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你的新棉襖已經做好，現在托宋家伯伯帶上，請你查收。姆媽叫我寫信對你說：這件棉襖雖是絲綿的，但是很薄，現在就可穿了。童子軍露營的時候不可不穿。因為我們生在產絲綿的地方，從小穿慣絲綿，嚴冬不穿棉花要傷風，尤其是露營的夜裏，姆媽怕厚了穿在童子軍裝裏麵太臃腫，所以翻得特別薄，而且裁得特別小，包你穿了不變大胖子。叫你切不可把棉襖藏在箱子裏，而隻管挨凍。
關於你的棉襖，我還有一點話對你說：這種衣料叫作“梅萼呢”，是我同姆媽兩人去買的。那天廟弄口新開綢緞店，我同姆媽去剪衣料。剪你的棉襖料時，姆媽叫我選。我看見他們櫥窗裏的衣料顏色和花樣很多，實在無從選起。後來我一想，你是歡喜純青灰色的，就選了一種沒有花紋的“標準布”，但是姆媽不讚成，說大姑娘家不宜穿得這麽素淨；青灰不妨，但總要有些花的。就叫我另選“梅萼呢”，我一看，都是很華麗的。隻有一種曲線格子的，最為雅觀，就選中了它。姆媽還不讚成，定要換一種梅花的。我說：“用這種布做了，姐姐一定不要穿，露營回來一定重傷風。”姆媽這才讚成，剪了我所選定的曲線格子的“梅萼呢”。拿回家裏給爸爸看，他說花紋很好。我很歡喜。仔細一看，果然很好。這種曲線格子不知怎樣畫的。橫線和直線都是水浪形，而且相交叉的地方處處一律，毫沒一點參差。我用鉛筆在紙上畫畫看，無論如何也畫不正確。去問爸爸，爸爸說：“這是圖案畫，要用器具畫的。”我再問他用什麽器具，他說：“圖畫儀器！將來我去尋出來教你畫。”說了就銜著香煙踱開去。我不再問他。第二天到校，我問華先生，在黑板上把浪紋格子畫給他看，問他怎樣可以畫得正確。他說：“這要用兩腳規畫，很難很難，但你們現在不必學這種畫。”我也不再問他。後來我把這事對華明說了。第二天華明到他爸爸——華先生——的抽屜裏偷出一隻兩腳規來給我看。我玩玩看，很有趣味。旋一旋，一個圓圈；旋一旋，一個圓圈。用手來描，無論如何描不這樣正確。但是你的棉襖上的浪紋格子，用這家夥怎樣描得出呢？我想不出，華明也想不出。華明去問他爸爸，他爸爸回答他的話，同我爸爸回答我的話一樣搪塞。我不懂得這種浪紋格子的畫法，很不舒服，好像有一件事沒有做完，常常掛在心頭。華明笑我：“你不曉得的事多得很呢：飛機怎樣造，高射炮怎樣打，礦怎樣開……天下的事，哪裏知道得許多呢？”然而我不相信他的話。因為我想，這不過是一種畫法，不是那麽重大的事。我的要求，不算過分。現在我把這事告訴你，你在中學校，見聞較多，不知能把這種畫的方法告訴我嗎？
這封信藏在棉襖袋裏，恐怕你不發現，另外在一張紙條上寫了“袋內有信”四個字，放在衣包內。又恐怕你打開衣包時紙條要遺失，又在包麵上寫了“內有紙條”四個字。還恐怕你不細看包麵上的字，姆媽托宋家伯伯轉托宋麗金口頭關照你“包麵上有字”。你看到了這信，寫個回信給我。
你的弟弟如金上言
十二月一日
弟弟：
宋麗金送給我衣包的時候，再三關照我“袋內有信”。我讀完了信然後看見包內的條子，看見了條子然後看見包上的字。
寄來的棉襖，我穿上去很稱身，而且顏色花紋也都很好。我試穿後，就一直穿上了。露營三天，已經過去。我們在露營中自己燒飯吃，非常有趣。晚上十個人同睡在一個營帳內，大家一身大汗，巴不得有人來偷營，出去透一口氣。哪會傷風呢？我現在身體很好，不像從前在家裏時那麽怕冷怕熱。請你對姆媽說，叫她放心。
衣料的顏色我的確歡喜。花紋也很雅觀。畫這種花紋，我看了一會，覺得一定可用兩腳規畫；但怎樣畫法，一時想不出來。昨天晚上，我特地去問秦先生。她教了我種種有趣的畫法。我才知道兩腳規這件東西真是妙用無窮。現在我把她所教我的種種畫法描成一圖，寄給你看，想你一定很歡喜。同時我又買了一隻兩腳規寄給你，省得你叫華明去偷。我寄給你的圖中，有九個方塊，但共有十二種花樣，因為其中有三塊是每塊中含有兩種花樣的。第一行中的右手旁邊的一塊，就是我的棉襖上的花紋。這花紋的畫法看似複雜，其實很簡單。你隻要畫一張正方形的格子，以任何一個交叉點為中心，以一格的對角線為半徑，作一個圓。這個圓一定通過八個方格。揩去了相對的每兩方格裏的弧線，其餘相對的每兩方格裏的弧線，就是相鄰的兩條浪紋的一部分。你依照圖中的格子仔細去看，一定容易悟通這畫法。很有規則，很死板，一點不難。你看懂了這種浪紋格子以後，別的花樣的畫法也都容易看懂，不必我一一細說了。萬一有看不懂的地方，可用兩腳規去試試看。能夠尋出每段弧線的圓心，就容易懂得它的畫法了。你看懂了這十二種畫法以後，一定會自己創造出種種花樣來。隻要先畫格子，正方的，長方的，斜方的，或者混合的。然後把兩腳規的尖腳放在格子的交點上，把兩腳規的開度自由伸縮，把弧線的連接自由支配，就可畫出無窮的花樣來。秦先生說：“織物圖案和裝飾圖案，全靠一隻兩腳規。”這家夥真是妙用無窮的。
弟弟！你玩了這家夥，一定趣味很濃；但我要通知你：這不是很難的一種圖畫。這種畫有規則，很呆板；隻要細心，誰都會描。反之，像那種寫生畫，沒有一定的規則，而美惡顯然不同，這才是美術上的難事，光是細心沒有用了。秦先生這樣說，我也這樣地感到。我覺得畫這種畫，好比做縫紉，隻要耐心，一針一針地縫，總會縫得成功。寫生畫就不同：不一定要耐心，也不一定要細心。有的時候，耐心了細心了反而不好。用器畫注重機械的表現，同一題材，各人所描的結果大致一樣。反之，寫生畫注重個性的表現，十人同畫一種水果，畫出來的人人不同。所以你倘歡喜用器畫，須當它圖畫的一部分而研究。在工藝美術、實用美術方麵，用器畫是很重要的。現代的人，有賴於用器畫甚多。一切工藝，都是靠了用器畫的幫助而製成的。我們大家應該研究這種畫法；但這是圖畫的一部分。除此以外，我們還得研究別種圖畫。
年假不到一個月了。我半年不回家，第一次回家時怎樣高興，現在也想象不出。
你的姐姐逢春謹複
十二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