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年輕而又好勝的人,他是受不得什麽刺激的。計春和令儀這一度談話,引起了劉清泉的誤會,心裏卻是非常地難受。這一天,他隻在屋子裏躺著,連房門也不曾出去。到了次日清晨起來,精神是比較得好一點,自己這才有點醒悟了。心裏想著:我既是感覺到在人家會館裏住有些不方便,更是要搬回自己的會館去住。於是也不再做什麽考慮了,立刻就到自己會館裏去。可是到了那裏時,已經有人在那間空屋裏,布置行李。什麽話也不用說,這是為捷足者先占去了。自己和長班約好了的,隻要他保留昨日下半日,那半日自己未來,這就自己把權利放棄了,還有什麽話說呢?當時自己是垂頭喪氣地走回去了。
他一走進大門,恰好是和劉清泉頂頭相遇,自己雖是沒有那種勇氣,可以和往常一般,睜著兩隻大眼望人,但是又不能不理會人家,就這樣闖過去。因之也就乘了取下草帽子的機會,向著人深深地一鞠躬,可是當自己抬起頭來的時候,卻見劉清泉臉上,兀自帶著冷笑。
計春心裏很明白,這無非是為了孔小姐不該到我屋子裏來關門說話。可是這件事,真是天大的冤枉;自己雖然很羨慕孔大小姐那一份美麗,但是不過放在心裏罷了,哪有這樣大的膽,敢去勾引這千金小姐。他心裏萬分地懊悔,走進了自己的屋子,一個人靜靜地躺著。
他有時聽到有人從窗戶外麵經過,便疑心又是偷聽什麽來了。有時又聽到隔壁屋子裏,有人笑語聲,也覺得這與自己那一重公案,都不無關係。假使他們真是這樣地笑我,那麽,自己一舉一動,都要受人家的注意,這會館卻是怎樣住得下去呢?想到了這裏,心裏就不由得怦怦一陣亂跳。
躺在**有了許久的時間,自己忽然省悟過來了,心想我這不是發傻嗎?平常的時間,窗戶外何曾沒有人經過?平常的時間,別個屋子裏,何曾又沒有笑聲?自己做賊心虛,聽了這些動作,故意多疑,其實哪有什麽事情呢?他如此想著,把精神特別地振作起來,就在桌上攤開了書,低頭看將起來。
看過了兩個鍾頭的書,這也就覺得心裏安寧許多了。然而那引人心動的高跟皮鞋聲,卻又是滴咯滴咯,由遠而近,一直響到身邊來。計春心裏想著:這也許又是孔家大小姐來了?她不進我這房門,倒也罷了,設若走了進來,一定要引起誤會的。因為昨天到我這屋子裏來時,那可以說是偶然,今天到我這屋子裏來,那就絕對不是偶然了。既不是偶然,那就難免人家從中議論了。心裏一動,走到房門邊,立刻用雙手向前推著,遠遠就做個要關門的樣子。
但是屋子裏有一雙手向前推,屋子外也有一雙手向裏推。那屋子外的一雙手,卻比屋子裏的手要早過兩秒鍾碰著門,所以計春雖是要閉門不納,終於是來不及,人家已經推著門,走將進來了。不必抬頭看是什麽人,隻聽聽這高跟鞋子響,可以知道這就是孔小姐來了。她進門來先笑道:“對不住,今天我又要攪擾你了。你瞧我來的是這樣地不湊巧,劉先生又出了門。我還得借你寶齋,稍微坐一坐。”
計春對於她這種請求,雖然是二十四分的不願意,但是看看她今天的裝束,又不同了。那長長的頭發梳了兩個小辮,各插上一朵墨綠色的大花結,身上穿了短短的洋式外衣,雖然那料子,白得像雪一樣,然而在衣服上卻很疏落地繡了幾隻彩色蝴蝶。衣服上身挖著套領,露出一大截脖子,衣擺的長度,還夠不到膝蓋,所以大腿上這一雙肉色絲襪子,便是整個地透露。這個樣子的打扮,將她顯得更活潑,更婀娜了。
對於這樣一個美麗的小姐,要由屋子裏把她轟了出來,似乎是太不知趣,太不講麵子。因之計春自身也不知是何緣故,竟是退後了兩步,讓她進來,而且還深深地向人點了一個頭。
令儀也是一點都不客氣,走到屋子裏,就直奔桌子邊,在計春看書的方凳子上坐下,用手將桌上的書本翻了兩頁,笑道:“周先生真是用功,一天到晚看書。可是這樣看書,足不出戶,也與衛生有礙吧。”計春笑道:“我哪裏談得上用功兩字?不過怕學校考不取,在這裏臨時抱佛腳罷了。”
