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元寶兒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倒是並未曾叫伍天覃多麽意外和吃驚,畢竟,他就是個小財迷來著,能堂而皇之的任他從他囊中取物,反倒是不像他的做派了,隻是——

隻是,被他惡狠狠的這麽一護,伍天覃的手瞬間便被他摁壓在了一片衣襟裏頭。

隻瞬間覺得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襟,指尖清晰無誤的傳來一片柔軟細膩的觸感。

像是軟乎乎的蒸餃饅頭,柔軟鬆軟。

可待細細觸碰,又分明覺得一派平坦如丘,並無異處。

隻是,有那麽一瞬間,伍天覃指尖微微一顫,隻覺得有一股輕微的麻軟之意從指腹一點一點傳遞到了心頭,直令他頭皮有片刻鬆麻。

可待細細探索而去,卻又覺得分明未見任何異樣。

正待伍天覃愣神間,這時,隻驟然聽到一絲細微的呻,吟聲在他耳邊響起,等到伍天覃抬眼看去時,便見那元寶兒忽而齜牙咧嘴,似疼得厲害似的,隻一把抓著他的手,從他衣襟裏頭給甩了出去,竟連那錢袋子都不顧了,直接勾在伍天覃手指上一並被甩了出來。

等到伍天覃反應過來的時候,隻見那元寶兒一時麵容痛苦的直揉著心口,惡狠狠地直瞪著他。

那小模樣,就跟頭小惡狼似的,恨不得一口咬上了他。

而後,便又見他揉著心口,忽而疼得整個人匍匐在地,恨不得原地打起了滾來。

伍天覃見他疼得厲害,愣了一下,隨即緩緩抬手,隻見自己大拇指上正套著一枚玉扳指,那扳指通體發亮,堅硬無比,方才那小兒動作又快又急,力氣使得巨大,一時將他地玉扳指緊扣在了他的心口,這是一時……咯到他呢?

不就咯一下,能疼到這個地步麽?

伍天覃一時顛了顛手中的荷包,又一時摩挲著指尖。

指尖上地片刻異樣令他微微恍惚,不過,待他視線朝著那匍匐在地地元寶兒臉上探去時,見元寶兒臉上那張肉嘟嘟的大圓臉,那臉上,圓滾滾的肉一顫一顫的,雖未曾觸摸過,不過,想來一觸碰上去,也是滑膩膩,軟乎乎的,一如方才的觸感。

伍天覃精壯有力,打從十三歲起身上便已褪去了稚嫩,一身肌肉漸漸發達,他自記事起,便渾身結實有力,胸部,腹部的肌肉硬邦鼓囊,卻也知道,不是每一個男人都像他那般英姿勃發,例如,有些綿軟之姿的大胖子渾身便是肥肉顫顫,又例如元寶兒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娘娘腔。

想來,這元寶兒還年紀小,渾身稚嫩,他雖看似清瘦,卻也是渾身柔軟有肉的,一手探去,竟渾身軟乎乎的,若褪下一身衣裳,怕是個渾身白胖胖的玉麵人兒。

這樣一想,伍天覃碾了碾指尖,緩緩起了身來,倒是一時打消了心頭一股奇奇怪怪的異樣和懷疑的念頭。

因他方才微微伏著身子,遮住了前方老夫人等人的視線,以至於眾人並未曾探到二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何事,這會兒,他起了身來,見那元寶兒還趴在地上不起,便以為他又在裝傻耍滑,不由抬腳,朝著那元寶兒身上用鞋尖微踹了踹道:“哎,還趴在地上作甚,裝什麽死呢?怎麽,又要打滾耍滑,將爺的臉丟到老太太跟前來了。”

伍天覃連往元寶兒身上踹了幾腳,這幾腳,踹得並不重,卻見那元寶兒咬著牙關惡狠狠的瞪了他幾眼,而後,齜牙咧嘴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手卻還依然還死死揉著心口,麵帶著一絲痛苦。

起來後,伍天覃仿佛看到他雙眼濕漉漉的,眼裏冒了一層水霧,雖未曾滾落下來,裏頭到底冒了亮晶晶的一團了,可見是不似作假。

這樣一探,伍天覃便又一時摸了摸鼻子。

這樣一襲畫麵落入了上首的老夫人眼裏,便成了他的孫兒無故打罵下人了,隻見老夫人狠瞪了伍天覃幾眼,道:“你個混東西,跟個小童搶個什麽賞銀?越發渾了。”

又見他當眾欺淩弱小,一時氣得連連瞪眼道:“你再這般胡鬧下去,往後跟前可沒人敢伺候你呢!”

