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倪洪氏母女,是滿懷的淒楚,因含著兩包眼淚回去,而這邊周世良父子,卻是貯藏著滿懷的熱烈希望,舟車不停地直向北平而來。這個時候,北平是剛剛改了地名,社會上滿布著革命空氣,在滿牆滿壁的標語上,各機關的名義稱呼上,很顯然的,沒有以前那種官場的腐化樣子了。

計春在一路之上,心裏都非常的高興,既然可以求高深的學問,又可以到這幾百年建過國都的地方來看看,以廣眼界。世良陪伴著兒子,對於倪家母女,不過一種親戚關係,並沒多濃厚的離別感覺,所以他父子二人情形,正是相處在倪洪氏母女相處的反麵。他們在安慶動身的時候,他們就打聽好了,到了北平,用不著去住旅館客棧,有本省本縣的會館可住;會館裏是不必要房錢的,因之他父子二人到了北平以後,毫不加以考慮地,就帶著行李,直奔自己的潛山會館來。

然而時機卻不湊巧,這個日子,正是南方學生到北平來投考的日子,加之還有一批附隨著革命軍而來的人物,也都住在會館裏。這潛山會館,內容並不怎樣大,有了這樣兩批人來住在裏麵,也就宣告客滿了。

周世良到了會館門口,正由車子上待向下卸行李,大門裏卻出來一個長班,嘴裏斜啣了半截煙卷,偏了頭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也不過是個小買賣人,再看計春雖像個學生,然而年紀很輕,也不過是這個買賣人的兒子罷了,因之問周世良道:“你是找會館裏哪一位的?”世良道:“我不找哪一位,我是這縣的人,到這裏來住會館的。”長班道:“現在會館裏住滿了,個個屋子裏有人,倘若是你有熟人的話,可以和人家共一間房,若沒有熟人……”

他說到這裏,就躊躇了一會子,因為他看到世良這種衣履,本不難三言兩語地把他打發走了,但是聽他所說的一口話,完全和會館裏的人一樣。好在他是一個主人,假使不讓他進門,也許他見怪下來,將來會出什麽亂子,這就向世良道:“你請進來看看罷,也許這會館裏住著有你的熟人,可以和你想點法子。就是沒有熟人,好在大家都是同鄉,還有能瞧著你在院子裏待著嗎?”

世良初到北平,人生麵不熟,走來就碰了釘子,這讓他前路茫茫的向哪裏去。他聽了長班說,將行李搬在大門口地上,他竟是發了呆站著,不知道是進是退。

計春看到,就先忙著開發了車錢,然後向世良道:“我們既然到了這裏,當然不能就馬馬糊糊地走開。我們把東西先搬了進去,存在一個地方再說。萬一沒有屋子可住,我再找我的老師去想法。”

世良一手提了網籃的提梁,一手提了捆鋪蓋的繩索,將兩件行李,夾住了身體,隻管東瞧西望。計春看父親那個樣子,大概是不肯冒昧地進去,等不得了,自己在地下提起一隻篾箱子,先跨了門檻走將進去。那長班背了雙手在後麵跟著,緩緩地走,他看世良父子怎樣的去找托足之所。

世良父子,將行李搬進第一個院子,見四麵屋子,都是木器家具和箱杠布置著,分明是個個屋子有人,剛才那人所說的話,並沒有錯。這個地方,雖明知道是會館,究竟可不可以亂闖,卻是一個問題。所以他在院子裏,又現出了以前那一種態度,一手提了網籃,一手提了鋪蓋繩子,隻管向四周看了發呆。

正在這時,上麵屋子出來一個穿長衣的,向世良周身打量了一遍,問道:“也是由家鄉來的嗎?”世良聽他說話,正是家鄉口音,自然是同鄉了,便放下了東西向他拱拱手道:“我們正是由家鄉來的,要到會館裏來住。剛才有位先生在門口攔著我說,會館裏已經沒有地方了,這叫我們怎樣辦?我們到這裏來,人生麵不熟,什麽都不知怎麽辦。”

他穿的大襟藍大布褂,敞開了紐扣,露出他胸前健康而又黃黑的皮膚來。一隻旱煙袋嘴子,在他的褲腰帶裏向外伸出來,這很可以代表他的地位,還是居住在下層階級裏。他說著話,就現出了他那怯樣子來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就去摸他的旱煙袋嘴,但是當他的手觸到了煙袋嘴邊,他想起這是一個怯著,把手又縮回來了,於是向那人道:“你老貴姓?”

