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同陪著金專員坐上汽車,經過幾條綿長的馬路,到達了請客的飯館子。在十幾年前,金專員在北平當小公務員的時候,也曾由這家飯館子門口經過,總看到成列的汽車與自備人力車,把整條街都塞住。他僅僅看到這飯館子門口的金字招牌是大喜園。同時也知道這是北平第一流的飯館,至於飯館子裏麵是什麽形狀,那就不得而知了。這時汽車在大喜園門口停住,他立刻有了個猛省,經過了一度抗戰的辛苦,再回到北平那可闊多了,闊到在第一流的飯館子吃便飯了。他下了車子,走進大喜園的門口,那櫃上送座兒接座兒的夥計,已是五六個一排站著,深深地一鞠躬。同時,聽到旁邊櫃上的賬房先生輕輕地對同伴說了一聲,這就是重慶來的中央代表金專員本帶了一些笑容,聽到了這竊竊私議之聲以後,他立刻把麵孔端正起來,挺著胸脯子向前走。可是夥計們眼明手快,早已竄在前麵引路,引進北屋子一列大飯座裏去。這當然是重慶所沒有的,這邊是大餐桌子,白布蒙的桌麵上放著茶煙瓜子,那邊是印花桌布蒙上的圓桌麵,已是放好了彩色杯碟,和包銀的烏木筷子。靠裏牆一列三大件的沙發,以及牆上所掛玻璃鏡框配著的名人字畫,這都是重慶飯館子裏所不能見到的。他一進門,還是在飛機場上歡迎的那些人,由椅子上站了起來。尤其是那位楊小姐,經過一度電話地催請,仿佛是比眾人更加了一層認識。她這時又換了一件衣服,乃是深紫色的花綢麵棉旗袍。而那頭發,又經過一番梳攏,烏雲堆是在蓬鬆之中,加了一層光亮。配合這紫色的衣服,鬢發下斜插了一朵綢製的白色海棠花,這打扮越看越覺得濃淡得宜。所以金專員進門之後,首先也是向楊小姐點頭,而且他也間接地傳染了日本人的行禮習慣,頭點得很深,幾乎是有類於鞠躬了。那楊小姐生有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漆黑的眼珠一轉,不須說什麽,就表示了彼此友誼加深了。因之,金專員脫下呢大衣的時候,飯館裏的夥計恰是不在當前,楊小姐就搶步向前,把大衣接過來,向衣架上去掛著。當她一走過來的時候,金專員嗅到一陣很濃厚的香味,便點頭道:“不敢當,不敢當。”楊小姐隻是微微地笑著。當她離開的時候,紅嘴唇裏露著白牙齒一笑,似乎有聲而又似乎無聲地說了一句:“這樣客氣!”

金專員真沒想到一下飛機,一切令人滿意,滿意到立刻結交到一位漂亮小姐。心裏一陣高興,連當麵這些歡迎的群眾向他問長問短,他都有些不知所答,而且站在屋子中間四麵張望,也就不知道人家和他說些什麽,他是一律隨口答複。還是劉伯同知趣,他笑著向金專員拱手說:“專員還是在重慶吃的早飯,請坐吧。”他提起桌上麵下手放的酒壺,就在首席的杯子裏斟上一杯酒。點著頭道:“專員請這裏坐吧。我們辦的很草率,不恭之至!”金子原自知道這首席除了自己是無人敢坐的,因道:“我們不拘禮節,隨便坐吧。”楊小姐向他笑道:“除了專員,這裏全是主人,所謂羅漢請觀音。您倒是不要客氣。”金專員道:“好!我就坐首席,請大家隨便,我倒是真餓了。”說著,他走到首席上坐著,大家又是一陣讓,都有點膽怯怯地不敢和專員坐到一處,最後就推劉太太和楊小姐坐二三席。兩位女賓當然也是不肯。金專員笑道:“請坐吧,女賓第一,那是沒有錯的。”

