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一天,由早上到晚間,丁古雲都在緊張的空氣裏。雖然早上一部分時間,是比較嚴肅的,然而他始終是感著愉快。不想在這吃飯的中間,藍田玉在眼角眉梢,還要給他許多興奮,他真覺自抗戰以來,少有今天之樂,加上這菜又是破格的好,這口味也就開了,盛了一碗飯,又盛一碗,吃了三碗半之多。還是藍小姐早已吃完,站在夏小姐身邊,向她道:“怎麽辦?外麵漆黑,一點不看見走。”丁古雲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來笑道:“不要緊,不要緊,我有燈籠,可以同老田送兩位小姐回去。”田藝夫笑道:“有丁兄一個人打著燈籠,不就可以了嗎?為什麽還要添上一個老田?”丁古雲笑道:“假使夏小姐說,隻須我一個人送的話,當然,就讓我一個人送去。”他說這話時,笑著向了夏小姐。她也笑著點了兩點頭,卻望了藍田玉。藍田玉更是不等她開口,先道:“隻要有燈籠,根本用不著人送。隻是走得早一點就好,去晚了,那房東家裏的狗叫得討厭。”丁古雲見她說這話,眉毛有點微微皺起來,他不知道是討厭那狗叫呢?還是不願意當了大眾允許自己送她?這實在不敢勉強,立刻跑回自己屋裏,點著一隻燈籠,拿到飯廳裏來,藍田玉接過燈籠的時候,站在他麵前,悄悄的說了聲謝謝,她雖沒有帶什麽笑容,隻在她眼皮一撩,閃電似的,向人看了一眼,便覺這一聲謝謝,就異樣的教人感著愉快。隻是怎樣回答人家這一聲謝謝,事先並沒有準備,這時也就說不出來,隻有嘻嘻的向她一笑。她謝過了,並不注意這話,立刻舉著燈籠,向夏小姐臉上照了一照,笑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們該走了。”夏小姐笑道:“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這都是沾著藍小姐的光。”藍田玉笑著將燈籠舉了一舉,身子扭著笑道:“是了,我的小姐,閑話少說,我們回去吧。”於是夏小姐笑著,跟她走出飯廳去。這飯廳裏的各位先生,雖已用飯完畢,大家並沒有散。藍田玉已走出去了,匆匆的卻又走了回來。手扶了飯廳的門,伸進半截身子來,向大家點著頭道:“一總子謝謝了。”說著嫣然一笑,很快的縮回身子去就走了。仰天向夏水笑道:“藍小姐周身都是戲,假如她跳進電影圈子去,必定有驚人的成功。”夏水道:“這兩天我對她的認識,也是如此。”丁古雲道:“她已厭倦了戲劇生活了,所以她找了我來,要從新另過一番生活。”仰天道:“戲劇生活,為什麽要厭倦呢?”丁古雲道:“這個我就沒有問過她。”夏水道:“你們雕刻家多一個人才,我們戲劇界可就失掉一個人才了。丁兄真有本領,怎麽會使她變更生活思想的。”丁古雲對於這個問題,本很有辦法推諉的。可是被夏水問得太急,他答複不出來,隻好哦喲了一聲,兩手拱著,連奉了幾個揖,笑道:“此話殊不敢當。此話太不敢當。”說著,走出飯廳去了。這麽一來,丁古雲倒添了一種心事。所有在寄宿舍裏的各位先生,都說她好,大家就都可以引誘她。尤其是這兩位戲劇家,再三誇讚她是戲劇人才,以喪失為可惜,大有將她拉回戲劇界的可能。現在第一件事,是要讓她生活安定。第二件事是要增加她遠大的希望,教她不忍離開自己。有了這感想以後,當晚睡在**,前前後後,想了個徹底。
到了次日上午,藍田玉來了,已改了裝束,將頭發梳了兩個小辮,紮著青綢辮花,穿一件半新舊的藍布長衫,皮鞋也脫了,換了一雙青布鞋,甚至臉上也隻薄薄的抹了一些脂粉。因為工作室裏無人,丁古雲正整理著工具,便笑道:“哦!清雅極了,預備來工作了。”藍田玉道:“可不是?難得莫