令儀向他搖搖手道:“你別著急,現在我想破了,北平城裏的學校多著呢。第一個考不取,考第二個;第二個考不取,再考第三第四個。隻要人肯用功,無論進哪個學校,都是一樣用功的。周先生咱們同考一個學校,你看好不好?你的功課樣樣都比我好,我也可以請你和我幫一些忙。”計春對於她待要客氣兩句,卻怕這話會說長了,若是不說,人家的態度,是這樣地客客氣氣,卻又怕無故把人得罪了。因之令儀坐在這裏,計春倒反是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當中。
令儀用嘴向**一努,笑道:“你不坐下?”計春被她這樣一催,做主人的仿佛是變成了客,卻不能不坐下了。但是他坐下去的時候,也不曾超過兩秒鍾,他微微地一笑,又站了起來了。令儀笑著歎了一口氣道:“我說了叫你不要客氣,為什麽還要客氣?”計春笑著將肩膀抬了兩抬,因道:“倒並不是我客氣。”他僅僅的說了這幾個字,不是客氣,為著什麽呢?他可不能把這句話,充足起來了。
令儀見他那樣不安的樣子,倒也並不去怎樣地為難他。看見桌上有一張小報,就隨手拿起來,看了一看,似乎這報紙上那大號字的題目,都不能給予她一種注意。隻一過眼,她就翻到背麵去了。
這背麵上不過是遊戲文字和廣告而已。照說,這是沒有什麽可以注意的,可是令儀看到了那廣告以後,忽然大吃一驚的樣子呀了一聲。計春倒猜不出來,什麽事會引著她這樣地大吃一驚?不免瞪了兩隻眼,隻管望著她。
令儀笑道:“周先生!你不愛瞧電影嗎?這北平的電影院,雖然趕不上上海,可是比我們省城裏的電影院那就好得多了。至於電影片子,那是不必說,這裏映過了,也許一年之後,還到不了我們省裏呢。”計春笑道:“我向來就不大看電影。關於這些事情,我簡直是外行。你就不用和我提了,那算是對牛彈琴。”他很直率地說完了這幾句話,以為未免大煞風景,若不是有心得罪人家,也是少年不懂事。這就向令儀笑道:“像我們這種人,那真正不愧是鄉下人了。什麽都不懂得。”
令儀對於他的話,倒不曾介意,就笑著道:“你怎麽老在我麵前說這句話?我並沒有說過你是鄉下人呀!”計春道:“實在的,我是個鄉下人。我也就用不著勉強來遮掩了。”令儀並不曾去注意他是怎樣地來分辨那句話,就笑著道:“這張《璿宮豔史》的片子,在上海我沒有趕上,現在居然到北平來了。密斯脫周!無論你懂電影,不懂電影,這張片子,你是千萬不能不看。”
計春倒不料她把話說的這樣鄭重,就向她望著道:“這與人生大問題,有什麽關係嗎?”令儀將她兩隻皮鞋,互相地支擱著,隻管把下麵一隻皮鞋的高後跟,在地麵上撲打個不已。看那樣子,她是在沉吟著什麽心事哩!最後她眼珠一轉,又好像她得了一個主意了,這就笑著向計春道:“我說得這樣要緊,當然有非看不可的緣故在內,你要不要看?”計春道:“在省城裏的時候,我倒是聽見說過,有聲電影,非常奇怪,影子能夠說話。”令儀不由得笑著肩膀亂顫,便道:“你是故意這樣說的吧?連電影會說話,你都當著是一件新聞了。”計春被她笑著,未免臉上一紅。
令儀也覺得自己有點失言,便做一種道歉的樣子,對他道:“這實在也不能怪,住在內地,如何看得到有聲電影呢?密斯脫周,賞光不賞光?今天我請你去看《璿宮豔史》。”計春雖沒有看過有聲電影,但是這《璿宮豔史》四個字,在耳朵裏,卻聽得很熟,是怎樣一張片子,也應該見識見識。他有了這一番好奇心,於是對於令儀這一請,隻是微微地笑著,不曾加以拒絕。
