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偶得閑暇,溫習從前所學過的彈琴課。一位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說道:“你們會音樂的真是幸福,寂寞起來彈一曲琴,多麽舒服!唉,我的生活太枯燥了。我幾時也想學些音樂,調劑調劑呢。”
我不能首肯於這位朋友的話,想向他抗議。但終於沒有對他說什麽。因為伴著拍肩膀而來的話,態度十分肯定而語氣十分強重,似乎會跟了他的手的舉動而拍進我的身體中,使我無力推辭或反對。倘使我不承認他的話而欲向他抗議,似乎須得還他一種比拍肩膀更重要一些的手段——例如跳將起來打他幾個巴掌——而說話,才配得上抗議。但這又何必呢。用了拍肩膀的手段而說話的人,大都是自信力極強的人,他的話是他一人的法律,我實無須向他辯解。我不過在心中暗想他的話的意思,而獨在這裏記錄自己的感想而已。
這朋友說我“寂寞起來彈一曲琴,多麽舒服”,實在是冤枉了我!因為我回想自己的學習音樂的經過,隻感到艱辛與嚴肅,卻從未因了學習音樂而感到舒服。
記得十六七年前我在杭州第一師範讀書的時候,最怕的功課是“還琴”。我們雖是一所普通的初級師範學校,但音樂一科特別注重,全校有數十架學生練習用的五組風琴,和還琴用的一架大風琴,唱歌用的一架大鋼琴。李叔同先生每星期教授我們彈琴一次。先生先把新課彈一遍給我們看。略略指導了彈法的要點,就令我們各自回去練習。一星期後我們須得練習純熟而來彈給先生看,這就叫作“還琴”。但這不是由教務處排定在課程表內的音樂功課,而是先生給我們規定的課外修業。故還琴的時間,總在下午二十分至一時之間,即午膳後至第一課之間的四十分鍾內,或下午六時二十分至七時之內,即夜飯後至晚間自修課之間的四十分鍾內。我們自己練習琴的時間則各人各便,大都在下午課餘,教師請假的時間,或晚上。總之,這彈琴全是課外修業。但這課外修業實際比較一切正課都艱辛而嚴肅。這並非我個人特殊感覺,我們的同學們講起還琴都害怕。我每逢輪到還琴的一天,飯總是不吃飽的。我在十分鍾內了結吃飯與盥洗二事,立刻挾了彈琴講義,先到練琴室內去,抱了一下佛腳,然後心中帶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而走進還琴教室去。我們的先生——他似乎是不吃飯的——早已靜悄悄地等候在那裏。大風琴上的譜表與音栓都已安排妥帖,顯出一排雪白的鍵板,猶似一件怪物張著闊大的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而蹲踞著,在那裏等候我們的來到。
先生見我進來,立刻給我翻出我今天所應還的一課來,他對於我們各人彈琴的進程非常熟悉,看見一人就記得他彈到什麽地方。我坐在大風琴邊,悄悄地抽了一口大氣,然後開始彈奏了,先生不逼近我,也不正麵督視我的手指,而斜立在離開我數步的桌旁。他似乎知道我心中的狀況,深恐逼近我督視時,易使我心中慌亂而手足失措,所以特地離開一些。但我確知他的眼睛是不絕地在斜注我的手上的。因為不但遇到我按錯一個鍵板的時候他知道,就是鍵板全不按錯而用錯了一根手指時,他的頭便急速地回轉,向我一看,這一看表示通不過。先生指點樂譜,令我從某處重新彈起。小錯從樂句開始處重彈,大錯則須從樂曲開始處重彈。有時重彈幸而通過了,但有時越是重彈,心中越是慌亂而錯誤越多。這還琴便不能通過。先生用和平而嚴肅的語調低聲向我說,“下次再還”,於是我隻得起身離琴,仍舊帶了心中這塊沉重的大石頭而走出還琴教室,再去加上刻苦練習的工夫。
我們的先生的教授音樂是這樣的嚴肅的。但他對於這樣嚴肅的教師生活,似乎還不滿足,後來就做了和尚而度更嚴肅的生活了。同時我也就畢業離校,入社會謀生,不再練習彈琴。但彈琴一事,在我心中永遠留著一個嚴肅的印象,從此我不敢輕易地玩弄樂器了。畢業後兩年,我一朝脫卻了謀生的職務,而來到了東京的市中。東京的音樂空氣使我對從前的艱辛嚴肅的彈琴練習發生一種甘美的回味。我費四十五塊錢買了一口提琴,再費三塊錢向某音樂研究會買了一張入學證,便開始學習提琴了。記得那正是盛夏的時候。我每天下午一時來到這音樂研究會的練習室中,對著了一麵鏡子練習提琴,一直練到五點半鍾而歸寓。其間每練習五十分鍾,休息十分鍾。這十分間非到隔壁的冰店裏喝一杯檸檬刨冰,不能繼續下一小時的練習。一星期之後,我左手上四個手指的尖端的皮都破爛了。