那人道:“我叫陳仲儒。”世良道:“這就好極了。你先生不就是這裏的館董嗎?”陳仲儒道:“我不是館董,館董是我哥哥。不過大家都是同鄉,你既是來了,不能讓你去住旅館,總得和你想點法子。何況你這個樣子,要住旅館,也擔負不起。”

說著話時,已經有好幾位同鄉圍了上來,看到世良這樣貧寒,計春又這樣年幼,便有人向計春問道:“你是到北平來考學校的嗎?”

計春看他時,穿一件黃斜紋布短腳褲子,露出一截黑腿,下麵是白番布球鞋,上身穿一件翻領襯衫,兩袖高高撥起,這活現出他是一位摩登少年。他身上皮膚很黑,在那雙球鞋上,可以知道他是一位運動員。不過他頭上的頭發,卻梳得溜光漆黑,且還有些香味,在省城裏,很不容易看到這種少年,大概他是一位老北京。因之向他答道:“是的,我打算到北平來考學校。”他笑道:“那談何容易!在北京讀書,至少至少,要五百塊錢一年。”

旁邊也有個穿西裝的少年,向他笑道:“老李!下午沒事,請我去看電影罷!”老李道:“不,公園裏吃冰淇淋去。”那人說著話,現出得意的樣子,向老李道:“我不能像你那樣花錢,我上半年已經花了八百多塊錢,再花那樣多,我要接濟不上了。”老李笑道:“那要什麽緊,你有一個有錢的嶽丈,遇事總可以幫助你呢。”

世良在一邊聽到,真不料在北京讀書,卻要這些個錢一年,便道:“北京學校裏的費用有這樣貴嗎?”老李道:“不但是學費,程度也很高的。在省城裏學的功課,到這裏來升學,多半是趕不上。”

說時,望了計春道:“你在省城裏進過中學嗎?”計春道:“初中我已經畢業了。”世良聽了這話,他也有些得意,將手摸著臉笑道:“他就是今年考畢業的。還考的是第一呢!幾個同鄉,都是少年,大概都是讀書的吧?”

這樣的熱天,計春穿的還是一件灰竹布長衫,而且年紀那樣輕,聽說他畢業第一,彼此望著,微笑了一笑,那意思自然以為是世良撒了謊。倒是那位陳仲儒先生,忽然省悟過來,卻問道:“你貴姓是周嗎?”世良答應是的。陳仲儒道:“你老是不是在省城裏開豆腐店?”他說到這裏,臉上帶了笑容,很是客氣了。

世良見館董的兄弟,和自己這樣客氣,這不成問題,會館裏大概是可以想法住下的了。便拱手道:“你老好說,我是在省城裏開過豆腐店,陳先生何以知道?”陳仲儒道:“你不是種過周高才家裏的田嗎?我和他很熟,他說過,有個種田的,把田賣了,帶兒子到省城裏去念書。我很是奇怪,一問起來,他全對我說了。後來我由省裏經過,也聽到人說過。你這個人真算是有誌氣的,居然把兒子送到北平念書來了,這樣看起來,窮人不能念書的話,也在你這兒破例了。”

世良聽到人家誇獎他,也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把那管旱煙袋抽到手上來了,兩手捧了旱煙袋隻管笑著向人拱手。陳仲儒道:“我們這會館裏,間間屋子都有人住著,你來一個人,還可以搭到人家屋子裏去住,但你們父子兩個,這裏屋子又小,怎好搬進人家房間裏去呢?”

說到這裏時,那幾個原先圍攏上來的少年,有些兒不愛聽,悄悄地各自散了。世良偷偷地看這些人,差不多都帶些洋氣,雖不必一定穿了西裝,至少也是一條西服褲子。心想,若是北平的學生,都非這樣不可時,自己又得多打算一筆費用了。

陳仲儒見他父子兩個,都生怯怯地看人,倒有些可憐他們。便道:“這樣罷,我介紹你父子兩個到懷寧會館去暫住;他們是我們的鄰縣會館,房子又多,那會董是個老先生,他聽到你們父子這樣刻苦求學,一定不分什麽縣界,可以讓你們在裏麵住著。我先和他通一個電話,回頭你們就拿了我的名片去。”世良父子,真料不到絕路逢生,到現在會有了轉機,自是不住地道謝。