先生並沒有見著我,一提到就答應給我生活費,我應當立刻奮起,拿出一點貢獻來。”說著,在桌子夾縫裏拿出雞毛帚子來,代拂著桌椅上的灰塵。丁古雲正色道:“對的,藍小姐說這話對的,我想是明天吧?我進城去找老莫,把經費問題先解決下來,一切就好著手了。”藍田玉笑道:“丁先生是不大願意找闊人的,現在倒是三天兩天就要去找闊人了。”丁古雲笑道:“我不能說這完全是為了你,但是想要作一件事情成功,不能毫無犧牲。現在這件出國募捐的事,是我和王美今分別負責。他那一部分責,他自有許多畫家幫忙,反正顏料和宣紙,在這後方,還不成問題。至於我這一部分,卻須到香港去采辦材料,而又隻有我兩人共同負責。難道我教你去犧牲不成?隻好我打破一點政治貞操了。”說著,手摸了胡子,昂頭浩然長歎。藍田玉笑道:“丁先生明天真進城去?”丁古雲道:“事不宜遲,越快越好。”藍田玉看到熱水瓶放在旁邊桌上,便斟了一杯茶,滲合著熱水。丁古雲以為她是自己斟茶喝,並未加以理會,可是她自己卻兩手捧了茶杯,送了過來,放在他的工作桌上。笑道:“丁先生喝茶。”丁古雲嗬喲了一聲,起身拱了手道:“怎好勞動藍小姐?”藍田玉道:“丁先生為我忙的事多了,我就不能為丁先生分一點勞嗎?”說時,她搬移著陳列品將那架子上的灰塵,輕輕地給抹刷掉。又道:“這些東西,我看丁先生就不要寄宿舍裏傭人搬弄,那無非是怕他們打碎的意思。本來呢?哪一項不是丁先生的心血結晶?”丁古雲拍了大腿道:“正是如此。這屋子裏的事情,總是我自己動手。”藍田玉將陳列品格架整理好了,斜倚了牆站著,牽扭著自己的衣襟,低頭笑道:“丁先生,你別看我是位大小姐,住家過日子我還相當的在行,把一個家庭布置得井井有條,我相信我有這個本領。”丁古雲道:“是是,我早知道。戰爭是委屈了你,不然,你應該有一個好的家庭了。”藍田玉道:“我的家庭,本來很好,丁先生不知道我家是一個世家嗎?”丁古雲道:“不!我說的是你自己應有的小家庭。”藍田玉沒有作聲,繼續整理著她的衣襟。丁古雲有一句話想繼續的說了出來,可是他看了一看藍小姐的臉色,見她並沒有什麽笑容,那句溜到嘴邊來的話,隻好又忍了回去。藍田玉似乎也有點知道,便將麵孔嚴肅了三分,望了丁古雲道:“現在的物價,又比一個月前貴多了。假如要照以前規定的經費去采辦材料,恐怕買不到什麽。而且,想著把材料由香港買了來,作成了出品,又由飛機上飛了出去,那最不合算。石膏作的東西,既笨且重,又很容易碰碎,裝箱也是困難,倒不如丁先生就直接到香港去住著,就了當地材料和能得的精良工具,在那裏作出品,作好了裝箱搬上海船,直接運往新大陸,那不簡便手續得多嗎?”丁古雲又拍了兩下大腿,笑道:“著!著!這個辦法最妙!隻是這對於你的工作,恐怕要發生問題。”說著,抬起手來,搔著臉腮,表示了躊躇的樣子。藍田玉向他微微一笑道:“丁先生不是答應過也帶我到香港去的嗎?”丁古雲笑道:“有的有的,是有這話。可是我沒有想到你願和我一路去。”藍田玉向他瞟了一眼,笑道:“丁先生究竟是老夫子,不懂得少女心情,哪一個小姐,不願到那麽的都會裏去呢?在香港多麽好?可以買到一切所需要的東西,有好電影好戲看,住著現代化的房子。嗬,多了,反正比在這裏住著舒服一百倍,我還有許多女朋友在那裏,到那裏去,我也不會感到像在重慶這樣寂寞。”丁古雲道:“不過我們能去的話,恐怕不許可我們在香港自由交際,這是什麽意思呢?第一是要趕製出品,第二也恐怕人家議論,說我拿了公家的錢,卻是不替公家作事。”藍田玉聽了這話,不必去思量,已經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因向他笑道:“這倒是無須丁