令儀手臂抬了起來,看看帶著的手表,這就笑道:“我先去買票,買好了票,我打電話來請你。”她也隻說到這裏,又把眼珠轉了一轉,卻擺了頭道:“這個不妥。北平地方,你大概不大熟悉,叫你到哪裏去找電影院?再說,你又不到電影院這些地方去的,也不好叫你亂撞木鍾。我看就是這樣辦,回頭我自己來接你罷。”計春笑著,連連說是不敢當。
令儀道:“這也沒有什麽不敢當,我有車子,無論到什麽地方,來往都是很便利的。”計春覺得若讓她坐汽車來接的話,那就未免太招搖了,於是就急不暇擇地抱著兩隻拳頭,向令儀亂作了一頓揖,笑著連連地道:“那是怎樣地敢當,那是怎樣地敢當?”令儀對於他這些話,睬也不睬,起身夾了手皮包,自向外走去。走到門外,手扶了門紐,回轉頭來向他笑道:“回頭你一定得到。你若是不到,那就是瞧不起我了。”說著,她就噗嗤一聲地,笑著走了。
計春坐在屋子裏,隔了玻璃窗,眼望著她婷婷而去。他將一隻手撐著桌子,托住了自己的頭,靜靜呆想著。若論到孔小姐這一番盛情,實在是不應當拒絕人家;若論到這會館裏大家如此的注意,自己還要和孔小姐來往,也就未免太不知事體。看這個樣子,下午她必定是要來的,自己怎樣地去避免這一場嫌疑,倒是可以考量的一件事。
他想了許久,忽然將桌子一拍,突然地站立起來,下了一個決心了。他想著:這要什麽緊,縱然把她得罪了,也不過欠缺一個朋友來往罷了。那也是馮先生說過的話,像我這種人,又何須乎要這樣一個朋友呢?我既是不怕得罪她,等她來接我的時候,我就當麵和她說,會館裏人很有議論,我不能去。有了這樣重的話,我想她也要維持體麵的,那就不好意思要我走了。不過自己向來也就臉嫩,回頭見了人家的麵,自己怎說得出這種話來?這隻有一個笨主意,立刻就出門去,讓她再來的時候,就撲一個空,到了二次遇到她的時候,就硬賴是馮先生找去了,也不要緊。她還能夠到馮先生那裏去對質不成?如此想著,這個辦法,已是很對,於是不再做第二個打算,戴上帽子,鎖了門,就向馮子雲家來。
馮子雲也是個事務很忙的人,哪裏能夠終日在家裏守著。計春到他家來時,他恰是出去了不多大一會兒。計春又不便說是躲人來的,馮先生既不在家,自己也就隻好出來。北平之大,自己並沒有第二個熟人,這還可以到哪裏去?這隻有想了一個笨法子,滿街去亂跑一陣。
初到這種大都會來,有許多地方,自己是不曾到過的。趁了這個機會,也可以廣廣眼界了。自己原是住在偏於西南城的,現在也不擇目地,隻揀著向東北城的大道走去。一路之上,時而遇到黃瓦紅牆,時而遇到嵯峨宮殿,時而遇到熱鬧街市。久住南方內地的人,到了這裏來,自然是另到了一個世界。一路行來,也合了古文上那一句話:忘路之遠近了。約莫走了有兩三小時,自己覺得有些倦意了。心裏想著:這應該回家去休息休息了,終不成這樣地走到晚上去。好在有了這樣久的時候,孔小姐也應該到過會館去了。自己因為來時可以瞎走,回去就不可瞎走了。於是也就雇了人力車子向會館來。
到大門口的時候,並不看到停有汽車,自然是孔小姐不在會館裏麵,這很覺得身上輕鬆了一陣,不必猶豫,一直地走了進去就是了。可是他到了自己房門口,不知何故,門上的鎖,卻是不見了。用手一推門,首先所射入眼簾的,就是一件花斑斑的衣服,一叢短蓬蓬的頭發,自己吃了一驚!待要向屋子外退出來,那件花衣卻是很快地一轉,計春這才看清楚了,原來是孔令儀小姐。這真是冤枉,滿城亂跑了一陣,結果倒趕回來遇著她了。
令儀見他神氣一愣,就笑道:“你猜不著我這個時候會來嗎?我想起來了,你一定是躲開我。”計春被人家說破了心事,自己怎好承認?便搖著頭笑道:“沒有的話。我是剛才到馮先生家裏去了,倒讓孔小姐久等。”令儀道:“我倒是沒有等,桌上這幾本書,我翻著看了一看,把時間也就混過去了。不過你出門的時候,何必那樣地匆忙,鎖還不曾鎖好,你就走了。對不住!我沒有得你的同意,就闖進了你的屋子!”
