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時刮了一陣大風,將院子裏的樹,刮下不少的樹葉子來。陳玉芳掀起一麵窗紗,抬頭隔著玻璃向天上一看,隻見日色無光,一片黑雲,青隱隱的,說道:“哎呀,要下雨了。”鵬振道:“你坐了自己的車來嗎?”陳玉芳笑道:“我那車子,渾身是病,又拾掇去了。”燕西道:“你何必買這種便宜車?既費油,又常要拾掇,一個月倒有一個禮拜在汽車廠裏。”陳玉芳道:“哪裏是買的?是人家送的。管他!反正不花錢,總比坐洋車好一點。”一言未了,院子裏的樹,接上又刷的一聲。陳玉芳道:“雨快要下來,我要回去了。”鵬振道:“不要緊,真要下起來,把我的車子送你回去。”陳玉芳被鵬振留不過,隻好不走。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天越黑暗得厲害。這裏是個三麵隔著玻璃門的敞廳,屋子裏竟會暗得像夜了一般。窗子外麵,那樹上的枝葉,被風幾乎刮得要翻轉來。陳玉芳道:“這個樣子,雨的來勢不小,我倒瞧著有些害怕。”一言未了,一道電光,在樹枝上一閃,接上嘩啦啦一個霹靂,震得人心驚膽碎。霹靂響後,接上半空中的大雨,就像萬條細繩一般,往地下直瀉。大家本都用眼睛瞧著窗外,這時回轉頭來,隻見陳玉芳兩隻手蒙著臉,伏在沙發椅上。鵬振一拍他的肩膀道:“你這是做什麽?”陳玉芳坐起來拍著胸道:“真厲害,可把我駭著了。”燕西道:“你真成了大姑娘了,一個雷,會怕得這樣,這幸而是在家裏,還有兩個人陪著你,若是你剛才已經走了,要在街上遇到這一個大雷,你打算怎樣辦呢?”陳玉芳笑道:“這個雷真也奇怪,就像在這屋頂上響似的。教人怎樣不怕呢?”鵬振道:“這大的雨,就是坐洋車回去,車夫也沒法開車,你不要回去,就在我這裏住吧?”陳玉芳道:“不能老是下,待一會兒總會住的。”燕西道:“何必走呢?找兩個人咱們打小牌玩,不好嗎?”陳玉芳道:“我不會打牌。”燕西道:“你真是無用,在新媳婦麵前,請一宿假都請不動嗎?”陳玉芳笑道:“七爺幹嗎總提到她?”燕西笑道:“我猜你小兩口兒,感情就不錯。那天我聽你的《玉堂春》去了,我看見你新媳婦兒也坐在包廂裏,瞧著台上直樂呢。”陳玉芳道:“真巧,就是她那一天去了一回,怎麽還給七爺碰見了?”燕西笑道:“那天我是對台上看看,又對包廂裏看看。”鵬振道:“朋友妻,不可戲,虧你當麵對人家說出這種話來!”燕西道:“玉芳,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說你夫妻倆都長得漂亮。”

三人正說得有趣,玉芬的那個小丫頭秋香,跑了來,說道:“七爺,我是到處找你,三少奶奶請你去呢。”燕西聽見說,便對陳玉芳道:“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了就來的。”跟著秋香到了玉芬屋子裏。玉芬道:“你哪裏去了?我找你給我打兩牌呢。”燕西道:“前麵來了一個朋友,坐在一處談了幾句話。”玉芬一麵站起身來,一麵就說道:“你就來吧,我這就不打了。”燕西道:“別忙,讓我放下這一把扇子。”玉芬道:“一把什麽貴重的扇子,還要這樣鄭而重之地把它收起來?”