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高塔。

沒有窗戶,自然也難以窺見其外的天光。

唯有一道道質樸的書架橫亙在空曠的高塔之內,成為了這方空曠高塔中唯一存在的事物。

每一道書架之上,皆陳列著一本本散發出古老氣息的書冊。

淡薄的神秘縈繞在書冊之上,顯露著其法術原典的身份。

在巫師的世界之中,知識本身便等同於力量。

越是珍稀,傳播度越是狹窄,未曾被世人所廣泛知曉的法術原典和禁忌知識——

其所縈繞的神秘,與法術釋放後其自身的威力也便越是強大。

所以,這也亦是在巫師的世界裏,擁有一位老師的重要性。

師者,所謂傳道授業解惑者也。

學習禁忌知識,傳授珍稀的法術原典,乃至於規避一些魔法實驗中的危險和禁忌……

不論是對於第四紀幼年時的夏亞,亦或者是第一紀時的海瑟薇而言——

倘若未曾邂逅過彼此的話,那麽恐怕窮盡一生,都連那奧術啟蒙都難以完成,根本無法跨入這名為巫師的門檻。

而假如換做是幾個月前,剛剛邂逅了夏亞老師,剛剛在他的引領下,一腳邁入了那名為奧術與魔法的未知殿堂之時。

那此刻的金精靈,大約會宛若發現了某個新世界的寶藏一般,欣喜若狂,甚至完全沉醉於其中。

畢竟,此前夏亞一直以海瑟薇作為巫師的心性還不夠沉穩,倘若貿然接觸一些高複雜度的法術模型很可能會走火入魔,乃至於引起精神力反噬為由——

任憑海瑟薇自己怎麽請求,都始終未曾向她開放自己所掌握的所有法術原典,而僅僅隻是選擇性地教給了她其中極小的一部分。

但是,此時此刻。

那不久前自己無比渴望,無比向往,直接通往著那群星璀璨的奧術海洋的無數隱秘原典,便都這樣毫無阻攔地陳列在塔內的書架之上。

對於視知識為財富的巫師而言,這便等同於是一座金山擺在了自己的麵前。

可是,海瑟薇的心中,卻連一絲一毫去閱讀那些法術原典的心思都沒有。

她並非是傻子。

縱然,她此前並不知曉那位舊日的太陽神和夏亞約定了在何時開始進行儀式。

但是——

不久之前,這場如夢似幻的旅行。

還有,在這場旅行的終末。

夏亞那仿佛解脫一般,又帶著些微不舍的話語。

無不在暗示著,那昭然若揭的真相。

那個讓海瑟薇所不願意去麵對,卻又不得不去麵對的真相。

心中的不安感愈發膨脹,近乎要將她的心靈所充盈。

然而,無論她怎麽嚐試,那巨大的金屬門扉卻始終紋絲不動,未曾動搖分毫。

……

轟隆——

宛若天幕傾倒的巨大聲響,從遙遠的遠空之上傳來。

與此同時,海瑟薇忽然察覺到,自己的身上,那來自於那位精靈王的血脈束縛忽然減弱了。

那原本以血液為源頭,限製住了她的精神力和血脈,讓海瑟薇不論是金精靈本身的超凡能力,亦或者是魔法都無法使用的束縛,此刻正在緩緩淡去。

很快便消失不見。

屬於傳奇金精靈與傳奇法師的強盛精神力,又一次充盈了她的全身。

讓她由此前那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重新變成了無所不能的傳奇強者。

不止是束縛——

就連這座黑塔本身,也亦在緩緩地變淡。

那原本厚重的金屬牆壁正在逐漸變得虛幻,變得透明。

可以隱約透過那虛幻的塔身,看見外麵模糊的風景。

