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人叢中一個座位上,忽然驚悟著,我麵對著一個大舞台了。舞台前麵垂了紫色的幕,我不知道裏麵有怎樣一種情形要呈現出來。但我手裏拿了一張戲情說明書,可以預先知道一二了。前麵幾個大字寫著,五幕大悲喜劇“???”沒有文字把這戲名說出來,這出戲是怎樣稱呼它呢?還好,旁邊另外有幾個小字注明了是“一個問號”。這倒有趣,戲劇就是給人生寫出一個謎麵,於今在謎麵上再寫一個問號,這出戲要看得人莫名其妙了。然而不管它,我也是既來之,則安之,就把這一個問號看了下去。至多是把我這腦子落在一個問號裏而已。再看看這紙單下麵,是現實劇團同人努力演出,接著是說明劇情介紹。未看戲之前,先看明白了劇情,這是減少興趣的,所以我不看它,先將戲中人和演員表對看了一下,正好是一聲鑼響,燈光熄滅,紫色的幕緩緩展開了。台上的燈光照著,這是一個中等家庭的屋子,木器家具裏有一個碗櫥,有一個保險櫃,一張賬桌。正中懸了一幅試虎圖。旁邊配上一副對聯:“千古英雄唯我是,萬般人事看誰驕”,這個我倒知道,是改的袁枚詠錢詩。哦!原來這軸畫中執鞭的黑臉人是財神爺。在一旁的木椅上鋪了皮褥子,一個精瘦的老人穿了舊綢的長袍馬褂,斜躺在椅子上,口裏銜了一支二尺長的旱煙袋,手托住伸到椅子外麵來。一麵吸煙,一麵咳嗽。一個老太婆戴了老花眼鏡,坐在鐵櫃子上補破襪子。那眼鏡短了一隻腿,她用粗線代替著,縛在耳朵上。這上麵,可以看出這是一位省儉持家的人。她身穿藍布罩褂,兩隻袖子是新接的,顏色深淺不同,也是她不重衣飾的一個佐證。她看了那老翁一眼道:“你瞧,咳嗽到這個樣子,還要吸煙。”老翁道:“我躺在這裏無聊得很,吸口煙解個悶。”老婆子道:“那末,你為什麽要躺在這裏?”老翁道:“為了咳嗽。”老婆子道:“咳嗽是怎樣來的?”老翁道:“你好噦唆,氣管不舒服,自然會咳嗽。”老婆子笑道:“卻又來,氣管不舒服,才覺得無聊,怎麽你又隻管吸旱煙去刺激氣管呢?”老翁咳嗽著站了起來,彎了腰隻管咳嗽。一個穿筆挺西服的少年,走了進來,笑道:“這就是個矛盾,為了吸煙咳嗽,為了咳嗽無聊,為了無聊又吸煙。”老翁在大袖籠子裏取出了一個手巾卷兒,摸著髻子嘴,另一隻手的食指指著少年道:“你無論什麽,都有一套理論。無論做什麽事,你都沒有幹好。吸煙咳嗽,你也有理論。可是到了跳舞場裏,整大卷子鈔票,塞在舞女手上,那就不管是什麽理論了。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到這裏有什麽事?”老太婆低了頭補褲子,隻當沒聽到。少年掏出一隻金製的扁平煙盒,取著煙卷,掏出打火機,吸了煙,背了手,在台口來往著,笑道:“自然也有一套理論。現在先不說這個,我倒要問問你老人家,士龍這一本賬,算清楚了沒有?他好吃懶做,而且還把許多不堪的話來指摘家庭。”老翁放了旱煙袋,將手慢慢的理著長胡子,默然不作聲。老太婆把襪子放下,站起來迎著少年問道:“士鳴,你說你說,那小流氓又做了什麽壞事了?那賤女人生的東西,不會做出什麽好事的。”士鳴道:“你說是壞事嗎?