燕西將扇子捏在手裏,就要往東邊屋子裏送,這裏是鵬振看書寫字的屋子,和臥室對門,笑道:“沒有什麽,不過一把新扇子,怕丟了罷了。”玉芬道:“你少在我麵前搗鬼,你要是那樣愛惜東西,你也不鬧虧空了。你拿來我看是正經,不然的話,我就沒收你的。”燕西道:“你看就看,也不過是朋友送我的一把扇子。”說著隻得把扇子交給玉芬。玉芬展開扇子,什麽也不注意,就先看落的款。見那上麵,上款卻沒有題,下款是玉芳戲作。玉芬笑道:“這是一個女人畫的啊。瞧她的名字,倒像是我的妹妹。老七,這又是冷女士送的呢?還是熱女士送的呢?”燕西一個不留神,笑道:“你猜錯了,人家不是姑娘呢。”玉芬道:“不是姑娘,那就是一位少奶奶了。是哪一家的少奶奶,畫得有這樣好的畫?”燕西笑道:“人家是個男子漢,怎麽會是少奶奶?”玉芬道:“一個爺們兒,為什麽起這樣豔麗的名字?”潤之笑道:“你是聰明一世,朦朧一時,大名鼎鼎的陳玉芳,你會不知道?”玉芬道:“老七,他是你的朋友嗎?沒有出息的東西!”燕西道:“和他交朋友的多著啦,就是我一個嗎?”潤之早知道鵬振是捧陳玉芳的,聽燕西的口氣,大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老大夫妻,一場官司沒了,老三夫妻一場官司又要鬧起來了。便對燕西望了一眼,接上說道:“你倒是打牌不打呢?隻管說廢話。”玉芬將扇子向桌上一扔,笑罵道:“我不要看這樣的髒東西,你拿去吧。”燕西把扇子放在一邊,就坐下來打牌。這時,外麵的雨鬆一陣,緊一陣,兀自未止。燕西道:“哎呀,雨隻管下,不能出去了,請客的人,可以躲債了。”慧廠道:“這很中你的意了,她可以把請客的錢省下來給你填虧空了。”潤之道:“那何必呢?今天下雨有明天,明天下雨有後天,這賬留下在這裏,什麽時候也可以結清。”燕西讓他們去議論,自己將手上的牌,卻拚命地去做一色。好在一張牌也沒有下地,越是沒有人知道。他上手坐的是程慧廠,是一個牌品最忠厚的人,隻要是手上不用的牌,她就向外扔。燕西吃了邊七筒,又吃了一張嵌六筒,手上的牌,完全活動了。

留下一個三四筒的搭子,來和二五筒。佩芳對慧廠道:“坐在你下手的人,真的有發財的希望。”慧廠道:“他有發財嗎?不見得吧?”佩芳笑道:“我不知道你這人怎麽著?當麵說話,你會聽不清楚。我的意思說,坐在你下手,可以贏錢,有發財的希望,不是說他手上有發財,要碰或者要和。聽你的口音,斷定他手上沒有發財,那大概是你手上有了發財,但不知道有幾張了?”燕西道:“至少是兩張,不然,她不能斷定我手上沒有。”慧廠手上,本暗坎中,三張發財,他們一說中了她的心事,便笑道:“不錯,我手上有兩張,你們別打給我對就得了。你們手上有發財要不留著,也不算是會打牌的。”燕西聽了她的話,更知道她手上是三張,繞了一個圈,自己手裏,便也起了一張發財。他心裏不由一喜。原來墩子上第一張,先前被衫袖帶下來了,正是一張五筒。現在打出發財去,慧廠一開杠,就可以把五筒拿去。慧廠打過六七筒,自己吃了。先又打過一張四筒,無論如何,他掏了五筒上去,是不會要的。於是笑道:“我不信,你家真有兩個發財。”說畢,啪的一聲,把一張發字打了出來。慧廠笑道:“我不但有兩個,還有三個呢!”說著掏出三張發財來,就伸手到墩上去掏牌,口裏道:“杠上開花,來個兩抬。”