陳仲儒打電話去了,一會子笑著回來,向世良道:“真是巧得很。我打了電話去,正好家兄也在這會董家裏,他說你是我們縣裏出色的人物,過兩天請你們吃飯。”

說話時,那個在門口曾擋駕的長班,走了來了。他向世良笑道:“老人家!你拿不動這些個吧?我來給你提著沒關係。”說時,他已伸手接過世良手上的網籃笑道:“給你雇兩輛車罷。”陳仲儒道:“人家初到北平,知道哪兒向哪兒?你送他們去,雇車子別多花了錢。你少用那勢利眼看人。你沒有聽見說過,馮玉祥的老子是個當木匠的嗎?”長班笑道:“我怎敢勢利眼,是你貴縣來的人,都是我的主人一分子啦。”他說著,當真的和陳仲儒要了一張名片,客客氣氣,將世良父子送到懷寧會館去,這邊長班接了電話,早知道他是很有來頭,找了一間幹淨屋子,將他父子二人安頓好了。

父子二人在屋子裏檢理了一番。計春道:“據我看來,在北平求學,真不容易。你看那些同鄉的學生,都是穿得那樣漂亮。”正說到這裏,卻聽到門外有個嬌滴滴的女子聲音叫道:“老劉!怎麽兩天不見我的麵呀?”她說這話時,將房門一推,伸了頭進來。計春隻看到一件白底子印紅花的長衣,在門口一閃,就聽到喲了一聲道:“走錯了房門。”於是門一推,聽到皮鞋響聲,人走遠了。

計春道:“這個人,也是我們同鄉,你聽她說著一口的安慶話。”世良還沒有答話呢,聽到那嬌滴滴的聲音,又在隔壁說起來了。她道:“考學校還有些日子,住在表叔家裏,遇事都不方便,我帶的那些錢,恐怕是不夠,你給我打個電報回去,叫我父親再匯五百塊錢來。”這就有個男子答道:“現在就和老爺去要錢,有點不好開口吧。”那女子道:“我叫你辦事,你敢不辦嗎?你快快和我打電報。”那男子道:“帶了一千塊錢來,才多少日子?這又要五百,老爺不要追問什麽緣故嗎?我看用不著打電報,寫一封……”那女子道:“打電報。我要打電報,哪在乎這一兩塊錢。”那人道:“不是那樣說。無緣無故打了電報回去,恐怕老爺要吃上一驚。”那女子道:“那我不管,你明天把電報局的回條送給我。”說畢,隻聽得房門一響,一陣高跟鞋子聲,由這門口過去。

計春輕輕地向他父親道:“爹!你聽見嗎?這分明也是一個來考學校的女學生,她怎麽要用這麽些個錢!”世良道:“這個女孩子說話的聲音,我好熟,一時卻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計春道:“我們別管她是誰,這裏的小姐,我沒有看到她那份人才,隻要聽她這一份聲音,我就討厭。打電報要錢可以,家裏人受驚不受驚,她不管。我想在北平讀書,貴雖然是貴,也不至於要一千五百塊錢一個學期吧!我們就是認得她,也不必去理她;不認得她,倒是打聽她做什麽。”世良聽了這話,心中很是歡喜,覺得自己兒子,究竟是個有誌氣的。這話說過了,父子們也就不再提。

到了次日,計春打聽得馮子雲校長的住址清楚了,就雇了車子前去拜見。照著計春的意思,是要父親同去的。世良以為自己不是個讀書人,去和這種有學問的人談話,徒惹著人家煩惱,所以讓計春一個人先去。

計春去了之後,世良很是無聊,也就在附近街上散步一回。回得會館來,有個女子,在門口上汽車而去。他認得清楚那不是別人,乃是孔大有的大小姐。昨天在隔壁屋子裏說話,就是她了。怪不得聲音很熟的呢。

