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吃過飯,再回到辦公室裏,這時已七點半鍾了。坐定後,金子平首先笑道:“剛才吃飯的時候,大家協議好了;再進一層,就是抽兩天工夫上天津逛這麽一趟了。”楊露珠坐在沙發上,兩手抱著一條大腿,歎道:“我倒無所謂,從簡就從簡吧。可是我的母親,她那裏是通不過的,這要一個會說話的去疏通才好。”金子平笑著一伸手,拍了拍劉伯同的肩膀道:“現成的會說話的女婿在此。”說時,收起了笑容,又放出正經的樣子來道:“楊小姐,你心裏一定明白,這時你是賽馬跑贏了,你不把銀盾搶著到手,還談個什麽從權不從權?假使你還不答應,在家兄當麵,我放肆一點,現在正要動手去搶銀盾的,是不是大有其人哩!”金子原笑道:“沒有的話,沒有的話!”他坐在辦公室桌邊,兩手推著桌子。楊露珠經金子平再三說著,自己的心裏已經活動了。看看金子原又竭力隱瞞,就故意笑道:“大概還沒有吧?你自己說說看。”她坐在寫字台對麵,伸著腳將金子原的大腿碰了兩下。金子原笑道:“要我自己說嗎?那就是沒有。”
事情巧得很,金子原話沒說完,電話卻來了。那電話鈴隻是響,楊露珠對電話機望著。金子原道:“你接一接吧。”楊露珠隻好把電話機子拿起,“喂”了一聲,那電話機子裏問道:“你是金公館嗎?請金專員說話,我是陶花朝。”楊露珠答道:“專員現在屋裏,我去喊他。”她用一隻手按住電話機說話的地方,向金子原笑道:“陶花朝打來的電話。”金子原道:“你幹嗎說我在家?這家夥不說真話。而且身份……。”楊露珠聽了,心裏當然又痛快了一陣,但在臉上依然平和。向金子原道:“你接一接電話吧!說話千萬要客氣一點。”金子原隻好去接電話,笑道:“客氣一點,可是那是要搶你位子的人。”楊露珠笑著低聲道:“接電話吧!專員,客氣一點!”金子原笑著,把聽筒接過。隻聽他說道:“我就是……不能來,因為接到兩封公事。……你不用等我……這裏有你的……。”楊露珠把手一伸,亂搖一陣,輕聲道:“不能說,不能說呀!”金子原含笑道:“也許明天能見著麵吧?見了麵再談。……什麽時候在家嗎?……好吧,我明天等你。”他也不管對方說完沒說完,就把耳機掛起來了。然後笑著對楊露珠道:“你現在變得越發大方了,要我盡管客氣一點。你要知道……”楊露珠笑道:“沒有的話,沒有的話!”她學著金子原那一股子不肯承認有外遇的樣子,兩手扶著桌子用力向外推。引得滿屋子人都笑了。
次日九點鍾,金子原和楊露珠在屋裏閑坐,金子原道:“我真該打。這三天被陶花朝一耽誤,李香絮那一封信還沒有送給她,今天派人送給她吧。可是你雖然不說什麽,怕你心裏不好受吧?”楊露珠道:“沒有的話,過幾天我就正式是你的。”說著,正色道:“我的事,全依著你,你看應當哪一天我們同上天津?”金子原道:“哪一天都可以去。不過,我想等老二回了重慶,我們一點事沒有了,然後才去,心裏格外著實些。”楊露珠道:“這也可以。不過日子不要隔得太久,因為我……”說到這裏,自己不願往下說,隻伏在金子原的桌子對麵,將衣襟上掛的自來水筆取下來,看著麵前有空白信紙,便順了過來,在上麵寫了“一個多月,一個多月”,寫了好幾處。金子原在對麵看著,問道:“什麽,你懷孕了?”楊露珠把自來水筆丟在一邊,兩手折了信紙,有氣無力地道:“這多糟糕!”金子原道:“你怎樣不早說?”楊露珠道:“早怎麽知道呀?這幾日才知道。”金子原笑道:“這事情,實在太好了。我向來沒有兒女,這一回有了兒女,你的天下,更坐穩了。”楊露珠笑道:“所以我說不怕。”金子原正想說出哪一天上天津,卻聽到皮鞋聲響,看時,卻是陶花朝、李香絮兩個人同來。楊露珠並不作聲,隻是抿嘴微笑。