先生顧慮的,我若到了香港,一定聽著丁先生的指揮,決不會淘氣的。”她每次感到受窘或無聊,她總搭訕著,嘴裏滴當滴當,唱著英文曲子的,現在她又是這樣了。丁古雲手拿她斟的那杯茶,舉到嘴唇邊待喝不喝的,眼睛可望了她,因笑道:“你還有什麽話和我商量的嗎?”藍田玉跳了兩跳,透著還是小孩子那股天真呢。她走近了兩步,向丁古雲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有話和你商量呢?”說著,她將手扶過後腦勺右邊那隻小辮,辮梢放到嘴裏咬著,眼珠向丁古雲轉著。丁古雲笑道:“你要買什麽東西呢?說吧,無論什麽,我一定和你買回來。”藍田玉放開了小辮子,笑道:“我什麽也不要,謝謝。可是我這話說出來,一定要碰釘子。”說著,手扶了桌子,將一個柔嫩雪白的食指,在桌麵上畫著圈圈,口裏又是滴當滴當唱著英文歌譜。丁古雲把那杯茶都喝完了,還是拿了那空杯子在手,待喝不喝的,隻管向她瞧著微笑。因道:“這可奇了?你怎麽知道會碰釘子呢?你說的話,我向來是讚成的。”藍田玉於是仰起臉來向他笑道:“那麽,我就說了。我知道夏小姐學校裏那個會計先生,私人經營點小生意,常常托靠得住的人,在香港帶回那極容易隨身藏著的掛表手表和自來水筆。有時也作到兩三萬元。貨帶來了,除了本錢,他和帶貨的人,對成拆帳。這個人我認得他,他可對我沒信用。丁先生不認識他,他可十分信任你。因為你這鼎鼎大名的君子藝術家,他是信得你過的。”丁古雲放下茶杯,向她笑道:“你這意思,是讓我和他合夥作生意。”藍田玉笑道:“一萬元的貨,賺的好,可以賺五六萬元,對成拆帳,各賺兩三萬元。咱們這窮藝術家,賺兩個錢救救窮,有什麽不好?何況咱們將本求利作生意,並不是什麽壞事。”丁古雲將左手五個指頭輪流敲著桌麵,右手還是扶了那杯子出神。藍田玉微微鼓了腮幫子道:“怎麽樣?我知道要碰釘子吧?”丁古雲笑道:“你別忙,這件事,我們得考慮考慮。錢上一兩萬,人家是不會相信我這素昧平生的人,這是一個問題。其次呢,我們若能到香港去,恐怕不是一二個月能回來的呢,拿了人家兩三萬塊錢,人家放心嗎?”藍田玉道:“唯其如此,所以要你這金字招牌出麵了。我想著,隻要你肯和那會計見麵接洽一次,他決沒有什麽考慮,就會掏出資本來。我想著,我們想有一點辦法,就非作生意不可。”丁古雲接連的聽著她說了我們這樣,我們那樣,毫不見外,心裏極是高興,對於她這種提議,當然沒有拒絕的勇氣。隻是沉吟了去摸頭發。然後笑道:“我這個金字招牌,你利用我去作生意?”藍田玉微微鼓了嘴道:“你說的話自我犧牲,那是……”丁古雲立刻迎著笑道:“不假不假。你稍微等兩天,等我由城裏回來,一定去和那會計先生碰頭。一言為定!”藍田玉聽著,笑了一笑,走到桌子邊,兩手按了桌沿,和丁古雲隔了一隻桌子角。因笑道:“我還有一個要求。今天中午,我要在寄宿舍裏吃飯。”丁古雲笑道:“這樣用得著什麽要求,昨天不就當眾宣布了嗎?”藍田玉笑道:“你沒有懂得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在這裏第一次正式吃飯,希望有你陪著我,飯後你才進城去好嗎?”丁古雲真想不到她會是這麽一個要求,真覺周身都像理發店裏的電體機械震**過了一樣,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舒適。可是他還笑著道:“我是預定好了兩三點鍾去見老莫的,吃過午飯進城怎來得及?”藍田玉道:“既然那麽著,當然是進城找老莫要緊,你就走吧。等你回來了,我再加入這邊吃飯就是。”丁古雲笑道:“不!不!你已經約好了今日中午加入的,也許他們還等候著你吃飯呢,我陪你吃這餐飯就是,明天我一早去找老莫也沒關係。”藍田玉道:“田先生說,他們又須備了兩樣好菜歡迎我,我倒不可教人家失望。”丁古
