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計春在車站上送他的父親,眼見世良在車窗子裏向人連連打拱作揖,那種殷勤托人的樣子,真令人心裏十分地感動。呆呆地站定,隻管望那火車去的後影,由大而小,以至於不見,他還是不肯移動。馮子雲站在他身後,用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要發呆了,回會館去罷。在北平讀書的青年,有好幾萬。若是都像你這樣,舍不得父親,那不成了笑話了嗎?”他不住地拍了他的肩膀,還向前推著,催他回去。計春揉了兩揉眼睛,也不做聲,低著頭走出了車站。馮子雲道:“計春,晚上你若是嫌孤寂,到我家去吃晚飯罷。”計春低了頭,隨便地哼著答應了一聲,就雇了車子回會館去。
到了會館裏,推開房門來,隻見椅上放了一壺茶,幾個燒餅,還有大半個燒餅,是周世良咬了一口的,心裏這就不由得一動:剛才還有父親在這屋子裏吃喝說笑,於今父親走開有幾十裏之遙了。自己坐在**,兩手按了膝蓋,望著桌子麵上,隻管是出神。心裏想著,父親心裏的難受,大概還在我以上。沏了這一壺茶,他隻喝了一口。買了這些個燒餅,他也隻吃了小半個。這時候在火車上,也不知道他有多麽難過了。想著想著,坐不住了,就橫著在**躺下。
他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昏昏沉沉地在**睡著。睡著醒過來以後,午飯已經開過去了。自己也懶得去找廚子開飯了,就吃著冷燒餅,喝著涼茶,在屋子裏翻著幾頁書看了。那幾個冷燒餅,他也並不曾吃完,到了晚上,又把那幾個冷燒餅,繼續的吃著。晚飯這也不要吃,不點上燈,就倒在**睡了。他心裏這一番難過,絕對沒有一絲辦法來排解,隻有**那個枕頭,在這時是他所最親切的了。
到了次日早上,天一拂曉,就醒過來了。這卻和昨日的情形,整整地成了反麵,昨日以倒在**為安慰,今日卻以離開床為安慰。他走到院子裏來,在欄杆上坐坐,在院子裏樹陰下站站,有時還繞著院子,走上兩個圈子。自己是青年,又怕人家笑話,說是離不開父親,於是嘴裏帶唱著細小的歌聲,繼續的唱個不了。忽然一陣高跟皮鞋的響聲,由遠而近。鮮紅的衣服在眼前一晃,原來是孔令儀小姐來了。
計春突然地看到了她,不由得身子一愣,她倒深深地向計春點了一個頭道:“周先生起來得早啊?”計春雖然是滿麵愁容,到了這時,也不得不勉強放出笑意來,露著牙和她點了一個頭。令儀站住了腳,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問道:“你們老先生已經走了嗎?”計春點點頭道:“昨天走的。”令儀微笑道:“那麽,你一個人在會館裏住著,未免寂寞得很了。”計春道:“離開家庭一個人在北平求學的多著哩,這有什麽寂寞?”令儀笑道:“雖然那樣說,我總說你們父子兩個人的感情很好的。”計春微笑道:“父子之情,總是有的,這無所謂好不好。”
令儀手上拿著一個手皮包,在裏麵抽出一方花手絹來,在臉上輕輕地拂了兩下,斜裏伸出一隻腳來。她高跟鞋的鞋尖,在地上不住地點著,表示出那沉吟的樣子來。她不說什麽時,計春當然也不說什麽。兩個人相隔著有二三尺路,就這樣怔怔地對立著。計春怎樣能夠和這種女子麵對麵地發呆?不由得紅了臉隻把頭來低著。令儀聳著肩膀,微微地笑了一聲。她耳朵上正垂著兩隻碧玉圓耳墜,順了她的笑聲,像搖鼓的小槌子那樣擺著。計春見了她這種樣子,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也隻有向了人家微笑。
