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媽提著一大籃黃矮菜,兩隻小腳在天井裏的石板上“的的搭搭”地敲進來,嘴裏喊著:“小客人來了!”我和弟弟並不問她,賽跑似的趕到門口。但見河埠上停著一隻赤膊船,船裏坐著雪姑母,雪姑母手裏抱著鎮東。茂春姑夫蹲在岸上,正在把船纜縛到涼棚柱腳上去。我們齊喊:“鎮東!鎮東!”鎮東兩隻手用力撐住雪姑母的下巴,拚命想從她身上爬下來,並不理睬我們。雪姑母兩手抱住他,仰起頭,代替他答應:“喂!逢春姐姐!喂!如金哥哥!”說最後兩字時,嘴巴被鎮東的手蓋住了,發音好像:“如金媽媽!”岸上的人大家笑起來。雪姑母就在笑聲中上了岸。
我還記得,鎮東是前年“九一八”出世的。當時茂春姑夫來報告我們,笑嘻嘻地說:“倒養個囝囝。”又說:“娘舅給毛頭起個名字吧。”後來爸爸就在一張紅紙上寫“蔣鎮東”三個大字,上麵又橫寫“長命康強”四個小字,和產湯一同送去。這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誰知鎮東已長得這麽大了。當雪姑母擒了他走進我家時,他不絕地想爬下來,使得雪姑母幾乎擒拿不住。到了堂前,雪姑母把他放在方磚地上,說:“讓你去爬吧!娘舅家的地上比鄉下人家的桌子還幹淨呢。”接著又對姆媽說:“‘爬還爬不動,想走’,就是他!他在家裏隻管在泥地上爬,拾了雞糞當荸薺吃的!”說得大家又笑起來。姆媽走過去抱了他,教他坐在膝上。我們大家圍攏去同他玩笑。
鎮東“叫名三歲”,其實隻有一歲半。他不像城市裏的小孩子一般怕陌生人。好久不到我家,一到就同我們熟識。雪姑母教他叫人,“娘舅!”“舅媽!”他都會叫,而且叫時聲音響亮,臉上帶著笑容,非常可愛。雪姑母說他到別處去沒有這樣乖。姆媽說到底是外婆家,外婆家原同自家一樣。爸爸卻說:“一半也是長在鄉下的緣故。鄉下的環境比城市好得多呢。”他伸手捏捏鎮東的小腿,又摸摸他的圓肥而帶紫銅色的小臉,咬緊了牙齒說:“你看!一股健康美!定要有這樣的好體格,將來才能‘鎮東’呀!”又握他的小手,笑著對他說:“將來你去‘鎮東’,不要忘記啊!”鎮東吃吃地笑。
鎮東在姆媽身上坐得不耐煩了,又開始要爬下來。爸爸退後幾步,張開兩臂蹲在地上,對姆媽說:“不要給他爬,讓他學學步看。來!你放他走過來。”姆媽扶他站定在地上,說著:“鎮東乖乖,走到娘舅那裏去!”鎮東高興得很,看著爸爸笑,同時慢慢地擺穩他的步位來。姆媽一放手,他居然搖搖擺擺地跑到了爸爸的懷裏。堂前一陣歡呼。爸爸立刻抱住他,站起身來,用手拍他的背。他把圓圓的小臉偎在爸爸的肩上,吃吃地笑,表示成功的歡喜。
這般可愛的光景,我們似覺曾在什麽地方看見過,一時記不起來。正在回想,弟弟對我說了:“姐姐,剛才的樣子,活像華明房間裏掛著那張畫裏的光景呢!不過不在野外而在屋裏。”我恍然大悟,搶著說:“不錯,不錯,米葉(米勒)的《初步》,葉心哥哥的畫帖裏也有一張的。”弟弟說:“我們要他再做一遍,教爸爸拍一張照,好不好?”我說:“好。”於是我們一同要求爸爸,爸爸立刻讚成,叫我就到樓上去拿照相機。繼又阻止我,躊躇地說:“在什麽地方照呢?先想好了‘構圖’再說。”弟弟斷然地說:“到後牆圈裏,籬笆外麵,槐樹底下,雞棚邊,照出來就同那張畫一樣。”爸爸笑著點點頭,就同我們去看地方。這時候姆媽正擺好了糕茶盆子,請茂春姑夫、雪姑母和鎮東吃茶點。弟弟回頭對鎮東說:“你多吃點糕糕,吃好了糕糕,我們同你拍照!”
