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世良臥病在小客店裏魂銷魄散,幾乎要死的時候,他兒子周計春,同舞女陸情美,卻坐一輛汽車,去回她的私寓,卻也魂銷魄散,幾乎死去。不過這兩種死法,有些不同,一種是悲的,一種是樂的罷了。

計春在這個時候,魂魄都沒有了,自然也不回公寓去。到了早上十點鍾附近,世良在**翻來覆去一夜,人已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可把這位小客店裏的掌櫃,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他想著:這個老頭子,無論如何,是支持不住的。好歹要去把他兒子找來。於是一麵派夥計向警察署裏報告了這事,自己一麵坐車子到公寓裏來等候計春。這次他下了決心,非要公寓裏賬房陪著他去找人不可!那賬房一來怕惹事,二來大海撈針一般,又到哪裏去找計春。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陪他去。

彼此正爭持著,卻有一輛汽車嗚嗚地叫著,來到大門口停住,汽車門開了,下來一位豔裝的女子,穿了高跟皮鞋,咯吱咯吱響著走進門來。公寓裏賬房笑道:“好了好了!周先生家裏人來了。你有話和這位孔小姐去說罷。”

小客店掌櫃,這倒大為吃驚,這位周先生家裏,有這樣坐汽車的闊小姐,立刻把心裏一塊壓重千斤的石頭,向下一落。孔小姐走進來,立刻板著臉道:“周先生還沒有回來嗎?到哪裏去了?”掌櫃的笑道:“周先生老太爺來了。”

令儀道:“哦!他父親來了?父親來了,就該躲著和我不見麵的嗎?你知道他在哪裏?”掌櫃道:“他在我小店裏。”

令儀道:“有地方尋他就好辦。坐我的車子,我們一塊走罷。你坐在開車的一處。”掌櫃的不料她這樣慷慨古道,心想:我管你和他們是什麽關係,我是隻挑有辮子的抓,隻要你肯同我到小店裏去,我把那病人的擔子交給你了,怕你不出錢把他弄走嗎?令儀也沒有計較什麽,隻要是計春在他父親那裏這就好辦。

上了車子的時候,還向掌櫃重問了一句道:“他是在你們那裏嗎?”掌櫃笑道:“當然在那裏,我怎能夠騙你呢?”有了這句話,於是這輛汽車風馳電掣地向前門外利達小店開了來。

令儀下了車,見這裏是在黑灰牆上,開了一座小門,門框上懸著四方玻璃罩子燈,上有四個字:利達小店。她看到這種情形,不由得身體向後一縮,發起愣來。問道:“就是在這個裏麵嗎?”

掌櫃下了車,笑道:“對了,就是這裏麵。”令儀心想:周世良是個鄉下人,什麽苦不能吃,他有錢,也不會去住大旅館的,說他住在這種旅館裏,事實上卻也可信。於是讓掌櫃在前走,跟著他走了進去,先進了一個丈來寬的小院子,便有一陣惡劣屎尿臭味,向鼻子裏猛撲將來。令儀很快地將鼻子捏住,隨著掌櫃穿進一條昏黑的夾道。一連有幾扇小門,都關著緊緊地,直到第四個門邊,還不曾推門進去,老遠地,就聽到門裏一陣呻吟之聲。

掌櫃搶上前一步,將門推開了,側著身子,閃到旁邊去,就向令儀賠著笑道:“在這屋子裏,你請進罷。”令儀看那屋子漆漆黑的,不由在門外頓了一頓。然而心裏恨著周世良一來,計春就躲了不見麵,雖是個鄉下人,卻也太專製了。自己非當麵去質問他一下不可。因之先將臉色板了起來,挺著胸脯子,便向屋子裏一衝,以為這樣地進去,先就可以給個下馬威他父子兩個看看。及至自己衝進那屋子以後,見大炕上躺著一個要死的病人,並不見計春,這倒為之愕然。

回頭見掌櫃站在房門外,便問道:“這是怎麽回事?你不要弄錯了吧?”掌櫃的兩隻手同時搖著道:“不錯不錯!”