他還以為是本領呢?他看中了洗衣服王大腳的那個女孩子,天天跑到河邊上去和那女孩子扯淡。”老婆子立刻兩手取下老花眼鏡,將一個食指點著老翁:“喂!老先生,你聽到沒有?你聽到沒有?”老翁把冷旱煙嘴子放在口角裏吸了兩下,然後抽出煙嘴來,擺了兩擺頭道:“我沒有聽到。士龍是我的兒子,士鳴也是我的兒子。要管我都管,要不管我都不管。”老太婆道:“我的兒子我會管,你的兒子,不,那不過是你申二難弄來的現世寶罷了。”申二難又把旱煙袋放在嘴裏吸了兩口,然後向士鳴招了兩招道:“來,你告訴我,士龍怎麽和王大腳的女兒有來往的?”士鳴將手指上的大半截煙丟了,又重新燃了一支煙銜在嘴角上,笑道:“事關整個家庭的榮譽,我不能不說。士龍現在每日到店裏去坐一會子,算是點了一個卯,立刻就到王大腳家裏去了。”申二難聽了這話,有點沉吟的樣子,把旱煙袋放到嘴裏去。這申士鳴就大講孝道,在身上掏出打火機來,左手托了旱煙袋,右手伸出打火機來代燃著煙,因道:“爸爸,自今以後,你老人家要在店裏多坐一些時候才好。”申二難道:“為什麽?”士鳴向申老太看看,笑道:“不說也不行,得罪了他就得罪了他吧。爸爸,實告訴你,士龍在店裏,決不空手出門,錢也好,貨也好,總要拿一些走。就是錢與貨一樣也不拿,到廚房裏去也要抓一把米或者提一把小菜走。”申老翁吸著煙沉吟道:“那……”士鳴道:“你當然會覺得這件事奇怪的。他為了追求那個窮女孩子,極力去求王大腳的歡心,他總這樣做。他以為我們鋪子裏資本雄厚,給他浪費幾個錢……”申老太婆搶著接嘴道:“什麽呀?他是浪費嗎?他哪像你和士聰這一對渾小子,事情也不幹,在人麵前又要充闊佬。隻有大把的錢向外掏,人家可有心眼,知道你兄弟兩個是申二難正正堂堂的兒子。他這小婆養的沒有地位,財權還是老頭子掌著,你兄弟兩個管不了他,把店裏東西,明搶暗偷的向王大腳家運,運走一樣是一樣。運出去的東西那就是他的了。”申二難道:“讓我去調查調查,若真有這件事,我一定不能放過他。”他說著話時,站起身來在碗櫥旁邊,取出了一支樹根手杖,連連在地上頓了幾下,搖著頭道:“果然如此,真是無可饒恕。”士鳴搶上前兩步,攔著他的去路,手在袋裏掏出一張字條來,捧著送到父親麵前,微鞠了躬道:“爸爸,我這一筆賬,請你核銷了吧。”申二難遲疑著道:“我知道,你無事決不找我。”申老太走過來兩步,扯著士鳴道:“他有錢不能這樣花,願意人家偷,願意人家搶,你請他核什麽賬,你也去和那小流氓一樣,天天去偷他的,他也就不作聲了。”

申二難招招手道:“拿來讓我看看。”說著,在衣襟紐扣上掛的眼鏡盒子裏,取出眼鏡來,在鼻梁上架著,士鳴笑道:“我知道,爸爸是不用自來水筆的。”說著,立刻跑到賬桌子邊去,在筆筒裏取出一支毛筆在硯池裏醮得墨飽了,彎了腰送過來。申二難兩手捧了賬單斜了身子就著光線看了,連搖了兩搖頭道:“太多太多,到上海去一趟,怎麽就花費這樣多錢?”申老太太把臉湊上來,問道:“他花了多少錢?”申二難道:“不用急,我核銷就是了。三千多塊還算少嗎?我也不能把這些錢帶進棺材裏去,還不是留給他們花嗎?他們等不及我死,在我生前花光了也好,也讓我看看,錢是怎麽花光的。”