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洪氏母女正在屋子裏小小心心地伺候病人,忽然聽到窗外窸窣有聲,卻不免吃了一驚。倪洪氏連聲問著是誰?周世良也怕驚動了人家,已是同時地答應著是我。倪洪氏道:“周老板!你不休息一會兒,又起來做什麽?一會兒該磨豆子了,你又要不得閑。”

周世良說著話走了進來,因道:“把你娘兒兩個,忙得整夜地不安身,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倪洪氏道:“隻要孩子的病,快快地好,我受一點累,那不算什麽。”她母女倆伺候完了湯藥,將計春的墊褥牽好,讓他安身睡了,於是各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同望著世良的臉。

他口啣著旱煙袋斜靠了桌子站定,兩道眉峰,幾乎皺到一處去。他卻望了**,倒持了旱煙袋,將煙袋嘴指定著**的病人道:“你看他,一躺下就迷糊了,這事情怎麽辦?”倪洪氏聽說,就伸手摸了摸計春的額頭,因道:“不要緊,這是他疲倦了,要睡一會子。上半夜清醒白醒的,和我們說了不少的好話呢。”

世良又抽著旱煙,卻默然無語,見菊芬坐在一張靠背小竹椅上,兩手伏在椅子靠背上,頭枕了手臂,閉了眼睛,竟是睡著了。

世良道:“菊芬這孩子,年紀太輕,她哪裏熬得住,你讓她先睡罷。”倪洪氏望了她,用嘴一努,低聲道:“她比我還熱心得多呢。現在的年月,真是不同,小孩子比大人的心眼還多呢。”世良道:“照說計春這孩子有這樣好的造化,就不至於會怎麽樣。”倪洪氏道:“一個人吃五穀,難保不生百病。你又何必那樣多心,你隻管去歇一會子罷。”周世良道:“我睡也是睡不著的。還是你們到我那裏休息一會子,讓我來看守著他罷。”倪洪氏道:“我們熬夜要什麽緊?熬了夜,明天還好睡呢;你可熬不得夜,明天還要做生意哩。”世良道:“隻要孩子的病快些好,我就不做生意也不要緊;我為什麽做生意,不也就是為著孩子嗎?孩子好了,什麽事都好了。”

菊芬猛然地一抬頭,問道:“哥哥好了嗎?”說著,兩手抬起來揉擦著兩眼,隻管向**看著。倪洪氏道:“你也太留心你哥哥的病了,我們是說你哥哥的病快好了,不是你哥哥的病現在好了。”菊芬聽了這話,這就默然了。而且看到世良在這裏,覺得那樣迷迷糊糊地都叫著哥哥,那是睡夢裏都惦記著丈夫了,真個說了出來,未免好笑。因之雖是心裏十分不自在的時候,對了這一層,卻也不免羞人答答,紅著臉隻好把頭低了。世良看到,以為是她要睡覺,點著頭道:“你睡罷,也別太累了。你要知道,你要是累出病來,我們是一樣的心痛呢。”

世良走了,倪洪氏感覺得有些疲乏,將三個高低不平的方凳,並攏作一行,一歪身在上麵睡了。當然她是一歪下來就睡著了。菊芬在上半夜,已經睡了覺,到了這個時候,似乎是不要睡,因之將那把竹椅子移到床麵前坐著,眼望了**的人,隻管出神。見計春臉上,微微地有些紅暈,雖是閉了眼睛,那眼的四周,已經是向裏凹了下去。這雖是一天多的病,人是瘦了不少,要是這樣子瘦了下去,那可真不得了,剛剛和他定婚,他就病了,莫不是自己的命不好,有些克夫吧?要是這樣,倒不如不和人家定婚,免得害了人家。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心理,竟是越想越對,就是這樣想著,向**流下淚來了。

到了天色快亮的時候,計春慢慢地醒過來了,見菊芬兀自醒著坐在床麵前,乃是滿臉的淚痕,便哼著道:“你這是做什麽?”菊芬回頭看看母親,已經是睡熟了,就伸手握住計春的手道:“我想是我的命不好,我們剛是這樣,你就病了。”

計春將頭微微撼了兩下道:“這個病的來源我知道,一定是那天到大觀亭去,吃了不幹淨的水果,招成這個病了。”菊芬聽說,不覺笑了,計春道:“你笑什麽?”菊芬道:“你半夜人都燒迷糊了,現在你說話像好人一樣,我心裏一痛快,就笑了起來了。”

