑。
魏太太一看這情形,越覺得朱四奶奶場麵偉大,在這種場合,就少說話以免露怯。再說,自己這身衣服,不但和同席的太太小姐比不上,就是人家穿的皮鞋,拿的手絹,也無不比自己高明得多,更不用說人家戴著佩著的珠寶鑽石了。可是她這樣的自慚形穢,朱四奶奶卻對她特別客氣,不住地把話兜攬,而且斟滿了一杯酒向她高舉道:“歡迎這位新朋友。”魏太太雖不知道人家為什麽特別垂青,但是決不能那樣不識抬舉,也就陪著幹了一杯,也就為了主人這樣殷勤,不能不在主人家裏陪著客人盡歡,繼續地喝了幾杯。
飯後,繼續的打唆哈。魏太太有了幾分酒意,又倚恃著皮包裏有二十四五萬元,便放開膽子賭下去,要足足地贏一筆錢。不想飯後的牌風,與飯前絕對不同,越來大注子拚,越是輸錢。兩小時賭下來,除了將皮包裏的現鈔輸光,而且還要向羅太太移款來賭。
那主人朱四奶奶真是慷慨結交,看到魏太太輸多了,自動地拿了十萬元鈔票,送到她麵前笑道:“我們合夥吧。你打下去,這後半截的本錢,由我來擔任了。”魏太太正覺得一萬五千的和羅太太臨時移動,實在受著拘束,有了這大批的接濟,很可以壯膽。便笑道:“合夥不大好,豈不是我站在泥塘裏的人,拖四奶奶下水。”四奶奶她站在桌子邊,在幾上的碟子裏取了一塊巧克力糖,從容地剝了紙向嘴裏放著。微笑道:“這幾個錢,也太值不得掛齒了。你打下去就是,怎麽算都好,沒關係。”看她那意思,竟是站在同情的立場上,送了十萬元來賭。心裏自是十分感激,但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起見,就點點頭道:“好的,回頭再說。”於是拿了這十萬元又賭下去。
賭到六點多鍾約定的時間,已經屆滿。魏太太是前後共輸二十九萬五千元。最先贏的五萬元,算是釣魚的釣餌,把自己的錢全給釣去了。終算在朱四奶奶這裏,繃得個麵子,不便要求繼續地賭,而且自己已負了十萬元的債,根本沒有了賭本。看到其他女賓嘻嘻哈哈道謝告辭。
朱四奶奶握著她的手,送到大門口,笑著表示很親熱的樣子。因道:“真是對不起,讓魏太太損失了這樣多的錢。”魏太太笑道:“沒有什麽,賭錢不總有個輸贏嗎?還有四奶奶那十萬元。”四奶奶不等她說完,就含笑攔著道:“那太不成問題了。我不是說合夥的嗎?不要再提了。我這裏,大概三五天總有一個小局麵。魏太太若高興消遣,盡管來。下次,我好好地和你作參謀,也許可以撈本。”說著,握了她的手,搖撼了一陣。
魏太太在女主人的溫暖下,也就帶了笑,告辭出去。是羅太太同她來的,還是羅太太陪著她一路走去。
魏太太夾了她那空空如洗的手提皮包,將那件薄呢大衣,歪斜地披在身上。她還是上午出來時候化的妝,在朱四奶奶家裏鏖戰了五六小時,胭脂褪了色,粉也退落了,她的皮膚雖是細白的,這時卻也顯出了黃黃的顏色,她那雙眼睛,原是明亮的,現在不免垂下了眼毛,發著枯澀,走路的步子,也不整齊,高一步低一步,透著不自然。但她保持緘默,卻是什麽話也不說。
羅太太隨了她後麵,很走著一截路,才低聲問道:“魏太太,你輸了多少?”她打了一個淡哈哈,笑道:“慘了,連上午贏的在內,下午共輸三十五萬。你保了本嗎?”羅太太道:“還不錯,贏了幾千塊錢。我今天輸不得,是借得範先生的賭本。這錢不能放在手上,我趕緊送還他去吧。”魏太太道:“他最近作了一筆生意,賺了八九百萬,十來萬元,他太不在乎。”羅太太道:“他倒是不會催我還錢。不過這錢放在我手上,說不定再賭一場,若是輸了的話,自己又負了一筆債。”魏太太道:“這話不對。你今天若是輸了,不已經負上一筆債了嗎?”羅太太笑道:“我猜著今天是可以大贏一筆的。這幾位牌角,的確本領不高明。可是我們兩人的手氣都不好,這也就是時也命也了。”魏太太輕輕地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麽,到了大街上各自回家。
魏太太到了家,兩個小孩子,就把她包圍了。娟娟大一點,能說出她的要求,便扯著母親的後衣襟。叫道:“媽,你有那樣多鈔票,買了些什麽回來給我吃?”小渝兒更是亂扯著她的大衣擺,叫道:“我要吃糖,我要吃糖!”魏太太看到這兩個孩子的要求,心裏倒向下一落,將手上的皮包,向桌上一丟,將手摸了小渝兒的頭道:“媽媽沒有上街,沒有給你們買吃的。”