那炕上的病人,被他們說話聲驚醒著,就睜開眼睛了,拱著手道:“孔小姐!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計春的父親啦。”令儀見他兩隻顴骨高撐,睜著兩隻眼睛,那益發是覺得瘦得可憐。自己就是要發脾氣,看著人家這種病態,也就不忍心怎樣了,於是向炕上的人點了一個頭,並不曾說什麽。

世良道:“孔小姐!我和你令尊大人見過幾麵了,我們商量好了,來和計春接頭。”他本來就是說一個字哼一個字,一說到這裏,他的眼睛慢慢閉上,竟是說不下去了。

令儀看了這樣子越是不忍,就問道:“老人家!你害的是什麽病?”世良微微地睜開了眼,卻又閉上,然後深深地哼了一聲。

令儀看他那樣子,竟是十分厲害,便問客店掌櫃,世良是怎樣病了?掌櫃先看令儀的樣子,那般洶洶而來,很是詫異。後來令儀的態度,轉變得良好了,似乎有些挽救之意。他心裏想著,隻要把這位瘟神爺能夠送出大門去了,就是自己之福,於是把世良的情形,說了個大概,因皺了眉頭:“這位周少爺不來,可把這老人家害苦了。醒過來就嚷,嚷著又暈過去了。”

說時,世良在枕頭上將頭擺了兩擺道:“客邊人可憐囉!”這一句話,不由得動了令儀的心坎,便道:“這實在也不是辦法,難道讓這種樣子的人,就躺在炕上等死不成?這樣罷,我這裏有車子,把他送到醫院裏去罷。”

掌櫃聽了這話,立刻向令儀請了個安,笑道:“小姐!你若有這番好心,你積德就積大了。要不,眼看這個人就不成啦。”令儀道:“你這棧房裏的賬呢?”掌櫃的連連搖著手笑道:“那不相幹,病人要緊,你趕快把他送上醫院去好。我這裏有夥計,把他抬上車去罷。還是待一會呢?還是馬上就去?”

令儀看掌櫃的這番情形,乃是巴不得立刻就把人轟了出去。病人危急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自己要救人,就隻管救人,別的事就不必管了。於是點了頭道:“我還能到這裏來第二次嗎?就是現在走罷。”

掌櫃的是巴不得一句,馬上叫了三個夥計進來,笑道:“這位小姐!真是個活菩薩呀。看到炕上的人,病成這個樣子,立刻答應用自己的汽車,把這位老人家送到醫院裏去,我長到這麽大歲數,沒有看到過這樣慷慨的人。小姐說是讓我們搬上車去的,那麽,我們就動手罷。”說話時,兩隻眼睛,隻管向令儀周身上下打量,以便得著她的回話。

令儀受了他這陣恭維,越是不好意思說不替世良醫病,於是向大家點了兩點頭。那位掌櫃先自動手,就走到炕邊,將世良的被抄著緊了一緊,然後和那三位夥計,將世良帶抬帶抱的,擁上了汽車去。車廂裏連被帶人,橫躺在椅座上,就不能再容留第二個人了。因之令儀毫不躊躇,就和開車的同坐在前排。這在她總算二十四分的好意了。

到了醫院門口,令儀先跳下車掛了一個急症號,然後讓醫院裏人用了病床,將世良抬了進去。令儀也想著,既是把人送來了,少不得要擔些責任。索性在診察室外麵坐著,等候醫生診斷。診斷完了,據醫生說:他的病很雜,乃是神經受了刺激,身體過於疲勞,感冒菌侵入到血液裏麵去,才成了這樣的重病。這必須在醫院裏好好地療養。要不然,很容易出別的毛病,那就更危險了。

令儀想著:他是計春的父親,計春是自己的未婚夫,既把人送來了,不能不醫治到底,於今隻有把病人安頓好了,再去和計春商量。於是也就不再猶豫,填了誌願書,交了醫藥費。

在誌願書上,她寫了真姓名,說世良是她表叔。因為寫著世良是她表叔,自己這樣闊的小姐,不能讓表叔住三等病室裏,所以替他出了二等病室的錢。好在孔小姐一筆拿出百十來塊錢,卻也不感到什麽困難。當時稍微考量考量,及至錢已經交了,也就無所謂了。令儀在收款處交了錢,醫生也就和世良換了衣服,送到二等病室裏去。

令儀又想著:送世良到醫院裏去治病了,自己就得擔負一種責任,究竟如何,應當去看看。所以她把入院的手續都弄清楚了,也就跟著到二等病室裏去看病人。

她這些動作,一層層都是逼著來的,要說她完全是出於自動,或者有些不可能,不過在臥病的周世良,這時又有些清醒了。他看到孔小姐這樣殷勤,心想著這個人幾乎把我當父親一般伺候。我原來說有錢的小姐,不能沾染,這可是我錯了。

當時令儀走到床麵前,世良睜了大眼向她望著,表示很懇切的樣子,微微地哼了兩聲。令儀道:“老人家!你現在覺得怎麽樣了?”世良由蓋的薄毯子裏,伸出一隻手來,向她微微地招了兩招,然後答道:“好些了,多謝你!就是我很惦記我那孩子,他怎麽不來見我呢?”

