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熱一連五天,都在九十六度以上,一點書也看不進,真是討厭。大雨足足下了半天,簷頭水濺進窗內,濕透了我的《初中入學試題集》,可惜得很。做短工的阿四還要歡喜讚歎:“一陣熱,一陣雨,爺做天也沒有這樣好!”我問他理由,他隻管眼看著天叫道:“落下來的都是金子呀!”我聽不懂。問了姆媽,才知道夏天一場大熱,一場大雨,田稻可以豐收!所以農人最歡喜。早知如此,我對於天熱不會那樣討厭,我那冊書濕透也沒有什麽可惜了。我把濕書放在灶山上,吃過夜飯後已烘幹了。
連日因為天熱沒有看書。這一天雨後晚涼,我同弟弟就在燈下讀書。他讀《續愛的教育》,我很羨慕他。因為我所讀的那冊烘幹書,很少趣味。尤其是那些數目字——現在世間的植物共有多少種?孫中山先生預備築的鐵路長若幹裏?——怎麽記得牢呢?弟弟又不絕地把好看的地方講給我聽,安利珂什麽樣了,舅父什麽樣了,使我完全無心記誦這些枯燥的試題。爸爸原說:“這種書不犯著讀,即使因此考取了,也好比打著航空券,是僥幸的。”但先生深恐我們不取,坍母校的台,教預備升學的幾個人在暑假裏人手一冊,我也就姑且讀讀。但這晚同弟弟的比較之下,我的工作變成無聊透頂!當時我下決心:明天起,聽從爸爸的話,溫習小學時代所讀過的舊書。正如爸爸所說:“硬記試題,考取了不算光榮;習熟各科,考不取不算失敗。”今晚夜涼如水,另做些有趣味的工作吧。
我拋了試題集,同弟弟共看了一回《續愛的教育》,電燈打個招呼,原來辰光已近十一點鍾,再過五分鍾,我們這小鎮上的發電機要休息了。但我們的興味還不許我們休息。我趕緊找洋蠟燭。找到的洋蠟燭使人看了發笑:因為白天太熱,它們都從燭台上軟倒來,彎成半隻玉鐲的模樣,我用手捏了一會,才得扶直了。弟弟從燭台取下蠟淚,把它捏成黏土模樣,拿到麥柴扇上去用力一撳,看了印著的紋樣歡喜地叫道:“啊,很清楚的圖案!雕刻家也刻不成的!”我挨近去一看,固然美妙得很。那陰文的麥柴紋條條都很清楚,倘用黏土填進去,可以印出同麥柴扇一樣的陽文的浮雕來。我就計上心來,對弟弟說:“我們用洋蠟燭油來翻造洋囡囡的臉孔好不好?”弟弟說:“怎樣翻造呢?”我說:“我們先用洋蠟燭油撳在洋囡囡的臉孔上,造成一個陰文的模子。等它硬了,就可翻印。印出來的不是同洋囡囡的臉孔一樣嗎?”弟弟讚成。我們的雕塑就在半夜裏開工了。
先收集蠟淚,積了小拳頭大的一塊。然後開開玩具櫥,選出兩個洋囡囡來:一個麵團團的阿福,一個尖頭大眼的蔻貝。把蠟平分為兩塊,我捏一塊,弟弟捏一塊,捏到柔軟了的時候,我的覆在阿福的臉上,弟弟的覆在蔻貝的臉上。“氣悶殺了!氣悶殺了!”弟弟喊了幾聲,連忙拿去蠟塊,蠟塊裏已經印著很清楚的蔻貝的臉孔了。“同阿福比比看,誰清楚?”弟弟催我拿去蠟塊,“啊喲,阿福愈加清楚!”
