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擾聲消失不見,唯剩下那冰冷的話語回響。

整個殿堂裏安靜得讓人害怕。

在前一刻,會場中的人們皆無比豔羨這位被博爾吉亞家選中的幸運兒。

但是此刻,對上那漆黑的眼眸,所有人的心裏無不升起一陣惡寒。

他們看著眼前黑發黑眸,身形略顯單薄的少年,卻仿佛看見了一個惡靈。

一個從錫蘭大火中走出的惡靈。

但是艾若拉並不害怕,她僅僅隻是默默地來到了夏亞的身旁,然後握住了他的手。

在八年之前的北地冰原,她便是這樣握住夏亞的手,感受著彼此那微弱的溫暖,然後一點點穿越那漫無邊際的風雪。

“夏亞.埃古特。”

有悠長的歎息從高處垂落。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拒絕了什麽?”

“我當然清楚。”

夏亞的聲音很平靜:“不過我還是得感謝你,終於叫回了我的本名,而不再是那什麽夏亞.英古利特。”

“那是屬於冬之花,屬於凜冬伯爵的名號……”

“這是一個光輝而榮耀的姓氏,卻並不是屬於我的姓氏。”

夜色裏的晚風驟急。

透過窗戶吹拂起夏亞的衣領,嘩啦作響。

“博爾吉亞家從未到過北地,更從未與冬之花家族立下過婚約……”

“錫蘭在古時不過是流放罪人的邊境,而坐鎮錫蘭的冬之花家族,說好聽點叫做鎮守疆域,說難聽點不過是流放而已,何德何能獲得朱紅薔薇家族的垂青?”

夏亞的目光抬起,注視著高位上那宛若園丁般的老者。

“而我也不是什麽凜冬伯爵的兒子,冬之花家族到這一代已經人脈凋零,凜冬伯爵僅有一位獨女。”

“那又如何?”

高遠的,古井無波的聲音自上方垂落。

“我說你是,那你便是。”

“是啊。”

夏亞無聲地笑了笑:“那隻是一個需要坐上十幾小時雪橇才能抵達,不論是信息還是認知都與文明世界所隔絕的蠻荒小城而已,誰又會去細究其中的是是非非。”

“何況那裏已經是一座廢墟了,你說我是冬之花的遺孤,那我便是……沒有人會反駁博爾吉亞家族的定論。”

“更何況,你們為我所精心打造的劇本還是那麽的完美——”

“落難的豪門遺孤克服千難萬險,王者歸來完成複仇,迎娶貴族千金……這是多麽符合人們期待的故事,當故事圓滿落幕之時,每個讀者都隻會欣慰地鼓掌,說上一句完結撒花。”

“但我知道,我不是你們所描繪的,那個書中的男主角。”

夏亞的話語微微停頓。

“我隻是錫蘭最普通的平民。”

“從我記事起便沒有父母,被一位年老的冰原獵人收養長大……後來那位老獵人也離世了,不過靠著他教授給我的狩獵技藝,卻也足以溫飽。”

“這樣的日子,雖然樸素,但卻也還算不錯……但是它被毀了,被那場大火毀了。”

“這確實不是一個合格的劇本所應有的發展——”

“可是自古以來……”

“無論貴族還是平民。”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他的目光,看向麵前那具被大罪穿甲彈貫穿出血洞,已然冰冷卻死不瞑目的沃裏克屍體。

“帝國律法,首惡當誅,共謀者也亦罪責難逃。”

就在話語道盡的這一刻。

夏亞感受到自己靈魂深處,那最後一縷的生澀與不順暢之感盡皆消失不見。

那顆塵封的心仿佛被木槌所擊中一般,灰塵簌簌而落,轟然鳴響。

魂魄與心靈達成了統一,徹底圓滿。

精神力與靈界共鳴,那虛幻的精神世界逐漸具現。

一道道星光綻放,那是由時之砂所化的星辰,明淨而夢幻,照亮了黑暗的精神世界,璀璨光點匯聚為了汪洋大海。

星耀成海。

……

“可是,那也不過是你的一家之談而已。”

