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振走回自己屋子,隻見玉芬躺在一張長沙發上,兩隻腳高高地架起,放在一個小屜幾上。她竟點了一支煙卷,不住地抽著。頭向著天花板,煙是一口一口地向上直噴出來。有人進來,她也並不理,還是向著天花板噴煙。鵬振道:“這可新鮮,你也抽煙,抽得這樣有趣。”玉芬依舊不理,將手取下嘴裏的煙卷,向一邊彈灰。這沙發榻邊,正落了一條手絹,她彈的煙灰,全撒在手絹上。鵬振道:“你瞧,把手絹燒了。”說著話時,就將俯了身子來拾手絹。玉芬一揚臉道:“別在這裏鬧!我有心事。”鵬振道:“你這可難了,我怕你把手絹燒了,招呼你一聲,那倒不好嗎?若是不招呼你,讓你把手絹燒了,那會又說我這人太不管你的事了。”說著,身子向後一退,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歎了一口氣。玉芬見他這樣子,倒有些不忍,便笑著起來道:“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有心事嗎?”鵬振道:“我怎麽不知道?公債是你們大家合股的,你蝕本也有限,你就把買進來的拋出去拉倒。攤到你頭上有多少呢?”玉芬道:“拋出去,大概要蝕兩千呢,然而這是小事。”說到這裏,眉毛皺了兩皺。剛才發出來的那一點笑容,又收得一點沒有了。看那樣子,似乎有重要心事似的。鵬振道:“據你說,蝕兩千塊錢是小事,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玉芬道:“人要倒黴,真沒有法子,我是禍不單行的了。”鵬振聽了,突然站立起來,走到她身邊問道:“你還有什麽事失敗了?”玉芬道:“果然失敗了,我就死了這條心,不去管了。”說著把大半截煙卷,銜在口裏,使勁吸了一陣,然後向痰盂子猛一擲,好像就是這樣子決定了什麽似的,便昂著頭問道:“我說出來了,你能不能幫我一點忙?若是本錢救回來了,我自然要給你一點好處。”說著,便向鵬振一笑。鵬振也笑起來道:“什麽好處哩?難道……”說著,也向沙發上坐下來。若在往日,鵬振這樣一坐下來,玉芬就要生氣的。現在玉芬不但沒看見一般,依然安穩地坐著。鵬振笑道:“究竟是什麽事?你說出來,我好替你打算。好處哩……”
玉芬道:“正正經經的說話,你別鬧,你若是肯和我賣力,我就說出來,你若是不能幫忙,我這可算白說,我就不說了。”鵬振道:“你這是怎麽了?難道我不願你發財,願你的大洋錢向外滾嗎?隻要可以為力,我自然是盡力去幹。”玉芬昂著頭向天花板想了一想,笑道:“你猜吧?我有多少錢私蓄?”鵬振道:“那我怎麽敢斷言,我向來就避免這一層,怕你疑我調查你的私產。”玉芬道:“惟其是這樣,所以我們都發不了財。我老實說一句,我積蓄一點錢也並不為我自己。就是為我自己,我還能夠把錢帶到外國去過日子嗎?無論如何,這裏麵,你多少總有點關係的。我老實告訴你吧,我一共有這個數。”說著,把右手四個指頭一伸。鵬振笑道:“你又騙我了。無論如何,你總有七八千了,而且首飾不在其內的。”玉芬道:“你真小看我了。我就上不了萬數嗎?我說的是四萬。”鵬振笑道:“你有那麽些個錢,幹嗎常常還要向我要錢用?”玉芬道:“我像你一樣嗎?手上有多少就用多少。要是那樣,錢又能積攢得起來?”鵬振笑道:“得!你這理由是很充足。自己腰裏別著五六萬不用,可要在我這月用月款的頭上來搜刮。我這個人,就不該攢幾文的?”玉芬胸脯一伸,正要和他辯論幾句,停了一停,複又向他微笑道:“過去的事,還有什麽可說的?算我錯了就是了。現在我這筆錢,發生了危險,你看要不要想法子挽救呢?”鵬振笑道:“那當然要挽救,但不知道挽救回來了,分給我多少?”玉芬道:“你這話,豈不是自己有意見外嗎?從前我不敢告訴你,無非是怕你拿去胡花掉。現在告訴你了,就是公的了。這個錢,我自然不會胡花的,隻要你是做正當用途,我哪裏能攔阻你不拿。”鵬振聽了這話,直由心裏笑出來,因道:“那麽,你都把這錢做了公債嗎?這可無法子想的,除非向財政界探聽內幕,再來投機。”玉芬道:“若是做了公債,我倒不急了,一看情形不好,我就可以趕快收場。我現在是拿了五萬塊錢,在天津萬發公司投資……”鵬振不等她說完,就跳起來道:“哎呀!這可危險得很啦!今天下午,我還得了一個秘密的消息,說是這家公司要破產呢。但是他有上千萬的資本,你是怎樣投了這一點小股呢?”