令儀沉吟了許久,她算想出一句話來,就問道:“周先生!現在打算考哪個學校,已經決定了嗎?”計春被逼著不能不說話了,因道:“我當然是根據了馮先生的指導。他要我到哪個學校裏去,我就到哪個學校裏去。”令儀笑道:“據說你在安慶中學畢業考試的是第一名。你的學問很好呀!”計春微笑道:“那也是僥幸的一件事情罷了。”令儀笑道:“密斯脫周!倒會說話,再見罷。”她說畢,掉轉身就走了。一麵走的時候,一麵將那方花綢手絹,向皮包裏塞了下去。也許她走得太慌張了,那方手絹沒有塞得穩,竟落在地麵上了。隻看她那高跟鞋子,一起一落走得地麵上突突作響,頭也不回地向前去了。
這個時候,院子裏並沒有第二個人。計春看了地麵上這樣一條花手絹,決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隻好向前拾了起來。可是他一撿之後,這就有問題了,還是收沒下來呢?還是送還人家呢?他站在院子裏如此考量著,依然還是怕第三個人知道了,就趕緊地把這花手絹塞到衣服裏麵去。他雖是把花手絹塞到衣服裏去,然而他心裏對於這個問題,依然在徘徊著,不肯走開,但是這位孔小姐走過去之後,始終不曾走了出來。
計春在院子裏連連打了幾個轉身,幾次想衝到隔壁劉清泉先生屋子裏去,把花手絹送還人家,然而自己仔細想起來,卻沒有那種勇氣。第一是怕那劉先生見怪,以為你這個年輕的人,何以會把大小姐的花手絹拿到手上去;第二呢,見了孔小姐,卻不知道要怎樣地措詞,因之自己隻管躊躇著,在院子裏踱來踱去。
約莫有一個多鍾頭,孔令儀方始由屋子裏走出來,那劉先生在她身後送著,一路談著話走了出去。計春站在一邊,她卻不曾看到,決不能夠半路上把人家攔住,將花手絹塞過去,這也隻好眼睜睜地看了她走去,也就完了。
這時太陽光已經由牆上慢慢地移挪到地麵上來了,會館裏的這些住客,自也陸續地起來。計春怕一個人久在院子裏徘徊,會引起人家的疑心。走回房去,把房門掩著,躺在**,將身上那條手絹由衣袋裏抽出來,兩手互相展弄著,看了隻管出神。心裏這就想著:她這條手絹,似乎不是無心遺落下來的。那個時候,院子裏並沒有第二個人,她不會是和別個人留下來的吧?這樣一位有錢的美麗小姐,會留心到我頭上來,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難道她還真有心於我嗎?不!不!這完全是我神經過敏之談,我有什麽特長,會讓這有錢的小姐看中了。這個人,大概相當地浪漫,馮先生也曾說過的,她是一個沒有希望的青年,自己何必去和她接近。如此想著,心裏頭似乎有點覺悟了。憑著什麽,自己可以和這樣的闊小姐來往?難道說我在中學考了一個第一,就會引起人家注意嗎?然而現在的女子,決不如此。她們愛的是學生會代表,運動員,遊藝團體裏出風頭的角色;至於孔小姐,她是個摩登女子,自己會駕汽車出來拜會朋友,至少也應當是個西服光頭的少年,方才有和她同坐汽車、同逛公園的資格。自己穿這樣一套灰布學生服,要和她在一處,恐怕人家會疑心是一個聽差了。
他躺在**,將被卷齊著,高高地枕了頭,手上隻管舞著那條花綢手絹,抖擻著那香氣。忽然房門一推,那位劉清泉先生走進來了。計春想把這手絹收藏起來,劉清泉已經是看見了,就笑道:“嗬!小周先生!你這樣的老實人,也用這樣的花手絹。”計春隻好笑著站了起來道:“我正為了這條手絹發愁呢!”說著話,臉可就紅了。
劉清泉笑道:“這有什麽可以發愁的。”計春道:“早上我在院子裏站著,你們大小姐由麵前經過,落下了這一條手絹,我撿著了,想送還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劉清泉笑道:“這是笑話了。撿著人家的東西,不敢收下,拿來送還人家,這正是你有公德心,怎麽倒說出不好意思來呢?”計春道:“我向來臉嫩,見女人說不出話來。劉先生來得正好,這一條手絹,就請你交還給孔小姐罷。”劉清泉對於這一層,倒沒有怎樣地考慮,接過手絹,先聞到一陣香氣,料著是自己小姐的無疑,就在身上收著。