令儀道:“好的!我明天把他找了來看你。今天是已經過了看病的時候了,你好好養病吧!這件事,我可以辦到的。”說著,用手輕輕地按了兩下床褥,作一種安慰他的樣子,然後轉身走了。

她忙了這半天,把找計春的事,放到了一邊。現在把世良安頓好了,這件事又兜上心來。心想:這件事可有些怪,他忽然不見,躲得渺無蹤影,難道是為了他父親來阻礙他的婚姻,故意地閃開了嗎?若果然如此,他對我這不能算是一番惡意。

令儀如此想著,又叫車夫開向公寓去。不想到了公寓裏去,計春依然是不曾回來。令儀也曾問帳房先生是同著怎樣的人出門去的?賬房對於此點,怎樣肯說,隻說是他一個人出去了,以後就不見了。

令儀問不出個底細來,心裏就更疑惑得深了。她在賬房裏站站,又在院子裏徘徊徘徊,最後想了許久,又走到房門口去,對著窗戶紙眼裏向裏麵張望,於是歎了一口氣,低著頭出門,上汽車回去了。

到了家裏,就躲在臥室沙發上,一手撐了頭,一手理著沙發上疊好了的報紙,也不展開來看。隻是眼睛注視著沉沉地向下想去。偶然一瞥眼,看到報上登著尋人的大字廣告,上麵說:“自君去後,汝母晝夜哭泣,命在旦夕,舉家惶惶,不知所措。見報望速回來,以安母心。至於汝之婚姻,決聽爾自主。予老矣,兒豈忍以個人愛情之事,置衰年父母於不顧乎?父白。”

令儀看到,不由心裏一動,再由此想到計春,十九必為婚姻問題避開的,其實這是他誤會了。我看這位老人家,是非常心慈,隻要好好和他說,沒有不成功的,我也照樣來登一段廣告罷。

她這樣想著,那報上登的廣告,到了次日,換上字樣了。乃是“春弟鑒:為何忽然不見?令尊尋弟來平不遇,身患重病,現由儀送往醫院療治。彼神經受刺激過深,夢囈中屢呼弟名,極欲一麵。所有問題,似均好解決。見報盼即刻回來,同往探病,否則老人若有差錯,吾人不能負此重罪也。姊白。”

令儀想著:這一段廣告登出去了,計春是必定要回來的了,於是靜靜地在家裏等著。不料等了一整天,並不見他回來。到了晚上,令儀實在不能忍耐了,隻好坐了汽車,到外麵去散悶,以為遇到了熟朋友的時候,或者可以打聽打聽計春的消息。

她出去之後,猶如在籠子裏放出一隻關著的鳥一般,少不得在娛樂場中,多多地勾留一些時候。可是當她在外麵這樣消遣的時候,恰是計春用空了錢回來找她的時候,自己正編了一套言詞,預備見了令儀來說著好交代那一百塊錢的下落。可是當他到了餘子和家以後,就聽到女仆說:“小姐一個人坐著車子出去了。”

計春聽了這話,忽然聯想起一件事情來了:今日上午坐著人力車子在街上經過,看到令儀放了汽車的車廂不坐,卻和汽車夫坐在一排做位上,現在她又是一個人坐著汽車出去了,這種摩登姑娘,什麽事做不出來?莫非她和汽車夫有什麽問題嗎?說起來,那可氣死人了。如此想著,一直向令儀住的小院子裏走。

女仆對於這未來的姑老爺,當然是沒有監視之理,由他在內書房裏坐著。計春坐在書房裏閑著無事,就向書架上望著,打算抽兩本書來看,隻見浮麵的所在,有一套錦裝匣子,套著一部書。順手抽出來看時,上麵題著有《戀愛真詮》四個字。這樣的書沒有少年人到手不讀的,於是抽出書來,靠在沙發椅子背上看起來。

約莫看有二十來頁,眼睛覺得有些疲倦了,放下書,卻看到茶幾上放著一杯茶。用手摸時,乃是涼的,不用說是女仆早送來的,自己在這裏所耗費的時候,也就不少了。怎麽令儀這個時候還不見回來呢?