楊嫂站在房門口,先對女主人的臉色看了一看,因問道:“啥子都沒有買,兩個娃兒,望了好大一天喀。”魏太太道:“你沒有給他們買一點吃的嗎?”楊嫂道:“買了兩個燒餅把他們吃。他們等你買好的來吃喀。”魏太太軟綿綿地在床沿上坐下,微微地歎了口氣。
楊嫂道:“大概是又輸了吧?”魏太太道:“這一陣子,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賭一回輸一回。”楊嫂好失驚的樣子,瞪了眼望著她道:“郎個說?二十多萬,這半天工夫,你都輸光了。十兩金子都送把人家,硬是作孽。”魏太太紅了臉,站起來道:“沒有沒有,哪會輸這樣多,也不過輸了一兩萬塊錢,先生回來你不要對他說。”楊嫂道:“我想,你也不能郎個大意。先生費好大的事喲,賺來了二十萬,你連一包花生米子也沒有吃,就別別脫脫輸了,別個賺來的錢,不心痛嗎?先生賺的錢,還不就是你的錢。”
魏太太突然站立起來,將桌上的皮包拿了過來,夾在肋下,板了臉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出去,給他們買東西來吃就是了。”說著,就向外走。剛走到大門口,就遇到魏端本夾了皮包,下班回來。他老遠地帶了笑容道:“佩芝,不要走了,我們一路出去看一場電影。緊張了兩三天,該輕鬆一晚上了。”
魏太太站在屋簷下,躊躇了一會子,她的觸覺很敏銳的,摸到手裏的皮包,裏麵是空空的,分量是輕飄飄的。不免對丈夫很快地看了一眼。魏端本道:“你又要去唆哈嗎?今天是本錢充足得很。”說著,他已走近了兩步,低聲笑道:“你可別忘了預備買十兩金子。”魏太太道:“我去和小孩子買點糖來,錢在家裏收著呢。”魏端本笑道:“我想你今天也許不會賭,難道真的不為自己生活打算嗎,你快去快回,我等著你回來一路去看電影。”魏太太不能再說什麽,低著頭走了。
第三回入了陷籠
魏太太對於這一場賭,不但覺得輸得太冤,而且對於那二十萬元現鈔,什麽事情沒辦,也非常地懊悔。丈夫是一團高興,要慶祝這二十萬元的意外收獲,哪裏知道已經把它輸得精光?這話怎麽去交代?上次輸了丈夫一大筆公款,是自己作了一回虧心事,把範寶華的一筆錢偷來補充了,幸是沒人知道,把那場大禍隱瞞過去,現在卻到哪裏去再找這樣大批的鈔票?
她心裏這樣想著,兩隻腳不必她指揮,還是向上次找到鈔票的所在走去,她心裏是這樣地想著,今天上午,又看到老範將大批的鈔票塞進那個抽屜,開那抽屜的鑰匙,還藏在內衣袋裏呢。她走著,將手伸到衣服裏麵去,就摸索了幾回。果然,那小衣的口袋裏,一串鑰匙依然存在。
她轉了個念頭了,管他呢,再去偷他一次。姓範的這家夥,發的是國難財。他雖不是偷來的錢,囤積居奇,簡直是搶來的錢,應該是比偷來的錢還要不義,對於這種人,無所用其客氣。如此想著,腳步就加快了走。她最後的想法,教她不必有何考慮,徑直地走向範寶華的寫字間來。
這寫字間,是在一所洋房的二層樓,雖是來得相當的熟了,可是到了這洋房的大門口,她自己不知道是什麽原由,卻躊躇起來。在大街上望了那立體式的四層樓洋房,步子就緩下來了。她心想這麽大模大樣地走了進去,人家不會疑心這個陌生的女人,到這裏來幹什麽?若是真有人問起來,這是教人無法答複的。
慢慢地走去,漸漸地畏怯起來,到了這洋房大門口,不由得站著停了一停。她這麽一停,路旁乘機待發的叫化子,就有一大一小,迎了上前,站在身子前後,放出可憐的樣子,發出哼聲哀求著道:“太太,行好吧。賞兩張票子我們花吧。明裏去,暗中來。”魏太太聽了這話,心中一動,不免向他們看了一眼。問道:“什麽叫暗中來?”大叫花子道:“太太,你是正人君子嗎,正大光明嗎,老天爺暗中保佑你嗎。”魏太太倒不想這個叫化子還能說出這麽一套話。於是,在身上掏出一張小票子扔給了他們轉身就走了。