說著,他已將筆在賬單上簽了字,隨著將筆向地上一丟,轉身走了。申老太太聽說是三千多塊錢,倒抽了一口涼氣,坐在旁邊椅子上,向士鳴呆望了很久,才問道:“孩子,你不能再跳舞了。”士鳴笑道:“媽以為我花的錢過多嗎?”他架了腿,躺在父親躺的那木椅上眼望了天花板,向上噴著煙。申老太道:“你把銀錢看得太容易到手了。”士鳴道:“我多花了嗎?哼!我們大舅那樣花錢,才是一位能手呢。少說一點,我們店裏的錢,他己虧空五萬上下了。”老太道:“你怎樣老在我麵前說他的話?”士鳴道:“你老人家要知他名義上在店裏是經理,實際上他是一個老板了。他是你的兄弟,是我們的舅父,而他又是一位內行。幾年以來,店裏上上下下,全是他的人,你敢換掉他嗎?而且你又把妹妹給他做兒媳婦,親上加親。”說到這裏,布景裏麵有人唱起京戲來。隨著通裏麵的門開了,一個穿藍綢袍子,歪戴了氈帽的白麵少年走了出來,笑道:“大哥,你敲了爸爸一筆大竹杠,分兩個錢我用用。”說著,伸出一隻巴掌來,向士鳴搖了兩搖。申老太指著他道:“士聰你怎麽弄成這麽一副形象?你看。”說時,牽了他圍在肩上的花綢圍巾抖了幾抖。士鳴道:“爸爸不在這裏,實在的情形,我是可以告訴母親的,士聰在大舅手上支錢用,簡直沒有限度。我知道士聰今天早上,還在店裏賬上動用了五十塊錢,怎麽這時候,又來敲我的竹杠?”士聰伸手在士鳴西服袋裏一撲,掏出一張相片來,交給老太,笑道:“你老看看這位摩登小姐漂亮不漂亮?這是大哥正追求著的好友,而且也是舅舅給介紹的。”士鳴道:“你就讓媽看吧。哪一個有錢的少年,不追求著幾個異性。”他在弟弟正式攻擊之下,毫不介意,反是掏出紙煙來吸著,架起腿來,斜靠在那鋪皮褥子的椅子上。申老太接過那相片倒並不要看,卻向地上一丟,瞪了眼道:“你們兄弟兩個,是我一個肚皮裏養出來的,也不好好的合作。你們兩個人摩擦得越凶越嚷,士龍那賤種越開心。”士聰含了笑,在地麵上撿起那相片,交到士鳴手上笑道:“你是得寵的大臣,奏本奏不倒你,承認失敗。不過我這兩天,實在過不過去,向你通融兩百元用一用。我可以和舅舅商量,教他在店裏賬上撥一筆款子還你。要不然,我在爸爸麵前,揭破你的秘密。”士鳴接過相片,向衣袋裏揣著,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的信用,不夠在爸爸麵前揭破我的秘密。”士聰坐在賬桌子邊來翻了兩番桌子上的流水賬簿,蓋上了賬本,將手一拍道:“我爸爸糊塗透頂,店裏整千整萬洋錢交給大舅去蝕本,家裏這本油鹽柴米賬,可記得一文不差。”申老太太還是戴了老花眼鏡補襪底,這就放了針線,兩手捧了眼鏡,向士聰道:“你瞎說些什麽?在店裏賬上支錢,大舅沒有讓你稱心,是不是?”士聰拍了肚子道:“大舅一本糊塗賬,都在我肚子裏。他近來藐視我,做事不大瞞著,有幾筆賬我已經抓著憑據了。老娘親你補那襪底做什麽?你一輩子不穿襪子,也不夠大舅一場麻將輸。大舅口裏,自然也是一套克勤克儉。早上喝著燕窩白木耳的甜汁,可是對徒弟們訓話,你們要省儉呀,要講儉德呀,他娘的,這種人……”申老太太站起來喝道:“士聰,你瘋了!滿口胡說,這小冤家大概又鬧虧空了,你分幾個錢他用吧。