雲拍著手笑道:“怎麽樣,還是我說的對吧?”她又微微笑了一笑。於是丁古雲留在寄宿舍裏,陪著藍小姐吃過午飯。飯後,藍小姐到他屋子裏,私下向丁古雲道:“我本想送你走幾步,又怕人家太注意,我還是不送。快點回來,給我們好消息吧。”丁古雲聽了,滿臉是笑的向她道:“有你這話,比送我到公共汽車站還要交誼厚十分呢。你想吃點什麽?我給你帶來。”藍小姐將右手挽過她右腦後的小辮子,將身子搖撼了道:“我不要,我不要,哼哼!你把我當小孩子。”說著,又微微跳了兩跳。丁古雲看著她憨態可掬,哈哈大笑。藍小姐也嗤嗤的笑了。她又道:“別盡管笑,最好是把事情辦好了,咱們留著慢慢的笑吧。”丁古雲又聽了一聲咱們,心裏自是十分高興,匆匆收拾了一隻旅行袋,便提著上公共汽車站去,走到寄宿舍對麵小山崗子,曾回頭看看。見藍小姐站在門外敞地上,還向這裏望著。不由自言自語的說道:“她對我真有幾分真心。”同時,自己又讚成這句話,點了幾點頭。這一份兒希望,鼓勵了他為金錢而努力。
三點多鍾,到了城裏。他自也急於要知道莫先生的態度如何,哪裏也不去,坐了一輛人力車子,直奔莫先生辦事處。到了那裏,自是先向門房去投名片。那門房先是看了一看名片,然後向牆上掛的小鍾看了一下,將名片向桌子角上一丟,淡淡的道:“過了掛號時間了。那名片丟下來,勁頭子足了一點,竟是被滑落到地下去。丁古雲看到他這份傲慢情形,恨不得伸手敲他兩個耳光,可是自己也很明白,不透過這個門房,就休想去見老莫,得罪了他,是自己走上了絕路。因忍住了一口氣,彎腰將名片撿了起來。向他笑道:“可不可以請你到上房去問一聲?”門房架腿坐著,正點了火柴吸著紙煙。於是昂頭噴出一口煙來道:“今天會的客很多,有二三十位,不用問,沒工夫再見客。”丁古雲心裏,暗暗罵了兩聲狗種,自提了袋走出大門去。就在這時,那位尚專員由裏麵走了出來,點了頭笑道:“丁兄,你什麽時候進城來的?”他雖這樣說著,還是舉腳走他的路。顯然他是隨便應酬,並無予以招待之意。丁古雲趕上去兩步,將他衣襟扯著,笑道:“尚先生公忙嗎?
我有兩句話和你商量商量。”尚專員見他這樣,隻得看了看帶著的手表,向他笑道:“我隻能談二十分鍾的話。”丁古雲道:“那夠了,那夠了。”尚專員為了莫先生對他印象很好,自也不願過拂了他的情麵,便陪同了他走進辦事處,找了一間小談話室去坐著。丁古雲放下手提的旅行袋,還不曾坐下,先向他拱了兩拱手笑道:“諸事請幫忙。諸位既把偶像抬出來,讓我為國家作點事,那麽,做事做到頭,就索性超度我一下了。”尚專員笑道:“我兄差矣,怎麽連超度兩字也說了出來了?”丁古雲道:“因為我們那個寄宿舍是隱瞞不住事情的,自從大家有了那拿作品出國去的消息以後,大家把這話宣傳出去了,鬧得滿城風雨。現在一點著落沒有,真成了四川人那話我麽不到台。”尚專員道:“所謂沒有著落,是指哪一項而言呢?莫先生不是當麵答應了一切嗎?”丁古雲道:“這樣實實在在的事情,當然不是一句話可以了,事第一是要錢。”尚專員又看了一看表,因道:“這事我也無從作主張,等我去問問莫先生,看他怎樣說,最好和他直接接洽,請你在這裏等一等。”說著,他去請示去了,不一會,他回來說:“今天會的客太多,恐怕沒有工夫詳談,明天上午你到這裏來吧。”丁古雲道:“上午不是會客時間,幾點鍾呢?”尚專員道:“自然越早越好。既是他約你來,就無所謂時間不時間了。”說著,他也不管丁古雲同意不同意,起身就向外走。丁古雲雖覺得他招待不周,可是想到他以前曾幫過忙,不可抹煞一切。而且這是在人家
