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和清秋各自懸著一個燈謎,急於要揭下。到了次日下午兩點鍾,燕西由家裏上公園去,走到水榭,隻見清秋一人坐在楊柳蔭下一把椅子上。身上隻穿了白竹布褂子,一把日本紙傘放在椅上邊,手上捧一卷袖珍本的書,在那裏看。她頭也不抬,隻是低著頭看書。燕西走近前來笑道:“你還生我的氣嗎?”清秋這才放下書站起來,笑道:“對不起,我沒有見,請坐。”燕西道:“不要說瞎話。我老遠地看見你,隻望來人的那邊瞧呢。後來不知道怎麽著就看上書了。你這書是剛才拿上手的。”清秋道:“你老早就看見我嗎?我不信。”燕西笑道:“望是沒望見,猜可讓我猜著了。”燕西順手拖了一把藤椅,挨著清秋坐下。清秋突然說道:“我現在很反對男女社交公開。”燕西笑道:“為什麽?有什麽感觸嗎?我知道你誤會了。昨天我就要在信中把這事說明,可是又怕說不清,所以約你到這兒來談談。”清秋把那本袖珍的書,放在懷裏盤弄,低著頭,也不望著燕西。口裏可就說:“這你不要胡拉!我是說我自己,不是說人家。”燕西道:“誰是自己?誰是人家?我不懂,你得說給我聽。”清秋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什麽不明白?還來問我。”燕西叫夥計添沏了一壺茶,將新茶替清秋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上一杯,捧著茶杯,慢慢地呷茶,望著清秋。見她垂頭不語,衣裳微微有些顫動,兩隻腳,大概是在桌下搖曳著,那正是在思想什麽的表示呢。因她是低著頭的,映著陽光,看見她耳鬢下的短發和毫毛,並沒有剃去。燕西笑道:“給你剪發的這個同學,真是外行,怎樣不把毫毛剪去?”清秋抿嘴笑道:“你真管得寬,怎麽管到別人臉上來了?”燕西道:“我是看見了,就失口問了一問。”清秋道:“我早在理發館修理了一回了,怎麽還怪同學的呢?”燕西道:“怎麽理發館裏也不給剃下去呢?大概這又是女理發匠幹的,所以不大高明。”清秋道:“你是沒話找話呢,我不叫他剃去,他怎樣敢剃呢?”燕西道:“你又為什麽不要他剃呢?”清秋道:“你不懂,你就別問。你叫我到這裏來,就是問這個話嗎?”燕西道:“不是問這件事,先說幾句也不要緊啊。你生我的氣,不是因為我家裏鬼混兩天,沒有給你打照麵嗎?這實在你是完全誤會了。”於是把鳳舉夫婦鬧事,從中調和,以及在家打牌的話,說了一遍。至於打牌的是些什麽人,卻一字未曾提到。清秋笑道:“打牌當然是事實,但是打牌是些什麽人呢?”燕西道:“有什麽人呢?當然是家裏人。”清秋笑道:“據我說,家裏人也有,貴客也有吧?”燕西道:“我知道,你不放心的就是那位白秀珠女士。”清秋道:“我什麽不放心?不放心又能怎麽樣呢?”燕西見開口就碰釘子,倒不好說什麽。

默然了一會兒,口裏又哼著皮黃戲。清秋見他不做聲,又借著喝茶的工夫,對燕西看了一眼,卻微笑了一笑。燕西笑道:“今天你怎麽是這樣素淨打扮,有衣服不穿?將來過了不時髦,又不能穿了。”清秋道:“不穿的好。穿慣了將來沒有得穿,那怎麽辦呢?”燕西道:“大概不至於吧?我金某人雖不能幹什麽大事業,我想我們一份祖業,總可以保守得住。就靠我這一份家產,就可以維持我們一生的衣食。你怕什麽?”清秋道:“哼!維持什麽衣食?連信用都維持不住了。依我看,哼!