回頭你爸爸進來了,聽著這些話,又讓我受氣。”士鳴坐了起來笑道:“要說揭破我的秘密,我是不怕的。不過為了幫大舅起見,大家能息一點事就息一點事。士聰,我這裏分一百元你用,夠不夠?”士聰將脖子一歪道:“你不用敷衍我,我今天決計闖一點小亂子,真要大家息事,我要漲價,得給我四百元。反正你一下子就敲爸爸三千呢。”士鳴道:“怎麽隻五分鍾的工夫就漲了兩百元?”士聰伸著手道:“你那好紙煙,送一支給我嚐嚐。”士鳴取出煙盒來,倒很客氣的遞他一支煙。而且將打火機打著了,替他將煙燃上。士聰坐著噴了煙,昂了頭微笑道:“五分鍾漲價兩百元,這是很對得起你的事,要不然,哼!”申老太太道:“士鳴你就把四百元給他吧。”士鳴歎了一口氣道:“我遇到這樣一個兄弟,我沒有辦法。”於是在身上掏出支票本子,用自來水筆填寫一張支票給士聰。士聰接了支票在空中揚了兩下,笑道:“哥哥你心疼嗎?心疼你就拿回去。”

說著,他將頭上歪戴的帽子扯了扯,便開著門要走。士鳴招招手道:“拿了錢就走?我有兩句話和你商量商量,成不成?”士聰手扶了門回轉頭問什麽事?士鳴道:“我問你,我們這產業,你是願意做兩股分呢?你是願意做三股分呢?”士聰走回轉來,將手指頭在桌麵上畫了兩個字笑道:“不就是關於士龍的問題嗎?這件事,依著我是很容易辦,就說他不是爸爸的兒子,靠著我們人多,外麵有舅舅,裏麵有母親,一腳把他踢出申家的門就算了事。雖然爸爸不願意,權在我們手裏,這樣做了,他也沒奈何。你們既要吃羊肉,又怕膻,說是這樣硬幹不好。這就天公地道的說,他實在是爸爸的兒子,不過是如夫人生的罷了,三一三十一,也分他一股,好在所分是公司的不動產。至於現金和貨物,他並不清楚,隨便點綴他一點,就行了。這樣還是我們兄弟倆占便宜。可是你們又不能忍耐。拖泥帶水,天天鬧家務,天天想辦法,鬧得生意不能做,娛樂也不能安心享受一下。甚至不能好好吃一頓飯,睡一宿覺,真是何苦來?”他暢暢快快的說了一套,士鳴沒有搭言。申老太彎了腰,踉踉蹌蹌到士聰麵前來,將手指點著他,哆嗦著道:“你……你……你……你是我的兒子?你簡直是漢奸!你爸爸討姨太太的時候,幾乎把我氣死。不是我裏裏外外,遇事謹慎,我早滾蛋了,今天哪又能讓你兄弟兩個做大少爺二少爺?好容易熬到那賤女人死了,士龍賤種又長大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父親說,他一個無娘的孩子,何必理會他,隻當多養一個閑人吧。我也是一番好心,把他容留下來。於今他人大心大,簡直要做店裏的老板了。他要再得一點勢,抓了店裏的權,你們趕得他走嗎?他記起前仇,恐怕連店門口躲風避雨,也不許你們站一下呢,將來隻看你兩個討飯罷了。”士聰被他母親連指帶罵的數說著,他隻有仰著脖子連連的向後退了去,瞪了大眼,望著申老太太道:“你不要急,你隻要有辦法,我也讚同。”他退到了一扇窗子下,偶然回頭向外看去,就向外點著頭道:“我來了我來了。”他扭轉身推門出去,遙遙的聽到門外一陣汽車喇叭響。申老太太歎了一口氣道:“話又說回來了,也無怪老頭子不能相信你們的話,人家養的兒子,每天總還跑到店裏去一趟,做一點表麵功夫給人看。