計春雖是把這方手絹拿出去了,然而總像是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臉上青紅不定。劉清泉看了這個樣子,倒不能夠不疑惑,就向計春笑道:“你若是喜歡這條手絹,你就留下罷,好在我們小姐的綢手絹,都是論打買下來的,就是每天丟了這樣一條手絹,她也不會掛在心上的。不交還她了,你還是拿去,我猜她後來決不追問。”他越如此說著,計春越是不好意思將手絹收著,笑道:“雖然是孔小姐不在乎,可是在我這一方麵,總不應該收沒人家的東西的。”劉清泉笑道:“好罷,我收下轉交就是,這是一件很小的事,用不著提它了。令尊走了,你一定是很寂寞的了。沒有事,可以到我屋子裏去談談,也可以解解悶。”計春覺得這總是人家一番好意,自然是連聲答應著。劉清泉和他說了幾句閑話,看他有些很不自然的樣子,不便攪擾,也就回屋子去了,至於孔小姐之遺落這條手絹是有意與無意,根本他就不放在心上。
不料這日下午,孔小姐又來了。她進來的時候,看到隔壁周計春屋子的房門是關好的,就問劉清泉道:“隔壁那個姓周的孩子,不在家嗎?”她說這句話時,手還扶著那剛開的門環呢。劉清泉倒不想她會這樣地急於要問計春的下落,便笑答道:“人家現在一個人,很寂寞的,大概是到先生家裏去了吧,小姐很注意他的行動。”
令儀道:“你不要瞎說了,我注意他的行動做什麽?我因為今天早上到這裏來,丟了一條手絹,那個時候,隻有他一個人站在院子中間,我想這條手絹,也許是他撿了去了,所以我打聽打聽。他若是沒有撿著,也就算了。我並不追究。”劉清泉笑道:“大小姐!你快要讀書成功了。對於一條小小的手絹,你倒是這樣的留心。可不是他撿著了嗎?人家可不敢隱瞞,又不好意思送給小姐,特意交給我讓我來轉交。”說著,打開箱子來,就把箱托子上放的那條花綢手絹拿著,要雙手遞給令儀,令儀連連搖著手道:“不,不!這不是我的手絹。”
劉清泉這倒很是納悶,怎麽這會不是小姐的手絹呢?他手上托著那手絹,就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忽然領悟了一件什麽事情似的,就問道:“莫不是這個孩子滑頭,把小姐的手絹掉了過去了吧?”令儀道:“那他倒是不會的,就算這手絹是我的,經過許多人的手,上麵都是男人油汗,我也不要了。”
劉清泉將那花手絹,依然擱到箱子裏去。令儀望了他道:“你倒打算沒收起來嗎?既然不是我的,當然要退還給人家了。”劉清泉道:“哦!是是是!回頭我交給他。小姐的款子,已經發電報催去了,今天你已經問了我一次,怎麽這又要問?”令儀道:“這會館我也有份,我喜歡來,就多來兩趟。何必一定要為著什麽事?這次我是來看看的,不是問你款子的事。”劉清泉因她如此說著,自也不敢多問。
令儀原是靠了門站定,手拉扯著門,讓它來回作玩意兒。笑道:“你怕我麻煩嗎?也許明天我還要來麻煩你呢!”說畢,笑得花枝招展似的走了。
劉清泉心想:好哇!她竟看上周家這個小孩子了。一天來兩趟,送手絹給人,還怕人家沒有撿到,這都是下的一番苦心工作了。人家周家孩子,父親千裏迢迢送來念書,當然是望他成就一個人才,若是讓這位大小姐一勾引,結果那不必說,必定是跟著她後麵吃吃逛逛,胡鬧一陣。這個青年,還有什麽書可讀?這條手絹,我得沒收下來,不可以交給他。我們東家,頂了一個善人的頭銜,倒養這樣一個姑娘,真是替善人兩個字丟臉。
他想到這裏,原是坐在桌子邊喝茶的,卻捏了拳頭咚的一聲在桌上捶了一下。不想這個時候,計春恰是由外麵回來了,聽到隔壁屋子裏這樣一下重響,就向了壁子大聲問道:“隔壁的劉先生!你屋子裏摔壞了什麽東西了?”劉清泉怎能不認可這句話,說是屋子裏不響,隻好說在屋子裏練八段錦,碰了桌子了。
計春道:“那一塊花綢手絹呢?”劉清泉道:“我已經交給我們小姐了。”計春道:“我在大門口碰到你們小姐,她說已經叫你退回給我了。她硬說這花手絹不是她的,你看,這不是一件怪事嗎?自己用的東西,自己會不認得。”如此說著,他也就移步走到劉清泉屋子裏來了。