這間內書房是緊套著臥室的,於是掀開門簾子,伸頭向臥室裏看著,隻見錦被疊得平平的,軟枕疊得高高的,設若睡在這上麵,成雙成對地,是多麽舒服?這樣想著,就有一陣細細的香味,襲了鼻子裏頭來。

於是拿了書本,索性走進屋子來,向**一倒,兩隻手在**胡亂地摸著。不覺摸到了枕頭下麵來,順手觸著,卻有幾項零碎東西。掏出來看時,乃是一隻小手表,一個粉鏡盒子,一隻金剛鑽的戒指。這手表和粉鏡盒子,那是男子不能用的;至於這鑽石戒指,仿佛卻聽了別人說過的,值一千多塊錢,是最闊綽的裝飾品,這應該自己戴著試試,也讓自己嚐嚐這身上戴寶石的滋味。

如此想著,便將那鑽石戒指在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上去。戴上了,自己將手反複著看了兩遍,見那上麵的鑽石,亮晶晶地向外射著反光。他心裏想著,所以值一千塊錢的原因,就為著是這一點子光了。這要在跳舞場裏露了出來,可是很出風頭的事情,這倒不妨今晚帶去了給情美看看。

他這樣想著,將手表粉鏡盒子塞到枕頭下麵,那戒指可就不曾還原。他忽然站起來,將自己的手表抬起來看了一看,已經十一點鍾了,便冷笑道:“唉!這時候還沒有回來呢。”他這樣說著話,也並沒有什麽人理會他。

他將兩手插在西裝褲袋裏,在屋子裏轉了兩個圈子,便看看令儀用的皮箱,一層層地疊了上去,卻有好幾個,心裏想著:她送了我一隻手提皮箱,那鑰匙還在我身上,不知道能否開這裏的箱子,我且開著試試。

於是掏出身上的鑰匙,在浮麵手提箱子的鎖眼裏,試了一試。誰知手隨便地一扭,那鎖片嘎地一聲便開了。

計春也是好奇心重,想著既然是把鎖打開了,那就看看這箱子裏有些什麽。因之索性揭開箱子蓋來,向裏麵看著。

原來令儀用的零錢就存在這箱子裏,掀開浮麵兩件衣服看時,鈔票現洋樣樣俱有。計春先看到,未免是愣了一愣,後來一轉念頭,今天晚上,皇宮舞場,有上海新到外國女人表演,原約好了情美,一定到的。隻因為身上的錢用光了,所以不敢去。現在這箱子裏的錢,怕不有一百多元,帶到舞場裏去,足夠快樂一晚上的了。

管他呢!將錢帶去用了再說。好在令儀用起鈔票來,總是動把抓的。雖然拿她一二百元去,那也不要緊。他想定了,一把就將鈔票捏到手心裏來,立刻蓋了箱子,伸著鑰匙到鎖眼裏去,要把箱子鎖起來。

但是當他伸手要鎖的時候,心裏第二個念頭,卻又變了。這錢不能拿的,令儀用錢,雖是很大方,但是我想用多少錢,應當明明白白地向她去討,不當背了她,暗中偷她的,還是把票子送回箱子裏去吧!他猶疑著手扶了箱子蓋,不免出起神來。

最後他又想了,拿就拿了罷。我們既是夫妻,誰用誰的錢也不算偷。我把錢帶去,留個字條,讓老媽子交給她就是了。他想著,這個辦法是對的。

於是將鈔票揣在身上,就到隔壁內書房裏來,看到書桌上有現成的紙筆,坐下來,就提起筆在一張洋式信箋上寫道:“令姊!我晚上來看你,久等不回,你到何處去了?奇怪奇怪!枕下戒指,我借去一用……”

寫到這裏,不免躊躇起來。隻管用筆頭倒擦抹著自己的鬢發,戒指在枕頭底下,我順手摸來,還有可說,這鈔票人家是放在箱子裏的,為什麽我打開人家的箱子來拿錢呢?這錢和戒指,我雖拿了,我若不說明,令儀未必知道是我拿去的,我樂得不做聲,讓她去疑心仆人好了。心裏想著,手上已經把寫的那信箋,捏成了個紙團。接著就向衣袋裏一揣,這樁案子,自己既然打算胡賴,那就不能夠再在這裏等著了。要不然,令儀回來了,彼此當麵,這話可不好說,於是戴上帽子,就向外麵走。