你兩人隻曉得向老頭子要錢,有了錢就去吃酒賭錢玩女人。”士鳴道:“不要嘮叨了。我剛才說幾句話,已經引動爸爸的肝火了,看看下文怎麽樣?我暫時出去一次。”申老太太道:“趁著你兄弟在這裏,你爸爸不在這裏,我想和你們商量商量,你看,又鬧一場沒結果。”說著,伸手將桌子拍了一拍。士鳴已走出門去了,卻聽著門外有人哈哈道:“不忙不忙,等我和你母親說幾句話然後一路走。”隨了這話,一位穿藍布長袍黑胡子人,拖了士鳴一隻手一路笑了進來,申老太起身笑道:“大舅回來了,早來一步就好,你看這兩個在這裏胡攪了一下午。”這位大舅且不忙說話,卻伸手在大袖子籠裏去摸索了一陣,摸出了一隻白手巾包來,解開那手巾包,有兩個蘋果兩個蜜柑,都放在桌上,笑道:“今天中午,有人請吃飯。我在席上帶來幾個水果給姐姐嚐嚐。”說著,取了一個蘋果,將白手巾拂拭一陣,把蘋果遞到申老太手上。她接著蘋果看了一看,笑道:“這是天津蘋果,很好的,這裏恐怕要賣到四五角錢一斤吧?”大舅笑道:“就因為你老人家裏平常舍不得買了吃,所以我帶一個回來給你嚐嚐。”申老太將那蘋果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遞到鼻子尖上聞聞,笑道:“這蘋果在南方是不容易找到。”說時,回頭望了士鳴道:“你看,我們也是手足,我們彼此兒女一大群了,還是這樣相親相愛。再看你和士聰這兄弟倆,就是仇敵一般,你一槍我一刀的總是誰放不下誰。”士鳴坐在睡椅上緩緩的噴煙,臉上帶了微笑。那大舅老爺便拱拱手道:“姐姐,不要噦嗦他們吧,他們就很和氣。至於為了不相幹的事小爭小吵,那沒關係。凡事隻要大體上過得去就是了。我這兩個外甥,大體上是說得過去的,呃!姐姐。”他特意把話提重了一層,然後把身子向申老太太麵前就了一就,手摸了胡子,正了臉色道:“說到顧大體這個問題,就不能不說到士龍身上來。他在店裏,總也是個少老板。”申老太太沉了臉色道:“誰承認他是少老板?”大舅倒覺自己這句話大意之至,透著難為情的樣子,舌頭在嘴裏打旋轉,連忙說了這這這,接著笑了一笑。申老太把臉色放和平了,點點頭道:“我也知道你是個老好人,什麽人都不願得罪。外麵人都這樣叫他,你當著人的麵,也隻好這樣敷衍著他了。大舅,你說你說,你說他在店裏怎麽了?”她似乎很著急,兩手操了那副老花眼鏡,一會兒架在鼻子上,一會兒又取下來,隻管仰了臉向大舅望著。大舅笑道:“這件事,我就不說,姐姐也該知道。他在店裏和櫃上的徒弟,廚房的挑水司務都成了好朋友,甚至約著這些人在街上小酒店裏吃水酒。”申老太氣得把身體亂顫,連連地道:“實在不成體統,實在不成體統。”說時,在屋子裏來回地走著,表示她心裏那一份憤慨。大舅在懷裏掏出紙煙盒子來,取出一支煙放在盒蓋上,先用三個指頭平搓著,頭微偏著,隻管出神。然後淡笑道:“失體統不失體統呢,這倒無多大關係,我看這孩子,似乎他另有一番心意,那就是把這些人一齊籠絡到手,成為他的心腹,真有那一天逼得我們……”他說“我們”兩個字,覺得欠妥,立刻頓住了。改口道:“逼得你們和他周旋起來時,他就有他的黨羽了。”申老太提到了士龍這個名字,就似乎十分生氣,這時坐在茶幾邊,手扶了茶幾,彎了腰隻管咳嗽著。