一翻過來,卻是一張五筒,將牌一丟道:“蛖!五六七我整打了一副。”燕西笑道:“杠上開了花了,那是兩抬?是三抬呢?”慧廠道:“我不和五筒。”燕西笑道:“你不和五筒,我可和五筒。”說著將牌向外一攤,正是筒子清一色。潤之道:“老實人,你中了人家的圈套了。他看見墩上的五筒,又知道你不要,所以打綠發你開杠,他好來和。”慧廠一想,果然,笑道:“這牌我不能給錢,老七是弄手腕贏了我的錢。”燕西道:“你講理不講理?”慧廠道:“怎麽不講理?”燕西道:“那就不用說了。我和的是清一色,發財在手上留得住嗎?我若不知道你手上有三張,留著一張,還可以說拚了別人,自己去單吊。我既然知道你手上有三張,我為了不讓你開杠,把清一色的牌,拆去不成?”慧廠一聽,這話有理。笑道:“發財你是要打的,那沒有關係。不過你和二五筒,可是瞧著墩上那張五筒定牌的。”燕西道:“沒有的話,我手上是三四五,七八九筒子兩副。吃了你的七筒,多下一張七筒。吃了你的嵌六筒,多下兩張三四筒,不和二五筒,和什麽呢?”潤之道:“隨你說得怎樣有理,你也是不對,你替別人挑水,隻要不輸人家的錢,你就很對得住那人了,為什麽一定要和三抬?贏了我們的錢,你又得不著一個大,那是何苦呢?”佩芳也笑道:“其情實在可惱,把他轟了出去!”燕西對著屋子裏喊道:“三姐!你自己快來吧,大家要轟我了。”玉芬一麵走出來,一麵問道:“和一副大牌嗎?我在這裏保鏢,你還打一牌吧。”燕西站起身來說道:“不成不成!眾怒難犯,我走開吧。我這個亂子闖大了,給你和了一牌清一色哩。”燕西說畢,丟了牌就走。

這時候,雨下得極大,樹葉子上的水,流到地下,像牽線一般。院子裏平地水深數寸,那些地下種的花草,都在水裏漂著,要穿過院子,已是不能夠。燕西順著回廊走,便到了敏之這邊來,隔著門叫了一聲五姐,也沒有人答應。推門看時,屋子裏並沒有人。燕西一個人說道:“主人翁不在家,就全走了,這大的雨,她們上哪裏去玩?我真不懂。”一人在這裏想著,忽然聽到屋角邊有喁喁的說話聲。在這牆角上,本來有一扇門,是阿囡的屋子,燕西便停住腳步,靠著那門,聽裏麵說些什麽。隻聽見有個女子聲音說道:“我真看不出來,她會就這樣跑了。我們還在這裏伺候人,她倒去做少奶奶了。”又一個人帶著笑音說道:“這個樣子,你也想做少奶奶了?你有小憐那個本事,自己找得到爺們兒嗎?”燕西聽出來了。先說話的那個是秋香,後答話的那個是阿囡,閨閣中兒女情話,這是最有趣的,便在一張椅子上輕輕地坐下。秋香接上呸了一聲道:“誰像你,和自己爺們兒通信?聽說你早要回去結婚哩,是五小姐不肯。五小姐說:我比你大四五歲,還不忙這個事呢,你倒急了。”阿囡笑道:“你這小東西,哪裏造出這些個謠言?我非胳肢你不可!”秋香喘著氣叫道:“玉兒妹,玉兒妹,你把她的鞋拿走,可不得了。”隻聽見玉兒說道:“阿囡姐姐,饒了她吧。”阿囡道:“小東西,你幫著她,兩個人我一塊兒收拾。”這時,就聽見屋裏三個人拉扯的聲音,接上又是撲通一下響。燕西嚷道:“嗬唷!貓不在家,耗子造了反了。”大家正鬧得有趣,聽得人的聲音,忙停住了。回頭看時,燕西已走進來了。阿囡沒有穿鞋,光著一雙絲襪子,在地板上站著,那絲襪子本是舊的,有幾個小眼兒。剛才在地上一鬧,裂著兩個大窟窿,露出兩塊腳後跟來。