玉芬道:“我還和幾位太太們共湊成三十萬,去投資的。她們都掙過好些個錢呢!不然……唉!不說了,不說了。”說著隻管用腳擦著地板。鵬振道:“大概你們王府上總有好幾股吧?不是你們王府上有人導引,你也不會走上這條道的。這個萬發公司經理,手筆是真大,差不多的人,真會給他唬住了。有一次,我在天津一個宴會上會著他,有一筆買賣,要十八萬塊錢,當場有人問他承受不承受?他一口就答應了,反問來人要那一家銀行的支票。那人說是要匯到歐洲去的,他就說是那要英國銀行的支票省事一點了,他找了一張紙,提起筆來,就寫了十八萬的字條,隨便簽了一個字,就交給那人了。那人拿了支票去了,約有半個鍾頭,銀行裏來了電話,問了一問,就照兌了。在外國銀行,信用辦到了這種程度,不能不信他是一個大資本家。”玉芬道:“可不是嗎?我也是聽到人說,這萬發公司生意非常好,資本非常充足,平常的人,要投資到那公司裏去是不可能的。他還要大資本家、大銀行,才肯做來往呢。我因為做公債究竟無必勝之券,所以把存款十分之八九,都入了股。不料最近聽得消息,這個經理完全是空架子,不過是善於騰挪,善於鋪張,就像很有錢似的。最近在印度做一筆買賣,虧空了六七十萬,又發現了他公司裏,借過好幾筆三五萬的小債,因此人家都疑惑起來。但是我想他的資本有一二千萬呢,總不至於完全落空吧?”鵬振道:“做大買賣的人,大半就是手段辣的,一個錢也不肯讓他放空,這裏錢來了,那邊就趕快想一個輸出的法子,好從中生利。到了後來,有了信用,不必拿錢出來,一句話也可以生利,更掙得多。越是掙得多,越向空頭買賣上做去,結果總是債務超過資本,有一天不順手了,債就一齊出頭,試問有什麽不破產之理?不過他大破產就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小破產。大家維持場麵起見,隻有債權人不和他要債,股東不退股,甚至於還加些股本進去,然後公司不倒,多少還有挽回之餘地。據我所知,現在有些銀行,有些公司,都是這樣……”玉芬道:“得!得!得!哪個和你研究經濟學?要你說這個。我就是問你,這筆款子,能不能想法子弄回來?”鵬振笑道:“你別忙呀,我這正是解釋款子,或者不至於生多大的問題。這不是瞎子摸海的事。你等我到銀行界裏去打聽打聽消息看。”玉芬聽說,就將鵬振掛在衣架上的帽子取下來。遞到他手裏,將手推了他一推道:“好極了,我心都急碎了,你就去吧,我等你的信。”鵬振待要緩一緩,無奈見他夫人兩眉尖幾乎要鎖到一處,眼睛眶子深陷下去了,白臉泛黃,真急了。隻得勉強出去。
鵬振被玉芬催了出來,走到外書房裏,就向外麵打了幾個電話,找著經濟界的人,打聽這個消息。這究竟是公司裏秘密的事,知道的很少,都說個不得其詳。有幾個人簡直就說沒有這話,像那樣的大公司,哪裏會有倒閉的事,這一定是經濟界的謠言。鵬振問了好幾處,都沒有萬發公司倒閉的事,心裏不免鬆動了許多,就把積極調查的計劃,放下來了。掛上了電話,正自徘徊著,不知道要個什麽事消遣好?金貴卻拿了一封信進來,笑道:“有人在外麵等回話呢。”說著將信遞了過來。鵬振接過去一看,隻是一張信紙,歪歪斜斜,寫了二三十個筆筆到頭的字,乃是:三爺台鑒:即日下午五時,請到本宅一敘。恭候台光。
台安!