那小姐上車去了,門口有個五十來歲的人相送。周世良也認得,這是孔家上房管賬的劉清泉先生。在安慶送豆腐漿到孔家去的時候,也偶然遇到過一兩回,隻是地位懸殊,並未和他交談過;今天在北平遇到了,卻不免和人家深深地點了個頭。不料這位劉清泉先生,在安慶的時候,根本未曾注意到世良,所以並不認識。他問了世良幾句,自己就背起履曆來了。他道:“我在孔家做點事,送大小姐到北平來讀書,剛才在門口上汽車的那位姑娘,就是我們的大小姐。這一趟門,出得是大洋錢像水一樣的淌。你也是送孩子來考學堂的,看看遍中國有這樣的闊學生嗎?看你老這樣子,大概也是在鄉下的財主,可不要太姑息了孩子,手一花大了,是縮不小的。”

世良一想,我倒成了財主,究竟賬房先生眼裏看人,又是不同。但我要實說了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倒沒有什麽要緊,我兒子還要在這裏借住呢,不要讓人家瞧不起他,還是撒個謊吧。便笑道:“財主兩個字哪裏談得上,不過小孩子念書的幾個錢,勉強湊得上罷了。”劉清泉聽了他這話,卻以為他真是個鄉下財主,越是和世良說得津津有味,索性把他請到自己屋子裏去,奉茶奉煙,談了一陣子。

到了下午,計春由馮子雲家回來了。世良回到自己屋子來,私下對他道:“你猜隔壁屋子裏人是誰?那就是孔家的賬房先生;昨天來的那位大姑娘,是孔家的大小姐呀!”計春呀了一聲道:“什麽!她也來了?我倒要見她一見。”世良道:“你不是說這種人提也不必提她嗎?”計春呆了一呆,才笑道:“我不知道她是孔家的大小姐,所以昨天我那樣說。她在安慶的時候,我倒看見過她一次,和菊芬的模樣,長的倒有七八分相像。所以……”說著,又笑了一笑道:“我覺得這件事倒很是有趣的。”世良道:“你究竟是孩子見識。有錢的人,我們少認識一個,少受一分氣。我們理她做什麽?你見了馮校長,他怎麽說?”

計春道:“校長待我好極了。他說學費不用發愁,都有他想法;住在會館裏,房子又不用花錢,難道幾個吃飯的錢,都籌不出來嗎?我就說了,若是單單要籌幾個吃飯的錢,家父一定可以辦到,他就說:那就好了,你安心讀書罷!我正要往下說,他來了客,約我明天去再談。”世良道:“剛才我和劉先生談天,他說北平念書,總要花一個一千八百一年,我倒嚇了一跳。據你們校長的話看起來,這話倒不見是真。”

父子二人談著話,聲音不免大一點,那位劉先生,在隔壁屋子哈哈一笑道:“我說的一千八百,那是指著我們大小姐一路人而言,不見得個個如此呀!”他說著話,兩手捧了一管水煙袋,趿了一雙拖鞋,一拖一踏,慢慢地走到世良屋子裏來。他父子趕快讓坐,陪著談話。

他吸著水煙袋,還不曾說到三句話,就聽大門外有汽車喇叭聲,接著高跟皮鞋,由遠響到近處來。劉清泉咦了一聲道:“我們大小姐來了。”門外邊就有人道:“老劉!你在人家屋子裏坐著嗎?”劉清泉打開門出去,卻不曾關。

孔小姐站在房門外,向裏邊看了看,然後向劉清泉道:“我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是我在汽車上想起,昨天你給我送去的大蜜桃很好吃,明天再給我送兩塊錢的去。”說畢,抽身向外就走。

劉清泉放下水煙袋,趕著送到大門口去,大小姐一麵走著,一麵問道:“那屋子裏一個老頭子帶一個青年,是父子兩個嗎?”劉清泉答應是的。大小姐笑道:“奇怪得很,我好像在什麽地方看見過這個老頭子?我想起來了,是東街門口賣菜的老朱罷?”劉清泉笑道:“笑話了,人家是懷寧鄉下的土財主,賣菜的老朱……”

大小姐並沒有把這個問題怎樣的擱在心上,她已經自開了汽車門,坐上車子去了。手扶了門,向車外伸出頭來道:“你得把大蜜桃買了送去。你若不買去,我要罵死你。”劉清泉笑著答應是。大小姐將手向前麵車夫座上一揮,車子突然開了,車輪子將胡同裏的浮土,掀起有三四尺高。劉清泉正站在汽車邊,將一套紡綢小褲褂,撲了一身黑灰,他站在門口,望了汽車在胡同裏橫衝直撞地走了,不免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計春正由後麵走了出來,問他道:“嗬喲,劉先生!你是怎麽了?”劉清泉又歎了一口氣說:“別提。這都是伺候人的人,應當受的罪。小先生!你們以後念書,要小心,不要交上這樣的女朋友。慢說我們伺候她的人,讓她呼了就來,喝了就去,我看她的男朋友,沒有一個不乖得像兒子一樣,那才犯不著呢!”計春微笑道:“交朋友,我們怎樣攀交得上?”劉清泉笑道:“這話可不是那樣說,哪個人交朋友,還得先論論家產呢?”