這讓劉清泉實無法再把那花手絹沒收起來,隻得將箱子打開,取出來,交到計春手裏。計春笑道:“這樣的花手絹,上麵又是香氣勃勃的,我這樣一個窮學生,怎用得出去?這分明不是我的東西,我收下來做什麽?還是擱在劉先生這裏罷。”
劉清泉正著顏色,站著望了他道:“小周先生!不是我多吃兩斤鹽,就在你麵前端起長輩排場來,可是我和令尊大人,倒是談得很投機,而且我看你又是個好學生,所以我不能不對你說幾句老實話。”說到這裏,聲音就低下去了幾分,這才接著道:“我們這位小姐,南京上海蘇杭二州,什麽地方,都跑了一個夠。闊小姐的脾氣,她都有了。青年人和她在一處,決計交不出一個好來。現在青年人,動不動不就是講愛情嗎?她的愛情,可有些不同,是博愛的……”他說到這裏,聲音不覺地又高亢起來。計春點著頭道:“好了!我知道了。”
也不知在什麽時候,他把那一方花綢手絹,已經揣到衣袋裏去了。劉清泉談話談得高興起來了,一伸手握了計春的手,俯著身子低聲道:“老弟台!我勸你幾句吃緊的話,讀書的時候,千萬別談戀愛,談戀愛更別找那有錢的姑娘,你用的錢都是你家裏人一粒一粒地汗珠子換來的,你犯得上和闊人拚著用嗎?人家用一個銅子,是用一塊瓦碴子,你用一個銅子,是用父親一粒汗珠呀!”他把話說到這裏,捏著計春的手,更緊一層,微微地搖撼了幾下。
計春想著:這話真是不錯的,用一個銅子就是用了父親一粒汗珠子。當時心裏大受感動,向劉清泉告辭走回房來,立刻把那方花綢手絹塞到藤箱底下去。他心裏想著:用了父親的汗珠子到北平來念書,我要怎樣的求得一些學問,才對得住父親那一把汗珠子呢?如今我父親剛走,我就要認識這樣有錢的大小姐嗎?她大概有些玩弄男子的,我早些躲開她就是了,若是馮先生家裏立刻騰不出房子來,我先搬到自己本縣會館裏去住,有了這些日子,也許裏麵騰出地方來了。他如此想著,覺得自己是相當覺悟的,心裏倒空洞了許多。
次日早上就跑到自己會館裏去,長班已經知道他真正是個學生了。好好地招待他,總比那賦閑多久常住會館的人要好些。馬上就向計春道:“周先生!你來得很好,今天恰有一間房子騰出來了,你快些搬進來罷。你今天不搬進來,明天就會讓人家搶了去了。”
計春聽說,走進去一看,是一間兩扇玻璃窗的小屋子,裏麵一副床鋪板,一張小桌子,兩個方凳,還有一個小書架。窗子外麵,有一排垂楊柳,拖下來的長柳枝,在窗子外麵,**漾著來去。在這小屋子裏住,客邊已是不錯了,很滿意的對長班說下午就搬來。
長班道:“是同鄉的人,誰都可以搬來住。你不來,有人要搬了進去,我可攔不住。”計春道:“我特意來看房子的,為什麽不搬來呢?你還同我保留一天,把屋子門鎖上。明天上午,我若是不來,你就把屋子讓給別人,你看好不好?”長班笑道:“怎麽著為難,一半天的工夫,我總可以對付過去的,你明天一早搬來罷。”
計春看看,屋子裏一切都很幹淨,就是窗戶格子上破了幾個窟窿,於是回來的時候,還在紙店買了兩張白紙,預備作為糊補窗戶之用。到了這時,他遷回自己會館的意思,自然是一點也沒有更改的了。回到寓所裏來,首先就是整理書籍,一部一部地疊著,預備向箱子裏裝去。
當他正在這樣忙碌的時候,卻聽到有人在屋子外麵咦了一聲,分明有一番驚奇之意在其間,情不自禁地,就伸出頭到屋子外麵來看看,原來是隔壁劉清泉先生,把屋子門倒鎖了,孔令儀小姐進不去,正在屋子外發愣呢。
計春是很認得人家的,不能見了麵不理會,於是也就向她點了一個頭,然後身子向回一縮。他的向例,是身子縮轉來之後,就要把房門關上的,可是這一次不知如何有了例外,人雖縮到屋子裏麵去了,可是房門並不曾掩上。
那孔小姐站在房門口,伸著頭向裏麵看了一看,笑嘻嘻地道:“原來你這邊的屋子,也和那邊是一樣大的。”計春不是個木頭,不能推得太開了,隻好站起來和她點了一個頭道:“孔小姐不到我們這髒屋子裏來坐坐嗎?”