花玉仙啟鵬振不由得撲哧一笑,因向金貴道:“你叫那人先回去吧。不用回信了,我一會兒就來。”金貴答應去了。鵬振將信封信紙一塊兒拿在手裏,撕成了十幾塊,然後向字紙簍裏一塞,又把字紙抖亂了一陣,料著不容易再找出來了,然後才坐汽車先到劉寶善家裏去,再上花玉仙家。玉芬在家裏候著信,總以為鵬振有一個的實消息帶回來。到了晚上兩點鍾,鵬振帶著三分酒興,才走一步跌一步地走進房來。玉芬見他這個樣子,便問道:“我這樣著急,你還有心思在外麵鬧酒嗎?我托你辦的事,大概全沒有辦吧?”鵬振被他夫人一問,人清醒了一大半,笑道:“那是什麽話?我今天下午,到處跑了一周,晚上還找了兩個銀行界裏的人吃小館子。我托了他們仔細調查萬發公司最近的情形,他們就會回信的。”玉芬道:“鬧到這時候,你都是和他們在一處嗎?”鵬振道:“可不是!和這些人在一處是酸不得的,今天晚晌花的錢,真是可觀。”玉芬道:“他們怎樣說,不要緊嗎?”這句話倒問得鵬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已走向浴室來,便隻當著沒有聽到,卻不答複這個問題。玉芬一直追到屋子裏來,連連問道:“怎麽樣?要緊不要緊?”鵬振冷水洗了一把臉,腦筋突然一涼,清醒了許多。因道:“我仔細和他們打聽了,結果,謠言是有的,不過據大局看來,公司有這大的資本,總不至於倒的。”玉芬一撒手,回轉身去,自言自語地道:“求人不如求己,讓他打聽了這一天一宿,還是這種菩薩話。若是這樣,我何必要人去打聽,自己也猜想得出來呀!”鵬振知道自己錯了,便道:“今天我雖然賣力,究竟沒有打聽一些消息出來。我很抱歉!明天我抽一點工夫,給你到天津去一趟,無論如何,我總可以打聽一些消息出來。”玉芬跑近前,拉著鵬振的手道:“你這是真話嗎?”鵬振道:“當然是真話,不去我也不負什麽責任,我何必騙你呢?”玉芬道:“我也這樣想著,要訪得實的消息,隻有自己去走一趟。可是我巴巴地到天津去,要說是光為著玩,恐怕別人有些不肯信。你若是能去,那就好極了,你也不必告訴人,你就兩三天不回來,隻要我不追問,旁人也就不會留心的。我希望你明天搭八點鍾的早車就走。”
鵬振聽說,皺了眉,現著為難的樣子,接上又是一笑。玉芬道:“我知道,又是錢不夠花的了。你既是辦正事,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我這裏給墊上兩百塊錢,你衙門裏發薪水的時候,還我就是了。”鵬振聽到,心裏暗想,這倒好,你還說那筆款子救回來了,大家公用呢。現在我給你到天津去想法子,盤纏應酬等費,倒都要花我自己的。便向玉芬拱了拱手笑道:“那我就感謝不盡了,可是我怕錢不夠花,你不如再給我一百元。幹脆,我就把圖章交出來,鹽務署那一筆津貼,就由你托人去領,利息就叨光了。”說著,又笑著拱了拱手。玉芬道:“難道你到天津去一趟,花兩百塊錢,還會不夠嗎?”鵬振道:“不常到天津去,到了天津去,少不得要多買一些東西。百兒八十的錢,能做多少事情呢?”玉芬笑道:“你拿圖章來,我就給你墊三百塊錢。”鵬振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可以在外麵玩幾天不歸家。反正錢總是用的,便將自己的圖章拿出,交給玉芬。玉芬看了一看,笑道:“可是這一塊圖章?你別把取不著錢的圖章拿來。”鵬振道:“我這人雖然不講信用,也應當看人而設,在你麵前,我怎麽能使這種手段呢?你想,你拿不著錢,能放過我嗎?”玉芬笑了。等到鵬振睡了,然後悄悄地打開保險箱子,取了三百塊錢的鈔票,放在床頭邊一個小皮箱裏。到了次日早上醒時,已是九點多鍾了。玉芬道:“好,還趕八點的車呢!火車都開過一百多裏了。”於是將鵬振推醒,漱洗完了,打開小皮箱,將那卷鈔票取了出來,敞著箱子蓋也不關。鵬振指著小箱子道:“還不蓋起來,你那裏麵有多少錢,都讓我看到了。”玉芬聽說,索性將箱子裏東西翻了一翻,笑道:“請看吧,有什麽呢?我一共隻剩了三百塊錢,全都借給你了。現在要零錢用,都要想法子呢,這還對你不住嗎?”鵬振見她是傾囊相助,今天總算借題目,重重地借了一筆大債,這也就算十分有情,不然和她借十塊錢,還不肯呢。