金專員這麽一提,在場的人,就大家跟著哄:“女賓第一,女賓第一!”同時叫了起來。劉太太和金專員究竟是相當熟的,既是專員都這樣說了,她也不再謙遜,就向楊小姐笑道:“專員餓了,我們別隻管拉拉扯扯地耽誤了專員吃飯,坐下吧。”說著她首先坐到三席上去。楊小姐跟在姐姐後麵,還打算坐第四席,劉太太卻伸手將她的衣襟輕輕一拉,笑道:“別搗亂了。”楊小姐臉上,帶了幾分靦腆的樣子,微笑道:“我這樣年輕,倒坐這樣的位置。”金專員笑道:“越是年輕,越當高坐。勝利後建國,我們需要的是青年。”他說著向楊小姐看了一眼。楊小姐笑道:“需要我們這樣的青年,恐怕做不了什麽大事。還得專員多多提拔呢。”金專員點點頭道:“我們很需要人才,工作是不成問題的。”楊小姐和他並排坐著,並沒有回轉臉來看他,隻是微微地轉過眼珠來,飄了他一下。金專員覺得這位小姐很有點意思,心裏未免**漾了一下,尤其是那濃厚的脂粉香氣,不斷地向鼻子裏送來,這時金專員覺得到北平來實在是太幸福了。

正在想著,第一道菜送上桌來,一隻帶蓋的彩花瓷缽子,不知道裏麵是什麽。送菜的茶房,掀開蓋子來,先讓金專員暗叫了一聲“久違”。原來是清燉魚翅。茶房拿了一個大瓷勺子,放到瓷缽子裏,坐在主席的劉伯同就站起身來,要去提大勺子舀菜。楊小姐站起來,笑道:“給我吧。”說著右手接過瓷勺子,左手拿過金子原麵前的小瓷碗,滿滿地舀了一勺子魚翅送到小碗裏去。放下瓷勺,十個染了紅指甲的白手指,捧著那小碗,放到金專員麵前。他欠著身子說了聲“謝謝”。楊小姐還要拿瓷勺子和大家盛菜時,在席的人知趣,異口同聲地說,我們自己來吧。於是大家輪流地遞著勺子各進魚翅。金子原將包銀的筷子挑著魚翅向嘴裏送時,第一下幾乎是舌頭還沒有嚐出味來,魚翅就溜進嗓子眼裏去了。第二筷子,他才覺得這魚翅是鮮嫩爛滑兼而有之。這比重慶珊瑚壩上的油條,高明得多。他心裏不覺有了四句打油詩:

登機吃油條,下機吃魚翅,日本不投降,怎能有此事?

想完了這二十個字自嘲的話,不覺得嘻嘻笑了。劉伯同坐在主席,正和他對麵,就看見他笑了,因道:“專員覺得這味兒怎麽樣?北平這些飯館子,可以說沒有進步。吃慣了四川菜,這味兒恐怕不怎麽對勁吧?”金子原在心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但點點頭道:“很好。在大後方,過了民國二十八年,就很少海味了。尤其是魚翅這類東西,那是日本貨,慢說不能運到大後方,就是能運到,政府也絕對禁止的。”劉伯同笑道:“那倒是很惶恐的,我們沒有想到中央是禁止吃魚翅的。”金子原正用筷子叉了一大夾子魚翅,向嘴裏送了去,一麵咀嚼著,一麵笑道:“現在有什麽禁不禁,就是日本人,我們也可以拿來當勝利品。”楊小姐這就向他飄了一眼,笑道:“那麽,我們給專員找兩個日本下女吧。”金子原笑道:“那可不行。那……那是不大好的,喝!”說到這裏,他突然將話截住,舉起杯子來,向楊小姐做個敬酒的姿勢。楊小姐隻是微微一笑。大家看到楊小姐可以和專員開玩笑,透著中央來人,並不是那理想中的冰霜不可犯,於是更為開懷暢飲。金專員飽啖之下,又送上了烤鴨。這也是十幾年沒有嚐到的異味,吃得非常適意。飯後由劉伯同單獨陪著金專員回公館去。

