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我很不快活,又很快活。所不快活的,這是五卅國恥紀念,說起“五卅”這兩個字,一副凶惡的臉孔和一堆鮮紅的血立刻出現在我的腦際,不快之念隨之而生。所快活的,這是星期六,晚飯後可以任意遊樂,沒有明天的功課催我就寢。況且早上我聽見弟弟和華明打過“電報”:弟弟對他說“今——放——後,你——我——玩”,華明回答他說“放——後——行,吃——夜——後,我——你——玩”。他們常用這種的簡略話當作暗號,稱之為“打電報”,但我一聽就懂得他們的意思:弟弟對他說的是“今天放學後,你到我家玩”,華明回答的是“放學後不行,吃過夜飯後,我到你家玩”。華明本來是很會鬧架兒的一個人,近來不知怎樣一來,把鬧架兒的工夫改用在玩意兒上了,和我們非常親熱。我們種種有趣的玩意兒,沒有他參加幾乎不能成行。這一天吃過夜飯後他來我家玩,我知道一定又有什麽花頭。星期六的晚上,兩三個親熱的同學聚會在一起,這是何等快活的事!
暑氣和沉悶伴著了“五卅”來到人間。吃過晚飯後,天氣還是悶熱。窗子完全開開了,房間裏還坐不牢。太陽雖已落山,天還沒有黑。一種幽暗的光彌漫在窗際,仿佛電影中的一幕。我和弟弟就搬了藤椅子,到屋後的院子裏去乘涼。同時關照徐媽,華明來了請他到院子裏來。
我們搬三隻藤椅子,放在院角的竹林裏,兩隻自己坐了,空著一隻待華明來坐。天空好像一盞乏了油的燈,紅光漸漸地減弱。我把眼睛守定西天看了一會,看見那光一跳一跳地沉下去,非常微細,但又非常迅速而不可挽救。正在看得出神,似覺眼梢頭另有一種微光,漸漸地在那裏強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月亮已在東天的竹葉中間放出她的清光。院子裏的光景已由暖色變成寒色,由長音階(大音階)變成短音階(小音階)了。門口一個黑影出現,好像一隻立起的青蛙兒,向我們跳將過來。來的是華明。
“嚄,你們愜意得很!這椅子給我坐的?”他不待我們回答,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劇烈地搖他的兩腳。他的椅子背所靠著的那根竹,跟了他的動作而發抖,上麵的竹葉作出瀟瀟的聲音來。這引動了三人的眼,大家仰起頭來向天空看。月亮已經升得很高,隱在一叢竹葉中。竹葉的搖動把她切成許多不規則的小塊,閃爍地映入我們的眼中。大家讚美了一番之後,弟弟說:“可恥的五卅快過去了!”華明說:“可樂的星期日快來到了!”我說:“可愛的星期六晚上已經在這裏了!我們今晚幹些什麽呢?”弟弟說:“我們談天吧。我先有一個問題給你們猜:細看月亮光底下的人影,頭上出煙氣。這是什麽道理?”我和華明都不相信,於是大家走出竹林外,蹲下來看水門汀上的人影。我看了好久,果然看見頭上有一縷一縷的細煙,好像漫畫裏所描寫的動怒的人。“是口裏的熱氣吧?”“是頭上的汗水在那裏蒸發吧?”大家蹲在地上爭論了一會,沒有解決。華明的注意力卻轉向了別處;他從身邊摸出一支半寸長的鉛筆來,在水門汀上熱心地描寫自己的影。描好了,立起來一看,真像一隻青蛙,他自己看了也要笑。徘徊之間,我們同時發現了映在水門汀上的竹葉的影子,同聲地叫起來:“啊!好看啊!中國畫!”華明就拿半寸長的鉛筆去描。弟弟手癢起來,連忙跑進屋裏去拿鉛筆。我學他的口頭禪喊他:“對起,對起,給我也帶一支來!”不久他拿了一把木炭來分送我們。華明就收藏了他那半寸長的法寶,改用木炭來描。大家蹲下去,用木炭在水門汀上參參差差地描出許多竹葉來。一麵談著:“這一枝很像校長先生房間裏的橫幅呢!”“這一叢很像我家堂前的立軸呢!”“這是《芥子園》畫譜裏的!”“這是吳昌碩的!”忽然一個大人的聲音在我們頭上慢慢地響出來:“這是管夫人的!”大家吃了一驚,立起身來,看見爸爸反背著手立在水門汀旁的草地上看我們描竹,他明明是來得很久了。華明難為情似的站了起來,把拿木炭的手藏在背後,似乎恐防爸爸責備他弄髒了我家的水門汀。爸爸似乎很理解他的意思,立刻對著他說道:“誰想出來的?這畫法真好玩呢!我也來描幾瓣看。”弟弟連忙揀木炭給他。爸爸也蹲在地上描竹葉了,這時候華明方才放心,我們也更加高興,一邊描,一邊拿許多話問爸爸:
“管夫人是誰?”“她是一位善於畫竹的女畫家。她的丈夫名叫趙子昂,是一位善於畫馬的男畫家。他們是元朝人,是中國很有名的兩大夫妻畫家。”
“馬的確難畫,竹有什麽難畫呢?照我們現在這種描法,豈不很容易又很好看嗎?”“容易固然容易;但是這麽‘依樣畫葫蘆’,終究缺乏畫意,不過好玩罷了。畫竹不是照真竹一樣描,須經過選擇和布置。畫家選擇竹的最好看的姿態,巧妙地布置在紙上,然後成為竹的名畫。這選擇和布置很困難,並不比畫馬容易。畫馬的困難在於馬本身上,畫竹的困難在於竹葉的結合上。粗看竹畫,好像隻是墨筆的亂撇,其實竹葉的方向,疏密,濃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體,都要講究。所以在中國畫法上,竹是一專門部分。平生專門研究畫竹的畫家也有。”
“竹為什麽不用綠顏料來畫,而常用墨筆來畫呢?用綠顏料撇竹葉,不更像嗎?”“中國畫不注重‘像不像’,不同西洋畫那麽畫得同真物一樣。凡畫一物,隻要能表出像我們閉目回想時所見的一種神氣,就是佳作了。所以西洋畫像照相,中國畫像符號。符號隻要用墨筆就夠了。原來墨是很好的一種顏料。它是紅黃藍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的。故墨畫中看似隻有一色,其實包羅三原色,即包羅世界上所有的顏色。故墨畫在中國畫中是很高貴的一種畫法。故用墨來畫竹,是最正當的。倘然用了綠顏料,就因為太像實物,反而失卻神氣。所以中國畫家不歡喜用綠顏料畫竹;反之,卻歡喜用與綠相反對的紅色來畫竹。這叫作‘朱竹’,是用筆蘸了朱砂來撇的。你想,世界上哪有紅色的竹?但這時候畫家所描的,實在已經不是竹,隻是竹的一種美的姿勢,一種活的神氣,所以不妨用紅色來描。”爸爸說到這裏,丟了手中的木炭,立起身來結束地說:“中國畫大都如此。我們對中國畫應該都取這樣的看法。”
月亮漸漸升高來,竹影漸漸與地上描著的木炭線相分離,現出參差不齊的樣子來,好像脫了版的印刷。夜漸深了,華明就告辭。“明天日裏頭來看這地上描著的影子,一定更好看。但希望天不要落雨,洗去了我們的‘墨竹’,大家明天會!”他說著就出去了。我們送他出門。我回到堂前,看見中堂掛著的立軸——吳昌碩描的墨竹——似覺更有意味。那些竹葉的方向,疏密,濃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體,似乎都有意義,表出著一種美的姿態,一種活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