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亮。

院子裏頭漸漸起了些響動,到了該換值的時辰,一個個都起來了,一些含糊不清的交談聲間或混合著細微的咳嗽聲輕輕飄進了屋子裏頭,落入了元寶兒耳朵裏。

元寶兒光著腳丫子跪在那伍天覃腳邊已經跪了小半刻鍾了。

他原以為那大鱉怪王定會對他肆意打罵,多的不說,收獲幾道刀子般的目光,以及心窩子挨上幾腳定然是跑不了的了,不想,那大鱉怪王竟一直坐在那裏,眼不離書的,整個過程是既沒有對他冷眼相對,也沒有對他出手打罵,甚至連眼神都沒有掃過他半眼。

元寶兒跪過來後,他既沒有掃過他半眼,也不曾與他說過半句話,好似壓根就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這是個什麽路數?

這不像是那伍天覃的路數啊?

依照伍天覃那霸道又惡趣味的性子,若是氣上頭了,一準一腳踹過來了,然後派人將他拖出去開打,若是氣得更厲害了,那便是笑得越發肆意張狂,什麽招數越發變態,便要往他身上安了。

可今兒個怎麽靜悄悄的,沒得一點動靜。

莫不是,他換了路數,想跪死他,或者憋死他不成?

還真別說,元寶兒還真喜歡那般痛快的招數,橫豎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早死早超生,元寶兒情願他來得痛快些,這般不上不下的將他吊在了半空中,還真是憋得元寶兒渾身直泛起了癢癢來?

元寶兒跪著跪著,雙腳便開始發麻發酸了,關鍵是他肚子有些餓了,昨兒個一整天沒吃東西,就在這大鱉怪屋子裏頭偷偷摸了幾塊點心吃了,這會兒已餓得兩眼發暈了。

“咕嚕咕嚕……”

正抓耳撓腮間,肚子裏忽而咕咕叫了起來。

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裏清晰的傳響著。

元寶兒聽到了,想必,那伍天覃定也聽到了。

可是……

元寶兒揉了揉肚子,圓溜溜的眼睛偷偷朝著上頭瞟著,隻見那伍天覃還在默默無聲,一臉認真的看著手中的書,絲毫沒有被他肚子咕嚕咕嚕的叫喚聲給叨擾到。

哼!

裝模做樣。

看什麽書!

據元寶兒所知,他伍天覃可不是愛讀書那塊料子,整個伍家,除了老爺外,也就大少爺那麽一個愛讀書的,他伍二爺素來隻愛鬥雞走狗,遊手好閑,尋歡作樂,整個元陵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這會兒倒是裝模做樣做起學問來了。

元寶兒來了這淩霄閣一個多月了,還是頭一回撞見了。

怎麽偏偏這時候看起了書來,這會兒天才剛亮了。

元寶兒篤定這大鱉怪憋了壞處,指不定在背後整個大的等著收拾他了。

這樣一想,眼珠子轉了一轉後,隻見元寶兒微微咬著唇,將心一橫,開始示弱般試探道:“爺,今兒個……今兒個乃是端午節,聽說老爺今日要到城外為兩年前那些病死餓死的難民們祭祀祈福,小的……小的當年也差點兒死在了那城門外頭,好在老天有眼,讓小的在咽氣之前遇到了伍家的人,這才搭救了小的一命,伍家的大恩大德,爺的大恩大德小的定當永生銘記,那什麽,當年咱們同村的有好幾個相熟可沒小的這麽走運,他們就一命嗚呼死在了城門口了,今兒個老爺要過去祈福,爺可否賞小的……賞小的半日假,好讓小的過去給那些老相識們上柱香,給他們那些孤魂野鬼們祭拜祭拜,好歹給他們指條回鄉的路啊……”

隻見元寶兒以“難民”這個大口子為切入口,以退為進,以屈求伸的試探著。

話一落,眼睛偷偷朝上瞟著,見那伍天覃坐在那裏,手撐著太陽穴,眼落在腿上的書上,依然無動於衷,元寶兒心裏頭罵了一句“鐵石心腸”,而後又繼續癟了癟嘴,將肩膀朝下一塌,有些神色懨懨道:“爺可是還在惱小的不成?小的……小的知道昨兒個膽大包天,竟戲弄了爺去,可是,可是爺是知道的,錢就是小的的**,哪怕皇帝老子來了,若與我搶錢,那我也是要與他拚命的,當然,若是爺的話,小的自是不敢與爺拚命的,於是這才使了些小伎倆誓死捍衛小的的那些賞錢來著。”

元寶兒一改往日裏的嘴硬死不承認,一改往日裏的偷奸耍滑,竟也跟著換了路數,改走坦白路線。

隻見他微微鼓著臉,撅著小嘴,繼續道:“其實不是小的愛錢貪錢,實則是小的打小餓怕了窮怕了,您是不知道,小的打小在農村長大,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小的的爹娘嫌棄小的手無縛雞之力,不能下地幹活,打小便威脅著要將小的給發賣了換錢,小的家裏小時候人口多,頭上還有三個哥哥,一個比一個壯實,一個比一個凶惡,小的自幼在父母的威脅厭棄下,在兄長們的拳打腳踢下長大,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後來三個兄長們被大水衝走了,小的便跟著爹娘四處逃難。”