計春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怎樣對答得上?隻好笑笑而已。令儀道:“我親自來接的人,已經是來接來了,票子也已經買好了,你能去不能去呢?”計春原打算告訴她會館裏人很注意的話,到了這裏,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隻看她周身上下,現在又換了一件衣服,又掉了一雙皮鞋,配上她臉上那紅紅的兩個胭脂暈,十足地烘托她那一個華麗的顏色來。男子們的青春期間,誰沒有追求異性的思想;不過或者沒有那個勇氣,機會,能力,也隻好罷休。現在令儀一再地來挑逗計春,他這樣聰明的少年,怎樣能分撥得開?於是就向她深深地笑著道:“大小姐一定的要請我,倒叫我推辭不得,等我先出去雇車罷。大小姐怎麽沒有坐汽車來呢?”令儀笑道:“我要把汽車放在大門口,你還肯進來嗎?小兄弟!你放開膽子來罷。這個年頭,男女交朋友,那很算不了一回什麽事呀!”計春垂著頭,更無話可說了。
令儀將計春手上放下來的草帽子拿著,替他戴在頭上,將嘴向前一努,低聲道:“你先走。”計春也不知是何緣故,就乖乖地聽著她的指揮,向前走去。令儀由後麵走出來,倒和他帶上了門,又鎖上了。
計春總是怕會館裏人看到了,有些不方便,低了頭,趕快地向前走。可是這會館裏人注意早在他先,當他走出來的時候,各間屋子裏的住客都在玻璃窗裏,伸出頭來向他望著。他不走快,還是罷了,他一走快,那些注意的人,倒哈哈大笑一陣。計春這一下子,隻覺無地自容,突然地出了一身汗,把小褂子都濕透過來了。
他走出了大門,就直奔胡同口,可是令儀卻從從容容地由後麵跟著走來叫道:“我的汽車,停在胡同這一頭呢。”計春回頭看時,她卻站在會館大門那一邊,不住地招手。這決不能夠一個站在大門口這一邊,一個站在大門口那一邊,就這樣地僵持著,隻得硬了頭皮,慢慢地走了過去。
離著令儀還有三四丈路,就避到胡同那一邊去走。偏是令儀,一點也不顧慮到別人的立場,就向他連連地招著手道:“你的鑰匙在我這裏呢,你不拿去嗎?”她說著這話,把手就伸得遠遠的,這叫計春怎能置之不理,於是又上前接了鑰匙,靠近了走。
當二人走出胡同口的時候,隻聽到身後一陣哄然大笑,計春也知道這一定是那會館裏的人追在後麵偷看,但是卻不敢回轉頭去看人一眼,隻管是低了頭搶先地走著。到了胡同外,果然她那輛汽車,橫在路頭上放著。她的思想實在是比自己還周密,自己以為門口沒有汽車,她就沒來,不料她竟是看到了這一著,把汽車預先藏起來了。令儀拍著他的肩膀道:“上車,你還想些什麽?”