二人走進外麵客廳,金子原走出來說道:“我算你二位今天該來了,尤其是陶小姐。”陶花朝道:“真的,昨晚上約專員,專員就不得空。”金子原含笑,讓兩個人脫下大衣,然後坐下。隻見這李香絮穿了一件嶄新的藍布長褂子,足下穿著一雙紫色皮鞋,宛然是一副學生樣子,便道:“李小姐,這份裝束很好。”李香絮不知道答複什麽,就向金子原一笑。這時,楊露珠出來了,見過了禮。她手上拿著一封信,笑道:“現在我們聘請李小姐當顧問,信在這裏。另外這個月薪水,我也拿來了。以後,每月在出納手上拿。”說著話時,她又從身上摸出一個紙包,同那封信一齊交給李香絮。李香絮長這麽大,不知錢是怎樣掙的,現在錢和信全拿在手上,自己卻在這裏疑心,錢是這樣容易掙的嗎?當然,這裏有些手續,陶花朝已經告訴她了。她立刻向金子原三鞠躬,口裏連說“謝謝”。金子原笑道:“這也用不著謝,以後見麵的日子多,看看誰謝誰吧?”楊露珠聽著,隻覺這位專員,又在李香絮身上打主意。本來金子原把顧問給二人充當,也是打主意之一。可是何必這樣忙呢?這位專員專是打金子、女子的主意,真是難以伺候。陶花朝也站起來,說道:“這話說得不錯,以後見麵的日子還長呢。”金子原道:“昨天我不是接到兩份公事嗎?這公事與陶小姐也有份,我拿給你看看。”說著,他走進房去,拿了一個扁扁的紙包出來,笑道:“小姐,你看看。”說著,就把紙包遞給陶花朝。她接過紙包來,上麵寫著陶小姐密啟。摸摸紙包的裏麵,硬幫幫的。自己便拿著紙包,走到沙發後麵去,趕快將紙包口子拆開。抽出東西來一看,原來是自己演話劇時候拍的。一張照片,這很不算什麽。不過裏麵還有一張小的,急忙也抽出來一看,這不由得自己臉上紅了一陣。這是她充當舞女的時候,在一家外國人開的照相館照的。當時自己雖然很勉強,但事後想起,管它那些,隻要掙到錢就得了。不想事隔兩三年,這照片依然存在。這多難為情!要是等專員說破,那就不好辦了。始而羞,繼而急,到後來就忍不住心中難過,幾顆眼淚,由眼角裏直落下來。但這是哭不得的,一哭大家都就知道了。這隻有賴,說這是別人假冒她做的。於是將兩張照片依然包好,掏出口袋裏手絹擦著眼淚。很久的時候,才恢複了本來麵目。於是手裏拿著紙包,慢慢地抽身轉來,望了金子原一笑。
這時金子原已和李香絮談了很久的話,陶花朝雖然對他一笑,但是眼角眉毛尖上,依然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因道:“這種公事,看了就算了,不要再提它了。”陶花朝慢慢地走了過來,笑道:“這是以前那些不相幹的人造的謠,他們把我的小照……”這以下的話不大好接,因為在相片上,也有把頭部割取下來,拚上別人一個身子,湊成另外一個人的。但是一來花朝不懂,二來真是花朝自己照的,所以她說是假的,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金子原笑道:“假的就假的吧,我把這封信給你,可以知道我取的是個什麽態度了。