……”清秋說到一個“哼”字,手裏撫弄著那卷袖珍的書,往下說不下去了。燕西道:“你是很聰明的人,怎麽這一點事,看不透呢?我若是意誌不堅定,我還能背著家庭,住在落花胡同嗎?我很想托你舅父,把這事和你母親提出來。可是一提出來,她答應了,那是不成問題。若是不答應,我就得回避,不好意思住在你一處了,所以我躊躇。”清秋道:“你這句話,真是因噎廢食了。我看你這句話也未必真。”燕西道:“我的確說的是真話,至於你信不信隻好由你。但是自昨天起,我決定了,在一兩天之內,就對你舅舅說。可是你舅舅明後天又要到天津去,隻好等他回來再說了。”清秋道:“回來那自然也不算遲,為什麽你很躊躇,突然又決定了?你前言不符後語,足見你是信口胡扯!”燕西道:“這自然也有個道理。是我母親提起,說我在外麵另組一個詩社,耗費太大,叫我搬到家裏去辦。我母親既然都提了這句話,我父親定說的不是一次了。不久的日子,我一定是要搬走的。我既要搬走,就不妨說明。縱然碰了釘子,以後可不必見著你母親,我也不必躊躇了。”清秋道:“我母親決不會給你碰釘子的。她又不是一個傻子,有些事,她還看不出來嗎?你不提,她也會知道的。”燕西道:“這樣說,她在你麵前,表示過什麽意見嗎?”清秋道:“她又怎好有什麽表示呢?我也不過是體會出來的罷了。我問你,這件事你托誰出來說哩?”燕西昂頭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搖搖頭道:“這一個相當的人,倒是不容易找,因為我們兩方麵,並沒有來往哩。”清秋道:“因為沒有相當的人,這事就應該擱下來嗎?”燕西道:“我隻要有疑問,你就進一步地逼我,我怎麽樣說話呢?我想這事隻有一個人可請,而且請這個人,還得大費一番唇舌,把這事詳詳細細地告訴她。”清秋道:“你究竟是請誰哩?什麽話都得告訴人家嗎?”說到這裏,用書抵著鼻尖微笑。燕西道:“既然請人來說,大概的情形當然得告訴人家。所請的不是別人,就是六家姐。她和你是會過麵的,而且我們的事,她也知道一點,請她來和你母親說,我看是很合宜。”

清秋道:“她是你姐姐,這話她肯直接地說嗎?”燕西道:“除了她,我是沒有相當的人可托了。”清秋道:“她若哪天到我家來,你先通知我一聲,我好先躲開。”燕西笑道:“那為什麽?”清秋道:“怪難為情的。”燕西道:“那倒不好,反著有痕跡了。她說什麽,反正也不能當著你的麵說呀。”清秋笑道:“不要說得太遠了吧,她來是不來,還不知道呢。”燕西道:“你現在對我的話,總不大肯相信,那是什麽緣故?”清秋搖著頭道:“我也不明白這緣故,大概是你說話有不符的時候,失了信用吧?”燕西笑道:“我失了信用的時候,當然有。我問你,你沒有失過信嗎?”清秋道:“我向來講信用,不會失信的。”燕西道:“你對別人,或者不會失信。但是對我而言,不能說這一句話吧?不但失信,而且失信不止一次。你仔細想想看,我這話是真,還是誣賴的?”清秋將椅子一挪,偏過身去望著水池,將頭一搖道:“我不會想。”燕西望著她後影子道:“你沒有可說的了吧?你還說我沒有信用呢,究竟是誰沒有信用呢?”清秋用皮鞋支著地,背撐藤椅,向後搖撼著,卻是不做聲。燕西道:“你沒有話可說了,我希望你總有一天恢複信用才好。”清秋回過頭來啐了一口,說道:“胡說!”燕西笑道:“這不是胡說,這是很合邏輯的話。說到這裏,我想起一個笑話。”清秋道:“不要說,不要說,我不愛聽笑話。”