她這一陣發脾氣,放開了腳步走,就搶過了洋房的大門。心裏同時想著,這麽一所大樓,必定有後門,既是要避人看見,那就是找著後門進去為妙。她這麽想著,就注意到這洋樓的周圍,是否有橫巷。果然,在去這樓房不到十家鋪麵的所在,發現了一條橫巷子,由這巷子穿過去更有一條小橫街。她看準了方向,在這條小橫街上向回走。她估計著還有十來家門戶,就站住腳打量著形勢。這裏卻是一爿極小的裁縫鋪,由那裁縫鋪上,向前看去,似乎半空裏有一幢洋樓的影子。因為天色已經漆黑了,街上電燈反射到空中的光芒,不怎麽的強烈,那些房屋的影子,也不怎麽的清楚。
她正在出著神,這裁縫店,敞著店門窗戶,在作衣服的案板上,懸下一盞洋鐵圓片兒罩住的電燈泡。在那燈光直照的案板邊,對坐著兩個裁縫,正低頭作衣服。其中一人,偶然抬頭,在強烈的電光下,看到窗戶外一個女人影子,呆呆地站著,倒嚇了一跳。隨著站起來問道:“找哪個?”這本來也是一句普通的問話,可是魏太太正出了神,被人家突然一問,好像自己什麽漏洞被人捉住了似的,也不答話,轉身就走。
她不走人家也不去怎樣的疑心,她走得這樣地快,更是給予人家一種疑心。那裁縫放下針線,飛奔了出來,看昏黃的燈光下,剛走過去個女子,不知窗戶外站的,是不是她,倒不敢冒昧,同時,也怕是主顧,隻有站在店門口屋簷下,再問了一句找哪個?魏太太也省悟過來了,便回頭看了看道:“什麽事大驚小怪,送衣服你們做。”她雖然是解釋著,可是並沒有停住腳,依然繼續地走去。
徑自走著,不覺又走上了大街。她忽然轉了個念頭,丈夫等著去同看電影呢。怎能夠盡管在街上兜圈子?但特意到這裏來了,這洋樓的大門也不進去,那是太放棄機會了。範寶華這寫字間,又不是沒有來過的,進去看看,有什麽要緊。萬一又得著上次那樣的機會,在他抽屜裏再拿走幾十萬元,不但今晚向先生交帳這一關平安地可以過去,也許可以多撈他幾十萬元。
想著,將腳在地麵上一頓,表示了前往的決心,於是抄了一抄大衣領子,徑直地走進那洋樓。樓下那個貿易公司,自然是早已下班了。順著櫃台外的盤梯走向二層樓,也並不曾遇到一個人。站在樓梯口上凝神了一會,覺得心房有點跳動,將手在胸脯上按了一按,自己叮囑了自己道:“怕什麽?這並沒有什麽犯法的事。”同時看看這樓上的夾道,除了一路幾盞電燈亮著,並沒有人影子。遠遠地看那範寶華的寫字間,房門就是微掩著的。雖然是心房有點跳動,卻又不免暗喜一陣。心想,活該,這還是有個很好機會。若是他和那個聽差,全不在屋子裏,房門必是暗鎖了的,縱然有開抽屜的鑰匙,這房門打不開,那也是枉然的。於是故意放重了步子,走著夾道的樓板一陣亂響。到那房門口站定,用手敲著門道:“範先生在這裏嗎?”
連敲了幾遍,又連喊了幾聲,裏麵並沒有人答應。於是手扶了門輕輕向裏推著,伸進頭去看看。雖然屋梁上懸下來的那盞電燈是亮的,可是寫字台上的桌燈,卻沒有光亮,屋子裏空空的,主人不在,工人也不在。魏太太心裏狂喜。想著:天下果然有這樣的巧事,讓人打著如意算盤。這一下子,又可把老範放在抽屜裏的鈔票,給他席卷一空。於是立刻踅身進去,隨手將門掩上。第二個動作,立刻奔向寫字台,彎身去開那有鈔票的抽屜。
果然,拉了一拉抽屜環扣,不能動,還是鎖著的。這個抽屜是旁邊的第二格,上次就是在這裏有了很大的收獲。今天上午在這屋裏,也是親眼看到範寶華將幾十萬元送了進去,然後鎖著的。於是將手皮包放在桌上,伸手到懷裏去,在小衣口袋裏把鑰匙掏出。但鑰匙拿在手上,卻又不去開鎖,再回到房門口,打開房門來,伸頭向夾道看看。
見整條的夾道,還是光亮的電燈照著,空無所有。於是縮身回去,將門關上,關了不算,還把門上的插閂橫插著。關了門之後,看到屋子四周是白漆粉刷,屋頂上懸下來的電燈,照見全屋子雪亮。同時,也就照見她孤零的影子,倒在樓板上。這晝夜不離的影子,誰也不會留意的,這時她回頭看了看影子,好像心裏有點動**,也就聯想到後牆玻璃窗子是對了洋樓外的。自己在屋子裏走動,那就很可能,讓樓下的人會看到樓上的人影。這屋子的電燈開關就在門角落裏。她順手一轉電門子,屋子裏漆黑了。這給予她一種很大的便利,不但不用得去四周探望,而且那怦怦亂跳的心房,也停止不跳了。
過了兩分鍾,這屋子也就有了亮了。這亮不是本屋子裏發生的,乃是後牆的玻璃窗戶,放進來的鄰屋燈光。在那稀微的燈光下,可以看到屋子裏的桌椅陳設。她偏頭聽聽屋子外麵,並沒有什麽響聲,這就放大了膽,走到寫字台邊,摸著那第二個抽屜,伸著鑰匙,向鎖眼裏插了去。她這時發現著自己有點恐慌,那鑰匙隻管在抽屜板上碰著,怎樣也對不準鎖眼,原來她這兩隻手,又在發抖。