燕西對著地板上先笑了一笑,阿囡坐在床沿上,兩隻腳直縮到床底下去。燕西道:“你們怎麽全藏在這裏,沒有事嗎?”秋香道:“前麵也在打牌,後麵也在打牌,我們就沒事了。”燕西道:“前麵誰在打牌?”玉兒道:“我們姨太太、二太太、五小姐、太太,打了一桌。大爺、三爺和前麵兩個先生,也有一桌。七爺怎麽也在家裏?這大雨,沒法子出去了,不悶得慌嗎?”燕西笑道:“你們談什麽?還接著往下談吧,我聽了,倒可以解解悶。”阿囡究竟是成人的女孩子了,紅著臉道:“七爺老早就來了嗎?”燕西笑道:“可不是老早就來了。來是來的早,去可去的不早,我在這裏等著,看你幾時才站起來?穿著一雙破襪子,也不要緊,為什麽怕讓人看見呢?”玉兒便推著燕西道:“人家害臊,你就別看了,那邊屋子裏坐吧。”秋香看見,幫著忙,一個在前拉,一個在後推,把他硬推出來。

燕西道:“好哇,我不轟你們,你們倒轟起我來了?別忙,一個人我給你找一件差事做,誰也別想閑著。”秋香跑出來道:“給我們什麽事做呢?”燕西道:“必得找一件膩人的事情讓你們去做。讓我來想想看,有了,你少奶奶燉蓮子呢,罰你去剝半斤蓮子。”玉兒出來笑道:“我呢?”燕西道:“你呀,我另外有個好差事,讓你把前後屋子裏的痰盂,通統倒一倒。”說時,阿囡已經換了一雙襪子走了出來,一手理著鬢發,對燕西笑道:“前前後後都有牌,七爺為什麽不瞧牌去?”燕西道:“我隻願意打,我不願意看,你們也想打牌嗎?若是願意打的話,帶我一個正合適。你們的差事,我就免了。”那玉兒年小,卻最是好玩,連忙笑道:“好好,可是我們打牌打得很小,七爺也來嗎?”燕西道:“我隻要有牌打,倒是不論大小的。”玉兒道:“可是不能讓姨太太知道,我們在哪裏打呢?”燕西道:“我那書房裏最好,沒有人會找到那裏去的。”阿囡笑道:“玉兒,那樣大鬧,你不怕挨罵嗎?我們在這裏打吧,什麽時候有事,什麽時候就丟手。”燕西道:“你們隻管來,不要緊,有我給你們保鏢。”阿囡道:“我這裏沒有人,怎麽辦呢?”燕西道:“老媽子呢?”阿囡道:“在屋子裏睡午覺去了。”燕西道:“那就隨她去。回頭五小姐來了,還怕她不會起來嗎?”玉兒道:“和七爺在一處打牌,不要緊的。有人說話,就說七爺叫我們去打的,誰敢怎麽樣呢?”秋香笑道:“你這樣要打牌,許是你攢下來的幾個錢,又在作癢,要往外跑了。”玉兒道:“你準能贏我的嗎?”秋香道:“就算我贏不了,別人也要贏你的,不信你試試看。”燕西道:“不要緊,誰輸多了,我可借錢給她。”阿囡笑道:“聽見沒有?誰輸多了,七爺可以借錢給她呢。我們輸得多多的吧,反正輸了有人借錢呢。”燕西笑道:“對了,輸得多多的吧,輸了有我給你們會賬哩。”玉兒道:“七爺那裏有牌嗎?”阿囡笑道:“你看她越說越真,好像就要來似的。”燕西道:“自然是真的。說了半天,還要鬧著玩嗎?我先去,你們帶了牌就來。”燕西說完,自走了。