老夫人見到伍天覃的到來心裏喜歡,可見他一來,便又四處折騰,一時又樂又氣。

伍天覃聽了,一時掃了那元寶兒一眼,而後一改方才的作惡姿態,隻笑模笑樣的朝著老夫人作了個揖道:“老太太中氣十足,還有氣魄罵人,看來精神頭一日比一日好啊,如此,孫兒倒也放心了。”

伍天覃一邊說著,一邊朝著羅漢**的小幾另外一側一歪,隻斜著身子倚在小幾案桌上,將手中那個荷包往空中一下一下拋著,一邊掂量著,一邊笑眯眯的說著。

老夫人見他這散漫模樣,頓時罵道:“坐沒坐相,躺沒躺相,你爹若是見著了,一準打斷了你的腿。”

伍天覃卻毫不在意的散漫一笑道:“老頭子年紀大了,不一定打得過孫兒呢。”

這話一起,又叫老夫人氣樂了,氣得老夫人隔著一張小幾,湊直接過去朝著伍天覃身上狠敲了幾下,伍天覃這才笑模笑樣的投降道:“好了好了,幾日不見孫兒了,孫兒才來就遭了老太太一頓毒打,往後孫兒可再也不敢來了。”

伍天覃嬉皮笑臉懶洋洋的說著。

老夫人卻啐了他一口道:“不來了正好,省得來了將老婆子我給氣短了幾年陽壽。”

老夫人剜了那伍天覃一眼,嘴上雖這樣說著,可見金蘭過來奉茶,卻親手接了過來,替那伍天覃將茶蓋揭了,遞送到了他的跟前,卻見他一直把玩著手中那個荷包,不由再次瞪眼道:“你院子裏本就缺了得力的人伺候,如今好不容易來了個討喜的,作甚無故作弄打罵。”

說著,老夫人隻複又抬起了眼看了眼依舊跪在遠處那個伶俐小兒,見他這會兒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跪著,方才那小臉上還歡歡樂樂,活靈活現的,這不過一眨眼功夫,竟耷拉著雙眼,抵下了頭去,一瞬間,變得一言不發,可憐兮兮了起來。

虧得方才問起,還一口一個維護起主子,滿嘴主子不曾打罵過他,這哪是沒打過的模樣,分明是挨過不少打罵的樣子。

老夫人遠遠見了,不由心生憐愛道:“可憐的孩子,快起來罷。”

又剜了那伍天覃一眼,道:“你還不快將手中的賞錢給了他,這是老婆子喜歡他賞給他的,你作甚從中作梗,怎麽,你還缺了這麽幾兩賞銀不曾?”

老夫人滿口維護著底下的元寶兒。

卻見那伍天覃抬著眼朝著地上溫溫吞吞爬起來的小兒身上掃了一眼,見他這會兒老實巴交,裝得跟個溫順的小綿羊,不由暗自咬了咬牙,嗤笑一聲道:“他可憐?哼,放眼整個院子就數他最調皮混賬呢,他還可憐——”

伍天覃一想起方才在院子裏四處亂爬的那隻鱉便氣得牙癢癢。

他就說這元寶兒今兒個怎麽忽然之間轉性了,變得那般伶俐勤快了,以前但凡派個活兒都垂頭喪氣的,今兒個竟還尋到他的跟前主動央求起活幹來了,伍天覃想破頭皮都想不出來,感情是打的這個主意。

哼,虧他想得出來。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招數。

他是掉錢眼裏了麽?將搞錢的鬼主意都打到老太太頭上來了。

伍天覃方才在院子裏聽到老太太給他派賞的消息時,一時當場氣笑了。

隻覺得這個狗東西就是上天派來氣他的。

這會兒在老太太跟前,裝的倒是溫順乖巧。

伍天覃正欲將他搗蛋可惡的罪行一一細數一遍,然而這會兒一抬眼,卻見遠處那小兒耷拉著雙肩,乖乖順順的杵在那裏,再一掃眼,又見老太太惡狠狠的瞪著他,分明一副他瞎說八道的模樣。

一時,伍天覃喉嚨一堵,竟忽而覺得滿身是嘴,卻有些啞口無言了起來。

好似任憑他如何細數他的罪責,都不過是無端詆毀罷了。

伍天覃一時氣樂了。

半晌,他隻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咬著牙,微微一笑道:“老太太你有所不知,這小兒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哼,這幾兩銀子可入不了他的眼。”

對上老太太狐疑的眼神,伍天覃一邊說著,一邊掃了眼小幾上被老夫人用過一半的八寶粽,隻覺得鼻尖被一股糯香味纏繞著,便見那伍天覃隨手拿起了一個漫不經心問道:“老太太,這天寶閣的粽子如何?”