那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古井無波。

“邊陲流民與教國叛逆共謀,裏應外合串通情報,最終釀成了錫蘭覆滅的慘劇。”

“而此刻他居然還與教國通緝犯合謀,栽贓誣陷博爾吉亞家族。”

“老臣一時不察,居然差點讓這等狂徒當了小女的未婚夫……讓諸位賓客們都看了笑話,自當出手補救。”

話音未落。

那龐然的,宛若山嶽般的威嚴便從高處降臨而下。

獨屬於傳奇的精神力威壓,毫無保留地向著夏亞覆蓋而來。

正常來講,其足以讓四五環的強者都為之心神巨震,跪壓在地難以起身。

但夏亞的身形卻分毫未動。

他的精神力正在不斷攀升,跨越了那虛幻朦朧的屏障,匯聚為了一輪嶄新的月華,那是他的第四魂約。

但這一切仍未結束,那新生的虛幻世界正在轟然鳴響,在時之砂所化的星光照耀下不斷開辟出一方方朦朧的天地。

那源自於傳奇的威壓被衝破,再無阻礙。

高處,宛若園丁一般的老者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些許的訝異之色。

他的目光垂落,剛想再做些什麽,卻忽然察覺到了身旁那淩厲的氣機。

“殿下想為了區區一位口出狂言的平民,便打破皇室與誓約家族一直以來的平衡,親自對老臣出手?”

古德裏安收回視線,看向身旁的銀發皇女,不卑不亢地開口。

“他是冬之花的遺孤也好,是毫無背景的平民也罷……其實我都不在乎。”

“但是首先——”

“他是我所選中的執劍者。”

伊莎黛拉那凜然的話語在高處回響。

雖然此刻的她身著宮廷長裙,但是那肅殺的氣場,卻隻會讓人聯想到屍山血海的戰場。

這位帝國皇女從來都不是那種遊走於舞會和宴席之上,優雅地斡旋於諸多貴族諸侯之間的長袖善舞之輩。

她的威名,是靠著實打實的戰功殺出來的。

那身穿黑鷲軍服的身影,便是帝國的圖騰,以及無數敵對方士兵將領們的夢魘。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在半空中虛握。

下一個刹那。

萬千淡金色的虛幻光點在虛空中匯聚。

然後,那虛幻的光點,在伊莎黛拉的指間匯聚為了一柄朦朧聖劍的雛形。

雖然僅僅隻是模糊的形體。

但當古德裏安的精神力掃過那柄聖劍的同時。

那驟然閃耀的星之光輝,讓古德裏安這樣的老牌傳奇都下意識地避開視線。

“沒想到殿下真的獲得了那柄湖中劍的認可。”

感受著眼前顯現而出的聖劍雛形,還有其中所蘊含的,遠超普通傳奇界限的龐大神秘,古德裏安的話語中也帶上了幾分凝重。

“不過,在還未完全複蘇,存在拘束的情況下,解放聖遺物的真名……”

“殿下就不怕,您這兩年多來的心血功虧一簣嗎?”

伊莎黛拉沒有回答,隻是依然維持著虛握劍柄的姿態。

那匯聚了龐大神秘的聖劍介於虛實之間若隱若現,與星界的光輝遙相輝映。

但那淩厲的鋒銳氣機,卻已然鎖定在了麵前的老人之上。

在剛才的那一刹那,伊莎黛拉真的以為夏亞要選擇忘卻仇恨,去擁抱博爾吉亞家族所給出的一切。

但是,他沒有。

哪怕博爾吉亞家族展現出那樣的誠意,但最終,夏亞卻依然沒有選擇背叛。

伊莎黛拉當然清楚,夏亞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未必是因為皇室的影響……但是不論如何,在這風雨飄搖的刹那,那位少年確實站在了自己這邊。那麽此時此刻,她就得給出,屬於她的誠意。

古德裏安將目光收回,未曾再動。

高層的房間中出現了長久的寂靜。

但是下一刻。

伊莎黛拉的目光卻閃過一絲疑惑。

因為她發現,自己手中所虛握,介於虛實之間的聖劍,忽然開始微微顫動了起來。

就仿佛是感知到了某種同源的事物一般,那原本緩慢的複蘇進程驟然加快。

是什麽,才能喚醒這枚舊紀元的聖遺物?