他是一句很平常的敷衍話,卻也不料到會發生什麽黏著性,可是這位孔小姐那樣精明伶俐的人,偏是不懂得這句話是敷衍的,就跟著一推門走了進來。這一下子倒讓計春覺到十分地窘,就向著人家站立起來,微笑道:“請坐罷。”說著,就提起桌上的茶壺來,想要倒茶給她喝,不意壺提到手,麵裏卻是輕飄飄的。這無需說,裏麵必是空的。於是手提了茶壺,就要向外走。令儀一伸手,將他攔住了,笑道:“你不用張羅,我不喝茶。”計春不能強迫著人家喝茶,也隻得坐下了。
二人隔了一張小桌麵,計春坐在**,她坐在一張小木椅上。化妝品的香氣,陣陣地向人鼻孔裏送了進來,這讓計春看著人家的臉子是有些冒犯,低了頭不理會人,也就顯得自己太不大方,因此他在一分鍾的時候,抬頭與低頭,倒有五六次之多。令儀看到了,隻是微笑。
計春坐著咳嗽了兩聲,然後才問道:“大小姐考什麽學校,已經決定了嗎?”令儀皺了眉道:“我就不服那位馮先生,人家越是正正經經地要求他,他倒越是要搭架子。我也氣了,不找他了,隻要交學費就可以考取的學校,那有的是,再說罷。”她說時,微微地鼓了她臉子,自含有幾分嬌態。
計春道:“馮先生人很好的。”他說著話時,手上拿了一支鉛筆頭,隻管在桌上塗抹著字。令儀看到,就噗嗤一聲笑了。計春這倒愣了一愣,我說馮先生為人是很好的,這還有什麽錯處嗎?何以她在這個時候,倒笑了起來呢?他那一份躊躇的情形,令儀看出來了,隻管頓了眼皮,向他臉上望著。她這個樣子,越是把眼睛上的那長睫毛簇擁了出來,那紅紅的麵孔擁出這長長的睫毛,實在是增加了無數的媚態。這讓情竇已開,正在青春的周計春看了,怎能夠說絲毫無動於衷哩?因之他手上的那個鉛筆頭,在桌麵上塗著更厲害了。
令儀笑道:“密司脫周!你在安慶的時候,沒有女朋友嗎?”計春道:“我們那學校裏,沒有女生。”他正正派派地說著,臉上不帶一點笑容。令儀笑道:“男女交朋友,也不一定要是同學呀?如今社交公開的時候,什麽男女都可以交朋友的。”計春笑著搖了幾搖頭道:“也沒有。”令儀微微地點了兩點頭道:“這也是事實,因為內地風氣閉塞,你為人又很老實,大概是不容易接近女性的。”計春依然不做聲,將鉛筆在桌麵上塗著字。
令儀道:“密斯脫周!到了北平這地方來,眼界應該寬得多了。現在你情願交女朋友嗎?”計春搖著頭,本當說不願交女朋友,可是他這就立刻想起了使不得!試想:若說不願交女朋友,當麵這位小姐,難道能說是親戚嗎?隻得微笑道:“我什麽交際也不懂,怎麽能交朋友?”