當時叫秋香到廚房裏去要了份點心吃,要了一個小皮包,將三百塊錢鈔票揣在裏麵。就匆匆地出門,坐了汽車到花玉仙家來,就要她一路到天津玩兒去。花玉仙道:“怎麽突然要上天津去?”鵬振道:“衙門裏有一件公事,要派我到天津去辦,我得去兩三天。我想順便邀你去玩玩,不知道你可能賞這個麵子?”花玉仙道:“有三爺帶我們去玩玩,哪裏還有不去之理?隻是今天我有戲,要去除非是搭晚車去。”鵬振道:“那也可以。回頭我們一路上戲館子,你上後台,我進包廂。聽完了戲,就一路上車站。”花玉仙道:“那就很好,四天之內,我沒有戲,可以陪你玩三天三晚呢。”鵬振聽說大喜,到了晚上,二人就同坐了一間包房上天津去了。玉芬總以為鵬振十一點鍾就走了,在三四點鍾起,就候著他的電話,一直候到晚上十二點鍾,還不見電話到。玉芬急得什麽似的,實在急不過了,知道鵬振若是住旅館,必在太平飯店內的,就打電話去試試,問有位金三爺在這裏沒有?那邊回說三爺是在這裏,這個時候不在旅館,已經出去聽戲去了。掛上了電話,玉芬倒想起來,不曾問一聲茶房,是和什麽人一路出去聽戲的?也隻索性罷了。到了晚上一點鍾,鵬振卻叫回電話來了。原來玉芬自從做公債買賣而後,自己卻私安了一個話機,外麵通電話來,一直可到室內的。當時玉芬接過電話,首先一句就說道:“你好,我特派你到天津去打聽消息,真是救兵如救火,你倒放了不問,帶了女朋友去聽戲!”鵬振說道:“誰說的?沒有這事。”接上就聽到鵬振的聲浪離開了話機,似乎像在罵茶房的樣子。然後他才說道:“絕對沒有這事,連戲也沒去聽。戲出在北京,幹嗎跑到天津來聽戲?”玉芬道:“別說廢話了,長途電話是要錢的,打聽的事情怎麽了?”鵬振道:“我打聽了好多地方,都說這公司買賣正做得興旺,在表麵上一點破綻也沒有。明天中午我請兩個經濟界的人吃飯,得了消息,一定告訴你。是好是歹,明天下午,我準給你一個電話。”玉芬聽得鵬振如此說,也就算了。
天津那邊,鵬振掛上電話。屋子裏電燈正亮得如白晝一般,花玉仙脫了高跟皮鞋,踏著拖鞋,斜躺在沙發上。手裏捧了一杯又熱又濃的咖啡,用小茶匙攪著,卻望了鵬振微微一笑,點頭道:“你真會撒謊呀!”鵬振道:“我撒了什麽謊?”花玉仙道:“你在電話裏說的話,都是真話嗎?”鵬振道:“我不說真話,也是為了你呀。”說著,就同坐到一張沙發椅上來。於是伸了頭,就到她的咖啡杯子邊看了一看,笑道:“這樣夜深了,你還喝這濃的咖啡,今天晚上,你打算不睡覺了嗎?”花玉仙瞅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也可以喝一杯,豁出去了,今天我們都不睡覺。”鵬振笑道:“那可不行,我明天還得起早一點,給我們少奶奶打聽打聽消息呢。”花玉仙道:“既然是這樣,你就請睡吧。待一會兒,我到我姐姐家裏去。”鵬振一伸手將她耳朵垂下來的一串珍珠耳墜,輕輕扯了兩下,笑道:“你這東西,又胡搗亂,我使勁一下,把你耳朵扯了下來。”花玉仙將頭偏著,笑道:“你扯你扯,我不要這隻耳朵了。”鵬振道:“你不要,我又不扯了。這會子,我讓你好好地喝下這杯咖啡,回頭我慢慢地和你算賬。”花玉仙又瞅了他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這時,不覺時鍾當當地兩下,鵬振覺得疲倦,自上床睡了。這一覺睡得不打緊,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二點以後方才醒過來。