於是,在一瞬間,海瑟薇的心中明晰了一切。

不止是先前那座正在舉辦奧術祭的,名為洛基亞的都市。

就連這座黑塔本身,也亦是夏亞用心意和幻術,所幻化出來的景象。

隻是,不同於那座宛若亞特蘭蒂斯一般隨著陽光而消散的泡沫之城。

這座黑塔傾注了夏亞更多的精神力,並且被加以固化。

在其存續的時間之內,模糊了虛幻與真實的間隔,已經近乎由幻象化為了現實,哪怕是海瑟薇先前也亦未曾發覺。

但是,既然是幻象,那麽便終歸會有消散的那一刻。

而眼前的這般景象——

便意味著。

不論是金精靈自身血脈束縛的源頭,那位舊日的太陽神,亦或者是這座幻象黑塔的主人——

他們都在遠去。

從這個世界,從自己的身邊遠去。

海瑟薇猛地站起了身子。

清脆悅耳,卻又急促無比的吟唱聲,在整個空曠的高塔之中回**。

那是上位的遠視魔法,夏亞在傳授給海瑟薇的時候,將其稱呼為「千裏眼A+」。

可以無視阻隔,跨越物理的障礙,直接窺探到塔外的全貌。

遠視魔法的法術模型,在高速神言的作用之下,於頃刻之間便被構築完成。

然後,化為了一道淡薄的水幕。

映射出了外界的一切。

下一個刹那。

海瑟薇那雙淡金色的眼瞳驟然收縮。

……

世界在崩塌。

並非是浮誇的修飾語,而是真正的現實。

那座幽暗宮殿的最底層已經分解為了無數碎片,有的飛散,有的則在向下剝落。

然後,沒入了那波濤洶湧的大海之中。

不止是這座世界樹碎片位麵之中的宮殿。

還有,整座曾經的精靈王庭本身。

煌煌的聖槍刺穿了夜幕,讓白晝的光明重新灑落在了這座王庭之上。

但是,此時此刻。

沐浴在陽光裏的王庭,也亦在被那柄輝煌的聖槍所穿刺。

然後,一同向下墜落。

但是,海瑟薇,還有她所身處的黑塔。

正如夏亞給海瑟薇所講述過的故事一般。

這座夏亞利用自己的心意所創造出來的黑塔——正宛若那神話傳說之中,名為「阿瓦隆」的遺世獨立的理想鄉一般。

將所有的崩毀,所有的寂滅,都隔絕在了高塔之外。

遺失之島,還有那萬千殘骸的廢墟,便這樣與那柄聖槍一起,朝著那無限漆黑寂寥的海洋淵底所墜落。

而隨之一同,從那墜落的遺失之島上傳來的——

則是,那令海瑟薇無比熟悉的,少年的笑聲。

“與我——”

“同墜深淵吧!”

浩然的聲響,回**於整片遺失之島,還有天空與海洋之間。

“夏亞老師……”

在這一刻,海瑟薇終於明白了一切。

從始至終,夏亞的所作所為——

不論是這場精心籌劃的旅行,亦或者是這般不惜將整座遺失之島所顛覆的巨大動靜。

其根源——

依然,是為了她。

隻是,夏亞所采用的方式,要遠比海瑟薇此前所想象的還要更激烈,更決絕。

……

啪嗒——

清脆的聲音響起。

讓正看著遠視水幕之中景象怔怔出神的海瑟薇猛地回過了神來。

隻看見,一本虛幻的書冊,忽然從高塔內部的書架之上跌落。

在墜落到半空中的同時,那本虛幻的書冊便忽地鋪開。

緊接著,一行行清晰分明的文字,便緩緩在那書冊之上顯現而出。

那是夏亞的字跡,在先前夏亞教導自己魔法的時候,海瑟薇曾經不止一次地見過他所書寫的文字,與此刻一般無二。

隨之一同響起的,則是那海瑟薇所無比熟悉的話語。

“喂喂喂,聽得到嗎?”