計春聽劉清泉的口音,覺得他對於他們的大小姐,好像很不滿意,心裏可就想著:大小姐那樣美麗的人,說話而且是那樣嬌滴滴的,怎麽會討人的厭?是了,這位劉先生在她家管賬,當然是到處沾光的;這回送大小姐到北平來,並沒有沾著什麽光,所以就怨氣衝天了。

他心裏如此存著私念,就向他父親私下說:“這個劉先生,卻不是個好人。背地裏隻管罵他的大小姐。”世良道:“我也是這樣的說,像他們大小姐,那是一個慈善難得的人;我們一麵不識的,第一下子,就答應租房子,給我們開店,後來又送我們錢,讓我做本錢,旁人哪裏做得到?以後我少和這劉先生談話就是了。免得他說出來,我們承認是不好,反對也是不好。”他父子二人,如此地計議著,果然自當日起,就不再談孔家的事了。

到了第四五日上,世良也和馮子雲見過麵,關於計春求學的事,大致都接洽妥當了;父子二人無事,隻管逐日地去遊覽名勝。這名勝之中,第一個必須到的,便是故宮了。

這一天,父子二人,提早吃了飯,就向故宮而去,恰好這是三路大開放的一個時期,遊人非常的多。計春在買票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一對少年男女,也買了票進去。那個男子,穿了灰色愛國布的學生服,女子穿了長衣短裙子,露出一雙大腿,兩個人擠擠挨挨,挽手攙臂,笑嘻嘻地在前麵走。

計春到了故宮裏麵,雖然覺得那些金石書畫,珠玉翠寶,是看得目不暇給,然而總免不了要抽出百分之一、二的工夫來,看看這一雙男女。他們是由西路進去的。彎彎曲曲的,經過了許多的宮殿,由西路轉到中路的盡頭,一幢大殿,高高聳起,乃是乾清宮。站在宮門的簷下,望著前麵的玉石欄杆,圍著禦階,三級下去,一排玉石平地,直達最前麵的乾清門,在那又平坦又寬闊的禦階上,不曾有半點兒草木。強烈的陽光,照在這裏,隻是更顯著這人工建築的偉大。

在計春如此審度宮室之美,那一雙男女,也就不見了。這乾清宮裏,正中設著當年皇帝的盤龍寶座;東方殿角,放了一架極大的銅壺滴漏;西角支起一架極大的時鍾;寶座前麵有繩子攔著,人是不能進去了。在這繩子外,一排七八張桌子,卻全擺的是大大小小的時鍾。這些時鍾上,都裝設著技巧的玩意,在這殿裏值事的人員,招待遊人,逐一地將時鍾開給大家看。其間有架鍾內,坐著個二尺長的西洋女子,機鈕一開,這機器人,彈著麵前橫著的一架琴,調子非常地好聽。於是遊人就圍成了個圈,都說妙極。

就有人道:“這有什麽奇怪,那武英殿裏,還有一個鍾裏的人,能寫‘九土來王’四個字呢。”這個人如此說著,當然引起了全場人的注意,大家都向他看去。計春雖然在前麵擠著看玩意,聽到有這樣新鮮的報告,當然也不免回頭看上一看。

他不回頭倒也罷了,他一回頭卻吃了一驚,那個孔家大小姐,正是緊緊地站在自己身後。不說別的,隻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地像菊芬,這就不由人不多看她一下。

恰好這位孔家大小姐,她平生是不曉得怕人的,而且她的目光,也相當地銳利,這一對老少,不就是新搬到會館裏去住的兩個人嗎?這樣說起來,人家也是同鄉,豈有見同鄉而不理會之理?於是笑著向計春點了點頭,計春究竟是個十七歲的孩子,未曾和異性有過正當的交際,而況孔家大小姐,正是自己的恩人,卻也不能和她以平常交際來往,所以當孔家大小姐向他點頭以後,他倒是慌了,手足無所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是世良回過頭來了,也看到了她,就向她笑道:“大小姐也來了。”他自思是個老人家,和姑娘說兩句話,這是沒有什麽關係的,大小姐倒也坦然答應著,便道:“你們就是兩個人嗎?”世良道:“兩個人,大小姐呢?”他們說著話,已經離開了人群,站到宮門口來了。