話一落,伍天覃自顧自的撥開嚐了一口,連連點頭道:“嗯,不錯,味道香甜軟糯,入口即化。”

說著,嘴角微微一勾,衝那老夫人道:“那小兒不愛錢財,唯有些口腹之欲,這粽子味道不錯,爺便賞了他罷。”

說著,隻見伍天覃掃了旁邊金蘭一眼。

金蘭愣了一下,立馬上前,便見那伍天覃將手中用過一口的粽子擱在了碟子裏,朝著金蘭手中一遞。

金蘭再次一愣。

要知道,他們這位爺規矩多著了,他十分愛潔,最是不喜歡旁人觸碰的東西,亦是不喜旁人觸碰過他觸碰過的東西。

譬如,給他上茶用的茗碗,曆來都是單獨存放,獨一份的,萬不能與旁人的混淆。

又譬如,他嚐過,用過的碗碟茗碗,不許旁人觸碰一下,至於用過的點心果子,更是不曾賞過下人,有一回撞見丫頭吃過他吃過的點心,當場變臉,將人給罰了,還板著臉道了聲晦氣,至此再無任何敢觸碰過這位爺的東西,哪怕吃剩下的。

這會兒,卻將他用過的粽子賞給了人?

金蘭愣了一下後,立馬領命將小金碟端到了元寶兒跟前。

元寶兒看著眼前沉甸甸的錢袋子,一轉眼變成了那大鱉怪吃剩下的糯米粽子,瞬間是氣得牙癢癢。

然而,老夫人座下,又壓根不敢造次。

再一抬眼,對上那伍天覃似笑非笑的目光,甚至,在元寶兒看去時,那伍天覃還故意朝他巔了巔手中的荷包。

元寶兒瞬間氣得肺都要炸了,恨不得當場將眼前的這缺了一口的糯米粽子一把甩到地上去。

然而,縱使再氣,也不敢如此放肆。

不過,元寶兒也不是個好欺負的,待眼珠子一轉後,隻見元寶兒咬咬牙,慢吞吞的將那小金碟接了過來,又見他輕咬著唇角,忽而小心翼翼地朝著上首的伍天覃臉上探了一眼,支支吾吾,一臉惶恐害怕道:“多……多謝爺的賞。”

說著,隻忽而舔了舔唇,冷不丁鼓足了勇氣似的,小心翼翼,顫顫巍巍的衝著老夫人小聲道:“老夫人莫要……莫要為了小的責罰爺了,都是……都是小的蠢笨,都是小的不討爺喜歡,小的才被爺罰了月錢,小的……小的不敢得老夫人的賞……”

隻見那元寶兒小心翼翼說著,說著說著,忽而啪嗒一下,偌大的眼睛裏忽而滾落出了兩滴眼淚來,隻見他舉著碟子,張嘴朝著那糯米粽上輕輕咬了一口,而後,邊滾落著眼淚,邊抽抽嗒嗒道:“爺賞小的吃的,小的便吃就是,小的不愛吃也是要愛吃的,嗚嗚……”

“爺說小的不愛銀錢,小的就不愛銀錢……”

“爺罰了小的的月錢也是小的蠢笨活該,小的就不配領到月錢,嗚嗚……”

“小的愛吃粽子,隻要是爺賞的,小的就……嗝,小的小的就都愛吃,什麽都愛吃,嗚嗚……”

隻見那小兒一口一口將糯米粽子拚命朝著小嘴裏送著,他大口大口吃著,剛開始還小口小口吃著,慢慢的開始吃得饑不擇食了起來,然而,眼淚卻劈裏啪啦默默滾落了下來,吃著吃著,越吃越急,一張嘴咬下去,嘴裏一根絲線拉得長長似的,混合著臉上兩行清淚,遠遠望去,一副可憐兮兮無端委屈的模樣,叫人不忍目睹。

伍天覃看了眼拚命往嘴裏塞著,一邊塞得兩腮鼓脹得似個鬆鼠似的,一邊無緣無故莫名其妙哭得似個淚人兒似的元寶兒,頓時心頭一跳,嘴裏那句“狗東西”正欲呼之欲出,然而一側眼,對上老太太一臉怨念的目光。

伍天覃張了張嘴,忽而再次啞口無言了起來。

再然後,手中的荷包嗖地一下不見了,伍天覃一抬眼,隻見老太太親自奪走了那隻荷包起了身,走到那小兒跟前,將那荷包一把塞到了那小兒的手中,連連心疼道:“好了好了,不吃了,不愛吃便不吃了就是,嘖嘖嘖,瞧瞧,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呢,可憐見的,竟被逼成了這個樣子,你放心,一會兒老婆子我替你削他,多大的人了都,還欺負起小童來了,乖,聽話,快甭哭了,金蘭,你且送他下去,我來收拾收拾這混小子——”

一時,老夫人親自將那小兒攙了起來,命人送走了。

徒留下祖孫二人在大堂裏眼對著眼,怒目而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