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

精神世界之中,那道宏偉的精靈王虛影微微停頓了一下。

祂並非不能理解這個詞匯。

或者說,實際上,在祂的過往,那一步步由混沌時代微末中的生靈崛起,攀登至頂峰的曆程之中,從來都不乏這個詞匯的鋪墊。

仆人與侍從為主上犧牲。

棋子為執棋者犧牲。

弱者為強者犧牲,化為變強的食糧。

一直以來,祂便是這樣踏著屍骨走來,最終登臨了那無上的天之座。

但是,那樣的過程,卻從來都是由弱向強,由下位者向上位者所奉獻的過程。

而此時此刻,夏亞的所作所為,卻與祂所理解的事物恰恰相反。

所以在極短的刹那,祂的思緒出現了愣神。

這停頓是如此的短暫,甚至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然而,對於此時的夏亞而言,這一刹那的時機,卻也已經足夠了。

在這一刹那,他短暫地擺脫了精神世界之中,那來自於對麵那高遠意誌的侵蝕。

然後。

夏亞匯聚起了全部的心神——

放棄了自我防護,也亦放棄了對於自己精神世界之中入侵者的提防。

將殘餘的一切心力,都灌注在了那柄高懸於穹頂的聖槍之上。

唰——

得到了夏亞的指示。

那柄煌煌的純銀聖槍,將槍鋒的方向緩緩地調轉。

然後。

筆直地鎖定在了,夏亞自己的身軀之上。

轟——

幾乎是在一刹那間,夏亞便察覺到了那宛若山嶽傾倒般的重壓。

那是名為聖槍倫戈米尼亞德的風暴之錨所承載的,堪比一整個世界的龐然神秘。

在完全解封的聖槍麵前,與其為敵,便等同於和一整個世界的重量為敵。

淩厲的槍意將他的衣衫切割而開,殷紅的鮮血汩汩流淌而出,將原本素白的衣裳沾染得血紅一片。

“你瘋了嗎?”

“別說是以你此刻區區人類並不算強橫的身軀,就算是以全盛時期的古龍王體魄,硬接聖槍的一擊,除了血肉湮滅以外,也絕不會有第二個結局。”

“你是要和我同歸於盡?”

怒吼聲在夏亞的精神世界之中回**。

在這一瞬間,這位舊日的太陽神終於理解了夏亞所要做的事情。

瘋子。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在這一刻,祂無比分明地理解了這個事實。

沒有祂此刻所處位格所應該有的謹慎,更沒有高位者的自覺。

明明已經踏足高位,卻還是會像弱小時那般,為了一些夢幻泡影般的事物去掀翻棋盤。

不止是精神世界中舊日太陽神的虛影。

在那鋒銳而淩厲,仿佛能夠切割開世界的槍意鎖定在自己身上的刹那。

夏亞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那與聖槍的臨時契約之中,所傳遞而來的反對與抗拒之意。

那天穹穹頂的聖槍發出了一聲聲清亮的嗡鳴,不斷地顫動著槍尖的方向。

正在不斷嚐試著,將槍鋒的朝向從夏亞的身上移開。

“真是沒辦法啊。”

夏亞輕歎了一聲,理解了聖槍異常的由來。

此刻夏亞對於聖槍的掌控,皆是來自於那臨時的契約。

而這份契約,則是艾若拉所賜予的。

從本質上來講,聖槍如今的主人依然是艾若拉,夏亞不過是暫時借用而已。

而作為數個紀元來,第一位與聖槍達成了百分百的靈魂共鳴度,完全契合的主人,艾若拉的心意,也會影響到聖槍的決斷。

她甘願作為夏亞手中最鋒銳的劍,為夏亞斬斷來敵。

無論指向的是邪神,亦或者是那位至高無上的造物主,哪怕代價是讓聖槍隨之玉石俱焚,艾若拉也無所畏懼。

但是,她卻唯獨——

不願意將聖槍的槍鋒,指向夏亞。

這是艾若拉發自內心所抗拒的事情。

而作為艾若拉潛意識的具現,那柄煌煌的銀色聖槍之上的光芒愈發熾烈,周遭所溢散的神秘也愈發的狂亂和暴躁了起來。

在夏亞的感知中,它竟然是想要自爆。

用將聖槍自我破滅的方式,來避免與夏亞為敵,將夏亞所貫穿的結局。

然而下一刻,那聖槍的顫動卻緩緩停頓了下來。

“所以說,小艾——”

夏亞輕歎了一聲,在不斷墜落而下的虛空之中,向著天穹之上的那柄銀槍,仿佛想要撫摸它一般微微伸出了手。

“你還可以,更對你的老公有信心一點。”

“我看起來,很像是那種會隨意地舍棄生命,和人自爆的家夥嗎?”