燕西不理她,隻管向下說,笑道:“就是有兩家熟人結為舊式的婚姻,不用提,女家的小姐,長得漂亮,男家的少爺,也是長得清秀。可是有一層,這位少爺,是有些頑皮。”清秋道:“這倒說著你了。”燕西道:“你不是不愛聽嗎?怎樣倒搭起腔來?你還聽我說吧。那男家的少爺,貪著自己的未婚妻,時常借著緣故到嶽丈家裏去,他未婚妻見他來了,總是躲閃,他雖然著急,可也沒有她的辦法。”清秋仍舊是依著藤椅,麵向水池坐的。這時便用兩個指頭塞著耳朵。燕西道:“你塞著耳朵,我還是要說的。一直到新娘接過門,拜天地的時候,新郎新娘同進洞房。新郎揭了新娘頭上的方巾,就死命地盯了她一眼,心裏可就說,再沒有地方躲了。可是新娘也明白這一層,偏著身子,低著頭,還在躲呢。自然,這個時候,新房裏人是很多的了,新郎還不能說什麽。後來鬧新房的人走了,新郎就繞到新娘麵前去,新娘身子一閃,閃到床麵前。新郎心裏憋著一句話呢,說是看你還躲到哪裏去?所以又跟上前來。那新娘坐在床沿上,把半邊綾帳來藏了臉。那新郎……”清秋突然一跳,站了起來,說道:“看你有完沒完?我讓開你。”燕西笑道:“坐下坐下,這就快說完了。”清秋道:“你還要說嗎?你再要說,我就先回家去了。”說時,便要去來拿那紙傘。燕西一把將傘搶在手上,笑道:“不許走,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哩。”清秋道:“你還要說嗎?”燕西道:“我不管人家新房裏的事了,要說的是我們自己的事。你看這事還是等你舅舅天津回來再說呢?還是馬上就說呢?”清秋道:“這隨便你。”燕西道:“你不是很著急嗎?”清秋笑道:“胡說!我著什麽急?”燕西道:“不在這兒坐了,我們走著談話吧。”於是燕西會了茶賬,給她拿著紙傘,沿著水池,並排慢慢地散步,繞著柏樹林,兜了一個圈子。清秋道:“我要回去了,接連碰到好幾回熟人。”燕西道:“規規矩矩地逛公園,怕什麽熟人?”清秋道:“遇到的,全是同學。將來她要問起來,我說你是什麽人呢?”燕西笑道:“這是極好答複的一句話。”清秋道:“我就敞開來說,我問你,要怎麽對同學說?”燕西道:“這時,要在外國,還不能怎樣直接地告訴人,在中國無論結婚沒結婚,有一個‘他’字就代表過去了。譬如你的同學問你,那天和你同遊公園的人是誰?你就說,那是他。這不就行了嗎?”清秋笑道:“除非是你這樣和人說話差不多,別人不能那樣和人說。”

正說到這裏,不覺走到了壇門路口,抬頭一看,恰好又遇見烏二小姐。烏二小姐老遠地就笑著說道:“哎喲,密斯冷,好久不見了。”清秋這時要躲閃,也是來不及。隻得笑著迎上前去。烏二小姐道:“天氣還早,二位就打算走嗎?”清秋道:“來了好大一會兒,該回去了。”轉念一想,這句話又說得過於冒失一點。正在要想一句話轉圜,烏二小姐卻轉過臉去對燕西道:“來好大一會兒了,在哪裏坐著呢?”燕西覺她這話中有刺,笑道:“兜了一個圈子,覺得沒有什麽意思,所以就要回去。”烏二小姐道:“說你是閑,你又是忙,到府上去,一回也沒有遇見你。說你是忙,你又是閑,在逛的地方,倒可以常常相會。”燕西笑道:“正是這樣,可是密斯烏也和我差不多呢。我打算再涼快一點子,就在家裏用心預備半年英文,明年春季,就到美國去上學。”烏二小姐笑道:“這話真嗎?”燕西道:“早就這樣打算著,總沒有辦成功。這次我是下了決心的了。”烏二小姐道:“好極了,我也打算明春到美國去,也許走起來,還有個伴呢。”他們說話,清秋早就接過燕西手裏的傘,用傘尖上的鋼管畫著地,隻是靜靜地聽著。