以後你還是充當顧問。”陶花朝向前走了兩步,向金子原深深地點個頭。金子原笑道:“坐下吧,在我這裏吃午飯。李小姐為人實在好,對人總是一笑,這真合了俗話說的甜蜜蜜的。”李香絮坐在對麵一張沙發上,旁邊是楊露珠;金子原坐在正中沙發上。她聽了這樣一說,笑著將身子一扭,靠著楊露珠這邊,對她說道:“我不會說話,楊小姐,我真是甜蜜蜜的嗎?”楊露珠雖是對金子原一味順從,可是心裏總是醋勁很大的。金子原對陶花朝前幾天也有一番迷戀,但現在似乎過去了,但是又來了一位李香絮,這該如何是好?自己盤算了一下,覺得對付李香絮,還是比較容易些,因笑道:“我倒有個辦法,覺得還好。李小姐就拜我們專員做兄長,自己算是個小妹妹吧。”李香絮還沒有答言,這裏金子原聽著,連忙站起來拍手道:“太妙了,太妙了!我要辦一桌酒席來慶祝這件事。”李香絮是她爸爸叫來聯絡的。楊小姐這樣一提,心裏默念,隻有拜乾爹乾媽的,哪裏聽到過拜乾哥哥的?可是金專員對此,很感到趣味。而且認一個專員當兄長,這當然是體麵事,就笑道:“這不敢當。”楊露珠笑道:“這何必說客氣話!專員,這個妹妹認定了。你要辦酒席,是哪一天?”金子原道:“這何必問哪一天,就是今天,你願意哪一家酒館子?”他說這話,就含笑望著李香絮。
李香絮在這個時候,不知道怎樣是好,隻有對楊露珠微笑,一麵對金子原輕聲說道:“不必了,我不曾請金專員,怎好叨擾金專員!”金子原道:“談不到什麽叨擾,就是擾也應該的。”楊露珠心想,這樣一句話,也不過取笑而已,誰知他倒真要請客。當時心裏又估計了一陣,才道:“這酒席,真的要到館子裏辦,恐怕外麵傳出去,不太好。我看還是叫自己廚師傅做,倒便當一點。你盡管叫他們辦得豐盛一些,都不要緊。”金子原一聽楊露珠的話是對的。不然,一個接收專員,大擺筵席慶祝收了一個乾妹子,雖然不一定被政界曉得,如果萬一傳出去,的確有點不好。想了一想,便道:“那也好。今天中午已經來不及了,便是請吃晚飯吧。回頭我通知伯同,是我們這裏辦事的都請。”李香絮聽了金子原的言語,簡直確定要辦了,自己就把身子歪了一歪,向楊露珠道:“好姐姐,這件事,我怎麽辦?”楊露珠看她,真個沒有了主意,這顯得這個小人很可憐,便低聲說道:“這沒什麽,我會照應你,你跟我來。”說著,就站了起來。一隻手將李香絮一拉,點頭道:“你隨我來呀。”李香絮被她這一拉,也就慢慢站了起來。楊露珠道:“你站過來,對哥哥行禮,叫聲哥哥。”李香絮站是站過來了,叫她行禮,她也隻好對著上麵,鞠了三個躬,可是要她叫聲“哥哥”,卻沒有這樣大的勇氣。好在金子原站在上麵,受了三鞠躬,當然也點頭回禮。她有沒有叫,自己卻未聽到,隻是說道:“好,好!我有一個好妹妹了!”楊露珠笑道:“這是長兄,還有一個二兄,我叫來你見一見。”說著便按著壁上電鈴,杏子進來了。楊露珠道:“你請二爺來。”杏子答應著去了。李香絮自己本來沒有什麽主意,隻是站著微笑。陶花朝在一邊看到,一時不能插下語言,看到大家含笑,沒有話說,便開口道:“我給專員道喜吧!”楊露珠笑道:“還有一個禮沒有行完哩。”