到了晚上,那壯麗的大宅子,盡管暖氣生春,電燈雪亮,卻是靜悄悄的。這讓他明白過來,這裏卻是專為自己留下來的一所行轅,並非借住在別家。金子原和劉伯同坐在寫字台邊,因問道:“這房子是誰的?”劉伯同笑道:“老朋友,就算是你的吧。”他正坐在沙發椅上,聽了這話,不免突然地站了起來,向他臉上望著道:“這是什麽意思?”劉伯同將聲音低了一低,因道:“這房主本人是一個有問題的,已溜到天津去了,他家裏人也走了。他決不能回來住這房子。不過他倒是有先見之明的,他這房子是用他一個女人的名字立契的。趁此還沒有公開出來的時候,他願意得幾個現款,將房子變賣了。我的意思,連家具在內,你就買下來吧。將來太太來了,你總也是要房子住的呀!”金子原道:“我哪裏有錢買這樣大的房子?”劉伯同將肩膀抬了一抬,笑道:“這個你不必煩神,你交給我辦吧。老朋友是幹什麽的?”金子原道:“什麽意思,你借錢給我?”劉伯同笑道:“這個你不必管,反正我寫房契的時候,會填上你金子原的名字就是了。”說著,他又把聲音低了一低,將頭伸到金專員麵前來。因道:“老哥,你應當明白。將來複員的人都到了北平,房子一定會成奇貨。不但是你自己住的房子,應當早早安置下來,就是你所住的房子以外,再預備兩所房子作為……”說著,抬了兩抬肩膀,笑道:“你若有意藏嬌的話,對於金屋也應當早日設法。”金子原笑道:“我有那個資格嗎?”劉伯同道:“老兄沒有這個資格,當今之世,在北平誰有這個資格?你接收下來,恐怕大小有一二十個地方吧?換句話說,你就是這一二十處的主人了。”這句話把金子原半天來昏天黑地的腦筋,突然由半空裏抓回,自己算是想起來了,明天還有重大的事情要做呢。

當天晚上,金子原留著劉伯同計議了大半夜。兩點鍾的時候,他方才上床安睡。鋼絲繃的**,鋪蓋著鴨絨被褥,他隻覺自己的身子成了橡皮球,每翻個身,柔軟而又有彈性。朦朧中仿佛是夏天在重慶,自己坐著藤繃子的滑竿,在大太陽下走著。那太陽像一盆火,曬得人周身出汗。這樣的差使曾有過兩次。雖然是習慣著的,但究竟不是美差。身子熱起來,口裏幹燥不過。小路沒有茶館,沒有解渴的,就在路邊的野地裏,向莊稼人買兩個地瓜吃。這時,又熱又渴也想吃生地瓜。但朝周圍看看,隻是些荒山野草,心裏焦急著,就昂起頭來睜眼看去。這一使勁,人清醒過來了。原來是睡在北平的大宅子裏。並非是夏天的太陽曬人,是屋子裏熱氣管子正熱著呢。那身子被顛簸著,不是滑竿抬得閃動,而是床繃子彈簧上下。。他在**坐了起來,見屋子裏桌上,不但有五彩水瓶,有日本細瓷茶具,而且一隻大玻璃缸裏麵堆滿了蘋果、鴨梨、香蕉之類他呆了一呆,抖抖身上小衣上的汗,使胸脯接觸一點涼氣。心裏想著剛才做的夢,是當年的事實,而現在的事實,卻是當年的夢。北平這樣的寒冷冬夜,睡得周身出汗,在重慶過兩個冬,才置一條新被,已覺負擔不小。國家勝利了,讓我先食著這勝利之果。雖然辛苦八年,這一點酬勞,也不過分,但沒有吃著勝利之果的人,還多著呢。我既先天下之樂而樂,就應當為國家接收物資,以報答國家。他想著很是興奮,便下床來,在抽屜裏找出了小刀,在桌上玻璃水果缸裏,取出一枚紅翠相間的蘋果來,用刀緩緩修削著果皮。這蘋果的清芬,送進他的鼻子,又讓他想到這也是八九年相違的東西了。

