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住了七年,大抵夏末秋初,不是亢旱一個時期,就是陰雨一個時期,或者像打擺子一樣,兩期都有。亢旱暑熱得奇怪,陰雨是箱子由裏向外長黴,不下於江南的黃梅時節。這讓我們回想到江南的秋高氣爽,提筆有點悠然神往。
一葉知秋,梧桐是最先怕西風的樹。當南京馬路兩旁的梧桐,葉子變成蒼綠色的時候,西風搖撼著的樹,瑟瑟有聲。大日光下,一片小扇麵兒似的梧桐葉,飄然會落在你坐的人力車上。抬頭看看,那正是初期作家最愛形容的月景,“蔚藍的天空”。天腳下,閑閑地點綴幾片白雲。太陽曬在頭上,不熱,風吹在身上又不涼,這就很能引起人的郊遊之思。
在中山東路,花兩角大洋,可以搭上橡皮座墊的遊覽車。車子出中山門,先順京滬國道,在水泥路麵,滑上孝陵街,然後兜半個圈子,經偉大的體育場,在小山崗上,在小穀裏,到達譚基口,中山陵的東 端。下了公共汽車,先有一陣草裏的秋蟲聲,歡迎著遊客。雖然是郊外,路麵修理得那樣光滑而整潔,好像有灰布蓋著的,在重慶城裏絕挑選不出來這樣的一段路。順路走向中山陵下,在樹陰下豁然開朗,白石麵的廣場,樹立著白色的牌坊。向北看十餘丈寬的場麵,無數的玉石台階,層層而起,雄麗整潔,直伸入半雲。最上層藍色琉璃瓦的寢殿屋角一方翹起,寢殿後的紫金山,穿著毛茸茸的蒼綠秋袍,巍峨天際,三方擁抱了這寢殿,永護著中山先生在天之靈。在南方的小山崗,一層一層的鋪排著。若是走在這台階半中間向下俯瞰,便覺著有萬象朝宗之況。描寫中山陵的文章太多了,這裏座談無須多說。謁陵以後,你若是嫌山蒼深處的譚基園林,反而遊人太多,可以去那遊人較少的簡李陵。碰巧在公路之外,遇到幾個趕牲口的,騎上小毛驢,踏著深草荒徑,望了綠森森樹林外一堵紅牆走去。你在天高日晶之下,北仰高峰,南望平陵,鞭外的鬆濤,蹄下的草色,自然有一種蒼蒼莽莽的幽思。這裏也無需去形容李陵風景。李陵外野茶館裏,麵對了山野,喝上了一壺茶,吃幾個茶鹽蛋,消磨了半天。在一抹斜陽之外,騎驢回去,走上荒草疏林,路邊一對一對的大翁仲,拱著大袖子,抱了石笏,對你拱立。他不會說話,但在他的麵容上,石痕斑剝,已告訴你五百年前,他已飽經滄桑了。假如你是個詩人,是個畫家,是個文人,這一次你就不會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