“咳,總而言之,海瑟薇。”

“這些話,我本該是當麵說給你聽的……”

“不過此前那位舊日的太陽神還處於完全複蘇的全盛狀態,我們的對話都可能被祂所監聽,所以就用這種方式來告訴你吧。”“當你看到這本書冊,聽到這番話的時候——”

“我應該,已經不在主物質位麵,而是與那位輝耀時代的造物主一同,去到了另一個世界吧。”

“也不對,這樣說可能會有歧義,會讓你以為我已經和祂一起狗帶了,但是總而言之,其實我還沒死。”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應當是去了主物質位麵的裏側,世界的裏側,你也亦可以將其稱為深淵。”

夏亞的話語很平靜,與此刻正看著那一行行虛幻的文字,身形微微顫抖的金精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坦白來講,我其實是有些舍不得的……”

“畢竟才剛認識了這樣一位美麗的金精靈,才與你相處了幾個月,連互相明確對方的心意,就連告白和接吻都還沒有來得及做過……”

“便這樣拋下了你,和一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頭,甚至連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的老不死一起去了另一個世界,換誰都會很不爽吧。”

“不過——”

他的話語微微頓了頓。

然後,帶上了些許的歎惋。

“這是唯一的辦法。”

“以聖槍,將我與祂,與承載著那舊日紀元詛咒的遺失之島一起,永遠地鎮壓在深淵的最深處。”

“這樣一來,不論我與祂的爭奪,最終的結局如何。”

“即便是最終祂勝利了,成功地奪舍了我的肉身,那麽也依然會被聖槍所鎮壓在世界的裏側,而無法回到主物質位麵之中對你進行幹涉。”

“海瑟薇,你依然可以安安全全,快快樂樂地活著,可以自由地去做那些你想做的事情。”

“當然,這是最壞的打算。”

夏亞的語調微微上揚。

“實際上,我也不覺得自己會輸給他。”

“無非就是熬老頭唄,論及年輕,我可比那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不死怪物強上太多了。”

“所以,你也不用太過於擔憂我。”

“有沒有一種可能,祂才是挑戰者?”

“祂想奪舍我的肉身,卻不知,我也同樣想找老登爆金幣呢。”

“那位曾經登上過天之座的……輝耀時代造物主的部分殘留,我可也是眼饞的緊。”

少年的聲音之中並沒有多少緊張之意。

甚至還帶著幾分調侃,仿佛此刻的他真的是去找老登爆金幣一般。

但是,聽在海瑟薇的耳中——

卻讓她的內心愈發的冰涼。

如墜冰窟。

任誰都能看出來,這不過是夏亞在安慰她的話語而已。

那可是輝耀時代至高無上的存在,眾神之神。

縱然不過是一個片麵的殘餘,縱然沉睡了千年,有著層層疊疊的削弱與壓製,真實的力量可能十不存一,甚至百不存一。

但是,這天底下又有誰真的敢說,自己一定可以戰勝對方的?

對於傳奇之上的存在而言,單純的肉體戰鬥並不怎麽談得上凶險,畢竟真要不敵的話,那麽傳奇強者有著太多的保命手段。

替身傀儡,星界遁逃,遠距空間轉移,乃至於死靈學派之中的命匣等等手段,皆可以保全下來一條性命。

但是,唯獨精神世界中的戰鬥,是最最凶險的存在。

畢竟,稍有一個不慎,被磨滅了精神。

那麽縱然肉身依然存在,甚至完好無損。

但是,你卻已經不再是你了,肉身再是完好無損也毫無意義。

“夏亞老師……”

“你究竟是懷揣著什麽樣的心情,說出的這番話啊……”

金精靈的聲音之中,帶上了幾分顫音。

明明夏亞的所作所為,皆是為了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的話,那夏亞根本不會陷入這般險境,甚至不惜賭上自己性命。

但是,此時此刻。

明明他自己才是身陷危局,最為危險的那個人。

卻依然裝出了一副沒事人的模樣,用調侃和自信的語氣來寬慰自己。

冰冷的淚滴順著海瑟薇那嬌嫩的臉龐滑落,落在了黑塔的地麵之上。

發出了啪嗒的清脆聲響。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海瑟薇你現在不會哭鼻子了吧?”