正自出神,卻見在那小寫字台的玻璃板下麵,壓著一張女子的半身相片。伸頭看時,原來是楊小姐的相片。這相片的姿態非常的好,一隻藕似的手臂,微彎著放在麵前,一隻手像蔥頭兒似的五個手指,把臉腮微托著。烏黑的眼珠,微斜地向人望著,嘴唇兩角微翹著,露出可喜的笑容。他將那相片拿起來看了一看,再翻過背麵來,見上麵用墨筆寫了一行字:“攝於日本簽字投降之日,以做紀念,楊露珠誌。”這算明白了,楊小姐的名字是露珠。至於這筆字,寫得是美女簪花格,怪不得劉伯同說她寫得一筆好字了。她為什麽在這裏留下一張相片,這倒有些不可解。不過把她的相片放在我這桌上,讓外人看到了,是很大的一個嫌疑。手裏拿著相片,很躊躇了一會子,隨便放下,有些不忍,放在隨時可以看到的地方,又怕別人看到。最後他看到自己穿的中山服掛在衣架子上,就揣到衣襟裏麵的口袋裏去。他本來就興奮得睡不著覺,發現了這張相片以後,讓他興奮上更增加了興奮。亮著電燈,清醒半醒地躺在**。自己強迫著閉上眼睛,迷糊了一會。再睜開眼來,卻見屋子裏電燈,減去了光明,而臨外的玻璃窗戶,卻已現出了白色,分明是天快亮了。沒有想到高興得過分,竟會失眠。自己勸著自己,睡吧睡吧,又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多久的時間,卻聽到外麵屋子裏,有劉伯同的咳嗽聲音。便問道:“伯同,你都來了,現在幾點鍾了?”他隔了屋子答道:“你睡吧。還早呢。今天天氣很冷,你的皮衣都沒有帶來,那怎麽成呢?我叫估衣莊上的人,給你帶幾件衣服來了,意思是趕著你起來前就穿上。”說著,他就推門而入。他兩手抱著兩件獺領子皮大衣走了進來,放在旁邊沙發椅子上。金子原突然坐了起來,問道:“皮大衣我沒有叫買呀。”劉伯同笑道:“這還用得著你說叫買嗎?天氣冷了,你自然要穿。我想,金兄是抗戰分子,對於長衣服,大概不感到興趣,我也叫估衣莊,帶了幾套西服來,放在外麵屋子裏,先請你試試。”金子原笑道:“這件差事,你辦得不錯。這屋子裏燒上熱氣管子,實在熱得很。我正想著,要改改比較輕便一點的衣服。這麽一來,也可以說是我如釋重負了。”

劉伯同聽到專員說這番話,喜歡得將兩隻肩膀扛了兩下,笑道:“老友,這點事我都沒想到替你代辦,那還成為什麽朋友?現在還早,你若是睡眠不夠的話,盡管再睡一會子,我可以讓那估衣鋪的人,在外麵等一等。他有批買賣可做,怕他還不肯等嗎?”金子原笑道:“我們經過八年抗戰的人,一切的飲食起居,都是說來就來,說放下就放下。衣服送來了,當然就試上一試,還擺什麽官架子!”說著,他笑嘻嘻地到洗澡間裏去洗臉。等他重回到臥室裏來的時候,劉伯同已經把四套西服,全用衣服小木架子托住,掛在牆壁上。金子原一眼看去,全是極細致的呢子料,有青色的,有深灰的,有小格子的,燙得沒有一點痕跡。他覺得非常高興,就接連地點了幾個頭。劉伯同環抱了兩隻手,站在金專員的旁邊,因笑道:“專員,你先取下一套來試試。暫時拿來應用一下。要穿得十分合身的話,當然是要做新的,我想加工趕製的話,有一個星期,可以把衣服做了起來。”金子原聽說,立刻將一套衣料最好最細,而顏色又最新的西服上身,取了來披著。這屋子裏角上現成地立著穿衣鏡,他將那西服穿著,兩手抄一抄領子,對鏡子端詳了一下,奇怪得很,竟是十分合身。他輕輕地說了一聲“可以”。那劉先生已經走向前來,伸手在他的兩肩上,輕輕抓了兩把,笑道:“兩隻抬肩也肥瘦得宜,可以先穿著。”金子原道:“買衣服當然不能十分合身,先就這樣湊合著吧。”於是他就在重慶貨的中山服尚未加身的時候,把這套西服穿起。但穿好之後,對鏡子再照上一照,衣服是很稱身了。可是發現了好幾個缺點。第一,沒有領帶:第二,裏麵這件襯衫,實在舊而且黑,第三,隻是用重慶那粗牛皮的帶子束住了細腰,而沒有漂亮的鬆緊背帶。於是哈哈一笑道:“缺少零件。”劉伯同也想過來,抱著拳頭連連地作揖道:“抱歉之至,抱歉之至。這問題好解決,我向百貨店打個電話,叫他們立刻送來就是。”說著,轉身就走了出去。