計春於是第一次坐汽車,第一次看有聲電影,第一次和有錢的大小姐在一處周旋,他這個十七歲的男孩子,開始做那粉紅色的夢了。影戲院裏一個少男與一個少女,一同並排坐著,而且是初次,這當然是異乎平常觀眾的情緒。在都市裏新的少年們,大概十有八九,都經曆過這種滋味;那時的心房,當然是跳**;那時的血管,當然是沸騰;那時的臉色,當然是靦腆。不過這一對,現在略有些不同,平常是女子如此,男子好些;現在是男子如此,女子好些了。他們進電影院的時候不到兩三分鍾,電影就開映了。所以他們除了看銀幕上的人而外,卻來不及看銀幕下的人。
及至休息十五分鍾的時候,電燈一亮,令儀那一雙眼睛,她就開始活動起來了。她微微地昂著頭,將這個樓座上的人,看了一遍,到底讓她找著一個目的物來了。她微笑了一笑,拉著計春的衣袖,站了起來道:“你跟我來,我和你介紹一個朋友。”說著她已起身先走。
計春待要不上前去,然而今天這影院裏,幾乎賣的是滿座,拉拉扯扯,讓人看到未免不像樣子,所以不顧一切,也隻好跟了她走上前去。她引著計春走到一個比她更時髦的姑娘麵前,介紹著道:“這是密斯袁,是我最好的朋友。”計春為勢所迫,也就隻好對人點了兩點頭。
那袁小姐用目光對計春周身上下一看,就不住地在嘴角上露出微笑來。同時,她就連連地點著幾下頭。這是不用說,她有一份讚成的意思。
令儀介紹著道:“這是我同鄉密斯脫周,是一位用功的朋友。”她說到用功朋友這句話,就噗嗤一聲地笑了。袁小姐向他身上再看一遍,就笑道:“密斯脫周貴庚是?”計春紅了臉笑道:“十七歲了。”
袁小姐道:“我們去喝一點汽水吧!”計春被這位小姐實在望得可以了,有話也說不出來,再要他一同去喝汽水,就未免是虐政,笑著點頭道:“不要客氣,我心裏不大舒服,不敢喝冷的。”說畢,他點了一個頭,就回到原位子上坐著去了。
袁小姐捏著令儀的手,向她微笑一點頭道:“來,我們一塊兒去喝一點。”於是兩個人攜著手,走到咖啡室裏去,坐下來兩個人都要了一杯冷的喝著。
袁小姐喝的是愛斯蔻蔻,她將兩個手指頭,夾了那紙管子,在水裏轉了兩轉,接著眼珠一轉,噗嗤地笑了出來,卻用手臂來枕著頭。令儀瞪了眼望著她道:“你笑些什麽?”袁小姐笑道:“真有你的,你居然照著你的話辦了,找著這樣一個年輕的。”令儀鼻子裏哼了一聲,回頭看附近無人,便低聲道:“從今以後,我要把男子們對付我的辦法,再加到男子身上去了。我以為今天小陳也要來的,他怎樣倒沒有來?”袁小姐微笑道:“你是得意之至啦!要在小陳麵前透露這一手。”令儀鼻子裏又哼了一聲,就微笑了。
十分鍾以後,她們兩人,又各自入座。不過袁小姐叮囑著,有話要和她說,所以完場以後,袁小姐站在樓梯門口等了他們微笑著道:“孔!你賞麵子不賞麵子?我想請你們二位吃吃小館子。”令儀且不說話,先向計春看了一眼,見計春絲毫也不理會,便向袁小姐道:“你請我有什麽不到?不過密斯脫周去不去,那是他的事,我可不能代人家答應。”她說完了,眼珠依然回轉著,再向計春看來。
計春對於兩個小姐伴著吃飯的這件好事,當然是十分讚成的。不過今天由會館裏出來的時候,許多人在後麵笑著,妒嫉的心事,誰也是免不了的。設若他們往下追究起來,也許會鬧出什麽亂子,到了那個時候,把什麽臉去見馮先生?自己不是負著一個好青年的名聲嗎?好青年哪裏可以這樣的自暴自棄,和這些資產階級的姑娘去做陪客呢?自己是個沒有見過花花世界的鄉下孩子,若說忽然一跳,就跳到了紅粉隊裏去,過那甜香的日子,似乎天下沒有這樣容易的事。他究因為自己膽子小的原因,謝絕了袁小姐的約會,隻在人叢中一擠,就不見了。
袁小姐依然握住了令儀的手笑道:“真的你和我吃飯去,我有話和你說。”令儀笑道:“你要說的話,我大概也知道了。不過我倒聽聽你是怎樣子的說法,好罷,我就陪你一路去吃飯罷。”於是令儀又把這個女朋友,用汽車載到飯館子裏來。
她們到了一個雅座裏,把門簾子放下。令儀首先一句話說道:“是不是小陳托你來轉圜的?”袁小姐笑道:“有話隻管慢慢地來說,你急些什麽?”令儀道:“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我向來是性子很急的。”
袁小姐倒不忙,先把菜單子開好了,然後倒了兩杯茶,放一杯在令儀麵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在令儀對麵,口裏呷了茶,眼望了她微笑。令儀道:“你笑什麽?以為我是拿周家這孩子開心,故意做給小陳看,出這口氣就拉倒嗎?不!老實說,我對於周家這孩子,倒也是很愛他的。不過現在我學了乖,不輕易和人談上婚姻問題了。”
袁小姐道:“我在上海的時候,見你和小陳的態度是很好的,何以他追你追到北方來,二人倒翻了臉了?”令儀歎了一口氣道:“以前的話,那是一言難盡,不去管他,什麽三角戀愛,多角戀愛,我們都經曆過了。在許多朋友中,我看定了小陳是個可愛的青年,錢不必說,充量地給他用,就是別的什麽,他所需要的,我都給他了。”
袁小姐那一杯茶是喝完了,她將那空杯子的杯沿,在她雪白的門牙上碰著,當當作響,卻向了令儀笑眯眯的。令儀道:“你以為我說話說漏了嗎?你想呀,我們這樣好的朋友,誰又不知道誰的事。你反正知道,我何必不說出來呢?”