大小姐笑道:“這地方我來過好幾回了,因為有幾軸古畫,我很想著照樣畫一畫。每過了幾天,高起興來,我就要進來看上幾看。所以我來的時候,總是一個人。你回家鄉去,可以自豪了,皇帝的金鑾殿上,你也到過呀!”她說著這話時,笑嘻嘻地,笑得她耳朵上垂下來的兩片翠玉耳墜,都笑得有些顫動起來。

計春看她的樣子,不但是解放,而且還有些**。她身上穿了一件藍底縐紗長衣,裏麵襯著白綢套裙,套裙是沒有上身的,在薄紗外麵,可以看到她兩隻玉肩,和掛在肩上的兩條繡花帶子。尤其是在那胸麵前,兩隻乳峰,若隱若現的,在薄紗裏高高地突起。因之計春每當她不注意的時候,就去偷看她的胸脯一下。她要看過來呢,自己卻又低了頭。

大小姐看到他羞怯怯的樣子,多少還不能脫除鄉下人氣味,反是看得有趣,對他笑起來了。她向世良點著頭道:“老人家!這裏麵太大了,你會摸不著頭腦。我到這裏麵來過好幾次,你讓我帶著你走走罷。”世良笑道:“怎好煩動大小姐?”大小姐道:“那要什麽緊?你是我們同鄉,又是老前輩,我帶著你們走走,有什麽要緊?來罷!”如此說著,就順了白石板的禦階,向前走著。

計春在後麵,見她穿了一雙白色皮鞋,在鞋尖和鞋跟的兩頭,都有大紅的堆花,配著那白色絲襪裹住的大腿,真是美極了。那長衫是十分之長,差不多拖靠了腳背。而下擺的岔子,開得也十分長,走起路來,是一步衣襟擺動一下,真個有些飄飄欲仙。計春這就想著:剛才那個男學生,帶著一個女學生在麵前走著,那沒有什麽希奇,不過是年歲相同而已,必須有孔家大小姐這樣的美人兒跟了在一處走,這才有意思呢!

那大小姐並不注意著有人在旁邊偷看她,很坦然地走著。因為世良不敢和她並排走,走走就落了後,她就停住了腳,向他道:“老人家不要緊的,隻管跟了我走。”她說這話時,眼睛向計春身上瞟了一眼,世良拱拱手道:“好罷。同路走,大小姐引路,就不敢當。”

大小姐笑道:“你倒知道我行大,你貴姓是?”周世良道:“我姓周。就住在省城外不遠,孔善人家裏的事,哪個不知道。”大小姐笑著,那耳墜子又顫動起來了,她那皮鞋,在白石板上響著,一路咯咯有聲,在她這步履聲中,益發是可以看出她那腰肢款段,那薄紗衫子,正好依了她周身的輪廓,向她周身緊裹著,將她全身的曲折不平之處,完全露著出來了。

現代十幾歲的孩子,不是以前十幾歲的孩子了。有博士們著的性學書籍,在各城市散布著,中學生是不必提;就是小學生們,也極容易將這種書籍得了到手。因為全校之中,隻要有一個人有這種書,就不難普遍著傳觀的了。計春雖是個用功的學生,知識卻比其他學生豐富,唯其他是一個知識豐富的青年,所以對於男女間的書籍,他也看得不少。在安慶的時候,菊芬實在是個小孩子,而且親密得像同胞一樣了,倒不介意,今天看到孔大小姐這樣的裝束,又盡量地來接近著,他心裏就不免又轉一個念頭了:假使人生在世,能娶著這樣一個老婆,那不是很快活嗎?

他心裏想著,兩隻眼睛,也就隨著大小姐的腳後跟一起一落。自然,他也就在這白石禦道上,一步一步跟了她走,孔大小姐兩次回頭看著,都是他眼睛直視著自己的後身緊跟了上來,於是她嗤的一聲笑了。而這一笑,卻種下了以後無數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