大家正等著,金子平來了。金子平望著金子原問道:“什麽事?”楊露珠把身子往上一抬,手裏牽著李香絮,笑道:“我要給二爺道喜。這是李香絮小姐,就是專員新收的一位妹妹。剛才小妹對大哥已行過了禮,這要對二哥行禮。二爺,請你往裏站。”這金子平也是專在女子身上搞花樣的,現在看楊小姐的態度,料定分明是她弄的把戲,便笑道:“很好,叫一聲就是了。”楊露珠道:“大禮不可少。”金子平就移上兩步,楊露珠用手一拉,李香絮就站著三鞠躬。楊露珠剛要拉李小姐坐下,金子平道:“李小姐你行過兩個禮吧!另外還有一個禮。”李香絮站著在左右看看。金子平指著楊小姐道:“這個是你未來的大嫂,你不該見禮嗎?”李香絮聽了,覺得心裏一喜,便向楊露珠道:“楊小姐,這話是真的嗎?”金子平笑道:“你太老實,這未來的大嫂,也可以亂說的嗎?”李香絮笑道:“那我真要見一見禮。”楊露珠的身份,家裏人已經很明白了,所以也不避嫌疑,笑道:“得了,叫叫就算了。”李香絮就站著行了三個鞠躬禮。楊露珠也笑嘻嘻地回禮。
這一下,陶花朝心裏著實生氣。原來他兩個人已經定了婚。自己用盡了手段,雖然得了不少的錢,但畢竟撲了個空。不過金子原究竟還算不錯,把自己那種見不得人的照片,居然退還了。自己坐在一邊想著,臉上卻暈紅了幾陣。楊露珠自然看到了,心中暗喜,心想我又戰勝一個了,便道:“我也該道喜呀。”說著向金子原、金子平道喜。陶花朝也就跟著道喜。金子原笑道:“喜是道過了,我還沒拿什麽見畫禮呢?露珠,你去把廚師傅找來,辦得豐豐盛盛五桌席,今晚上大家在此樂上一樂。我去找點東西,給妹妹做見麵禮。”說著,就跑進房去,先開了一張支票,約莫值五兩金子的錢數。回頭又在箱子裏翻到兩隻玉魚,約有兩寸大小。魚翅上麵,還套了兩根紅絲線。他很高興地拿了出去,見了李香絮,便走近一步,先將支票交給她,說道:“這一點小意思,妹妹可以拿去做衣服,或者買些化妝品。另外,這裏有兩隻玉魚,據說是明朝的東西,掛在身上,聽聽那窸窸窣窣的響聲吧。”說畢,把玉魚也交出來了。李香絮看著那玉魚,說是古董,就算是古董吧。至於這樣數目的支票,她卻真沒有想到。於是兩手接著玉魚和支票,向金子原又來一個鞠躬,笑道:“這真謝謝你了。”
一會兒工夫,楊露珠由外麵進來,笑道:“從張丕誠起,一直到廚房裏,他們都要進來為專員道喜,還要看看新收的妹妹。”金子原笑道:“道喜可以不必了,看看新收的妹妹,這倒要得。”李香絮笑道:“喲!這可使不得!我又沒穿什麽衣服,又不會說話。”楊露珠道:“就是這樣見人,藍布大衫,幹幹淨淨,正是大學生的派頭。至於不會說話,又來這麽一句,貧得很!”金子原笑道:“不會說話好,我是喜歡不會說話的。”這裏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外麵道:“恭喜恭喜!專員收這樣一個好妹妹!”隨著說話的聲音,隻見張丕誠掀了門簾子進來。進來之後,先對金子原一鞠躬。回頭見了李香絮,便笑道:“小姐,你真有福氣,現在是我們的上司的妹妹了。”李香絮笑道:“謝謝你!”張丕誠道:“怎麽謝謝我呢?”其實李香絮說謝謝他,也自有她的理由。她不是佟北湖勾通張丕誠,介紹她和陶花朝前來的嗎?如今一帆風順,做了金子原的妹妹,這還不應當謝謝介紹人嗎?可是她沒有法子把心情說出來。