計春點著頭道:“你才是真愛我。”那燒著滾燙的手,緊緊地捏住了菊芬的手。菊芬怕這話等母親聽到了,又是一樁笑話,將嘴向躺著的母親身上一努,計春會意,也就不再說了。

望著菊芬許久,然後從容地道:“我這病不要緊的,我們學校裏有個教員害過這樣的病,鬧了三四個禮拜,也沒有吃什麽了不得的藥,就是好好地躺著,不吃東西,少說話,少勞動,自然好了。”菊芬道:“既然要少說話,你為什麽還說上這些呢?別做聲了罷。”說著,她站起身來,給計春蓋好了毯子,又移好了枕頭,然後就一言不發地在椅子上坐著。

計春雖然是還想談幾句,念著菊芬待自己這一分殷勤,就不願意說話了。一會子已經可以聽到前麵店堂裏父親推磨子的聲音,因就向菊芬道:“你在我腳頭休息一會兒罷,有事我爹會來照應我的。”菊芬道:“我不要睡了,陪著你罷,你哪有那樣大的嗓子叫前麵店堂裏的人呢?”計春點著頭道:“好妹妹!你待我真細心,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呀!”菊芬道:“我這不是應當的嗎?你快不要說這些話。”

倪洪氏也是留心太過,雖是睡著了,一顆心還放在病人身上。聽到屋子裏一種唧唧喁喁的聲音,知道是菊芬和計春談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向計春問道:“孩子!你要水喝嗎?”計春搖搖頭道:“不要。我讓菊芬去睡,她不肯睡呢。”倪洪氏道:“好孩子!你不要掛念著妹妹,你隻管躺著,我們大家都望你平平安安的,慢慢地病好了呢。”菊芬道:“媽!你少和他說話,這個病,是禁止說話的呢。”計春聽到,心裏就想著:不要看她年紀小,什麽事都懂得,我說了一句這個病是忌說話的,她就不讓幹媽和我說話,有這些真心的人待我,我死了也就不冤了。

他如此沉沉想著時,倪洪氏母女以為他要睡,不但是不做聲,連手腳都不敢碰了東西響一下。這樣的動作,更是給予計春一種莫大的衝動。心裏念著:這嶽母比自己的母親還好,我將來要好好地待遇她的女兒,才對得住她。

自這日起,計春昏迷的時候,受著倪洪氏母女親切的看護;清醒過來的時候,總是增加了一種感激的念頭。他這個腸窒扶斯的病,總還不算是極重的;第一個星期,情形比較是嚴重一點,到了第二個星期,溫度便已緩緩地降低下來,病也輕鬆了許多。倪洪氏看著他的病是不要緊了,也就離開了病人的屋子,到外麵去接些鞋子來做。

有一天上午,太陽當頂,天氣正熱,半空裏喳喳的蟬聲,響得聒耳,這正表示著日子的長與熱。倪洪氏出門去了,世良在前麵店堂裏做工,計春也在**睡著了。菊芬因為薄一點的衣服都脫下來洗了,今天身上正穿了一件厚布褂子,脊梁上的汗珠,陣陣向外冒著,把衣服都濕透了,拿了一把大蒲扇在手,待要搧風,看看**的病人,又怕搧不得,手反牽了後身衣服,抖著上麵的汗。

恰是計春醒過來了,看到她這個樣子,便道:“大概你熱得很厲害吧?”菊芬笑道:“你知道今天的天氣有多熱!”計春道:“你不會換一件衣服嗎?”菊芬道:“我薄的衣服都髒了,再換也是厚的,倒不如不換。”計春道:“你不是有一件背心嗎?”菊芬微笑道:“那是人家晚上穿了睡覺的,沒有人的時候才穿呢。”計春見她還曉得避嫌疑,當然也就不好追著向下說什麽。

過了一會子,他忽然皺起眉來道:“你把我爹找了來罷。”菊芬道:“怎麽樣,你要解小溲嗎?”計春點了點頭。菊芬聽了,立刻就跑到前麵去找世良。然而事情不巧得很,恰是世良到江邊挑水去了,她又怕計春焦急,匆匆地又跑回了房來。計春好像是不能等候的樣子,已經兩手撐了枕頭,坐起來了。