她於是蹲下身子去,左手摸著鎖眼,右手把鑰匙插進去,她聽到鎖眼嘎吒一響,鎖是開了。她便拉著抽屜的搭扣,向外拉出來。抽屜是活動了,隻拉出來二三寸,卻拉不動。伸手到裏麵去掏摸著,正是裏麵放著鈔票太多了,抽屜拉不出來。但她的行為到了這時,一切是刻不容緩,也決不能罷休。於是手拉了抽屜搭扣,使勁向外一拉。這抽屜嘩啦一聲響,由裏麵直跳了出來,魏太太雖然不大十分看見,但已覺得抽屜裏麵的票子,有不少已蹦到了樓板上。她趕快地摸索著,全撿起來放到桌子角上。
不想越怕有聲音,越是有聲音,將鈔票捆放下的時候,恰好是將原放的一隻空茶杯子碰倒了,當的一聲,在寫字台上滾著。幸是有文具擋住,還不曾落下地去。
她那顆心,本就是跳著的,這響聲一起,就教她的心房跳得更厲害,而且周身的肌肉,也都隨著在跳動。但她知道這是緊要關頭,決不能耽誤片刻,一麵摸索著,一麵打開皮包,將鈔票向裏麵塞。皮包塞滿了,在抽屜裏摸著整捆的鈔票,向大衣袋裏揣著。大衣上兩個大口袋塞得包鼓鼓的,已不能再揣了,伸手向地麵的抽屜裏摸索時,還有兩捆鈔票。她心想,哪有這樣多的鈔票,黑屋子裏胡亂地揣著,不要把紙卷兒都收起來了吧?借著玻璃窗子外放進來的光,還可以看到寫字台上的桌燈。她摸著拉鏈,將電燈亮著,先看拉開的抽屜,裏麵果然還有兩捆鈔票。再在大衣袋裏掏出成捆的東西來看,還是鈔票。她心裏想著:今天這筆收獲,比上次的還要多,怕不有四五十萬。這真可以說是發個小財。
她一喜之下,將抽屜裏兩捆鈔票,也勉強的塞在大衣袋裏。這也來不及去上好那抽屜了。將裝滿了鈔票的皮包夾在肋下,隨手熄了電燈,打開房門,就向外走。她開這門的時候,表示著鎮定,還是緩緩地將門拉著。自己心裏也就想著:這總算人不知鬼不覺,又撈了……門拉得大半開了,卻有個男子的人影,端端正正在房門口擋住。
她嚇得身子向裏一縮,那人可隨著進來了。他第一個動作是隨手掩上了門,第二個動作,卻把電門子開了,亮著屋頂懸掛的那盞大電燈。魏太太看清楚了,那正是這屋子和鈔票的主人範寶華。他口角上銜著一支香煙,兩手插在西服褲岔袋裏,將背靠了房門,不住地微笑。他的眼光,先注視著那漲得像豬肚子似的皮包。再看撐出身外的魏太太大衣袋。
魏太太的臉都紅破了,呆了兩隻眼睛向他望著,一步步向後退,退得靠住了寫字台。她兩行眼淚,要在眼睛裏流出來但沒有流出,那眼淚水隻在眼眶**漾著。範寶華看了她這份為難的樣子,倒並不見逼,將兩隻肩膀,扛了兩下,臉上還是放出笑容,口角上的煙卷從容地冒著一縷輕煙。
魏太太看這樣子,絕對跑不出去,便抖顫了聲音,先叫了句範先生。他依然微笑著點點頭,看去並無惡意。她於是鞠了個躬道:“範先生,我真對不起你,這事做得太不夠朋友了,不過我也實在是出於不得已。”她一麵說著,一麵抖顫,那大衣袋裏塞不下的一捆鈔票,在寫字台角上一擠,擠出大半截,更由於她過分的抖顫,那捆鈔票,就落在了地板上。魏太太彎腰撿了,放在寫字台上,望了範寶華道:“範先生,你的錢我分文未動,你都收了回去。你放我走吧。我將來報你的大恩大德。”她說著,她要哭,她又不敢,隻是周身發抖,肋下的皮包,也夾不住了,又落在地板上。範寶華將右手取出了嘴裏的紙煙,指著皮包道:“撿起來,有話慢慢說。”
魏太太眼望了他,半蹲著身子,伸手把那皮包拉起。然後打開皮包來,將鈔票捆掏出,要放在桌上,範寶華把紙煙扔到痰盂裏去,搖著手道:“不忙拿出來。我問你,你是不是在朱四奶奶家裏賭輸了,又到我這裏來打主意去塞你的漏洞?”
魏太太手裏捧了皮包,低著頭道:“是的。我是聽你的話,想去贏一筆錢,不想是大大的輸了。”範寶華兩手插在褲子袋裏,走過來兩步,問道:“你輸了多少?”她道:“輸了二十萬。”他哈哈笑道:“怪不得你又要耍我一手。你把你丈夫昨天弄得的一筆錢整個送掉,他白落一個貪汙的名聲了,賭實在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賭錢,這麽一個漂亮的青年太太,何至於來作賊呢?”