金子原生怕李香絮不好意思,立刻伸手道:“請坐請坐,李小姐謝謝你,因為你有見麵禮呢!”張丕誠道:“見麵禮,當然是有的。不過我們專員的見麵禮,一定很重的,恐怕我們拿出來,會貽笑大方的呀!”這樣說著,才把“謝謝你”一句話帶過。那楊露珠牽著李香絮一隻手同坐,笑道:“如今你就是我的妹子了。說到見麵禮,那一對玉魚,是非常好的古董,你要仔細賞玩。你哥哥將來還會替你選姑爺呢。”李香絮笑道:“你別給我開玩笑,我是……。”楊露珠連忙接著道:“我是不會說話的。”金子原哈哈一笑,其餘的人也都跟著哈哈大笑。陶花朝看到李香絮這番得意,同時楊露珠又以金子原未來的夫人自居,心裏頗不好過。但是金子原是一隻肥豬,今天不可得罪他,慢慢的肥肉裏頭也可以搞兩塊呢。因之她站在李香絮旁邊,笑道:“你這種態度最好,金專員就是喜歡這種人呢。我都應該和李小姐常在一塊,學習學習。”李香絮也隻是一笑。
正好劉伯同來了,當然又是一番道喜。隨後,各房間裏的人也來了,甚至如司機、勤務也都來了。金子原倒甚為歡喜,便向楊露珠道:“快開午飯了,廚房裏還有什麽菜嗎?”楊露珠笑道:“這點事,不用專員煩心,我都安排好了。妹妹,你就在這裏吃午飯,不用回去了。”李香絮道:“我應當回去一下才妥當。”楊露珠道:“我曉得,回去把這些事告訴父母。有給你的信,還有一對玉魚等,一起交給媽媽。再就是換了衣服,坐了車子回來。到了晚上,這裏滿堂賓客,都等著看我這花枝招展的新妹妹呢。你說,我猜得對不對?”李香絮笑道:“猜得倒是對。”楊露珠道:“這裏吃過飯,隨便派人到你府上去送個信,有的是車子,一會兒就到,這還費什麽心?至於衣服,隻要你這位專員哥哥,打電話向各公司一問,有合適的沒有,有就送來。不用說你這位哥哥,就是我——”說著,右手伸出一個食指,指著自己鼻子道:“小小的東,我也墊得起。”這句話,最讓李香絮滿意,她有了這樣一個嫂嫂,比得了那個顧問,還要親切,因笑道:“這不好吧,又要楊小姐花錢。”正好金子原去接電話,楊露珠看看沙發前後,正沒有人,便笑道:“這算什麽?你記著,隻要你認定了,是金子原的妹妹,包你好處還多著呢!”李香絮道:“我叫一聲姐姐吧,你的話,我一定記住。”楊露珠拉著她的手道:“好的,你要衣服,我去替你辦。”說著話,果真去打電話了。楊露珠此一行動,劉拍同有些敏感,知道李香絮拜金子原做兄長,這裏很有點意思,便趕快打電話回家,告訴太太買些什麽。劉伯同這樣一做,當然張丕誠知道了,也就去辦了。陶花朝看在眼裏,也不肯示弱,她立刻上街,買了一份衣料回來。金子原最喜歡熱鬧,見到這些人隻管買東西,極為滿意。這樣一來,道喜的人,就都送了禮了。
吃午飯,那是金公館的便餐,這裏也用不著細述。午飯以後,公司裏拿來了十多件衣服,還有七八件皮大衣,向金公館門房一送,門房就把這些衣服又向內客廳一送。楊露珠看到東西,就拉著李香絮,笑道:“這些衣服,隨便挑上幾件吧。這皮大衣,是二爺送的。這旗袍,是我送的。不要客氣,揀你中意的挑。”李香絮笑道:“姐姐,這我怎麽敢當呢?”金子平也在內客廳裏,銜著紙煙,坐在沙發上,笑道:“李小姐,我做了一個二哥,難道皮大衣還送不起嗎?挑!”李香絮向前一看,幾件大衣,堆在大沙發上。其中有猞猁的,有灰鼠的,有狐狸的。看去件件都好,哪一件最值錢,可就不知道。自己把一個右手指頭,放在嘴唇邊,想了很久很久,才道:“我要狐皮的吧!”楊露珠道:“就是狐皮的吧。還有幾件旗袍,你要哪一件?”看時,在沙發那頭,也折疊著幾件衣服,顏色也很齊全。李香絮道:“又要我挑嗎?”楊露珠站在李香絮身邊,靜想了一想,笑道:“我好糊塗,這裏能夠挑衣服換嗎?來!”她說著,就把幾件衣服一抱,笑道:“我們到你令兄房裏去試試。”她走在前麵,李香絮跟在後頭,一齊到辦公室裏去了。