菊芬連忙向前,兩手攙住了他,因道:“讓我來伺候著你罷。”計春皺了眉道:“你不怕有些不方便嗎?”菊芬道:“沒有人幫著你,怎麽辦呢?難道還讓你把身上弄髒來不成?你依著我的話,讓我來和你料理。”她說著,趕快地就把房門掩上,掉轉身來,就來扶計春下床。計春本待不下床,然而已是情急支持不住了,隻得依著菊芬擺弄。

菊芬和他鬆了褲帶,在床底下抽出一隻瓷尿盆子來,順便遞給了他,然後抱著他的腰,自己掉過臉去,聽計春自己方便。過了一會,將尿盆接過來,放在地下,這才幫他係上褲帶,兩手帶抱帶扶,把他抱上床去。

計春安然躺下時,菊芬已經累得滿頭是汗。計春道:“你的氣力太小了,怎樣扶得動我呢。”菊芬端了尿盆,自向外麵去傾倒,走回來了,才向他笑道:“你說我的氣力小,做不過來,可是現在我也就忙過來了。”

計春笑道:“剛才我看你熱得厲害,叫你換衣服,你不肯換,現在你倒和我倒尿盆子。”菊芬道:“我是好人,講些規矩不要緊;你是病人,隻要你是舒服的,那就顧不得許多了。”

計春道:“你待我真好,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你。”菊芬低了頭道:“你怎也說這種話?我這一輩子,都靠的是你,有哪個不望你的病快些好的嗎?”

計春道:“雖然這樣說,究竟你娘兒倆待我這番好處,那是難得。我不害這場病,我隻知道你娘兒倆待我好,可還不知道你娘兒倆待我好到怎樣,自從害了這場病,我把你娘兒倆的心眼都看出來了。”菊芬道:“若是那樣說,我們可不願你明白我娘兒倆的心眼。”

計春道:“你這是真話,有一次我睡在夢地裏,看到你偷著哭了呢。”菊芬微笑著搖頭道:“這是沒有,我在什麽時候又哭著呢?”

計春將一隻手微抬起來,向菊芬招了兩招,菊芬走近前來,計春就握了她的手,放著很誠懇的樣子,低聲說道:“菊芬!今天誰都不在這裏,我和你說句私話。我在鄉下的時候,有個鄰居女孩子,名字叫小菊子,也是和我過得很好的;她的娘,很有那個意思,想把她許配我,不過意思雖有,嘴上說說罷了,並沒有正經找過媒人。自從到了省城以來,遇到了你,我就不想她了。”菊芬微笑道:“你這個人不好,得新忘舊。”

計春道:“不要你這樣說,我自己也是這樣想著,可是我那個時候小呢,不知道什麽叫**情,她待我也並沒有什麽好處,忘了就忘了,不能說誰對不住誰。你現在對我,就是結了婚的夫妻,也不過是這樣。”菊芬聽到了這裏,不由得低了頭,那一隻手被計春捏住了,不便抽回去,另一隻手,卻在睡席上用指頭數著花。

計春道:“我這些實在都是真話,你覺得怎麽樣?”菊芬微笑道:“你說的話太不文明了,讓人聽見,那不是笑話?”

計春道:“結了婚的夫妻,這樣一句話,就不文明嗎?”菊芬這才將手縮了回去,笑道:“不要說了,我媽快回來了,你的病不是忌說話嗎?你還是少說話罷。”

計春道:“我還有兩句話沒有說完,說完了我就不說了。這次,我聰明了許多了,決不做得新忘舊的事,這話還是不對,從今以後,我隻記得你,根本就沒有什麽新舊。”菊芬笑著點點頭道:“但願你這話是真的就好。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了就是了,你不是忌著說話嗎?怎樣有許多話說呢。”

計春對了菊芬的臉上,隻管看著,不知不覺地露出一些笑容來。他雖是笑著,然而露出嘴裏兩排白牙,還是覺得慘瘦可憐,菊芬就向他道:“你這次病,去了半條命,什麽心事都不要去想,好好的睡覺罷。”

計春還不曾答複著,倪洪氏就在外麵插言道:“喲!孩子,你想著什麽心事,還要妹妹來說你呢?”她說著話,一腳跨進門來,計春已是翻身向裏,裝著睡覺。菊芬低了頭,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倪洪氏想著,一個是病人,一個是小孩子,料著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也就不去追問了。可是菊芬因為有了這一度談話,心裏更要親愛計春許多。現代十四五歲的姑娘,不是以前十四五歲的姑娘,她應該什麽事情都懂得的了。