“您知道在逃難那一年小的吃過最美味的東西是什麽麽,是一頓耗子肉,您是不知道,遇上災年,連耗子也沒吃的,連耗子竟也一隻隻被餓死了,那一回也算是小的走運,在城牆根後頭發現了一窩剛出生不久的小耗子,多小?嘿,爺您是不知道,那小耗子啊不過才小的的小拇指大小,一隻隻白皮嫩肉的,那小爪子,那小眼珠子不仔細瞧都辨認不出來呢,那一隻隻栩栩如生,可愛極了,小的當場便口水直流了起來,正要將那一窩小家夥們用布袋兜住了往回跑時,不想竟被幾個毛小孩發現了,他們竟扯著嗓子要跟小的搶,眼看著那一窩小耗子要被他們悉數給搶了去,小的情急之下,直接揪住一隻小耗子的尾巴便往嘴裏一塞,往肚子裏頭一吞一咽,那叫一個飽腹美味啊,嘿嘿,或許爺聽著覺得惡心,可爺您不知道,正是因著那隻小耗子才救下了小的半條命來,所以啊,小的真的是打小被餓怕了,這才拚了命的想要攢下錢來的,真不是有意忤逆爺您的——”

隻見元寶兒說得那叫一個真情實感,那叫一個情深意切,說到最動容時刻,還見他微微紅起了眼眶,喉嚨裏已有了幾分哽咽之色。

不過,一邊說著,一邊滔滔不絕,隱隱有股子刹不住的意味,眉眼間的興奮感和眉飛色舞仿佛略微出賣了他的真實情感。

尤其,他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拿他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珠直偷偷朝著上頭瞟著,觀察著上首那人的神色反應。

在說到被父母厭棄苛待時,仿佛終於見到上首那看書之人微微眯起了眼來。

元寶兒滔滔不絕的說著。

整個屋子裏隻有他口若懸河的“說書”聲,那叫一個聲情並茂,都要趕上茶館裏頭說書的老先生了。

最終,隻見他撅著小嘴,喉嚨裏透著一絲細微嗚咽聲開始收尾道:“橫豎小的不是有意要跟爺作對的,昨兒個小的知道犯了錯,故而打從老夫人那兒回來後便立馬鑽進了爺的屋子,替爺打掃起了屋子,擦拭著屋子賠罪以求贖罪,結果許是幹活太過賣力太過勞累的緣故,也不知什麽時候,也不知怎麽地,忽而兩眼一抹黑就給累暈了過去,一直暈到剛剛才醒過來,也不知怎麽地,一醒來就發現自己竟膽大包天的躺到了爺的軟榻下,一時差點兒嚇破了小的的膽子。”

“看在小的知錯能改,有心贖罪,看到今兒個是端午節的份上,就請爺饒了小的罷,若是不饒,也要從輕處罰啊。”

戲精元寶兒聲情並茂,感情充沛的自我反省一番的同時還不忘將自個兒一應罪行摘了個一幹二淨。

而後,裝模做樣的朝著上首之人行了個大禮,磕了個大頭。

他整個人攤開雙臂一臉虔誠的趴在了地上。

還真別說,跪得實在是太久了,忽然間改趴在地上倒是舒坦了不少。

元寶兒一邊閉著眼趴著,一邊默默支著耳朵等待上頭的回應。

等啊等啊,就在元寶兒以為要等到黃花菜都涼了時候,這時,冷不丁聽到上頭傳來冷冷一句:“滾罷。”

那聲音冰冰涼涼的,仿佛裏頭還透著一絲寒意。

然而,落入元寶兒的耳朵裏,卻猶如天籟之音似的。

以至於元寶兒整個人愣了一愣,隻以為自己聽錯了似的。

隻見元寶兒飛快從地毯上探出一雙眼珠子來,瞪大了雙眼朝著頭頂上那道身影上來回瞄了又瞄。

“那……那小的,那小的先退下了……”

“多謝爺開恩,爺寬宏大量,威猛霸氣……”

呆愣中的元寶兒躡手躡腳的爬了起來,跟隻老鼠似的一溜煙竄出了這間危險的屋子。

一直到安然無恙的溜出了正房,立在台階之上,元寶兒隻將雙手插在了袖籠裏,還在歪頭斜腦的往屋子裏探頭探腦著。

眼裏的震驚和懵逼之色久久未曾消除殆盡。

這……這今兒個那大鱉怪該不會是被人鬼上身了罷?

他怎地……他怎地忽然之間變得這麽好說話了。

他都爬到他頭頂上撒野了,還爬到他的地盤上作亂了,他卻既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甚至連吱都不曾吱一聲,他……他這是怎麽了,還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元寶兒一時如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