爸爸叫我和弟弟二人裝出人物的姿勢來,從遠處望望,又躊躇地說:“米葉的構圖,我記得是很好的。不知人物怎樣布置?可惜找不到那張畫來參考。”弟弟說:“華明有,我去借。”拔起腳來就走。爸爸喊他不住,讓他去了。過了一會,弟弟氣喘喘地夾了畫框回來,後頭跟著華明。華明對爸爸說:“柳先生!你們要照美術的《初步》?”我們大家笑起來。弟弟教他:“不是‘美術’,是米葉!我們這裏今天來了一個挨霞,《陽光底下的房子》裏的挨霞,你認識嗎?我們要照你這張畫的樣子給他拍個照。”說著,把畫框遞給爸爸,就拉華明到屋裏去看鎮東。爸爸看了那畫,歡喜地對我說:“沒有這樣巧的!我們的籬笆和樹的位置,正同畫裏一樣。要算那個雞棚,恰巧代替了畫裏的小車。假如沒有這個,左邊太輕,構圖就不穩了。好!我們完全模仿它。你去拿照相機吧。”
我拿了照相機回來時,茂春姑夫、雪姑母、鎮東、華明、弟弟和姆媽,都已來到。爸爸叫弟弟逗著鎮東玩耍,單請茂春姑夫和雪姑母先來演習。他在鏡箱後麵的毛玻璃上仔細審察,校正他們的姿勢和位置。確定之後,就叫我抱鎮東到雪姑母身邊去,叫她扶著。鎮東全不知道要被拍照,張著兩隻小臂,吃吃地笑,躍躍欲試,比前次更加高興,樣子也更加可愛了。雪姑母和茂春姑夫卻拘束起來。雪姑母倉皇地叫:“等一等照!我的衣裳沒有扯挺,我的頭發恐怕蓬著呢!”爸爸說:“還未照呢,現在先試做一遍看。真果要照時我會通知你們的!”於是大家放心,很自然地演習起來。雪姑母擺開步位,彎著腰,提著鎮東的兩腋,一麵笑,一麵說:“囝囝走,囝囝走,走到爸爸去!”茂春姑夫跪下左膝,伸出一雙大手,起勁地大喊:“囝囝來,鎮東來。”正在這時候,照相鏡頭上“的”地一響,爸爸叫道:“好,好!照好了!”雪姑母呆了一會,後來說:“上了你的當,我全然不得知呢!”爸爸笑著回答她道:“不得知才好呢!得知了照出來一定不自然的。”說著就拿了照相機回進屋裏去。我們大家留在牆圈裏玩耍。我扶著鎮東走路,弄皮球,捉貓,拾雞蛋。弟弟卻和華明兩人坐在石凳上談個不休。我聽見華明說:“‘得知了照出來一定不自然’,倒是真的。他們起初的樣子,一點也沒神氣。後來就活潑起來,活像我那幅畫裏的人了。”弟弟說:“你那種月份牌的畫,大都是不自然的,沒有神氣的,你為什麽歡喜它們?”華明想了一會,點點頭說:“呃,倒是真的。”他拿起那畫框來,看了一會,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好,這個好。”又說:“你們不要用了?我帶回去掛著吧。”說過,就夾了畫框告辭。姆媽說快吃飯了,我們大家就回進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