魏太太聽到作賊兩個字,一陣心酸,那眼淚再也忍不住,雙雙地由臉腮上直掛下來。範寶華笑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這錢讓你拿出這幢洋房,那錢就是你的了。鈔票上我並沒有作什麽記號,我不敢說你那天衣袋裏皮包裏的錢是我的。現在人贓俱獲,你沒什麽可以狡辯的,你得承認偷了我的錢。”
魏太太流著淚道:“我承認,請你別再說了,你說我作賊,比拿刀子割我的肉還要難受。錢我都還你,請你在我身上搜查吧,除了皮包裏我原來幾千元而外,此外全是你的。你都拿回去吧。”範寶華搖搖頭道:“事情不那樣簡單。這次你偷我的錢,算是還了,上次那三十來萬呢?我捉了你這次,當然我可以把你以往所作的案子清查出來。”
魏太太道:“沒有沒有,我就是這一次。”範寶華將手由褲子袋裏抽出來,環抱在胸前,斜伸了一隻腿站著瞪了眼道:“事到於今,你還要強辯。老實告訴你,我今天當你的麵,把許多鈔票放到抽屜裏去,我就是勾引你上鉤的。不是這樣引你,破不了上次的案子。在你那天晚上由我這裏走出去以後,我打開抽屜來,鈔票不見了,我猜著就是你。也是你作賊外行,你在我抽屜裏扔下了一條手絹。你就明明白白告訴我,偷了我的錢了。”
魏太太聽說,收住了眼淚,望著他道:“那麽,你叫我到朱四奶奶家去賭錢,你是有意讓我去輸錢的?”範寶華道:“有那麽一點。但是我沒有料到你一定會輸。我是想著,你不輸的話,今天雖不會來偷我的錢,但是你有了我的鑰匙,一定常來光顧的。我知道我的鑰匙,是在賭場上讓你偷去了。不料下午羅太太來還我的錢,說你輸得一塌糊塗,我就猜著你一定會來。我告訴你,我沒有走遠,就在對門一間屋子裏,靜守著你呢。我那個聽差,在樓下小門房裏,布下了第一道監視哨,你這架轟炸機,第一次經過這大門口的時候,他就放了警報。你進了大門以後,他就悄悄地來通知了我。你……”
魏太太聽著這話,恍然大悟。她就伏在沙發上嗚嗚地哭起來。範寶華顛著那條伸出來的腿,撲哧一聲笑了。因道:“不要哭,哭也不能挽回你的錯誤。你也是賊星並不高照,我今天撒下釣魚鉤子,今天你偏偏地大輸之下,上了我的釣鉤。”
魏太太坐了起來,將大衣袋裏,皮包裏的鈔票,陸續拿出,也都放在沙發上,臉上流著眼淚,一麵埋怨著道:“好吧,算我上了你的鉤,你去叫警察吧。”範寶華在衣袋裏掏出賽銀扁平煙盒子來,將蓋打開,伸到魏太太麵前,笑道:“定一定神,魏太太來一支煙吧。”說時,滿麵露著笑容。她將身子一扭,板著臉道:“你太殘忍一點,你像那老貓捉著耗子一樣,先不吃它,拿爪子撥弄撥弄,放到一邊,讓它死不去,活不得。”
範寶華哈哈笑了。自取著一支煙卷,放到嘴裏,把煙盒放到袋裏去,將打火機掏出來,打著了火,舉得高高的,將煙支點著,他噴著煙,將打火機蓋了,向空中一拋,然後接住,放到衣袋裏去,站在她麵隙道:“我太殘忍?你以為我失去幾十萬元,讓你走了,那才是不殘忍?”魏太太掏出手絹來擦著眼淚道:“今天的錢,全在這裏,你收回去就是。上次的錢,我也不必否認,是我拿了,將來讓我陸續還你吧。”範寶華道:“還我?你出了我這房門,我有什麽憑據說你偷了我的錢?你反咬我一口,我還得賠償你名譽上的損失呢。”魏太太道:“那麽我寫張字據給你。”範寶華笑道:“你肯寫作賊偷了我兩回?”
魏太太哇的一聲又哭了,顫著聲音道:“你老說這個怕聽的名詞,我是知識婦女,我受不了。”說畢又伏在沙發上哭了。範寶華兩手又插到褲子袋裏,繞了寫字台踱著步子,自言自語道:“既然作了這不名譽的事,還想顧全名譽,便宜都讓你一人占了。”魏太太突然站起來道:“你不必拿我開玩笑,你去叫警察吧,快刀殺人,死也無怨。”範寶華已繞到寫字台那一角,隔了寫字台,用手指著她道:“你兩次叫我報警察了。我真叫了警察,你拿什麽臉麵去見你的丈夫,去見你的親戚朋友?以後,你還能在重慶社會上露麵?”
魏太太聽了這話,擦著淚痕,默然地站著,突然向門邊一撲,手拉門轉扭就想開門。不知道這門是幾時上了暗鎖,已是開不開了。範寶華笑道:“耗子已經關在鐵絲籠子裏,除了我自動地放了你出去,你跑不了的。我這門外,埋藏了伏兵,不會讓你逃走掉的。”
魏太太手扶了門扭,將身子倒在門上,嗚咽著道:“你把我關在屋子裏,打算怎麽辦?報警又不報警,放又不放我。”範寶華道:“你坐下,我慢慢地和你談條件。談好了條件,我自然放你走。我把你關在這裏,有什麽用,你能在天花板下麵變出錢來還我嗎?”