當他走到院子裏的時候,皮鞋底在青磚鋪的地麵上得得作響。老媽子就追著出來問道:“周少爺!你走了嗎?等了這樣久,索性等一會兒罷。我們小姐,一會子也就回來了。”計春道:“不不!不等了,我還有事呢。”他口裏說著這話,嗓子眼裏,可是抖顫著的。女仆道:“餘老爺來了。你不和餘老爺談一會子去嗎?”

計春心裏想著怪呀!她為什麽老留著我,莫非她已看出了我什麽形跡嗎?便答道:“我明天再來罷。夜深了,我要回公寓去了。”一麵說著,一麵就向外麵走,到了大門外,心裏還撲撲亂跳,自己定了一定神,自己一跺著腳發著狠道:“事情既是做了,害怕也是無益。錯就錯到底,管它呢!我上舞場去了。下了這樣的決心,那就什麽也不怕了。”立刻雇了街上的人力車子,飛奔到皇宮舞場來。

今天這裏是更熱鬧了,那大門口兩個圓圈圈的紅綠電燈門框之外,又有四個電燈球大字,“特別表演”。大門外空場子裏,汽車換著汽車停住,把人行路都塞斷了。人力車到門外路上,還不曾停著,一陣鏗鏘的音樂,就送入耳鼓來。計春心想:總算來得不晚,還把熱鬧時間趕上了。

跳下車來,也沒有毛票給車錢,隻好給了車夫一元現洋,自己匆匆忙忙地,就向舞場裏麵跑著。到裏麵看時,恰好情美沒有得著舞客,獨撐著頭,在舞女座上等人呢。計春看到,認為是個絕好的機會,立刻買了二十塊錢舞票,到舞廳裏去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他這裏一坐下,向情美那邊看去,恰好她也向這邊看了來,四目相射,就對笑起來了。情美對他這一笑,為著什麽,他不知道,他對了情美那一笑,就為著說不來,今天晚上,還是趕著來了。

二人對笑著,音樂台上的樂隊已經開始奏起音樂來了。他二人在音樂聲中,好像得著一種什麽命令一樣,立刻走到一處,摟抱著跳舞起來。在跳舞的時候,那晶光閃閃的鑽石戒指,已經射到情美眼裏來。情美一想:這小子到未婚妻那裏去了一趟,就戴著鑽石戒指來了。老陳說他嶽家有錢,這倒不是假話。

當她眼睛射到戒指上時,計春也跟著她的眼光看來,臉上帶了微笑,自己先問道:“你看這個戒指好不好?”情美微笑道:“好是好,但是這放在你手上,我說好又有什麽用處?”

計春若是要安慰她兩句,除非這樣說你喜歡我就送給你罷。然而這是太貴重的東西,怎樣能隨便地說送人,算是碰了人家一個橡皮釘子,也隻得微笑著不做聲,把這場困難胡亂地就牽扯過去了。

計春跳完了舞,自己回到座位上去,一看今天的舞廳裏,十分熱鬧,各座位上都三三兩兩地,唯有自己這裏是一個人,卻太孤單了,想著剛才暗中得罪了情美,沒有什麽可博她歡心的,不如讓她來坐桌麵開香檳,和她捧捧場罷。

他如此一想著,摸自己衣袋裏鈔票,還是成卷地塞在裏麵呢。這大可夠今天一晚揮霍的了。於是二次起舞的時候,將情美邀了過來坐下。接著,就開了香檳。情美在暗中握住他的手,就笑問道:“今天的報紙,你看過了沒有?”說著這話時,眼睛很注意他的臉部,看他是如何答複。計春很自然地答道:“今天我沒有看報呢。國家大事,與我毫不相幹,我看報做甚麽?”