令儀笑道:“我們當學生的人,一不開茶會,二不請客,在一處遇到了,至多是吃個小館兒,瞧個電影兒,談個什麽交際不交際,若要談交際,那就失了學生本色了。”計春雖然對她談話,眼睛可是不敢向她迎麵看看,斜斜地望了這房門;房門原是敞開的,不知如何被風吹著,慢慢地就關閉起來了。計春一想,這可不大好。兩個青年男女,關了房門談話,這是極容易引起人家誤會的,於是很快地站起身來,老遠地伸著手,就要去開房門。令儀看到,又是噗嗤一笑,計春紅了臉,站在屋子中間,倒說不出話來。
令儀笑道:“我不笑別的,你不要多心,我看到密斯脫周這樣躊躇不安的情形,想起了《悅來店》這一出戲了。那安公子隻當十三妹是個壞人,要叫人抬大石頭把房門抗上,結果是把人家引進來了。那是十八世紀書呆子幹的事,我們現代青年,為什麽也做出那古板樣子來?沒關係,請坐罷,我並沒有什麽事,借著你這兒坐坐,要等我們那位先生回來,我有話和他說。你若是要練習功課,你隻管練習功課,不必理我。我自己不愛讀書,還能打攪別人,也讓人家不讀書嗎?”她說上了這樣一大串,鬧得計春無言可答。那扇房門始終也不曾去打開,隻得默默地含著微笑,又坐下來了。
令儀剛才一番話,自然覺得是說得很痛快,可是她說完了之後,看到計春那種情形,自己一想,總是一個生朋友,不曾把人家的性格摸得清楚,就這樣地大大教訓人家一頓,也有些不對。於是微微地向計春一笑,就伏在桌子上,搭訕著來翻弄他的書本。
這正是一本地理,她無話找話地問道:“密斯脫周!你以為地球真是圓的嗎?”一個初中畢業生,會問出這樣的話來,這知識太幼稚了。計春便笑道:“那是當然!”令儀一手按住桌沿,一手翻那書頁,口裏就道:“我聽說有人又發明了。地球是平的。坐船漂海,一直向前回到原處來,那是一種……一種……嗬喲!我在哪個雜誌上,看到過了;那是另有理由的,可是我忘了,一刻兒倒想不起來了。”計春並不要和她去研究地球是圓的,或是平的,她自己出了這樣一個難題去和自己為難,把一張染了胭脂暈兒的臉子,染得更加的紅了。
計春笑道:“宇宙的秘密,那是探討無窮盡的。誰也不能說誰的學理是堅固而不能推翻的。”令儀無話可說,把桌上一本地理都翻完了,接著又去翻第二本書,然而她這樣翻第二本書的時候,已經感到自己沒有了言語。計春更是不知道說什麽好。所以在一度狂熱辯論之下,屋子裏卻是寂然了。
這時,龐雜的聲浪,忽然起於隔壁。強烈的咳嗽聲,椅子和桌子的撞擊聲,衣服撣灰聲,一起並作,令儀這才聽到了,站起來笑道:“大概是劉先生回來了,我瞧瞧去。”說著話,她就向門外走去,接著就聽到隔壁屋子裏劉清泉很重的聲音問道:“小姐幾時來的?”令儀答道:“我早來了。因為你把門鎖著,我在隔壁周先生屋子裏等著呢。”劉清泉道:“我原來也聽見小姐說話的,可是隔壁房門是關的,後來又沒有什麽聲音了,我倒以為小姐並不在那裏呢!”令儀帶著有笑聲了,她道:“那位周先生,人是很固執的。他屋子來了女客,他立刻將門打開,可是風又把門吹著關上了。”
計春在這邊聽了這些話,不知是何緣故,心裏止不住卜卜地亂跳。那一陣陣的熱氣,由脊梁上烘托出來,臉上也就紅了起來,似乎耳朵根子都有些發燒。心裏想,這真是自己一時的疏忽,剛才和孔小姐談話的時候,為什麽不把房門打開?這可讓人疑心很大了。
心裏如此想著,盡管是不安,但是隔壁人說話,自己還是禁不住不聽,又聽得劉清泉道:“小姐!你喝了酒嗎?臉上怎麽這樣地紅?”令儀道:“我由家裏來的,喝什麽酒?你再寫快信給我催錢罷,我沒有什麽和你可說的了。”說完了這話,隻聽到一陣高跟鞋子響,由那邊屋子裏出來,經過這裏的房門,向前走去,隨後,隔壁屋子的劉清泉就長長地歎了一聲。
計春對於孔小姐來談話的這件事,本來是居心無虧,假如劉清泉真問起來,自己可以坦白地說出來;然而他隻是旁敲側擊地說,教自己辯論也無從去辯論,心裏頭非常難受,隻好躺在**,那遷居自己會館的一件事,當然是擱置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