鵬振一睜眼,看見玻璃窗上,有一片黃色日光,就在枕頭底下將手表掏出來一看,連忙披著睡衣爬了起來。漱洗以後,茶房卻送了幾份日報進來,鵬振打開來,便支著腳在沙發上看。他先將本埠戲園廣告、電影院廣告看了一遍,然後再慢慢地來看新聞,看到第二張,忽然有幾個加大題目的字,乃是“華北商界最大事件,資本三千萬之萬發公司倒閉”。鵬振一看這兩行題目,倒不由得先嚇了一跳,連忙將新聞從頭至尾一看,果然如此。說是公司經理昨日下午就已逃走,三時以後,滿城風雨,都說該公司要倒閉。於是也不及叫茶房,自己取下壁上的電話分機,就要北京電話。偏是事不湊巧,這天長途電話特別忙,掛了兩個鍾頭的號,電話方才叫來。那邊接電話的,不是玉芬,卻是秋香,她道:“你是三爺,快回來吧。今天一早,少奶奶吐了幾口血,暈過去了,現在病在**呢。”鵬振道:“她知道萬發公司倒閉的消息嗎?”秋香道:“大概是吧?王三爺今天一早七點鍾打了電話來,隨後九點鍾,他自己又來一趟,我聽到說到公司裏的事情。”鵬振再要問時,秋香已經把電話掛上了。鵬振急得跳腳,隻得當天又把花玉仙帶回京來。
原來玉芬自鵬振去後,心裏寬了一小半,以為他是常在外麵應酬的,哪一界的熟人都有。他到了天津去,不說他自己,就憑他父親這一點麵子,人家也不能不告訴他實話的。他打電話回來,說沒有問題,大概公司要倒的話,總不至於實現。於是放了心,安然睡了一覺。及至次日清晨,睡得蒙蒙矓矓的時候,忽然電話鈴響,心裏有事,便驚醒了,以為必是鵬振打來的長途電話。及至一接話時,卻是王幼春打的電話,因問道:“你這樣早打電話來,有什麽消息嗎?”王幼春道:“姐姐,你還不知道嗎?萬發公司倒了。”玉芬道:“什麽?公司倒了,你哪裏得來的消息?”王幼春道:“昨天晚上兩點多鍾,接了天津的電話,說是公司倒了。我本想告訴你的,一來恐怕靠不住,二來又怕你聽了著急。反正告訴你,也是沒有辦法的,所以沒有告訴你。今天早上,又接到天津一封電報,果然是倒閉了。”玉芬聽了這話,渾身隻是發抖,半晌說不出話來。那邊問了幾聲,玉芬才勉強答道:“你……你……你還給我……打……聽打聽吧。”掛上電話,哇的一聲,便吐了一口血。電話機邊,有一張椅子,身子向下一蹲,就坐在上麵。老媽子正在廊簷下掃地,見著玉芬臉色不對,便嚷了起來,秋香聽見,首先跳出房來。玉芬雖然暈了過去,心裏可是很明白的,就向她們搖了幾搖手。秋香會意,就不聲張,因問道:“少奶奶,你要不要上床去躺一躺呢?”玉芬點了點頭。於是秋香和老媽子兩人,便將她挽上床去。秋香知道她有心事,是不睡的了,將被疊得高高的,放在床頭邊,讓她靠在枕上躺著。玉芬覺得很合意,便點了點頭。秋香見她慢慢地醒了過來了,倒了一杯冰開水,讓她漱了口,將痰盂接著,然後倒了一杯溫茶給她喝。玉芬喝了茶,哼哼兩聲,然後對她道:“吐的血掃了沒有?”秋香道:“早掃去了。”玉芬道:“你千萬不要告訴人,說我吐了血,人家知道,可是笑話。你明白不明白?”秋香道:“我知道。王少爺也許快來了,我到前麵去等著他吧。他來了,我就一直引他進來就是了。”玉芬又點了點頭。秋香走到外麵去,不多一會兒,王幼春果然來了。秋香將他引來,他在外麵屋子裏叫了兩聲姐姐。玉芬道:“你進來吧。”王幼春走了進來,見她臉色慘淡,兩個顴骨,隱隱地突起來。便道:“幾天工夫不見,你怎麽就憔悴到這種樣子了?”玉芬道:“你想,我還不該著急嗎?你看我們這款子,還能弄多少回頭呢?”王幼春道:“這公司的經理,聽說已經在大沽口投了海了,同時負責的人也跑一個光,所有的貨款,在誰手裏,誰就扣留著,我們空拿著股票,哪裏兌錢去?”玉芬道:“照你這樣說,我們所有的款子,一個也拿不回來了嗎?”王幼春道:“唉!這回事,害得人不少,大概都是全軍覆沒呢。”