烏二小姐一回頭,見她這種情形,仿佛她和燕西的關係,還不怎樣深。便道:“密斯冷,公園是常來嗎?”清秋這才抬頭笑道:“很難得來。”烏二小姐走上前一步,握著清秋的手道:“密斯冷,我很愛和你談談,哪天有工夫,約著到公園裏來坐坐,好不好?府上電話多少號?”清秋正想說沒有電話,燕西就搶著把自己這邊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她。原來清秋家裏有電話往還,向來是由這邊借用的。烏二小姐道:“好極了,哪一天我打電話來邀你吧。我們再會。”說著話,握著清秋的手,搖撼了幾下。她釋著手,高視闊步的,徑自去了。清秋眼望著她在柏樹林子裏,沒有了影子,這才對燕西笑道:“這個人倒是個浪漫派的交際家,一點不拘形跡,她和你的交情,不算壞吧?倒似乎過從很密呢。”燕西道:“你既知道她是一個浪漫派的交際家,這‘過從很密’四個字,那還成什麽問題?”清秋道:“我也沒有說成問題啊。你自己先說了,這倒是成為問題了。”燕西不做聲,隻是笑笑。

沿著回廊一麵走,一麵說話,不覺到了大門口,清秋一眼看見燕西的汽車,正停在路當中。便道:“你坐車去吧,我走回去。”燕西正想說自己沒有坐汽車來,一句話還沒有說出口,隻見車門一開,玉芬和翠姨一同走下車來。出於不意,心裏倒覺撲通一跳。這個時候,清秋正在燕西旁邊站著,燕西丟了清秋,迎上前去吧,怕得罪了她。不迎上前去吧,又怕玉芬看見了,非介紹一下不可,這又是自己不願意的。正在這樣躊躇著,清秋一撐紙傘,竟自在車堆裏擠過去了。燕西見清秋這樣機靈,心裏又是一喜。玉芬早走過來叫道:“老七,你是剛來呢?還是要走?”燕西道:“我也是剛來,看見你們來了,我就在這裏站著等呢。”他們說著話,又一同進來。玉芬道:“老七,你為什麽一個人來逛公園?”燕西道:“一個人就不能來嗎?‘為什麽’三個字怎說?”玉芬笑道:“你還裝傻呢?我看見你和一個女學生一路出大門,不知道怎麽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是你的好朋友,給我們介紹見一見,那也不要緊,為什麽這樣藏藏躲躲的呢?”燕西笑道:“哪裏有這一回事?你是看花了眼了。”玉芬道:“我又不七老八十歲,一個人我會看不清楚,這還有一個人看見呢,我們憑空造謠嗎?”翠姨抿嘴一笑道:“三姐也是多事。人家既然當麵狡賴,當然是保守秘密的事,你苦苦將這事說破來做什麽呢?”燕西道:“倒是我一出門口碰見一個人,和她說了幾句話,並不是和她在公園裏會到的。”玉芬道:“這話越說越不對了。剛才你說是剛到門口,這會子又說打園裏出去,顯見得你是說謊。”這時,他們已經走盡回廊,到了來今雨軒。燕西趁在找座的工夫,便把這事撇了開去。坐了一會兒,借著一點小事,便溜開了。

玉芬道:“我仿佛聽見說,老七和一個姓冷的,不分日夜,總在一處。我猜剛才遇到的那個人,就是的,你看對不對?”翠姨道:“大概是吧?模樣兒倒長得不壞,不過老七是喜歡熱鬧的人,怎樣這位冷小姐打扮得那樣素淨哩?”玉芬道:“這倒是我猜想不到的。我以為那位冷小姐總是花枝招展,十分時髦的人呢。”翠姨道:“他們的感情這樣濃厚,不會鬧出笑話來嗎?”玉芬道:“我看老七近來的情形,和秀珠妹妹十分冷淡了。況且上次還那樣大鬧過一場,恐怕以後不能十分好了。也許老七的意思,就是娶這位姓冷的呢。”翠姨道:“這倒未必吧?