金子原在內客廳裏坐著。客人隻有陶花朝和金子平。金子原道:“她去換衣服,我猜著,若是衣服合身的話,一定揀那件淡綠色、上麵有深濃的竹葉的,因為李小姐的脾氣最愛這個。”陶花朝道:“金專員猜著了,的確是這樣。”金子原笑道:“我們等一下,再評論吧。”金子平也笑笑。果然,過了一會兒,李香絮穿了一件淡綠的駝絨袍走了出來。金子原拍手叫道:“妙,太好了。這就是何可一日無此君羅!”李香絮這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看這件雅致些,穿上也剛合身。”金子平道:“很好,哥哥剛才所說何可一日無此君,此君就是竹子。”楊露珠跟在後麵,也是嘻嘻地笑。這時,許多人送的東西就一窩蜂似地拿到內客廳裏來。多數是紙包的扁扁的一個,當然都是綢料。李香絮拉著楊露珠的手道:“姐姐,這真不敢當,我看還是璧還吧。”金子原道:“我們妹妹,的確不錯,馬上就說了璧還呢。”忽聽得客廳外麵有人開言道:“這個可璧還不得。”說著,就見佟北湖走了進來,後麵還跟來兩個人,一個抱了幾個紙包,一個捧著一個極大的銀盾,都放在大家送禮的包裹當中。佟北湖向金子原三鞠躬,向金子平也三鞠躬。後來看到李香絮站在沙發後麵,因笑道:“李小姐,現在是金小姐,請升幾步,這裏好向金小姐道喜!”李香絮道:“我們是極熟的人,何必客氣。”佟北湖道:“越是熟人,越是大禮不敢忽略。”楊露珠將她一拉,扯到沙發外麵。佟北湖真不馬虎,果然鞠了三個躬,然後說道:“你叫人送回去的東西,你父母收到了。他倆人真是喜從天降,還托我轉達這裏專員,就是小孩子蒙專員如此厚愛,真是感激得不可言狀,叫小姐少喝一點酒。”李香絮聽了這番話,心中當然很歡喜。金子原道:“我看,這銀盾是真的。北湖何必送這樣重的禮!”佟北湖道:“不重不重,聊表心意罷了。”
一番喜氣,充滿了客廳。當時金子原也忘了他是個接收專員,這些送禮道賀的人,有幾個也忘了自己是漢奸。他們就痛快的玩笑一番。這個日子,是很容易混過的。五桌酒席,有兩席設在內客廳,一席設在膳廳,兩席設在前麵客廳。金子原一席,自然是在膳廳裏了。這一席,有金子原、金子平、楊露珠和李香絮,餘外,便是陶花朝、佟北湖、劉伯同、張丕誠幾個人,正好八個人。依著金子原本意,想拉李香絮坐在一處。後來在入席時候,金子平道:“今日受賀,要序個家庭長幼之禮。我推大哥坐主位,楊小姐坐第七席。李小姐坐在楊小姐上手。”楊露珠就是因為金子原不明不白的對付自己,心裏總過不去。現在金子平序家庭大小之禮,自己就排在和主人一塊,心裏自然又是一快。她站在椅子後麵,笑道:“不!就隨便坐坐吧。”劉伯同經過一度談話,已經知道楊露珠就要和金子原結婚,便道:“二爺說的話,最是公正,推了反嫌不好。”楊露珠道:“那麽,二爺自己呢?”金子平笑道:“我是今天……”說著,將李香絮一指道:“這位小姐的二哥,當然是第六席。至於這首席,自然讓陶小姐了。”大家同聲叫好,看看金子原,也隨眾哈哈一笑。