又過了一星期,計春的病勢越是見好,大家都跟著他高起興來。不過腸窒扶斯這種病,卻是很能拖延日子,約莫有一個月,計春才恢複健康。

長遠的暑假時期,在病裏頭,倒是消磨掉一大半。他究竟是個有誌向上的孩子,覺得下期的學業,在這個時候不能不先籌劃一番,是在本校升學呢,還是另做打算?即日就到學校裏去見馮校長。

不料事有出人意料之外的,這個模範中學,卻因為政治的背景,在暑期內宣告停辦了。這位馮校長呢,因為以前是在北京大學畢業的,現在依然到北平去另找出路了。計春無端失了這樣一個導師,心裏自然是懊喪得很;回來和父親商量,世良也是躊躇無法。看看暑假快完了,秋季學業就要開始,計春還沒有決定升入哪個學校,隻是每和一些舊同學閑著商量而已。

這一日,忽然由北平來了一封快信,信封下款,正是馮子雲。計春如獲至寶一般,連忙拆開來看,那信上大意是這樣說著:模範中學既然是停辦了,省垣沒有適當的學校可以讓他上學;他若是可以離開父親的話,可以到北平來讀書;隻要川資籌得出來,學膳費雖不能完全免除,總可以想法相當地減少。

計春看著,簡直歡喜得要跳起來,當時就把這封信念給世良聽,世良默然了許久,因道:“若是說為你讀書這一層,應當讓你到這種大地方去,可是你今年才是十七歲的孩子,讓你千裏迢迢跑到這樣遠去,我可有些不放心。”計春道:“那要什麽緊?到了浦口,搭上火車,就算到了,而且那裏還有馮校長照應,也和在省城差不多。人家還有漂洋過海,到外國去留學的,那又當怎麽辦呢?”

世良心裏雖然十分舍不得兒子走開,可是為了父子的私情,耽誤了兒子遠大的前程,這也未免不對。因之臉上露出了躊躇的樣子,一時答複不出來。計春看了,有什麽不明白,因道:“這話留著慢慢再商量好了,我也不一定要去。”世良道:“我有什麽不願意的,一來你大病之後,一出門就是這麽遠,怕你自己就照應自己不過來;二來,馮校長雖是答應幫你的忙,但是到北平去讀書,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人家能永久幫你的忙嗎?”計春道:“病呢,我倒是完全好了,也沒有什麽照應不過來,至於馮校長幫忙能幫多久,這話本是難說,其實就是我們自己拿錢讀書,能讀多少日子,哪裏又說得定。”

世良見兒子對於自己兩層說法,都駁得幹幹淨淨,兒子雖是說不一定要到北平去,但是他決不能就這樣灰心了。因之私下就和倪洪氏商量,這件事應當怎樣辦。倪洪氏是個舊式婦人,當然也反對女婿遠去。於是這一個問題,就擱下來一個星期之久。

在這一個星期裏頭,計春茶不思,飯不想,隻是唉聲歎氣。世良忽然興奮起來,向倪洪氏說:“孩子已是決心要去的了,留著他在身邊,他也是沒有心念書的。我的功德,已經做了一小半,不能到了現在反擱了下來,不如我親自送他到北平去一趟,麵托馮校長照管他,拚了多花幾個盤纏錢,以後讓他放寒假放暑假都回來一趟,我隻當他在學校裏寄宿了,也沒有什麽舍不得。”倪洪氏看了計春最近一個星期的情形,也怕會逼出他的毛病來,對於世良的提議,也就狠心地讚成了。

計春得了這個消息,立刻就喜笑顏開。這讓世良看到,更不能不送兒子北上。忙了幾天,湊了一二百塊錢,將豆腐店暫時歇業了,擇了一個日子,就帶計春動身。

動身的前一晚上,倪洪氏走到世良屋子裏來,和計春檢理衣箱,該補的補了,該縫的縫了,該添置的添置了,將許多衣服鞋襪堆在桌上,然後當了計春的麵,一件一件放到箱子裏去。每放一樣東西到箱子裏去,都告訴他什麽時候穿,什麽時候洗,仿佛計春連穿衣襪都不知道一樣。