大舅看到,立刻兩手捧了一隻痰盂過來,放在她麵前,皺了眉道:“你這咳嗽的毛病,不能讓它拖下去了,應當請個醫生瞧上一瞧,我有一位熟醫生,可以不花錢把他請了來。”申老太咳嗽完了,在懷裏掏出一方粗布手絹,擦摸了嘴臉,因道:“士龍這東西若不趕出去,我和士鳴、士聰三個人,隻有離開申家讓他了。提到了他我就心裏難過,心病是神仙都治不好的。”大舅道:“我得了信,說是姐夫找他去了,這是你們的錯。”申老太道:“不該讓老頭子去質問他嗎?”大舅道:“姐夫的耳朵就最軟,你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個時候,士龍多半在堆棧裏和夥計捆紮貨包。姐夫若是找到貨棧裏去,看到他一身灰又是一身汗,再想到士鳴、士聰我這兩位外甥少爺,他對士龍還有什麽可說的?他進店去,我總是陪著,免得他看見的和我們所報告的不同。在家裏就是你們的事了。”

申老太道:“大舅這話對了,你既知道堆棧裏不能讓他去,為什麽不想法子攔著,倒又回家裏來了呢?”大舅笑道:“我聽了這個消息,早已派夥計把他拖到店裏去了,我特意回來知會一聲的。我打聽得王大腳的女兒喜歡看戲,我已經買了兩張票送士龍,今天晚上,他必定邀那女孩子去聽戲。姐夫回來,你隻說讓他解悶,要他一路去聽戲。我送士龍是包廂票,你們可以坐那最普通的座位。姐夫在戲館子裏碰到了士龍和那女孩子,他就不能忍了。”士鳴躺在椅子上聽到,便笑道:“我大舅,真是智多星吳用,想出來的主意,又毒又辣。”申老太指著他罵道:“你這東西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大舅笑道:“老姐姐你不知道,我向他許了一個心願,還不曾還願,所以他恨我。”說著,他去到士鳴身邊,連連地拍了他幾下肩膀,笑道:“我的賢外甥,走,我請你。”那士鳴哈哈一笑,跳起來挽著手走了。我看戲的人看到這裏,倒有點感想。覺得這位編戲的人,有些烘托過甚。姨太太的兒子,正太太的兒子看著是外人,而母親的兄弟,倒成了一黨。異母兄弟非踢出去不可,而自己家私,可以讓母舅吞蝕。利己的心事,誰能說人人沒有,而打蒼蠅喂斑鳩,這種人豈不是愚蠢透頂?我正這樣想著,一個穿藍布工人衣服的小夥子,頭上戴了鴨舌帽,從從容容的走進來了。他取下帽子,向申老太一鞠躬,叫了一聲媽。申老太好像沒有聽到,戴上眼鏡,自補她的襪底。這小夥子走近了兩步,又向申老太道:“媽,我爸爸不在家嗎?”申老太重聲道:“哪個是你的媽,要你胡巴結亂叫,你的媽死了,你到土裏去叫她吧。”我看戲的人,就明白了這就是他們所要拔去的眼中釘士龍。士龍道:“這就難了,我回家來見你老人家不叫,說我要造反,連媽都不叫。我叫媽呢?你老人家說是胡巴結。我作晚輩的,自己要盡自己的禮節……”申老太取下了老花眼鏡,將手在桌上一拍道:“廢話少說,你來做什麽的?你說,這是我們家的賬房。”士龍微笑道:“我也不會進賬房就偷就搶,而況這賬房我也有份?”申老太拿起桌上的算盤,就向士鳴砍去,口裏罵道:“這賬房你也有份?哪個說的?我打死你這雜種。”