這番宴席,當然是很愉快的。席間,金子原、李香絮也向各席敬了一杯酒。後來酒席將完,金子原又要李香絮一路向各席敬酒道謝。楊露珠暗中扯扯李香絮的衣襟,口裏輕輕叫道:“去去,這還是應當去的。”李香絮今天喜歡的不知怎樣才好,但是她有個笨主意,總是聽這未來的金太太的話。就端了一杯酒,跟著金子原走。要論起酒量來,金子原原本來就屬有限。這時他說到各席去敬酒,就覺兩腿不聽自己指揮,仿佛有點不踏實地,有點搖晃晃的。但是自己還是竭力掙紮,大步向各席走去。走到客廳,手上端了一隻杯子,向兩席上的客人道:“各位多禮,我同妹子向各位再敬一杯。”兩席人統通站起,都舉杯相陪。李香絮也舉杯抿了一下。這時就有人說道:“李小姐這杯酒,沒有喝。我們對專員這兩杯酒,用二十杯酒相陪,李小姐舉起來不喝,似乎說不過去。”李香絮笑道:“我真不會喝,對不起各位。”又有人道:“那我們就這樣站著,不喝酒我們不坐下去。”這一說,兩席的人都一律附和。金子原就走過來一步,看看李香絮杯子裏,還是滿滿一杯子葡萄酒,因笑道:“這葡萄酒不要緊。你喝了吧!”李香絮回頭,對金子原一笑,低聲道:“我真不會喝。”金子原見她一笑,露出朱紅嘴唇裏兩粒小白牙齒,便笑道:“我替你喝了吧。”他就一低頭就著李香絮的杯子,李香絮就恭恭敬敬把一杯酒雙手捧著。金子原十分高興,一下喝幹,然後抬起頭來道:“我喝了,各位算不算?”各位還待說話,隻見楊露珠很快地追來,笑道:“專員可不能喝了。你們看他的神氣!”說著,向金子原身上一指。眾人看金子原真有醉的樣子,大家就是一笑,這才混過去。
楊露珠伸手扶著金子原,笑道:“你大概真有點醉了,回席去吧。”金子原道:“不能夠,前麵還有兩席,我一定……一定要到。”楊露珠聽他說話,已經是結結巴巴,便道:“好!我陪你去。”金子原對她這話,也沒有怎麽答複。一隻手拉著楊露珠,一隻手拿著一隻空酒杯,就舉起手來搖搖擺擺向李香絮道:“妹子,你扶了我這隻手,似乎有一點兒……一點兒醉。”他說著,也不問她同意不同意,就伸手向李香絮肩膀上扶。李香絮也不好說什麽,何況他又醉了?兩個人就這樣走回房去。金子原道:“不回房去,咱倆向前麵兩席敬酒去。”楊露珠、李香絮隻好掀開簾子,順著走廊,慢慢向前麵客廳裏去。這時,金子平也趕快追出來,遠遠看去,見左麵扶住金子原的是楊露珠,右麵正扶著李香絮,便笑道:“大哥,綠葉不禁扶呀!”金子原道:“綠葉不禁扶?不,綠葉……”他說不下去了,仍然搭住李香絮的肩膀,一直向前走。走到前麵客廳,掀開棉門簾子,便向這兩席客人說道:“各位,多禮,我來敬客……各位一盅酒。”說著,他拿開搭住李香絮一隻手,抱著一隻空杯子,笑著像唱戲似地叫道:“酒來!”金子平也進來了,笑道:“敬他們的酒,我來吧。你進房去休息。”這時,金子原又拿著那隻手搭住李香絮的肩膀,笑道:“二弟對著我說,綠葉不禁扶,你看,這話……”李香絮隻是紅著臉,不好說什麽。楊露珠道:“是禁扶的,回房去休息吧。”金子原哈哈一笑,兩個人夾住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