……

古德裏安不再出聲。

但下方的宴會之中,卻伴隨著古德裏安的話語出口,驟然間亂了起來。

原因無他,這位博爾吉亞的家主,已經做出了定論。

坦白而言,經過剛才夏亞的這番言行,大部分貴族其實都更傾向於相信,夏亞所說的方才是真正的事實。

但是,那又如何?

都是帝都的舊貴族,私底下誰沒做過點類似排除異己的手段。

當然,博爾吉亞家族被這樣直白的打臉,確實有些損了臉麵,但臉麵又不能當飯吃……

曆史是由勝利者所書寫的,隻要成為了最後的贏家,誰又會在意那一路走來,究竟掩埋了多少無辜者的屍骨?

而既然能夠被博爾吉亞家族所邀請,那這些參會者中大部分人的站隊和立場,自然不用多言。

“沒想到這個惡徒居然冒充了冬之花家族遺孤的身份,真是狡猾。”

“現在看來,他過去在軍部所立下的那些功績,說不定也都是提前與邪教徒們所串通演的戲而已。”

“希斯妲麗婭小姐居然差點就嫁給了他,幸好對方一時心急暴露了身份……”

“不然潛伏進這樣一位居心叵測之徒,天知道會給博爾吉亞家族和帝國帶來多大的隱患和災厄。”

這些嘈雜的指責聲忽然戛然而止。

“遵循赤紅之血的古老誓約。”

“我,希斯妲麗婭.博爾吉亞,以朱紅薔薇之棋,在此向夏亞.埃古特發起仲裁。”

明淨的光輝驟然降臨。

誓約之殿內,圓形的朱紅薔薇印記被投影而出,不斷放大,化為了一方燃燒著赤紅火焰的結界,將夏亞與希斯妲麗婭籠罩在其中。

希斯妲麗婭的手中握著一枚朱紅色,宛若水晶一般晶瑩剔透,烙印著薔薇花紋理的棋子。

“博爾吉亞家的誓約之棋居然在希斯妲麗婭小姐手上!”

有人驚呼。

「誓約之棋」一共有八枚。

於帝國創建之初,純白之劍與赤紅之血的盟約一同被締結時所鑄造,被分別賜予了八大誓約家族。

誓約之棋本身便是極為強大的聖遺物,但同時,其也是誓約家族的象征,本身就代表著諸多古老的權力——

就譬如,在這座本屬於誓約家族的誓約之殿內開啟一道仲裁結界,除了誓約之棋的持有者與被仲裁者以外,任何人都無法入內。

誓約之棋唯有該家族的血裔才能被認主,而且這件聖遺物作為誓約家族行使古老權柄的信物,一般都由當代的家主所持有。

博爾吉亞家族會想要與被認為是冬之花家族遺孤的夏亞聯姻,有一部分考量,便是想回收夏亞身上那屬於冬之花的誓約之棋,以此來繼承其誓約家族的部分權柄,可惜未能如願。

卻沒想到,本該由古德裏安所持有的誓約之棋,此刻卻出現在了希斯妲麗婭的身上。

這也代表著,她已經被欽定為了下一任博爾吉亞家的家主。

不過此時此刻,希斯妲麗婭卻分毫沒有顧及外界議論聲的餘力。

她僅僅隻是站在那仲裁結界之內,看向身前的夏亞。

那原本清冷的眼眸中帶著驚疑,震怒,還有些許的不安。

“你剛才為什麽會那樣說?你究竟知道些什麽?”