他嫌棄地看了精神世界之中,那精靈王的虛影一眼。

“和這種貨色一換一,就算對方舍得,我可還舍不得第四紀的你們呢。”

“所以,還請放心吧……”

“我所要追求的,可是所有人都能幸終的完美結局。”

“要是在故事的最終,女主角幸存了下來,男主角卻死了……隻留下孤身一人的女主角在櫻花裏等待著某人的歸來——”

“那樣的結局聽起來再是文藝感拉滿,卻也稱不上是HappyEnd啊。”

夏亞便這樣輕輕地伸手,向著那柄穹頂不斷顫動的聖槍開口。

“所以,相信我吧,小艾。”

“從始至終,我有讓你失望過一次?”

聽聞著夏亞的話語,那聖槍的顫抖頓時停滯了下來。

靈魂深處,那源自於聖槍契約的抗拒感也亦隨之消失不見。

然後——

在千分之一個呼吸之後。

聖槍墜落而下。

……

這是與第三紀末期的艾斯嘉尼亞,於那終結之穀中,夏亞麵對伏提庚的魔物大軍時極為相似的景象。

隻是——

這一次。

聖槍所指向的,卻不是伏提庚以及那魔物的大軍。

而是,夏亞自己。

轟——

聖槍撕裂大氣,在那寂靜的永夜之中掀起了風暴。

穿透了世界樹碎片的位麵,也亦貫穿了整個遺失之島。

然後,夾帶著那整座遺失之島,一同朝著那破碎空間的更深處墜落而下。

噗嗤——

血肉被貫穿。

聖槍倫戈米尼亞德,擁有著錨定一整個世界的偉力。

而此時此刻,那整片世界樹位麵的廢墟,便連帶著遺失之島一起,和夏亞一同,被聖槍的槍鋒所一同鎖定。

撕心裂肺的劇烈痛楚從夏亞的胸口處傳來——

夏亞的麵色也變得煞白一片,沒有留下分毫的血色。

正如那位舊日太陽神所說的那般。

就算是純血的古龍也亦會被聖槍所貫穿,又更何況是人類這般本身就不以肉體強大而出名的種族。

但是,此刻的夏亞卻依然在笑。

笑的很燦爛。

因為,這便是他的目的。

隻要遺失之島上的這尊舊日太陽神還存在於主物質位麵一刻,那麽海瑟薇便逃脫不了那必死的結局。

所以,唯有將其困頓在自己的身體裏。

但是哪怕如此,卻也稱不上萬無一失。

因為,即便在那精神世界的爭奪之中,夏亞占據了上風,但是那道古老的意誌一旦發現了形勢不對,卻也隨時都可以退走。隻要對方心存一絲報複的心思,那麽海瑟薇便都稱不上真正的安全。

所以,這便是夏亞的選擇。

唯一的選擇。

將自己,連帶著那尊古老的太陽神意誌一起——

放手整個世界。

從西大陸,從主物質位麵之上所放逐。

……

轟——

轟——

轟——

不止是世界樹碎片的位麵,更不止是遺失之島。

哪怕此時此刻身處西大陸之中,距離無盡海域之上的遺失之島相隔數萬裏之遙,卻也亦可以聽到從海洋的盡頭所傳遞而來的,那空間破碎,天穹崩隕的轟然巨響。

寂靜之森,巨人王庭廢墟,黃金平原,極北的雪原……

在這個刹那,不知道有多少神話生物察覺到了那天穹崩隕的轟然巨響,愕然地抬起頭,看向了無盡海域的方向。

遠天的盡頭,聖槍的炙熱輝光閃耀。

而從那溢散而開,宛若巨浪一般席卷整個西大陸的神秘狂潮之中,這些神明們則察覺到了更多的東西。

一些,消失了許久,卻讓祂們感到無比熟悉的氣息。

“聖槍,還有遺失之島?”

“那座古老的精靈王庭?”

“太陽神的半身?”

有半神眼中的瘋狂與失控短暫褪去,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但是,不論此刻的祂們作何感想,何等的震驚——