金子原正要告訴他,襯衫是多大的尺碼,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在屋子裏,反正無事,就把掛的那幾套西服都取下來,一一地試穿。試過之後,沒有不合身的。他心裏真有些奇怪,劉伯同這家夥真會辦差使,怎麽把這衣服挑得這樣合適。他正是這樣地誇讚著,劉伯同滿臉是笑容,兩手抱著大大小小幾個扁紙盒子進來,全都放在桌子上麵。口裏連連地說著“零件零件”他首先將麵上一隻小盒子打開來,裏麵花紅栗綠全是些鮮豔的領帶,他隨手拿起一條看看,都覺得愛不忍釋。劉伯同見他這樣,便在旁拱拱手笑道:“金兄,你若是覺得可用的話,就全數留下吧。”他交代了這句,也不問金專員是否同意,就將桌上一隻大些的扁平盒子代掀了開來。金子原看時,正是一盒白綢襯衫。他還不曾伸手去取著看,劉伯同又給他掀開了另外兩個盒子,一盒藍綢的,一盒花綢的,笑道:“怎麽要這樣多呢?”劉伯同笑道:“請你隨便挑吧。你不願意挑,就全數留下來也可。”金子原道:“這裏襯衫,大概要多少錢一件。”劉伯同笑道:“慢來,等我先把法幣和偽幣合一下,假如是五折一的話,隻要法幣七,八百元一件。”金子原聽著情不自禁說了一聲:“太便宜了!”劉伯同道:“那當然不能和重慶打比,重慶是賣什麽價錢呢?”金子原道:“大概那裏買一件襯衫的錢,這裏足夠買一打了。”劉伯同道:“既是這樣,專員就全數留下來吧。這三盒子襯衫共總不夠兩打,您就當在重慶買了兩件襯衫得了。”金子原右手還拿著一條鮮豔的領帶,左手可就在盒子裏提出一件襯衫來看了一看,他抖動著襯衫,做個沉吟的樣子,因道:“要這樣多的襯衫幹嗎?”劉伯同道:“這無所謂,總是要洗換的。而且冬天裏洗衣服,不容易幹,也應該多預備幾件。”金子原笑道:“我還不知道多留下幾件的好,不過……”劉伯同回頭看看,這屋子裏並沒有人,這就走近兩步,向他低聲笑道:“貴專員怎麽這樣小心。難道這點兒零用錢,我還墊補不起嗎?”說著,他還伸著手在專員肩上輕輕拍了兩下。