阿囡輕輕地走著,跟在後麵,扶著門,探出半截身子向前看去。一直望到燕西轉過回廊,就對秋香、玉兒笑著一拍手道:“這是活該,我們要贏七爺幾個錢。”秋香道:“他的牌很厲害呢,我們贏得了嗎?”阿囡道:“傻瓜,我們當真地和他硬打嗎?我們三個和在一塊兒,給他一頂轎子坐,你看好不好?”秋香笑道:“這可鬧不得,七爺要是知道了,不好意思。”阿囡笑道:“七爺是愛鬧的人,不要緊,他知道了,我們就說和他鬧著玩的。贏他個三塊五塊的,他還在乎嗎?”秋香笑道:“我倒是懂,就怕玉兒妹不會。”玉兒笑道:“我怎麽不會?”秋香道:“你會嗎?怎麽打法?你說給我聽聽。”玉兒笑道:“你們怎樣說,我就怎樣辦。我拚了不和牌,你們要什麽,我就打什麽,那還不成嗎?”阿囡笑道:“隻要你這樣辦,那就成了。”秋香道:“要什麽牌,怎麽通知她呢?她是個笨貨,回頭通知她,她又不懂,那可糟了。”阿囡將門關上,就把彼此通消息的暗號約定了。

說了一陣,捧牌的捧牌,拿籌碼的拿籌碼,便一路到燕西的書房裏來。燕西笑道:“你們帶了錢來了嗎?”阿囡道:“帶了錢來了,一個人帶了三塊錢。這還不夠輸的嗎?”燕西笑道:“三塊錢能值多少?”玉兒道:“七爺不是說了嗎,輸了可以借錢給我們嗎?”燕西道:“輸了,就要我借錢,設若三家都輸了呢?”阿囡道:“自然三家都和七爺借錢。難道七爺說的話,還能不算嗎?”燕西道:“算就算,隻要你們都輸我就都借。反正我不贏錢就是了。”阿囡道:“不見我們輸的,七爺都贏去了。”燕西道:“不是我贏,另外還走出一個人來贏不成?”阿囡道:“我們還打算抽頭呢。”燕西道:“你們還打算抽頭給誰?”秋香道:“誰也不給,抽了頭我們叫廚房裏做點心吃。”燕西笑道:“很好,我也讚成,那樣吃東西,方才有味。”玉兒道:“七爺也在我們一塊兒吃嗎?”燕西道:“那有什麽使不得?現在是平等世界,大家一樣兒大小。你不瞧見柳家的少爺,討了小憐做少奶奶嗎?”玉兒道:“各有各人的命,那怎樣比得?”秋香紅了臉,啐了玉兒一口,說道:“虧你還往下說!”燕西笑道:“你又算懂事了,以為我說這話是討你們的便宜哩。”阿囡撅著嘴道:“還不算討便宜嗎?”燕西道:“這更不對了,就算討便宜,我也是討她們兩人的便宜,和你有什麽相幹呢?”秋香道:“七爺,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燕西道:“不要鬧了。我說錯一句話,也不吃什麽勁,何必鬧個不歇呢?打牌吧,回頭打不了四圈,又要吃晚飯了。”秋香道:“我們在裏麵那屋子裏打吧,在這裏有人看見,怪不好意思的。”這書房後麵,有一個套間,本是燕西的臥室。因為他不在這裏睡,就空著了。燕西道:“在這裏打,免得人知道,我就不喜歡人看牌。”阿囡道:“七爺不喜歡人看牌,為什麽自己又去看別人的牌呢?”燕西笑道:“大家都是這樣的。剛才你就和秋香鬧著玩。為什麽不許我和你鬧著玩哩?”阿囡道:“姑娘和姑娘們鬧著玩,不要緊的。”燕西道:“秋香,你們打她一頓吧,姑娘和姑娘鬧著玩,那是不要緊的。”阿囡道:“到底是打牌不打牌呢?不打牌,我這就要走了。”說畢,捧了那個籌碼盒子,轉身就要走。玉兒一把拉住,笑道:“別真個鬧翻了,來吧來吧。”