魏太太又扭了兩下門扭,果然是不能動,這就坐在沙發上,望了他道:“有什麽條件,你就說吧。”範寶華益發將桌燈亮起,把抽屜關好,然後坐在寫字台椅上,身子靠了椅子背,望著她笑道:“條件嗎?那很優厚的。我先表示,我同情於你,先說關於你那一方麵的,當然上次和今天這次的事我一筆勾銷,決不提起。第二,今天你輸了二十五萬元,對丈夫是無法交帳,我可以再送你二十萬元,讓你去補償那個大窟窿。第三,我對著電燈起誓,對於你這兩次到我寫字間裏來的事情,我絕對保守秘密,如漏出一個字,我會讓雷火打死。”
魏太太聽到他說出這樣好的條件,就把眼淚收了。同時,臉上也就現出了輕鬆的顏色,因點點頭道:“那我太感謝你了。隻要範先生肯顧全我的顏麵,不和我計較,我就當改過自新,感激不盡。我怎麽還好意思要你送我那樣多的錢呢?”範寶華微笑道:“我想你是很需要這二十多萬元的吧?假如你不需要這二十多萬元,今晚上何必又來冒這個險?我想,你今晚上沒有二十萬元現鈔交給你們魏先生的話,恐怕有一場很大的是非吧?”
魏太太兩手盤弄著大衣的紐扣,低了頭搖搖頭道:“那有什麽法子呢?”範寶華道:“你能免掉這場是非,那不更好嗎?”魏太太道:“當然是好。可是我做了這樣對不住你的事,你不見怪我,已是仁至義盡了,我怎好再接受你的巨款?”
範寶華且不答她的話,又擦了一支煙吸著,兩眼直射到她的臉上,約莫有四五分鍾。魏太太也隻是低頭盤弄大衣紐扣,又偷眼看看那關著的門,默然不語。
範寶華望了她道:“我想你不但今天需要款子,以後需要款子的日子還多著吧?你在我手上犯了案,你的前途,就把握在我手心裏。我剛才說了許多條件,都是有利於你的,天下哪有這樣對付小偷的?當然我有點貪圖。我索性告訴你,以後我可以多多給你花錢。隻要你依允我一件事,你也知道我買金子發了一點小財,這話不會是空頭支票。在這屋子裏,現在有兩條路任你選擇。你還是和我決裂,讓我去喊警察呢?還是接受優厚的條件,和我作好朋友呢?幹脆,不光是二十五萬,今天你所拿的鈔票,都讓你拿走。這對你不是很優厚嗎?現在限你五分鍾,答複我的話。否則我們就決裂了。”魏太太聽了,心裏亂跳,隻是低了頭盤弄大衣紐扣。
第四回心病
魏太太田佩芝是個有虛榮心的女人,是個貪享受而得不著的女人,是個抗戰夫人,是個高中不曾畢業的學生,是個不滿意丈夫的少婦,是個好賭不擇場合的女角。這一些身份,影響到她的意誌上,那是極不安定的。現在被一個國難商人,當場捉到了她偷錢,她若不屈服,就得以一個被捕小偷的身份,押到警察局去,而屈服了,是有許多優厚條件可以獲得的。範寶華叫她選擇一條路走,她把握著現實,她肯上警察局嗎?範寶華寫字間的房門,始終不肯在她答複以前打開,她也沒有那膽量,在樓窗戶裏跳出去。
在一小時的緊張交涉狀態下,她得到了自由,坐在沙發上,靠了椅子背,手理著耳朵邊的亂發,向同坐的屋子主人道:“現在可以放我回去了。我家裏那一位還等了我去看電影呢。”範寶華握了她另一隻手,笑道:“當然放你走。不過我明天請你吃午飯的話,你還沒有答應我。”魏太太道:“你何必這樣急!我現在心裏亂得很,不能預料明天上午是不是能起得來。”
範寶華摸摸她胸口,又拍拍她肩膀,笑道:“不要怕,沒關係。你以往在外麵賭錢,不也是常常深夜回去嗎?上午你不能來,就是吃晚飯吧。我家裏的老媽子,下江菜做得很好,不是我特約朋友,沒有人到我家裏去找我的。”魏太太已站了起來。穿起搭在沙發靠上的大衣。範寶華就把桌上的票子清理一下,挑著票額大,捆數小的,塞進她的大衣袋裏。還笑著問道:“你那皮包裏還放得下嗎?”魏太太看看寫字台上,隻有三四捆小數鈔票了,便笑道:“行了行了,我上了你這樣一個大當,就為的是這點錢嗎?隻要你說的話算話,我心裏就安慰些。”