玉芬聽到,半晌無言,垂著兩行淚下來道:“我千辛萬苦攢下這幾個錢,現在一把讓人拿了去了,我這日子怎麽過呢?”說畢,伏在床沿上,又向地下吐了幾口血。秋香喲了一聲道:“少奶奶你這是怎麽辦?你這是怎麽辦?”說著,走上前一手托了她的頭,一手拍著她的背。玉芬道:“你這是怎麽了?把我當小孩子嗎?快住手吧。”說著,便伏在疊的被條上。王幼春皺眉道:“這怎辦?丟了錢不要鬧病,趕快去找大夫吧。”玉芬搖了一搖頭道:“快別這麽樣!讓人家聽見了笑話。誰要給我嚷叫出來了,我就不依誰。”王幼春知道他姐姐的脾氣的,守著秘密的事,不肯宣布的;而且為了丟錢吐血,這也與麵子有關。她一時心急吐了兩口血,過後也就好了的,用不著找大夫的了。因道:“那麽,你自己保重,我還要去打聽打聽消息呢。我們家裏,受這件事影響的,還不在少處呢。姐夫不是到天津去了嗎?他也許能在哪方麵,打聽一點真實消息,找一個機會。”
玉芬聽說,她那慘白的臉色,立刻又變一點紅色,咯咯笑上一陣說道:“他能找一點機會嗎?我也是這樣想呢!”王幼春一看形勢不對,就溜了。剛才到了大門口,秋香由後麵驚慌驚張地追了上來,叫道:“王三爺,你瞧瞧去吧,我們少奶奶不好呢。”王幼春不免吃了一驚,就停了腳問道:“怎麽樣,又變了卦了嗎?”秋香道:“你快去看吧,她可真是不好。”王幼春也急了,三腳兩步跟她走到房內,隻見玉芬伏在疊被上,已是不會說話,隻有喘氣的份兒。王幼春道:“這可是不能鬧著玩的,我來對她負這個責任,你們趕快去通知太太吧。”秋香正巴不得如此,就跑去告訴金太太了。一會兒工夫,金太太在院子裏就嚷了起來道:“這是怎麽樣得來的病?來得如此凶哩。”說著,已走進屋子裏來,看見玉芬的樣子,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呀了一聲道:“果然是厲害,趕快去找大夫吧。”身邊隻有秋香一個人可差使,便道:“糊塗東西!你怎麽等少奶奶病到這樣才告訴我哩?到前麵叫人坐了汽車找大夫去吧。不論是個什麽大夫,找來就得。”王幼春道:“伯母,也不用那樣急,還是找一位有名的熟大夫妥當一點,我來打電話吧。”王幼春到外麵屋子裏打了一個電話。好在是早上,大夫還沒有到平常出診的時候,因此電話一叫,大夫就答應來。不到十五分鍾的工夫,就有前麵的聽差,把梁大夫引進來。這時,家中人都已知道了,三間屋子,都擠滿了人。王幼春也不便十分隱瞞,隻說是為公債虧了,急成這樣的。金太太聽到起病的原因,不過是如此,卻也奇怪。心想,玉芬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人,就是公債上虧空兩三千,也不至於急到這步田地。讓大夫瞧過之後,就親自問梁大夫,有什麽特別的病狀沒有?大夫也是說,不過受一點刺激,過去也就好了。金太太聽說,這才寬了心。一直等大夫去後,王家又有人來看病,金太太才想起來了,怎麽鬧這樣的厲害,還不見鵬振的影子?這也不用問,一定是在外麵又做了什麽壞事。玉芬本來在失意的時候,偏是他又置之不顧,所以越發急起病來了。因此金太太索性裝著糊塗,不來過問。玉芬先是暈過去了,有一小時人是昏昏沉沉的,後來大夫紮了一針,又灌著喝下去好多葡萄糖,這才慢慢地清醒了。清醒了之後,自己又有些後悔,這豈不是讓人笑話?我就是那樣沒出息,為了錢上一點小失敗就急得吐血。但是事已做出去了,悔也無益。好在我病得這樣,鵬振還不回來,他們必定疑心我為了鵬振,氣出病來。若是那樣,比較也有點麵子,不如就這樣賴上了。本來鵬振也太可惡,自己終身大事相托,巴巴讓他上天津去,不料他一下車,就去聽戲,也值得為他吐一口血。如此想著,麵子總算找回一部分,心裏又坦然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