就是老七有這種意思,家裏也未必通得過。”玉芬道:“這事情爸爸知道嗎?”翠姨微微笑了一笑,說道:“都不告訴他,他怎樣會知道呢?”玉芬道:“翠姨也提到過這事嗎?”翠姨道:“他們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我是全不管的。至於這幾位少爺的事,他自己母親還不大問,我為什麽要去多那些事呢?”玉芬道:“據你看,老七和白家這一頭親事是辦成的好?還是中止的好?”翠姨道:“當然是辦成的好。白小姐人很聰明,也很漂亮,配老七正是一對兒。和你們妯娌比起來,未必弱似誰呢。”玉芬道:“我也是這樣說,這婚事不成,倒怪可惜呢。”翠姨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喝他一碗冬瓜湯,給他們辦成功?”玉芬道:“他們已經是車成馬就的局麵,用不著媒人。不過兩方麵都冷淡淡的,就怕由此撒手,隻要一個人給他兩人還拉攏到一處就成了。”翠姨笑道:“一邊是表妹,一邊是小叔子,這一件事,你得辦啦。鵬振動不動就說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你沒有聽見說過嗎?”玉芬道:“我就是因為和白家有一層親戚關係,這話不好說。若我光是金家的關係人。我早就對媽說了,請她主持一下,把這事辦成了。”翠姨道:“親戚要什麽緊?世上說媒和做介紹人的,不靠親戚朋友,還靠生人嗎?”玉芬道:“不過這一件事,又當別論。我原先也有這個意思,因為老七不大願意,我就不管了。”翠姨道:“不能吧?前兩天,他兩人還在我們家裏打牌呢。”玉芬道:“他們鬧了許久的別扭,就是那天我給他們做和事佬的呢。見了麵,兩人倒是挺好。一轉身,老七可就很淡漠的樣子。我倒有些不解,這是什麽緣故?”翠姨笑道:“男子對於女子,都是這樣的,也不但老七如此。”玉芬正用一個小茶匙,舀著咖啡向口裏送,聽了這話,她把小茶匙敲著嘴唇,凝目出了一會兒神,笑道:“這話倒是真的。我們這三爺就是這樣。”翠姨笑道:“你們小兩口是無話不談的,可別對老三說出這話。我是一個不中用的人,將來說我挑唆你小兩口不和,我可擔不起這大的責任。”玉芬笑道:“我就那樣沒出息,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兩人坐著談了一會兒,這裏就越來越人多。玉芬道:“太熱鬧了,回去吧。”翠姨道:“我們繞一個彎兒吧。”玉芬道:“我怕累,不走了。”翠姨道:“巴巴地到公園裏來,一進門就上這兒來坐,坐倦了馬上就回去。我們怕在家裏沒有咖啡汽水喝嗎?”玉芬笑道:“可真也是的,在家裏坐著,老想上公園來走走。來了又覺得沒有什麽味,不願走動。要不,咱們先別回家,到中外飯店屋頂上看跳舞去。”翠姨道:“算了吧,上次我去了一趟,還有你大嫂子在一塊兒呢。回來也不過一點鍾,老頭子知道了,見了我撅著嘴好幾天。我又不會跳舞,看著人家跳,坐在一邊看著,倒反而沒趣。我倒有一件有趣的事,好久想說沒說出來。”玉芬道:“想起了什麽事?既然有趣,怎麽不早早說出來?”翠姨道:“這件事,有兩層難處,第一不知老頭子答應不答應?第二這個人可得給他一個地方住。”玉芬道:“你別繞著彎子說了。什麽有趣的事?你先說出來吧。”翠姨道:“我先也是不知道。有一天到朱家去,我問他們家少奶奶們打牌不打?他們都說不打,昨天晚上的書說到正要緊的地方,今天晚上要接著望下聽啦。