卻都已經無法改變,在無盡海域的盡頭,那座遺失之島,還有精靈王庭的結局。

……

海麵被分開。

這並非是浮誇的修飾,而是貨真價實的現實。

數千米深的汪洋大海,卻在轉瞬之間便被那道墜落的聖槍所穿透。

那炙熱的光輝蒸騰著海水,將其中無數的海洋生物所蒸發。

這其中有海洋中最微不足道的浮遊生物,也有魔鯨這般的深海霸主,但是無一例外,在那道貫穿了天與地的聖槍麵前,都毫無差別地被抹除。

聖槍抵達了海底,卻仍未止歇。

隻要是在西大陸之中,那麽不論是被貫穿在海底亦或者是冰原,對於那位太陽神而言都毫無意義,隻要一個念頭便可以脫困。

夏亞向來是那種做事便要做絕的人。

既然決定要救出師醬,那麽他便決定,做的再心狠一些。

聖槍貫穿了海底的大地,所有的岩石與沙土都升華為了炙熱的餘燼。

然後,繼續向下。

哢嚓——

哢嚓——

清脆的龜裂聲,在浩渺的天與地之間響起。

凡是位麵與世界,皆存在著所謂的世界壁之說。

那些次級維度,元素位麵之類的小世界,世界壁也亦相當薄弱,傳奇強者便可以輕而易舉地穿透世界壁,進入其中。

這也便是傳奇強者們所常說的位麵旅行。

而位麵也亦有著強弱之分。

相比於那些孱弱的次級位麵,西大陸所在的主物質位麵,便是絕強的典型。

世界法則穩固,世界壁也亦牢不可破。

哪怕是傳奇,想要離開主物質位麵,也必須得借由星界,前往那主物質位麵之外。

也便是,所謂的「世界外側」。

但是此時此刻。

那整個紀元以來牢不可破的規則卻動搖了。

錨定世界的聖槍,連接著世界表裏側的嵐之錨,世界盡頭之塔。

當其拔錨之時,哪怕是位麵的法則本身也亦可以被突破。

哢嚓——

哢嚓。

空間的晶壁之中,那晶瑩的碎痕愈發顯眼。

然後,在某個刹那,徹底破碎。

化為了——吞噬一切的漩渦。

漩渦無盡漆黑,無限幽深。

仿佛黑洞一般,吞噬了光芒,似乎連通著另一個深邃而神秘的異空間。

那是與連通著主物質位麵與星界的「世界外側」所相反,在主物質位麵的基底之下的空間。

若要將其所命名的話,那麽用「世界裏側」來形容可能會更為貼切。

那是從古至今,自第一紀的混沌時代開辟以來——

從未有過記載,也亦從未有西大陸上的智慧生命所探索過的疆域。

僅僅隻在神話生物們的猜測與推斷之中存在的世界。

此時此刻,第一次顯現在了凡世之中。

而被聖槍貫穿了胸膛的夏亞,便這樣靜靜地看著眼前那漆黑幽暗的漩渦。

“世界裏側,亦或者是那些神話種口中所描述的——「星之內海」嗎?”

“不過,比起這些名字,我還是更喜歡它的另一個名字——”

“深淵。”

夏亞不由微笑了一下。

他此前還有些好奇,為什麽在第二紀之後那威名遠揚的深淵,在第一紀時卻毫無存在感,甚至夏亞費盡心思打聽也未曾尋覓到分毫的蹤跡。

現在想來,倒是有些回旋鏢了。

因為,在西大陸之上,開辟了深淵之門扉的人,便是他自己。

“你不是想要我的身體吧。”

“想要的話,可以全部給你哦。”

“如果你自認為你的氣量,你的意誌,能夠比我更強大的話。”

“勝者可以獲得對方的一切,而落敗者則失去一切。”

“從此刻開始,這才是一場公平的遊戲,公正的賭局。”

他對精神世界中那道龐然的精靈王虛影,道出了輕聲的低語。

“不過在此之前,在這場賭上了一切的遊戲與賭局分出勝負之前。”

“便請你,與我一同。”

“被炙熱的矛,貫穿在——”

“深淵與地獄的最深處吧。”

聖槍再次閃耀。

筆直地沒入了那晶瑩的裂痕之後,那宛若黑洞一般的漩渦之中。

將那世界樹碎片世界的殘骸,連帶著整座遺失之島和遺失之島上的精靈王庭,與夏亞一起,從主物質位麵之上所剝離。

然後,刺入了那底層的世界壁之下,更黑暗,更幽邃的界域之內。

轟——

聖槍墜落,筆直地插在了一片冰藍的死寂大地之上。

這是世界的裏側,沒有文明的星火,也亦沒有秩序的約束。

唯有世界開辟之初,最為古老的神秘,縈繞於這片界域之中。

這裏,名為「深淵」。

聖槍之上的光芒消散。

深淵之中,顯露出了一片壯麗的奇景。

隻看見一柄通天徹地的巨大聖槍,筆直地將一整座可以用王庭來形容的島嶼貫穿在了大地之上。

而在聖槍的盡頭,在那座島嶼,在那座王庭的最中心。

黑發黑眸的少年,則被聖槍所穿刺在了巨大的金屬壁上。

宛若那神話傳說之中,被朗基努斯之槍貫穿在了十字架上的聖人。

夏亞看著精神世界中那尊偉岸的虛影,輕聲道。

“那麽——”

“遊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