範寶華握了她的手道:“我絕對算話。你明天中午來,中午我把鐲子交給你,晚上來,我晚上交給你。不過我得聲明,現在最重的金鐲子,隻有一兩四五錢,再重可得定做。”魏太太道:“太重了也不好看,當然是一兩多的。你要明白,我並非貪圖你什麽。自認識你以來,根本你待我不錯,我很把你當個朋友,不想這點好意倒反是害了我自己,結果是讓你下了毒手,我上了金釣鉤。”
範寶華笑道:“不要說這話了。我也用心良苦呀。話又說回來了,唯其是我這樣做法,才是真愛你啊。”魏太太瞅了他一眼道:“真愛我?望後看吧。希望你不過河拆橋就好。放我走吧。”
範寶華對她臉上看看,笑道:“你那口紅不大好,明天我買兩支法國貨送你。又香又紅。”魏太太道:“有話明天再說吧。我該走了。”範寶華道:“你明天是上午來呢?還是下午來呢?我好預備菜。”魏太太道:“還是上午吧。晚上,我們那一位回家了。”
範寶華又糾纏了一會,這才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掏出褲袋裏的鑰匙開著房門。魏太太趕快抽開了他的手,走出房門去。範寶華在後麵跟著。到了樓梯門,遇到了同寓的幾個人上樓,魏太太立刻端正了麵孔,回轉身來向主人一鞠躬道:“範先生不必客氣,請回吧。”說畢,很快地走下樓去。
她走出了這洋樓,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麽東西似的,站著凝神想了一想,可又沒有失落什麽。正好有輛幹淨的人力車,慢慢兒地在麵前經過,她叫了一聲車子,便走過去。車夫還扶著車把,不曾放下,她告訴了他地點,立刻塞了三千元在他手上。車夫很知足,放下車把,讓她坐上,並無二句話,拉著她走了。
她坐在車上,好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向後倒在車座上。頭垂在胸前,兩手插在大衣袋裏,覺得有無數的念頭,在腦中穿梭來去,自己也不知還要跟著哪個念頭想下去才對。忽然一抬頭,卻見燈火通明,街上行人如織,這正是重慶最熱鬧的市中心區精神堡壘。街兩旁的店鋪,敞開了大門,正應付著熱鬧的夜市。她想起是為什麽出門來的了,踢著車踏板道:“到了到了。”車夫道:“到了?還走不到一半的路呢。”魏太太道:“你別管,讓我下來就是。”車夫自是樂得這樣做,於是就放下車把了。
魏太太下了車子,先到糖果店裏買了幾千元糖果點心,又到茶葉店裏買了兩瓶茶葉,最後還到醬肉店裏買了兩大包鹵菜,手上實在是不能提拿了,又二次雇了車子回家。
自己原是一路地自想著,必須極力鎮定,可是到了家門口,那心房就跳得衣服的胸襟都有些震動,兩片臉腮,也不知受著什麽刺激,隻管發起熱來。她在那冷酒店門口,站著定了一定神,然後把買的東西,連抱帶提,向屋子裏送了去。魏端本那間一當幾用的屋子裏,電燈還亮著哩。她伸頭看看,見丈夫正端坐在方桌子邊低頭寫字,桌子上正還放著一疊信封和信紙呢。
魏太太在門外就笑道:“真是對不起,回來得太晚了,看電影是來不及了,明天我再奉請吧。”魏端本看了一看,笑道:“我就知道,你出去了,未必馬上就能回來。”魏太太先把大小紙包,都放在桌上,然後在衣袋裏掏出一盒重慶最有名的華福牌紙煙,放到他麵前,笑道:“太辛苦了,慰勞慰勞你。”魏端本笑道:“買這樣好的煙慰勞我?”魏太太笑道:“偶然一次也算不了什麽,隻要我以後少賭幾場,買煙的錢要得了多少?”魏端本望了她笑道:“你居然肯說這話,難得難得。”魏太太笑道:“我也不是小孩子,這樣極淺近的道理也不懂得嗎?”說著,將一包糖果打開,挑了一粒糖果塞到丈夫的嘴裏。
魏端本在她走近的時候,就看清楚了,大衣口袋包鼓鼓的,有一捆鈔票角露出來,因笑道:“怪不得你這樣高興,你弄了一筆外來財喜了。”魏太太回到屋子裏,對丈夫一陣敷衍,本來就覺得精神安定多了。聽了這句話,不覺臉上又是一陣紅潮湧起來。望了他道:“我有什麽外來財喜呢?偷米的,打野雞來的?”