起初各指尖上長出一個白泡,後來泡皮破裂,露出肉和水來。這些破爛的指尖按到細而緊張的鋼絲製的E弦上,感到針刺般的痛楚,猶如一種肉刑!但提琴先生笑著對我說:“這是學習提琴所必經的難關。你現在必須努力繼續練習,手指任它破爛,後來自會結成一層老皮,難關便通過了。”他伸出自己的左手來給我摸:“你看,我指尖上的皮多麽老!起初也曾像你一般破爛過;但是難關早已通過了。倘使現在怕痛而停止練習,以前的工夫便都枉費,而你從此休想學習提琴了。”我信奉這提琴先生的忠告,依舊每日規定四個半鍾頭而刻苦練習,按時還琴。後來指尖上果然結皮,而練習亦漸入艱深之境。以前從李先生學習彈琴時所感到的一種艱辛嚴肅的況味,這時候我又實際地嚐到了。但滋味和從前有些不同:因為從前監督我刻苦地練習風琴的,是對於李先生的信仰心;現在監督我刻苦地練習提琴的,不是對於那個提琴先生的信仰心,而是我的自勵心。那個提琴先生的教課,是這音樂研究會的會長用了金錢而論鍾點買來的。我們也是用金錢間接買他的教課的。他規定三點鍾到會,五點鍾退去,在這兩小時的限度內盡量地教授我們提琴的技術,原可說是一種公平的交易。而且像我這遠來的外國人,也得憑仗了每月三塊錢的學費的力,而從這提琴先生受得平等的教授與忠告,更是可感謝的事。然而他對我的雄辯的忠告,在我覺得遠不及低聲的“下次再還”四個字的有效。我的刻苦地練習提琴,還是出於我自己的勉勵心的,先生的教授與忠告不過供給知識與參考而已。我在這音樂研究會中繼續練習了提琴四個多月,即便回國。我在那裏熟習了三冊提琴教則本和幾曲light opera melodies(輕歌劇旋律)。和我同室而同時開始練習提琴的,有一個出胡須的醫生和一個法政學校的學生。但他們並不每天到會,因此進步都很遲,我練完第三冊教則本時,他們都還隻練完第一冊。他們每嫌先生的教授短簡而不詳,不能使他們充分理解,常常來問我彈奏的方法。我盡我所知地告訴他們。我回國以後,這些同學和先生都成了夢中的人物。後來我的提琴練習廢止了。但我時時念及那位醫生和法政學生,不知他們的提琴練習後來進境如何。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當時進步雖慢,但炎夏的練習室中的苦況,到底比我少消受一些。他們每星期不過到練習室三四次,每次不過一二小時。而且在練習室中,揮扇比拉琴更勤。我呢,猶似在那年的炎夏中和提琴作了一場劇烈的奮鬥,而終於退守。那個醫生和法政學生現在已由漸漸的進步而成為日本的violinist(小提琴家)也未可知;但我的提琴上已堆積灰塵,我的手指已漸僵硬,所贏得的隻是對於提琴練習的一個艱辛嚴肅的印象。
我因有上述的經驗,故說起音樂演奏,總覺得是一種非常嚴肅的行為。我須得用了“如臨大敵”的態度而彈琴,用了“如見大賓”的態度而聽人演奏。彈過聽過之後,隻感到興奮的疲倦,絕未因此而感到舒服。所以那個朋友拍著我的肩膀而說的話,在我覺得冤枉,不能首肯。難道是我的學習法不正,或我所習的樂曲不良嗎?但我是依據了世界通用的教則本,服從了先生的教導,而忠實地實行的。難道世間另有一種娛樂的音樂教則本與娛樂的音樂先生嗎?這疑團在我心中久不能釋。有一天我在某學校的同樂會的席上恍然地悟到了。
同樂會就是由一部分同學和教師在台上扮各種遊藝,給其餘的同學和教師欣賞。遊藝中有各種各樣的演、唱、合奏。總之,全是令人發笑的花頭。座上不絕地發出哄笑的聲音。我回看後麵的聽眾,但見許多血盆似的笑口。我似覺身在“大世界”“新世界”一類的遊戲場中了。我覺得這同樂會的確是“樂”!在座的人可以全不費一點心力而隻管張著嘴巴嬉笑。聽他們的唱奏,也可以全不費一點心力而但覺鼓膜上的快感。這與我所學習的音樂大異,這真可說是舒服的音樂。聽這種音樂,不必用“如見大賓”的態度,而隻需當作喝酒。我在座聽了一會兒音樂,好似喝了一頓酒,覺得陶醉而舒服。
於是我悟到了,那個朋友所讚歎而盼望學習的音樂,一定就是這種喝酒一般的音樂。他是把音樂看作喝酒一類的樂事的。他的話中的“音樂”及“彈琴”等字倘使改作“喝酒”,例如說,“你們會喝酒的人真是幸福,寂寞起來喝一杯酒多麽舒服”!那我便首肯了。
那種酒上口雖好,但過後頗感惡腥,似乎要嘔吐的樣子。我自從那回嚐過之後,不想再喝了。我覺得這種舒服的滋味,遠不及艱辛嚴肅的回味的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