“沒什麽,隻是感覺你身上那刻意模仿的痕跡太重,像極了我家的那位晨曦聖女而已。”

夏亞隨意地開口。

他看向身旁那由虛幻火焰所幻化而成的仲裁結界:“真的不關掉這個結界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仲裁結界開啟之後唯有被仲裁者和誓約之棋的持有者方可入內,其他人除非強行打碎結界,不然可就進不來了。”

夏亞指了指結界外那將目光鎖定在自己身上,但卻被結界所阻隔的人群:“按照你父親的意思,現在應該一擁而上把我抓起來,或者幹脆殺人滅口,如此方才更符合你們家族的利益。”

希斯妲麗婭的動作微頓了片刻,但很快便回過了神來。

“父親從未和我說過錫蘭的事情,我也對這些不感興趣,至於抓捕你,問完了也不遲。”

她的目光凝聚在夏亞的身上:“不要轉移話題……”

“你和聖女殿下是什麽關係?”

“其實也沒什麽,大概就是每天晚上瞞著小艾打一次魔導傳音的關係吧……”

夏亞看了一眼麵前的希斯妲麗婭,無趣地搖了搖頭:“坦白來講,我對你沒啥敵意。”

“以你的年齡,應該是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去聖庭了吧,博爾吉亞家的那些勾當估計也一直瞞著你不讓你知道。”

“你太高傲,又太天真了……雖然在外人眼裏你是天之驕女,但在我看來,你不過是個被你家族和聖庭牽線走的花瓶人偶而已……”

“無知者無罪,雖然這句話未必在所有場合都適用,但我現在對你確實沒什麽興趣。”

隻是,夏亞的話語剛落。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那被聖潔光芒所籠罩的人形。

君王階的聖光之靈。

這是與白銀之靈形態類似的元素生命。

但作為比金屬更高一層次的光明化身,被晨曦之神所眷顧的寵兒,聖光之靈這一種族的種族等階最低都是高等霸主。

而希斯妲麗婭所契約的這隻更是聖光之靈中的佼佼者,種族等級為帝皇階。

在十七八歲的年紀便突破了四環,還契約了帝皇種族的聖光之靈,希斯妲麗婭確實無愧於其神眷者的名號。

“你居然敢造謠褻瀆聖女大人!”

與希斯妲麗婭眼眸中的怒火共鳴的,則是那隻聖光之靈舉起了手中的光之刃,筆直地指向夏亞的脖頸。

然而,麵對那筆直鎖定自己的聖光之刃,夏亞卻隻是無奈地歎了口氣。

璀璨的光芒驟然閃耀,照徹了窗外那漆黑的夜幕。

“貫穿它,倫戈米尼亞德。”

清冷的聲音響起。

那是來自上一個時代的古老語言,可是夏亞卻可以知曉其中的含義。

蒼銀的槍芒破空。

撕裂大氣,掀起風暴,將一切阻擋的事物貫穿。

下一個刹那。

哢嚓——

在希斯妲麗婭愕然的眼神中。

聖光之靈的動作定格。

聖光核心被貫穿,就連作為元素生命的星靈體也被聖槍中所蘊含的龐然神秘衝垮,徹底消散。

希斯妲麗婭茫然地回頭。

然後,便看見不遠處那身著騎士裙甲,手持銀槍的金發少女。

在不久之前,希斯妲麗婭還以為她僅僅隻是夏亞的女仆或是侍從。

但是此時此刻,在金發少女那被秘銀手甲所包裹的右手之上,虛幻的光點匯聚。

那是一枚冰藍色的棋子,由藍寶石所製成。

棋子之上,雕刻著一朵綻放的雪蓮。

其他人看到這枚棋子可能會有些茫然,但是作為博爾吉亞的下一任家主,希斯妲麗婭卻無比分明的知曉,那枚棋子之上雪蓮圖紋的真正內涵。

冬之花的誓約之棋。

“早和你說了,不要對我揮刀相向了,怎麽就是不聽勸呢。”

看著那縈繞在周身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的聖光之靈殘骸,夏亞不由長歎了一聲。

“我家這位的脾氣一上來,連我自己都勸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