菊芬手扶了箱子蓋,站在一邊,呆呆地望著。每當倪洪氏叮囑計春什麽話的時候,她的眼光,就隨著看到計春的臉上來。那靈活的眼珠,在長長的睫毛裏隻一轉,接著一低頭;她雖是不說什麽,真個是萬種柔情,不盡相思,都可以在這裏麵描摹出來。

計春也覺得這次出門,不像以前由鄉下到省城裏來;雖然是小菊子在送行的一群人裏麵有此戀戀的樣子,但自己對於她,並沒有什麽深的感覺;現在隻看菊芬這樣不言不語,眉眼含情的神氣,似乎有些埋怨自己不該丟開了她,遠遠跑到北平去。因之就向倪洪氏道:“幹媽!你放心。從今以後,我一定每年回來兩次;就是暑假回來一次,寒假又回來一次。”倪洪氏道:“我本來是舍不得你到這麽遠去,但是為你將來成家立業,做一番大事情來說,把你抱在懷裏來讀書,那實在不是辦法。你這一去,年紀輕,千裏迢迢的,眼前又沒個親人,那可是……”說到這裏,她已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菊芬見母親兩行眼淚,差不多要由眼沿上滾了下來,便皺了眉道:“那些話你都不必說了,好在他過年就回來的,大家歡歡喜喜地不好嗎?”倪洪氏捏了一隻袖角,揉著眼睛道:“還是菊芬這孩子有心眼。她說得對,大家應當歡歡喜喜的。”她說著就笑了起來了。

檢完了箱子,倪洪氏就接他們爺兒倆,到家裏來吃飯。她和世良都有說有笑,計春也就因話答話,隻有菊芬板住了麵孔,並不說話,也不笑,就是這樣地在大家一處坐著。

計春每次偷眼看她時,她總會曉得,卻又對計春嫣然一笑;計春看她那個樣子,料著她心裏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也就對之微微一笑。菊芬在默然無語的當中,度過了一天。到了次日,世良自挑著一擔行李,到江邊來上輪船。倪洪氏母女,說不出胸中那一番依依不舍的樣子,也就緊緊跟著他們身後,也到江邊來了。

江邊的輪船公司,土話叫洋棚子,因為這裏除了招商公司而外,沒有碼頭和躉船,搭船的人都在洋棚子裏等著。直等下水輪船來了,然後大家坐了江邊公司的劃船,一同上輪船去。倪洪氏母女送到了洋棚子裏,計春就向她們道:“幹媽!你們可以回去了,這裏亂亂的,你們在這裏又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坐的。”倪洪氏還不曾答話,菊芬便道:“我們回去,也沒有事。”倪洪氏道:“對了。我們回去,也沒有什麽事。”

這洋棚子是個麵江的店鋪改的,凡是買統艙票的搭客,都帶了行李在這裏等著,不像買房艙官艙票的人,可以到後進房間裏去休息。這裏送客的,賣零碎食物的,紛紛亂亂,擁擠著滿店堂。離別的人,心裏頭本來是慌亂的,加上眼麵前這些慌亂的情形,心裏越發是慌亂。

計春兩隻眼睛,隻管去看來來去去的人,不知如何是好。他十天以來,一鼓作氣的,心裏隻牢記著男子誌在四方的那個念頭,到了現在,匆匆將別,便覺得幹媽對自己這一份仁慈,未婚妻對自己這一份情愛,都足以令人念念不忘,卻也有些舍不得了。

菊芬見他站在行李旁邊,沒個作道理處,就向他道:“你站著做什麽?坐一會子罷。”她說著,倒把世良挑的那個鋪蓋卷,向前拖了尺把路,牽了計春的衣襟道:“你坐下來罷!站著怪累的。”計春向她笑道:“這個地方,就是坐,又坐得了多久?”倪洪氏道:“對了,輪船快到了。孩子!你還有什麽話,要交代我們的嗎?”計春道:“這時候我想不起來,將來有什麽事,我隨時寫信來告訴你就是了。”

隻說到這一句,江邊下幾個人向裏跑,店堂裏雜亂的行李中雜亂的旅客,向那進來的人搶著問道:“船來了嗎?”那人答應著來了。

隻這一聲,一群人向江邊跑了去,哄的一聲,許多人叫著船來,立刻大家紛亂起來,收拾網籃的,勒鋪蓋索的,尋人的,和朋友告別的,人聲隻管喧嚷起來。

江邊上有兩隻公司的駁船,已經有人上去料理篙槳。這個樣子,船是來了。世良將行李繩索緊了一緊,將扁擔插了進去,先挑著試了一試,然後放下。計春將捏在手上的草帽子戴了在頭上,這個樣子,他們是立刻要走了。