士龍見來勢很凶,假使那算盤打在頭上,那許沒有命,因之兩手奪住那算盤,很和緩地道:“你老人家不必生氣,讓我慢慢解釋。”申老太兩手一麵奪算盤,一麵叫道:“你們來救人哪。姨太太生的兒子打嫡母,謀財害命!”她一陣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擁進來上十個人,其中有個上燙發下穿高跟鞋,身套綢衣的摩登女郎,氣鼓鼓的跑上前,兩手一扯,把算盤奪過,瞪了眼道:“你要造成逆命案嗎?”士龍冷笑道:“三小姐,你也把這種大罪來壓迫我嗎?我回來並無惡意,更不是向父親要錢。我在堆棧裏清理了一個禮拜的貨物,這裏頭有點問題,我開了一張清單來向父親報告。母親見了我不分皂白,開口就罵,舉手就打。這一算盤打了我的腦袋,恐怕就不能完整,我舉手把算盤擋住,母親就說我打了她了。”三小姐瞪了眼道:“你當麵撒謊,我親眼看到你兩手奪住算盤的,你怎麽說是擋著呢?”士龍冷笑道:“三小姐,你真的要下毒手把逆倫的大罪加在我的頭上?我隻是一個人,自也百啄莫辭,你打算怎麽辦呢?”這三小姐大聲道:“怎麽辦?把你捆了起來,送到法院去重辦。”她說這話,跑到桌子邊伸手重重地拍了幾下。隨著她拍桌子的時候,把臉色沉下來,向申老太道:“媽,你還不叫這些傭人把他捆了起來。”審老太也拍了桌子道:“你們吃我的飯,不替我管事嗎?姨太太生的兒子打著我了,你們還不和我捆起這強盜來?”就在這叫罵的時候,有一個很壯健的雇工,站在士龍身後,突然伸著兩手,攔腰一把將士龍抱住,喊著大家快來。於是廚子丫頭子老媽子一齊向前,對著士龍拳腳亂下。有個不能擠上前的老家人,便匆匆忙忙找了一根長麻繩來。包圍的群眾,有人接過麻繩去,很快的真把士龍捆著。群眾散了開來,隻見士龍滿臉是青紫傷痕,兩隻手緊緊的被綁在身後,頭發是蓬亂了,衣服也撕破了,不過他並不懊喪,還仰著脖子,挺了胸脯子,站在屋子中間。那三小姐卻在裏麵拿出一根皮鞭子交給在申老太手上,而且兩手還伸著把申老太推了一推。申老太拿了鞭子指著士龍的臉道:“我現在提出三個條件,你得一一的答應我。第一,從今日起,你不許姓申。

第二,你即日離開這個碼頭。第三,你不許對老頭子說一句話。要不,我立刻將皮鞭子打死你。你說,你說,你接受不接受?”台上扮演申士龍的人還沒有開口,台下的看客裏麵,卻有人大聲喊著道:“不要屈服呀!”這一聲大喊,把戲園子裏緊張而寂靜的空氣,立刻打破,嚴守秩序的人,當然也就噓噓噓的要遏止這種聲音。可是那個人剛喊過去了,第二個人又跟著大喊地站了起來,他兩手舉著道:“被壓迫的青年,一齊聯合起來。”這句大喊,把戲台下埋藏的一把火種突然爆發,於是全戲場東南西北角,全有人站起來大聲喊著青年們聯合起來!立刻全戲場的人,紛紛起立,有幾個快樂的,索性跳上舞台。這樣一來,這一幕戲就無法向下演去,兩幅紫幕突然的垂下。我坐在紛亂的人潮中心想,這是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演戲人明白嗎?看戲的人又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