金子原對襯衫、領帶各看了一看,微微地一笑。劉伯同非常的懂事,立刻悄悄地閃出了房門去。金子原再把其餘未開的紙盒子一一掀開來看。裏麵有羊毛織的小衣褲,有開司米小衣褲,有羊衣線繩背心和襪子,而且還有兩雙皮鞋。他又情不自禁地笑著讚歎了一聲道:“老劉這家夥,真會辦差事。”在他這分高興之下,十分鍾內,由上到下,周身換了個徹底,於是帶著滿麵的笑容走了出來。果然,外麵屋子裏,就是劉伯同一個人,送衣服、送零件的人,都讓他打發走了。他剛坐下來,勤務將一隻福建雕漆的大托盆,就托著碟兒、罐兒、杯兒、刀兒、叉兒:一大套吃早點的家具。這些家具,都放在沙發上麵前的小茶桌上。劉伯同像個小職員的樣子,首先站起來,閃到一旁,躬身笑道:“專員,請用早點吧。”金子原看那白細瓷杯子裏盛滿著牛乳,玻璃碟子裏盛著牛油蛋糕,火腿麵包,這享受真是太優美了。金子原看劉伯同那樣子,覺得無須和他客氣,徑自坐下來用早點,看見劉伯同還站著,他才問道:“你不坐下來吃一點嗎?”劉伯同笑道:“這我不忙,我正計劃著替你先辦哪一件事?還是先去拜客呢?還是先去視察那幾處接收機關呢?”金子原道:“除了幾個新來的機關,我應當去取個聯絡而外,其餘我還有什麽客要拜的!”劉伯同道:“那麽我們就去打幾個電話,吩咐他們預備表冊。”金子原低頭想了一想,因道:“若是事先通知他們,是不是他們會把東西盡掩沒了?”劉伯同笑道:“那倒是不敢。而況我老早就在各部門都安下了監視,要掩沒也不行。雖然各處都有日本人,可是百分之九十,還都不是咱們中國人嗎?事到如今,還有那樣膽大的人,敢做這虎頭上搔癢的事?”金子原道:“那麽,我們吃過早點就走吧。”劉伯同道:“我還是先去打電話。”金子原已發現這位老朋友,對自己是十分盡忠的,也就由他去打電話,並沒有加以攔阻。

他打電話,就在隔壁小客室裏,而且又是放大了聲音說話。他所說的是些什麽,金子原完全都聽得清楚,他於每個要被接收的機關通了話之後,隻說句接收專員馬上就要來視察,你們預備歡迎吧。其餘未說什麽。金子原聽得清清楚楚,也就放心吃他的點心。可是就是這樣幾句話,劉伯同就打了二十來分鍾的電話,金子原把牛乳、點心都吃足了。他才回到了座上,先笑著一鞠躬,然後坐下笑道:“一切都布置好了,你就請吧。”金子原笑道:“你吃飽一點,許多事情,還得請你多多出力呢。”劉伯同伸了一伸脖子,笑道:“老兄,你把事全交給我得了。我若有絲毫不盡忠之處,我算是個混蛋。”金子原哈哈大笑道:“言重言重!”在他們一陣歡笑之中,兩人把這頓早點吃完了。金子原剛剛站起身來,劉伯同塞了一塊火腿在嘴裏,一麵站起來,一麵口裏打著羅羅說道:“我這就走,我這就走。”說著人向院子裏先奔了去。金子原道:“你忙什麽,還沒有穿大衣呢。”劉伯同哈哈一笑,兩隻手亂拱著,口裏連說荒唐荒唐。說著,他在衣架上取了大衣在身上披著,就急迫地向外引路。金子原穿了新西服新皮大衣,跟著出來,走到大門口,就讓他吃了一驚,原來是八字門樓的左右兩邊,就排列了四部汽車。這些汽車,雖然有新有舊,但比起劉伯同代預備著的車子來,並不差到哪裏去。便回過頭來向劉伯同道:“並不見有什麽人來會我,怎麽這些個汽車擺在門口?”劉伯同道:“這都是那些被接收的機關派來的車子。假如專員看得中哪一部,就坐哪一部,要不,還是坐我們原來的車子吧。”金子原站著想了一想,笑道:“他們既是派了車子來接,反正都是在接收之列的東西,我也得試試車子的好壞。”說著,他就朝向最漂亮的一部車子旁邊走去。

那車子上的司機,認得劉伯同是偽字號裏的長字號,當年也曾赫赫一時,現在見他以伺候日本人的那番恭順的態度,來伺候這位穿皮領大衣的人,料著這就是重慶來的接收專員了。專員會挑了這部汽車坐,那是這部汽車幸運到了,立刻開了司機座的車門,向車下一跳,趕快把車座的門開了,閃到一邊。金專員來了三十幾小時了,已深深感覺到不是重慶那番光景,簡任一級,照樣在汽車站排班候車,自己現在是和特任官的威風差不多了。因之挺起了胸脯子,隻管向車子上走去。當他靠近了車邊的時候,司機向他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大禮。當然,劉伯同也就跟著他上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