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曆年快到了,讓人想起燕都的過年風味,悠然神往。我上次曾說過,北平令人留戀之處,就在那壯麗的建築,和那曆史悠久的安逸習慣。西人一年的趣味中心在聖誕,中國人的一年趣味中心,卻在過年。而北平人士之過年,尤其有味。有錢的主兒,自然有各種辦法,而窮人買他一二斤羊肉,包上一頓白菜餡餃子,全家鬧他一個飽,也可以把憂愁丟開,至少快活二十四小時。人生這樣子過去是對的,我就樂意永遠在北平過年的。

我先提一件事,以見北平人過年趣味之濃。遠在陰曆七八月,小住家兒的就開始“打蜜供”了。蜜供是一種油炸白麵條,外塗蜜糖的食物。這糖麵條兒堆架起來,像一座寶塔,塔頂上插上一麵小紅紙旗兒。塔有大有小,大的高二三尺,小的高六七寸,重由二三斤到幾兩。到了大年三十夜,看人家的經濟情形怎樣。在祖先佛爺供桌上,或供五尊,或供三尊,在蜜供上加一個打字雲者,乃打會轉出來的名詞。就是有專 門作這生意的小販,在七八月間起,向小住家兒的,按月份收定錢,到年終拿滿價額交貨。這麽一點小事交秋就注意,可見他們年味之濃了。因此,一跨進十二月的門,廊房頭條的絹燈鋪,花兒市紮年花兒的,開始懸出他們的貨。天津楊柳青出品的年畫兒,也就有人整大批的運到北平來。假如大街上哪裏有一堵空牆,或者有一段空走廊,賣年畫兒的,就在哪裏開著畫展。東西南城的各處廟會,每到會期也更形熱鬧。由城市裏人需要的東西,到市郊鄉下的需要的東西,全換了個樣,全換著與過年有關的。由臘八吃臘八粥起以小市民的趣味,就完全寄托在過年上。日子越近年,街上的年景也越濃厚。十五以後,全市紙張店裏,懸出了紅紙桃符,寫春聯的落拓文人,也在避風的街簷下,擺出了寫字攤子。送灶的關東糖瓜大筐子陳列出來,跟著幹果子鋪、糕餅鋪,在玻璃門裏大籃、小簍陳列上中下三等的雜拌兒。打糖鑼兒的,來得更起勁。他的擔子上,換了適合小孩子搶著過年的口味,衝天子兒、炮打燈、麻雷子、空竹、花刀花槍,挑著四處串胡同。小孩一聽鑼聲,便包圍了那擔子。所以無論在新來或久住的人,隻要在街上一轉,就會覺到年又快過完了。

北平是容納著任何一省籍貫人民的都市。真正的宛平、大興兩縣人,那百分比是微小得可憐的。但這些市民,在北平隻要住上三年,就會傳染了許多迎時過節的嗜好,而且越久傳染越深。我在北平約莫過了十六七個年,因之盡管憂患餘生,衝淡不了我對北平年味的回憶。自然,現在的北平小市民,已不能有百分之幾的年味存在,而這也就越讓我回憶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