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京時,住在城北。因為城北的疏曠,幹燥,爽達,比較適於我的性情。雖然有些地方,過分的歐化(其實是上海化),為了是城市山林的環境,尚無大礙。我們有一部分朋友,卻是愛城南住城南的。還記得有兩次,慧劍兄在《朝副》上,發表過門東門西專刊,字裏行間,憧憬著過去的舊街舊巷,大有詩意。因此,我也常為著這點詩意,特地去拜訪城南朋友。還有兩次,發了傻勁,請道地南京文人張蘋廬兄導引,我遊城南冷街兩整天。我覺得不是雨淋泥滑,在秋高氣爽之下,那些冷巷的確也能給予我們一種文藝性的欣賞。

我必須聲明,這欣賞絕不是六代豪華遺跡,也不是六朝煙水氣。它是荒落、冷靜、蕭疏、古老、衝淡、纖小、悠閑。許許多多,與物質文明巨浪吞蝕了的大半個南京,處處對照,對照得讓人感到十分有趣。我們越過秦淮河,把那些王謝燕子所迷戀的桃葉渡烏衣巷,拋在頂後麵(那裏已是一團糟,詞章裏再不能用任何一個美麗的字樣去形容了)。 雖在青天白日之下,整條的巷子,會看不到十個以上的行人(這是絕對的),房子還保守了朱明的建築製度,矮矮的磚牆,黑黑的瓦脊,一字門樓兒,半掩半開著,夾巷對峙。巷子裏有些更矮更小的屋子,那或者是小油鹽雜貨店,或者是賣熱水的老虎灶,那是這種地方,惟一動亂著而有功利性鬥爭的所在。但恰巧巷口上就有一所關著大門的古廟,淡紅色的牆頭,伸出不多枝葉的老樹幹,衝淡了這功利氣氛。

這裏的巷子,老是那麽窄小,一輛黃包車,就塞滿了三分之二的寬度,可是它又很長,在巷這頭不會看到巷那頭。大都是鵝卵石鋪了地麵,中間一條青石板行人路,便利著穿布鞋的中國人。更往南一路,人家是更見疏落,處處有倒坍了屋基的敞地,那裏亂長著一片青草。可是它繁華過的,也許是明朝士大夫宅第,也許是太平天國的王府。在這廢基後麵,兀立著一棵古槐,上麵有三五隻鴉雀噪叫著,更顯得這裏有點興亡意味。

有一次我去白鷺洲,走錯了方向,踏上了向西門一條古巷。兩旁隻有四五個緊閉了的一字門,亂磚砌的牆,夾了這巷子微彎著。兩麵牆頭上密密層層的蓋住了蒼綠葉子的藤蔓,在巷頭上相接觸。藤蘿的杆子,其粗如臂,可知道它老而頑固。那藤蔓又不整齊,沿了牆長長短短向下垂著阻礙著行人衣帽,大概是這裏很少行人的緣故,到牆腳下的青苔,向上鋪展,直綠到牆半腰。有些牆下,長著整叢的野草,卻與行人路上石板縫裏的青草相連。這樣,這巷子更顯得著幽深了,這裏雖沒有一棵樹,一枝花,及任何風景陪襯,但我在這裏徘徊了二十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