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燈,蓮花燈,今兒個點了明兒個扔。”在陰曆七月十五的這一天,在北平大小胡同裏,隨處可以聽到兒童們這樣唱著。這裏,我們就可以談談蓮花燈。
蓮花燈,並不是一盞蓮花式樣的燈,但也脫離不了蓮花。它是將彩紙剪成蓮花瓣兒,再用這蓮花兒瓣,糊成各種燈,大概是兔子、魚、仙鶴、螃蟹之類。這個風俗,不知所由來,我相信這是最初和尚開盂蘭會鬧的花樣,後來流傳到了民間。在七月初,廟會和市場裏就有這種紙燈掛出來賣,小孩買了在放著。到了七月十五,天一黑,就點上蠟燭亮著。撐起來向胡同裏跑,小朋友們不期而會,總是一大群唱著。人類總是不平等的,這成群的小朋友裏,買不起蓮花燈的,還有的是。他們有個聊以解嘲的辦法,找一片鮮荷葉,上麵胡亂插上兩根佛香,也追隨在玩燈的小朋友之後。這一晚,足可以“起哄”兩三小時。但到七月十六,小孩子就不再玩了。家長並沒有叮囑過他們,他們的燈友,也沒有什麽君子協定,可是到了次日,都要扔掉。北平社會的趣味,就在這裏,什麽日子,有個什麽應景的玩藝,過時不候。若蓮花燈能玩個十天半個月,那就平凡了。
為了北平人的“老三點兒”,吃一點兒,喝一點兒,樂一點兒,就無往不造成趣味,趣味裏麵就帶有一種藝術性,北平之使人留戀就在這裏。於是我回憶到南都,雖說是賣菜傭都帶有六朝煙水氣,其實現在已尋不著了。縱然有一點,海上來的歐化氣味,也把這風韻吞齧了,而況這六朝煙水氣還完全是病態的。就說七月十五燒包袱祭祖,這已不甚有趣味,而城北新住宅區,就很少見。秦淮河裏放河燈,未建都以前,照例有一次,而以後也已廢除,倒是東西門的老南京,依然還借了祭祖這個機會,晚餐可以飽啖一頓。二十五年的中元節,有人約我向南城去吃祭祖飯,走到夫子廟,興盡了,我沒去。這晚月亮很好,被兩三個朋友拖住,駕一葉之扁舟,溯河東上(秦淮西流),直把鬧市走盡,在一老河柳的蔭下,把船停著,雪白的月亮,照著南岸十竹疏林,間雜些瓜棚菜圃,離開了歌舞場,離開了酒肆茶樓,離開了電化世界,倒覺耳目一新。從前是“蔣山青,秦淮碧”於今是秦淮黑,但到這裏水縱然不碧,卻也不黑,更不會臭。水波不興的上流頭,漂來很零落的幾盞紅綠荷葉燈,似乎前麵有人家作佛事將完。但眼看四處無人,蟲聲唧唧,蘆叢柳蔭之間,仿佛有點鬼趣,引出我心裏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年的中元節,我避居上新河,鄉下人燒紙,大家全怕來了警報,不免各捏一把汗。又想起前一年孤舟之遊秦淮,是人間天上了。於今呢?卻又讓我回憶著上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