我就問聽的什麽書?他們一說,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在蘇州請了兩個說書的人來。一個是說《玉蜻蜓》,一個是說《三笑姻緣》,賞號在外,每人隻要兩百塊錢一個月。不過有一層,說書的要住在家裏,得預備他的房子夥食。”玉芬道:“從前我在南方,也喜歡聽這個,到了北方來,卻沒有機會聽。現在有這個玩意兒,倒可以在家裏坐著聽,不必出門,現在說書的在哪裏?一說就妥嗎?”翠姨道:“他原在北京,最近聽說到天津去了。但要叫他來,很容易的。隻要打一個電話他就來了。”玉芬道:“就是這個說《玉蜻蜓》的嗎?”翠姨道:“不是這個人。另外有個說《珍珠塔》,倒說得很好。我本想聽《三笑》,恐怕說這部書,老頭子不願意,所以沒有提到。現在來了一個說《珍珠塔》的,倒是一個機會。”玉芬道:“二三百塊錢,錢倒不多,不過要住在我們家裏,這事倒不好辦。”翠姨道:“我們回去說說看,若同意了,就在前麵騰一間屋子,倒也不難。”玉芬道:“好極了。我回去首先就說。保管他們都會讚成的。”她一高興,立刻就坐車回去,到了家裏,和大家一提議,金太太二姨太太都讚成。這事有了她倆做主,和金銓一提,金銓隻說了一聲俗不可耐,倒沒有反對。

次日,他們就打電話到天津,把那個說書的叫了來。這說書的叫範小峰,專門說《珍珠塔》這部彈詞。另外有個徒弟,叫林亦青,能說《琵琶記》。他們正在天津,在各公館說些臨時的短書,現在有金府上打電話相邀,這自然是一等大買賣,所以接了電話,當晚就乘火車進京來了。這事情是太太少奶奶辦的,他們向來就不和老爺少爺接洽。範小峰師徒到了金府,給了名片到號房,號房一直就到上房陳明金太太,金太太道:“就叫他進來吧。”號房出去,把他師徒引到上房,他們倒是行古禮,見了金太太,各人深深地作了三個揖。金太太見一個年紀大的,約有五十多歲的光景,兩腮瘦削,一張癟嘴唇,倒有幾點黑的牙齒。那臉上更是一點血色沒有,滿臉的煙容。不過臉上雖然憔悴,身上的衣服,卻十分美麗,穿了一件藍春綢的長衫,罩著八團亮紗馬褂。頭上前一半腦殼,都禿光了,後麵稀稀的有些蒼白頭發,卻梳著西式頭。那個年紀輕的,頭發梳得溜光,皮膚雖尚白皙,可是也沒有血色,眼睛下還隱隱有一道青紋。他的衣服比年紀大的更華麗些。他們行禮之後,年紀大的,自稱是範小峰,指著那年輕的是林亦青。別看他上了幾歲年紀,倒說著一口嬌滴滴的蘇白。金太太聽到家鄉話,先有三分滿意,再一看範小峰卑躬屈節,十分和藹,更樂意了,便笑著請他兩人坐下。範小峰道:“本來打算回上海去了,因為接了府上的電話,所以又到北京來伺候太太少奶奶,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金太太道:“我們家裏人,就是這樣的脾氣,要辦什麽,馬上就辦。今天晚上是來不及了,就是明天吧。”範小峰也不敢久坐,打了一拱,和林亦青一路退出去了。這事一發起,就招動了他們許多認識的太太姨奶奶。到了次日下午八時,在樓下客廳裏,擺了書桌,向著桌子,擺下許多座位。另外倒預備了許多茶點,聽候女賓飲用。玉芬和著翠姨,就出來招待,花團錦簇,這一番熱鬧,自不待言。可是這回大請客,金府上竟是例外,一個男賓也不曾加入,於是好事的少爺們也就不參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