倪洪氏向外麵看看,一片渾黃的江水,翻著白色的浪花,滾滾地向東流著,這便是這個十七歲的孩子的去路。再向西看,太陽光下,冒著一縷青煙,盤龍似的,在雲水之間彎曲著;一個小樓房模型似的東西,在水麵上漂動著,那是來的船。世良父子,就是要坐了這條船去,她怎麽著也不能再忍耐了,兩行眼淚,如拋沙似的,在臉上掛著,流將下來。回頭一看,卻不見了菊芬,倪洪氏叫著向前看,見她已出門,站在江岸邊了。

計春跑上前去,拉著她的手道:“這江岸下,雖是沒有水,那灘地上全是石頭子,落下去,仔細打破你的頭。”菊芬那一隻手雖然是讓他握住了,但是並不回頭來看著他。

計春低聲道:“你怎麽了,生我的氣嗎?”菊芬指著他,搖了幾搖頭。計春道:“究竟為著什麽?”說時,用力一扯,把她扯著,頭偏過來了。計春看時,她兩個眼圈兒紅紅的,滿臉也是淚痕,她已經哭了。計春不看她的臉時,倒也罷了,一看之後,她卻哽咽著,索性將眼淚向外傾倒出來了。

計春低聲道:“噲!別這個樣子,讓人看到了,那多麽難為情。”菊芬道:“你走開罷,我在這裏站一會子。”說著,又避過臉去,在身上掏出一塊手絹來,極力地揉擦著眼睛。

倪洪氏站在洋棚子裏,看到菊芬那分情形,也就明白了。因向世良道:“你別看她是個小孩子,什麽事她都知道。她要哭,哭了又怕人家笑話她,所以躲著人到一邊哭去。”世良雖是陪了兒子一處走,然而也是萬感在心曲,隻是向倪洪氏點了幾點頭。

說話時間,那個小模型似的東西,已經漂泊到了麵前,現出是隻上下三層樓的輪船了。所有在洋棚子裏候船的人,現在已經是盡數地搬運行李,同上劃子去。

世良挑著行李,跟在人群裏走,到了江岸邊,見計春還站在菊芬身後,就大聲叫道:“快上船啦!”計春回頭看到父親,這才省悟過來,自己是趕著要上船的,就一手扶了世良的行李擔子,一手取下草帽子,向菊芬連連揮了幾下道:“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菊芬這才掉轉頭來,隻是呆向計春望著。

倪洪氏搶上前兩步,一把將她拉住了道:“孩子!你怎麽站在這裏發呆?我可是嚇了一大跳。摔下去了,那真不是玩呢。”菊芬始終是低著頭的,她並沒有別的話說。

在她母女說話時,混亂中周世良父子已經上了劃子。在江岸上隻看到許多人的上半截身子,夾雜在行李堆中。計春站在一堆行李上,還向岸上揮著手,可是那劃子已離開了江岸,飄搖到江心去了。

倪洪氏挽住了她一隻手道:“傻孩子!走罷。站在這裏發什麽呆?”菊芬將身子扭了幾扭,還不肯走。倪洪氏以為她還要看看呢,也就隻好等著。隻見那劃子,已貼近了那江心的輪船,旅客扒著船舷,蜂擁了上去。遠遠地,已看不清人,料著世良父子,已經爬上船去的了。

一會兒輪船順水而下,原來的劃子,帶著一批登岸的旅客回來。倪洪氏站在菊芬身後,用手摸了她的頭發道:“我們回去罷。”菊芬將身子扭了兩扭,還是不肯走。倪洪氏道:“唉!你這個孩子,你哥哥要過年才回來呢,難道你還站到過年去不成?”菊芬聽了這話,不由得一陣心酸,然而她還是不願意別人看到她的淚容,掉轉身來,在前麵就走,以便搶到母親的前麵去。

倪洪氏料著她是眼圈兒紅了,不好意思讓人看見,也就隻得不問。她回頭看那載計春去的大輪船,已經到了那水天相接的地方,船是不大清楚,隻是一團黑煙底下,一個黑影而已。她已無可留戀,滿懷悵惘,跟著女兒的後影,回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