魏端本笑道:“言重言重!平常一句笑話,你又著急了。”他索性放下了筆,對太太望著。魏太太臉上略帶了三分怒色,因道:“看你說話,不管言語輕重。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魏端本笑道:“我看你很高興,衣袋錢又塞滿了。我猜你是贏了一筆。”魏太太道:“我出去不多大一會兒,這就能贏上一大筆錢嗎?”魏端本伸手到她大衣袋裏一掏,就掏出一捆鈔票來。笑道:“這不是錢?不是大批的錢?”說著,又在大衣袋裏再掏一下,掏出來又是一捆。
魏太太道:“錢是不少,根本是你的。你那二十萬元,讓人家借去了。說了隻借一天,我就瞞著你,竟自作主借給他了。到了晚上,還沒有送還,我急得了不得,就把款子自行取回來。”魏端本道:“二十萬元,沒有這樣大的堆頭呀。你看,你大衣兩個口袋,都讓鈔票脹滿了。”魏太太道:“也許多一點,這還是你的錢,不過在我手上經過一次,又借出去,在人家手上經過一次,最後還是回來了。你要調查這些款子的來源,幹脆,我就全告訴你吧。”魏先生看太太這神氣,又有了幾分不高興。這就立刻笑道:“你就是這樣不分好歹,把好意來問你話,你也囉唆一陣。”
魏太太是向來不受先生指摘的,聽了這話,臉色不免沉下來,單獨地拿了皮包,走回臥室去。她首先的一件事,自然是把大衣袋裏的鈔票送到箱子裏去,其次,把皮包裏的鈔票,也騰挪出一部分來。這事作完了,她脫了大衣,坐到床沿上有點兒發呆。丈夫交來的二十萬元,自己算是理直氣壯地交代了事。可是在另一方麵,給予丈夫的損失,那就更大了。她有了這樣一點感想,就聯係著把魏端本相待的情形仔細地分析了一下。覺得他的弱點,究竟不多,轉而論到他的優點,可以說生命財產,可全為了太太而犧牲的。
想了一陣,自己複又走到隔壁屋子裏去。這時魏端本還繼續地在桌子上寫信,魏太太悄悄地走到桌子邊站住,見魏先生始終在寫信,也不去驚動他。約莫是四五分鍾,她才帶了笑容,從從容容地低聲問道:“端本,你要吃點什麽東西嗎?”他道:“你去休息吧,我不想吃什麽。”魏太太將買的那包鹵菜打開放在桌子角上。
魏端本聳著鼻子嗅了兩下,抬起眼皮,看到了這包鹵菜,微笑道:“買了這樣多的好菜?”魏太太笑道:“我想著,你這次給那姓範的拉成生意,得了二十萬的傭金,雖然為數不多,究竟是一筆意外的財喜。你應該享受享受。”魏端本聽了她的話,又看鹵菜,不覺食欲大動,這就將兩個指頭,鉗了一塊叉燒肉,送到嘴裏去咀嚼著,點了兩點頭。魏太太笑道:“不錯嗎?我們根本就住在冷酒店後麵,喝酒是非常方便,我去打四兩酒吧。”魏先生還要攔著,夫人可是轉身出去了。
過了一會,她左手端了一茶杯白酒,右手拿了一雙筷子,同放到桌子上。恰好是魏先生的信已寫完了,便接過筷子夾了一點鹵菜吃,笑道:“為什麽隻拿一雙筷子來?”魏太太道:“我不餓,你喝吧。我陪著你吧。”說著搬了個方凳子在橫頭坐下。
魏端本喝著酒吃菜,向太太笑道:“我在這裏又吃又喝,你坐在旁邊幹瞧著,這不大平等吧?”魏太太笑道:“這有什麽平等不平等,又不是你不許我吃,關自己不肯吃。再說,你天天去辦公,我可出去賭錢,這又是什麽待遇呢?”
魏端本手扶了酒杯子,偏了臉向太太望著,見她右手拐撐在桌沿上,手掌向上,托住了自己的臉腮,而臉腮上卻是紅紅的,尤其是那兩隻眼睛的上眼皮,滯澀得失去正常的態度,隻管要向下垂下來。便笑問道:“怎麽著,我剛喝酒,你那方麵就醉了嗎,你為什麽臉腮上這樣的紅?你看,連耳朵根子都紅了。”說著,放下筷子,將手摸了摸她的臉腮。果然,臉腮熱熱的像發燒似的。
魏太太皺了兩皺眉頭道:“我恐怕是受了感冒了,身上隻管發麻冷。”魏先生道:“那麽,你就去睡覺吧。”她依然將手托了臉腮,望了丈夫道:“你還在工作呢,我就去睡覺,似乎不大妥吧。”魏先生笑道:“你一和我客氣起來,就太客氣了。”她笑道:“我隻要不賭錢,心裏未嚐不是清清楚楚的,從今以後我決計戒賭了。我們夫妻感情是很好的,總是因為我困在賭場上,沒有工夫管理家務,以致你不滿意,為了賭博喪失家庭樂趣,那太不合算。”
魏端本不覺放下杯筷,肅然起敬地站起來。因望了她笑道:“佩芝,你有了這樣感想,那太好了,那是我終身的幸福。”說著兩手一拍。說完了,還是對她臉上注視著,一方麵沉吟著道:“佩芝,你怎麽突然變好了,新受了什麽刺激嗎?”魏太太這才抬起頭來,連連的搖著道:“沒有沒有,我是看到你辛苦過分,未免受著感動。”魏端本道:“這自然也很可能。不過我工作辛苦,也不是自今日開始呀。”魏太太沉著臉道:“那就太難了。我和你表示同情,你倒又疑心起來了。”
魏端本拱拱拳頭道:“不,不,我因對於你這一說,有些喜出望外。你去休息吧。”說著,便伸著兩手來攙扶她。她也順著這勢子站起來,反過左手臂,勾住了丈夫的頸脖子。將頭向後仰著,靠在丈夫肩上,斜了眼望著他道:“你還工作到什麽時候才休息呢?”他拍著太太的肩膀道:“你安靜著去休息吧。喝完了這點兒酒,我就來陪你。”魏太太將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撞了兩下,笑道:“可別喝醉了。”說畢,離開丈夫,立刻走回臥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