“說實話,我其實是不怎麽喜歡你哭的梨花帶雨的模樣的……”

“這樣太浮誇,太膩味了。”

“這並非是瓊瑤劇裏的生離死別,天人兩隔,而僅僅隻是一場短暫的分別而已。”

“沒必要弄得好像我已經死了,像是在為我哭喪一樣。”

夏亞的話語之中,也亦帶上了些許的無奈。

“你也不想讓我輸給那個自稱太陽神的老登吧——”

“既然如此,那便笑一笑,海瑟薇。”

“太陽如果有陰影的話,大家也都會傷心的吧。”

“而如果能感受到你的笑容的話,那麽我在深淵的盡頭,與那個老登意誌拉扯的時候,也能更有幾分勁頭吧。”

聽聞著那少年的話語。

海瑟薇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她想要笑——

卻發現那水幕倒映而出的,自己此刻的表情,卻比哭還要難看。

“唉,也不對——”

“仔細想想,現在這種情況還要讓你笑,似乎也有些強人所難了。”

夏亞的話語微頓了一下。

“總而言之,雖然我很有自信,但是那畢竟也是曾經在一個時代登臨天之座的偉大存在的殘骸。”

“即便最終是我的勝利,這個時間也會很漫長。”

“也許數年,也許數十年,也許需要幾百年的光陰。”

“所以,不論如何,都要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麵了。”

“我把結衣的數據庫裏所存儲的所有法術原典,以及相關的隱秘知識,都留在了這座虛幻的黑塔之中——”

“如此一來,就算沒有了我的教導,你也一樣可以靠著這一整座大圖書館的知識,不斷成長,不斷變強。”

“有朝一日,你會變得很強——”

“你會走到群星的頂端,抵達一切奧術與魔法,乃至於真理的盡頭。”

“比我走的更深,更遠。”

他的話語很自信,仿佛並非是在做猜測,而是在陳述一件篤定無疑的事實。

“話說回來,還是讓我正式地與你道個別吧,海瑟薇。”

“其實比起這個名字,我更喜歡喊你師醬。”

“當然,現在的你應當無法理解這個稱呼的含義,不過有朝一日你會知道的——”

“在此之前,你便當做是我心裏一點小小的任性吧。”

然後,夏亞收起了先前那調侃般的語氣,微微鄭重了幾分。

“那麽——”

“再見了,師醬。”

“每一段旅行都有終點——”

“我們的這段旅途也不會例外。”

他微笑了一下:“也許,在師醬你作為精靈族的漫長生命中,與我相處的這一年不到的時光,不過是不到千分之一長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片段。”

“但是對我而言,這段旅行,還有師醬你,卻是特別的。”

“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精靈族女孩。”

“在你的眼睛裏,我看到了星辰大海……”

海瑟薇仿佛看見了那個黑發黑眸的人類少年,說到這裏的時候,嘴角微微勾起。

“所以,希望我們下次見麵的時候——”

“我們之間,可以不再隻是師父與弟子這樣普普通通的關係。”

“而是,能夠更進一步。”

“畢竟,衝師逆徒什麽的……

“我可是已經期待了很久啊,可不要讓我失望……”

……

少年那略帶調侃之意的話語,伴隨著遺失之島墜落深淵的轟然鳴響聲一同淡去。

這本銘刻著夏亞所書寫文字的書冊之上,光芒緩緩黯淡。

金精靈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

仿佛,是想要抓住那少年最後所遺留的事物一般。

但是她卻抓了一空。

那本虛幻的書冊逐漸淡化。

最終,化為了萬千道散落的光點,重新歸於了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