辦公的所在,人家自有正當的公事,豈能專門陪客。在一切原諒的情形之下,他就自己忍受了這些,自找了旅館住著。他因為人家叮囑了,來的越早越好,早起在豆漿店裏去用過了早點,匆匆的看了一份報,就向莫先生辦事處來。第一步還是去找那不願見的門房,說明了原由,他大笑了一陣,接著道:“約你上午來,並沒約你一早來。現在不到九點鍾,連莫先生自己也沒有來呢。”丁古雲見那門房驢式的麵孔,眼角笑出了許多魚尾紋,那一份譏笑的樣子,顯然掛在他薄嘴唇與慘白的馬牙齒上,可是還得向他問話,不問哪有路徑?何況自己是抱了犧牲的精神來的,就受點委屈又何妨?便靜站著了四五分鍾,再等機會。倒是那個門房見他是長袍馬褂,長須飄然。雖然穿得是布衣,卻像有幾分身份的人。見他望著人是翻了兩隻大眼,麵孔紅紅的,似乎有了氣。既是莫先生曾約他來,總不能過於藐視他。因停住了笑道:“莫先生至早也要十點鍾才來,你十一點鍾以前來,總可以會得著他。”丁古雲想著,這回算是自己找釘子碰。還有什麽話說,又是無精帶彩的走了出去。最後是自己算準了時間十點三刻再去。可是那門房見麵之後倒先告訴了他,莫先生沒有來。丁古雲道:“莫先生不是每日上午九點鍾總要來的嗎?”門房道:“那也不一定。”說時,正有郵差來了,他自忙著蓋章收信。他拿著一捧信件在手,清理了一番,自送向上房去了。丁古雲看看那小桌上的小鍾,已到十一點,以上午而論,為時已經不多了,看那門房,自辦他的事,並不將眼角的微光閃人一下,料著多和他說話,也是自討沒趣,便走出門房,在空場的水汀汽車跑道上蹓躂著,心想莫先生坐了汽車來,必會在這跑道上下車的,就這樣等著他吧。這樣直等過十二點鍾,還不見莫先生的汽車到來,料著這是一場空約。反正這是尚先生代為約會的,莫先生不負責任,何況他們這種人的時間,向例是分兩種,一種是等候人;一種是要人等候,莫先生自是占著後者的身份,雖然昨天留了那麽一個約會的話,照著習慣,他自不怕人家不等,並沒有感到什麽誤約的意念。這天上午不來,也就忘了這樣一個約會。丁古雲白等了一上午,隻好出去找個小館吃了一頓中飯。由一點鍾到三點鍾。自然無須再去赴約。三點鍾以後,是莫先生普通會客的時間,去晚了,又怕是來客太多,把號掛滿了,還是攤不到自己。因之挨到三點半鍾,再也不敢停留,又到辦事處來。那門房經了多次的接觸,算是認識了,接過他遞來的名片便道:“你隨我來。”他臉上固然沒有怒意,可也沒有笑意,冷冷的拿了那張名片。晃了膀子在前麵走。丁古雲暗暗歎了一口氣,隻好跟他走。走到一所門口掛著會客室牌子的所在,他推開門,讓丁古雲進去。那門房也並未多交代一句話,自走了。這裏有兩張大餐桌,另外兩張小桌,圍了椅凳之類已不少穿長短衣的人分處坐著。這裏沒有主人,也沒有茶煙,隻是大餐桌上各擺著一瓶草本花。坐著的人,除了看這花,便是麵麵相覷。恰好這些人,丁古雲也不認得一個,向各人看了一眼,自找牆角落裏一張桌子邊坐下。初坐下來,還無所謂,坐得久了,實在無聊,好在牆上還懸有幾張分省地圖,便站起來背著手看地圖。這隔席桌上坐著兩個人,似乎有點相識,輕輕的談著話。一個道:“這哪是會客室,這應當說是候見室。”一個道:“會客室是對的。在座許多客,互相會一下,才是客會客。若有個主人,便不成會客室了。”那一個道:“若把這地圖換了人體解剖圖,倒有些像候診室呢。”附近幾個聽見的人,都笑了。丁古雲也笑了一笑,心想,不是為了藍田玉,誰願坐這裏候診?然而想到了藍田玉自我犧牲一句話,也就安之若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