於是掩上門,就坐下打起牌來。燕西坐在阿囡對麵,玉兒在他下手,秋香在他上手。他將牌一起,便笑道:“我給你們聲明在先,我是不願打小牌的,但是和你們打牌,大一點也不成。我隻有一個法了,非有翻頭不和。你們留神點,別讓我和了,和了是要輸好多的錢的。”玉兒道:“我和七爺講個情,臨到我的莊上,你別做大牌,成不成?”秋香笑道:“傻瓜,你不讓他做去,他非翻頭不和,那裏有幾牌和?這樣一來,我們正好賺他的錢呢,你倒怕。”玉兒道:“不是我膽小,設若在我莊上,和一個大牌,那怎麽辦呢?”燕西笑道:“那也是活該了。設若我到你莊上不和,她兩人還要說咱們給她轎子坐呢?”秋香望著玉兒,玉兒忍不住笑,把臉伏在桌子上。秋香也是笑得滿臉緋紅。燕西道:“這很奇怪,我這樣一句不相幹的話,為什麽這樣好笑?”阿囡板著臉道:“可不是!就這樣沒出息。”燕西笑道:“看你們的樣子,不要是真商量了一陣子,並一副三人轎子來抬我吧?”阿囡笑著將麵前的牌,向桌上一覆,說道:“我們先難後易,別打完了牌再麻煩。七爺要怕我們用轎子抬你,那是趕緊別打。”燕西指著阿囡道:“虧你做得出,我就這樣說一句,那也不吃勁,為什麽就不打?”阿囡笑道:“我們可是一副三人轎子,七爺願坐不願坐?”燕西道:“你們三人就是合起夥來打我一個人,我也不怕。”秋香道:“這話全是七爺一人說了。先是怕我們抬轎,過會子又說,就是坐轎也不怕。”燕西道:“你們不抬我最好,若是硬要抬我,我先要下場,也叫你們好笑。所以我隻好那樣說了。”燕西口裏說著話,手上隨便的丟牌,已經就讓秋香和了。阿囡笑道:“這可是七爺打給她和的,不是我們的錯吧?”燕西道:“但願你們硬到底就好。”自這一牌之後,燕西老是不和,而且老要做大牌,不到三圈,輸的就可觀了。燕西給她們籌碼的時候,卻是拚命地抽頭錢,笑道:“反正是我這一家輸,多抽兩個頭錢,就多弄點吃的,我還可以撈些本回來哩。”阿囡道:“要吃東西,就得先說,回頭廚房一開晚飯,又把我們的東西壓下去了。”燕西道:“我自己吩咐廚子做,料他們也不敢壓下去。”回手在牆上按著鈴,就把金榮叫來了。金榮也不知道裏麵屋子是誰打牌,不敢進來,便在外麵屋子裏叫了一聲七爺,燕西道:“你吩咐廚房裏,晚上另外辦幾樣菜和四個人的點心,就寫在我的賬上。”金榮道:“不要定一個數目嗎?”阿囡禁不住說道:“不要太多了,至多四塊錢。”金榮將門一推道:“阿囡姐也在這裏嗎?”這一推門,見是這三位牌客,便笑了一笑。燕西道:“下雨天,我走不了呢,捉了她們三人和我打牌,你可別嚷。”金榮笑道:“七爺不說,我也知道的。”秋香道:“榮大哥,勞你駕,你知會我那邊的趙媽一聲,若是三少奶奶找人,就來叫我。”玉兒道:“我也是那話,勞你駕。”金榮笑道:“你三位都放心贏錢吧,全交給我了。”燕西道:“你是吃裏爬外,叫她們三個都贏,就輸我一個人嗎?”金榮一想,這話敢情說錯了,笑著走去。不多一會兒,天色已黑,燕西索性叫金榮來,換了加亮的電燈泡,繼續往下打。阿囡道:“這電燈大概是一百支燭的呢?太亮了。若是上房有人打這裏過,看見裏麵通亮,一問起來,倒是不好。”燕西道:“那也要什麽緊?無非是打牌。他們都打牌,咱們打牌,就犯法不成?”阿囡究竟不放心,放下牌來,將藍色的窗簾,一齊放下。居然打完四圈牌,一點沒有人知道。