“有了模子,怎樣翻造呢?”我提出這問題。弟弟說:“用爛泥吧,今天阿四挑了許多爛泥在花台裏。”我說:“爛泥太齷齪。況且半夜三更到院子裏去取爛泥,姆媽知道了又要說話。我看仍舊用洋蠟燭油印,來得幹淨。”弟弟說:“蠟同蠟黏合了怎麽辦呢?況且蠟已經沒有了!”我說:“我自有辦法。”我記得姆媽縫紉時,常用洋蠟燭頭在布上擦一擦,然後下針。這洋蠟燭頭就藏在她的針線盤裏,我們偷偷地走進她的臥房,找到了她的針線盤,偷了她這件寶貝回來。我們把模子浸在冷水裏,使它們硬起來;把蠟燭頭切成兩段,用手捏弄,使它們軟起來。捏得很柔軟了,急忙從水中取出模子,把軟蠟嵌進模子裏頭。用大拇指捺了好久,取出一看,兩隻臉孔同洋囡囡的一樣,不過變了羊脂白玉色,越發可愛了。弟弟喊起來:“好啊!大功告成!”
這喊聲驚動了爸爸。原來他還沒有睡,也趁著晚涼在書室裏看書。這時候他攜著一支電筒,走進我們的房裏來探問:“半夜三更告成了什麽大功?”弟弟連忙藏了模子,拿兩隻白玉的臉給爸爸看,說道:“爸爸,我同姐姐都會塑造了,你看這塑得好不好?”爸爸相了一會,笑道:“好倒是很好的。不過你們哪裏來的模子?瞞我不過的。”我們就把模子和製法和盤托出。他又笑道:“法子倒也想得巧妙的。倘能不用模子,用手指捏造出來,你們兩個都變成大雕刻家羅丹了。”我們不懂這話,求他解說。爸爸回到書室裏去拿了一張雕像的印刷品來給我們看,對我們講下麵一段話:
“二十年前死去的法國一位大雕塑家,叫作羅丹(Auguste Rodin,1840—1917)。這個題名《考慮》(《思想者》)的**人像,便是他的傑作。他是近代世界最大的雕刻家。因為從前的雕刻法,都有一定的格式,好像我們這裏的佛像,身體各部的雕法有定規。所以雕出來的往往不像實際的人體。這叫作‘古典派’。”爸爸指著弟弟說:“上次我給你看的希臘雕刻維娜斯(維納斯)像,便是古典派的。”又繼續說道:“到了羅丹,開始廢棄一切定規,完全依照實際的人體而雕塑。所以雕出來的全同真的人體一樣。他所創造的這一派叫作‘寫實派’。他的寫實派雕塑最初在展覽會裏出品時,法國的人大都不相信他憑空雕出,說他一定是從活人取了模子——好比你們用洋蠟燭油覆在洋囡囡臉上取模子一樣——而翻造出來的。法國政府認為這是殘酷的辦法,應該禁止。羅丹向他們辯解,他們不信。於是羅丹說:‘你們不信,讓我再雕幾個小“大人”像給你們看。’過了幾時,他雕成了一群小像——意大利大詩人但丁(Dante)的名作《神曲》的《地獄篇》中的人物,題名曰《地獄之門》——各像不過一二尺高。於是他拿去給批評者看,對他們說道:‘你們說我從活人取模子,請問這些像的模子從哪裏去取?難道我到“小人國”裏去取來不成?’批評者方始確信他的寫實手腕的高妙,從此大家尊重他為世界最大的雕塑家,他的一派就成為現代雕塑的模範。你們看這幅圖:寸法,筋肉,姿勢,全同實際一樣。姿勢尤加表現得好:你看這人的‘考慮’多麽深刻,好像要解決一個極重大的難問題,在那裏嘔心瀝血地考慮,連腳指頭都在那裏考慮。”講到這裏,大家笑起來。
姆媽被笑聲驚醒,從隔壁房裏喊道:“半夜三更還不睡覺,笑什麽?你們爸爸也同你們一般樣見識,不曉得催你們睡!”爸爸伸伸舌頭,拿著電筒出去了。我們各人拿一個羊脂白玉頭像放在枕畔,然後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