袁小姐微微地搖著頭道:“你的事,我哪裏會知道?”令儀道:“我也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了,我就是這樣實說。你想我一片癡心,為著什麽?不就是以為婚姻沒有問題嗎?小陳這東西……”說到這裏,將牙咬著,用一個食指點了兩點,繼續著道:“他完全是個騙子罷了。他追到北平來的時候,我要求他也在這裏讀書;他不肯,我交涉了許久,他始終不答應,我就猜定了他是沒有錢用,才來找我的。我就說了:你把我當作上海式的小姐,拿錢來津貼小白臉,那就錯了。你猜他說什麽?他說我這樣二十歲的白麵書生,包圍我的還多著呢!我是氣急了,便說:二十歲算什麽,以後我非十六七歲的青年,不和他交朋友了。”
袁小姐點著頭道:“這一出戲我明白了,我看你未免有點誤會。小陳說:他並不是不願在北平讀書,不過在這裏讀書,沒有一點活動的餘地。在經濟方麵,非完全仰仗你不可!若是完全靠你呢,你的脾氣不容易對付,而且你也是個學生,他也不能整個地倚賴著你,所以他拒絕你的要求了。現在他很後悔,你留他讀書,總是好意,就是你發脾氣,他也忍耐了,願意和你言歸於好,依然在北平讀書。”令儀將身子一挺,向了袁小姐道:“這些鬼話,你相信他的嗎?”
袁小姐隻好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我和他沒有什麽深交,讓我完全斷定虛實,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在表麵上看來,沒有什麽假意。”令儀道:“這小子,他騙夠了我了,說什麽我也不能相信。我是有了經驗了,他等著要用錢的時候,就是對你磕頭,他也是肯幹的。隻要有了錢,他立刻就是大爺了。密司袁!你不必提他了,他沒有什麽特長,不過會照相,會打網球會跳舞,會寫熱烈的愛情信;我看小周這孩子,有半年工夫,我可以全把他教會了。那算什麽!”
袁小姐笑道:“這樣說,你是要由自己一手造就一個可愛的人才出來。不過周家這孩子太老實一點。”令儀道:“太老實一點,怕什麽!就怕是太滑頭一點,造就得出來,我就把他造就成功。造就不出來,我再換一個,而且我現在也變更方針了,不像以前,隻注重一個人,如今要同時多造幾個對象,等他們競爭著,我從中來挑上一個。”袁小姐笑道:“你現在有些精神病了吧?說的話,全是些瘋話。”
這時,夥計送上酒菜來,令儀先斟上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哎了一聲,表示著痛快,然後放下杯子來,碰了桌麵一下響。她笑道:“我怎麽不瘋?不瘋我出不了這一口氣。請你告訴王小姐,我把小陳讓給她了,可是仔細一點,她別受這小子的騙呢。”說時,又斟上了一杯酒。
袁小姐道:“密斯孔!你可別誤會,王小英雖是我的表妹,我並不讚成她和小陳來往呀!”令儀笑道:“沒關係。我已經另有個可意的人了,我不要的樂得送人了。”說畢,她又舉起杯子來,將酒喝了。
在這一篇談話中,把令儀垂青計春的緣故,已是透露無遺,然而計春這個被玩弄的孩子,哪裏會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