燕西一問,廚房裏的點心也得了,就叫他送了來。一會兒廚子提著兩個提盒子來。玉兒、秋香趕緊將牌收了,揭開提盒,向桌上端菜。第一碗送到桌上,便是荷葉肉。阿囡道:“我們都怕油膩,怎麽送來又是這些東西?”廚子笑道:“總理今天要吃這個才辦了些,這還是分來的呢。”燕西道:“你說這話,就該打嘴。你們把總理吃的東西騰挪下一半來,又來掙我們的錢。可見你們做事,向來是開謊賬。”廚子笑道:“並不是那樣,我們辦什麽東西,都有些富餘。不能要多少,就辦多少。”燕西道:“這樣說,分明是多下來的東西,要賣我們的錢了。”廚子隨便怎樣說,都是不討好,站在一邊倒笑了。等到一個提盒子裏的東西,全擺在桌上,是一碟炸鱖魚片,一碟雲腿,一碟炒鱔魚絲,另外一個大海碗,盛了一大碗鹵汁,裏麵有魚皮海參雞肉之類。燕西道:“好哇,你以為我當了三天和尚,口淡的厲害哩,把油膩的東西送來吃,連全家福這樣東西,都會送了來。怪不怪?我知道館子裏的全家福,就是弄些剩湯剩菜燴在一處,算一樣菜,最討厭的。”廚子笑道:“七爺這個褒貶,就錯怪了我們。那碗裏不是全家福,是八仙過橋。”他這一說不打緊,屋子裏人全笑了。阿囡笑道:“有了八仙過橋,將來一定還有二仙傳道呢。”廚子道:“大姑娘,你問七爺,可有這個名堂?北方打鹵麵的鹵,南方叫做過橋。八仙過橋,就是八樣菜打的鹵。你瞧這碗裏東西,都是絲兒丁兒,不是全家福裏麵那樣整大塊子的不是?”燕西道:“這樣一說,你倒有理了。可是我向來吃這油膩的東西沒有?”廚子道:“是榮大哥說,有三位姑娘,在這兒鬥牌呢,所以弄了這些。給七爺另外弄得有清爽些的。”說著,一揭那提盒子的蓋道:“這不是?”燕西看時,是一大碗鍋麵條,一盤雞心饅頭,一盤燒賣,一盤鬆蒸蛋糕,一盤油煎的香蕉餅,一大碗橙子羹,一碗雞汁蓴菜湯。廚子道:“這有好幾樣東西,都是七爺愛吃的,並沒有油膩。”燕西笑道:“這倒罷了。”廚子於是一樣一樣地往桌上送,對阿囡囡道:“大姑娘,先來這個麵,不夠,就再送來。”阿囡道:“你別廢話了。你怎麽就知道我們愛吃油膩的東西,不給我們弄清爽的?我們就那樣不開眼,沒有吃過葷油?”金榮站在外麵屋子裏擦碗筷,便笑著答道:“這怪我不好,我對廚房裏說,你們弄好一點,不要以為要口輕的,就弄得不見一點油星兒。後來他們打聽是誰吃?我就全說出來了。除了那碗荷葉肉,我想不怎樣油膩。”燕西笑道:“這倒像幾十年沒有吃過東西似的,東西來了,橫挑眼,直挑眼,弄得廚子滿身不是。他一出這門,可就埋怨上了。”廚子聽說,又笑了。他們走開,這裏四人坐到便吃。燕西先吃一塊香蕉餅,幾勺子甜羹,見秋香她們挑著麵在小碗裏,加上八鮮的鹵汁,吃得很是有趣。便也拿了一隻小碗,陪著吃起來。回頭又吃了一個雞心饅頭,一塊炸鱖魚。那廚子特別加敬,弄的蓴菜湯,倒沒有下勺子,玉兒將筷子在湯碗裏一挑,挑起一根黑條兒,黏汁向湯裏直流。連忙就向湯裏一擲,說道:“糊黏的,什麽好吃?”阿囡道:“你知道什麽?北方要吃這樣東西,真不容易,菜市上還沒有得賣呢。”燕西道:“你怎麽知道菜市上沒有得?”阿囡道:“上次也是廚子弄了一回給五小姐吃,第二天五小姐還要,他說沒有了。這是在南方帶來的罐頭,北京市上沒有得賣的。”玉兒聽說,將勺子舀了一勺子,喝了一口,笑道:“也不見得怎樣有味?”阿囡道:“你是鄉巴佬,不懂得,我們蘇州人,就講究吃這個。聽說西湖裏的挺是有名。去年總理為了這樣菜和幾斤鱸魚,還巴巴地大請一回客,燕窩魚翅,倒加了不少的錢。”燕西笑道:“很好的一樁風雅事情,給你這樣一說,又說壞了。”隻這一句話,屋子外有個人答道:“好哇!關著門大鬧,還說是風雅的事呢。”大家一聽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