情美咬了下唇皮,微微地點了兩點頭。笑道:“那樣就好。”這四個字,忽然聽著,倒有些費解。難道說一個人要不管國家大事,那才是好嗎!計春沒有追著向下問,也想不到這裏麵有其他的問題,當時也就隻知道摟著情美,繼續地向下跳舞。

這舞場裏,今晚本來就特別的熱鬧,先是三位舞蹈女星,逐位單人表演,後來又有男星配演,也是每人一場。等到這些節目做完,夜已深了,計春手拿著玻璃杯,伏在桌子上,眼望了跳舞廳中心,並不說甚麽,就打了兩個嗬欠。

情美在她自己座位上,斜著眼睛看去,心裏已明白了,這就走近身低聲向他道:“我去打電話叫汽車,你送我回去罷。”計春笑著點了兩點頭。但是情美也不曾計及他已否答應,早是掉轉身匆匆地走去打電話去了。

計春聽到她說,須要他送了回去,已經讓他的精神興奮起來,這不待情美吩咐,他也有那相當的聰明,就悄悄地會過了座位上的錢,先到大門口去等著。不到二十分鍾,情美挽了他的手胳臂,就一同回到自己家裏來了。

當太陽高照,時鍾的短針在一畫上麵時,計春睡在很高的軟枕上,睜開眼睛來看時,便覺這屋子裏,充滿了脂粉香氣。情美對了梳妝台,正在濃抹脂粉;她在鏡子裏,看到計春坐將起來,就回轉頭來微笑道:“你還睡一會子罷?昨天晚上……”說著,抿嘴一笑,計春將手抬起來,看了一看手表,微笑道:“若是在學校裏的話,下午第一堂課,都該上了。**隻是我一個人,為甚麽還舍不得起來?”

計春口裏如此說著,坐起來,伸著腳到床下來踏鞋子。情美就在衣架上取了一件很幹淨的睡衣,向他身上披著,同時喊道:“王媽!周先生起來了。打洗臉水呀!”計春隻把睡衣的帶子係好,臉水漱口水,便一齊放在梳妝台上。

計春來洗臉時,情美卻趁了這個時候,站在衣櫥子邊和他刷西服。計春也莫名其妙。她突然之間,在哪裏就找著了一把毛刷子,這或者是事先就預備好了的了。自己洗完了臉,穿上了襯衫,情美拿著領帶和領子,就來和他一一加上。襯衫領子都穿好了,情美就提了西服,讓他來穿好。

計春走到外麵堂屋裏來,向窗外看看天色,他還不曾在椅子上坐下來呢,那個女仆就用一隻紅色的雕漆盤子,托了一小瓷碗油湯似的東西進來,笑嘻嘻地放在桌上,她道:“周先生!這是今天一早燉的新鮮牛肉汁,很補身體的,你就喝了罷。”計春道:“怎麽隻一碗呢?”情美就在屋子裏答言道:“這是特意為你預備下的,你就喝了罷。”

計春聽她如此說著,也就不必客氣了。但是心裏想著,令儀要像情美這種樣子待人,那就好了。令儀隻是肯花錢給人用罷了,至於溫存體貼那些事情,她是完全不管。可惜情美沒有令儀那麽多財產,不說那樣多財產,就算十分之一吧,我也願意丟了令儀來娶她了。

他正如此想著,情美笑著走出來了,用手輕輕地撫摩著計春的脊梁,問道:“早上你還要吃什麽東西嗎?”計春道:“不吃什麽了。勞駕!叫傭人給我一杯茶喝就行了。”

情美道:“有有!早預備好了。你喝龍井呢?喝香片呢?屋子裏桌上,圓壺是龍井,桶壺是香片,聽你自己的便罷。”計春笑道:“你也太周到了,何必為我泡兩壺茶呢?”

情美歎了一口氣道:“你到今天才知道我對你是很周到嗎?無論哪個女人,對於自己心愛的男子,是不肯放棄的。但是我因為你喜歡唐小曼,就把她介紹給你交朋友了。我隻要你精神上得著安慰,其餘的事,我並不計較。可想我對你是怎樣一番心事了。”計春想著,這話果然。走到屋子裏斟了一杯茶,靠著桌子,慢慢地呷著。一隻腳懸了起來,隻管抖文。

情美進來,用一隻手搭著計春的肩膀,偏了頭,向計春臉上望著微笑道:“小兄弟!我愛你是真正地愛你,並不像別人,為了失戀,才和你要好。那是給別人看著,她自己來出氣的。你這樣年紀輕輕的,給人家拿來當傀儡,真是可惜呀。”計春聽了這話,未免心中一動,同時臉上也就紅了起來。

情美這樣一句很平淡的話,可讓計春的環境,起了莫大的轉變。袁佩珠所施的計策,總算有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