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靜悄悄的,死一般的寂靜。

隻聽到伍天覃的咳嗽聲,一聲接著一聲。

他好似被漱口水給嗆到了。

而對麵,元寶兒閉著眼睛,憋著一口氣咬著牙關一臉嫌棄的將滿臉口水一下一下擦拭著。

常勝本特特想給主子一個“驚喜”,不曾想,驚喜成了驚嚇,見伍天覃被嗆到了,常勝麵上一慌,立馬伏身抬手欲去給伍天覃拍背,不想,那伍天覃卻抬手一擺。

隻見那伍天覃單手握著拳頭置於唇邊連咳了五六下後,常勝趕緊又倒了杯茶來,那伍天覃吃了茶漱了口,整個人這才稍稍得以恢複平靜,適才正襟危坐著重新抬著眼朝著眼前的小兒臉上瞅去。

這一瞅,伍天覃便又覺得喉嚨有些發癢,忍不住想要再度咳嗽了起來——

伍天覃複又低咳了兩聲,而後抬眼一瞅,隻見眼前驟然出現的是一張……豬頭臉,以及落湯雞臉?

伍天覃似乎愣了愣,隨即正襟危坐了起來,隻一時摸了摸鼻子,看著眼前那被他的漱口水淋了個滿懷的狼狽模樣,伍天覃嘴角微微一抽,而後低低咳了一聲,隻若無其事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張豬頭臉細細研究了起來。

當然,他自動將落湯雞這部分給忽略了。

無怪乎伍天覃一口茶直接被當場噴了出來,試問,一頭豬頭臉冷不丁的湊到跟前,是個人都會被驚到罷,何況,伍天覃從來沒有看到過有人的臉能夠腫成這個樣子的,怎麽說了,他打小在市井中混跡長大,吃酒作樂,惹事生非,幾乎無惡不作,自然少不了與人打架,卻也從來沒有成功的將一張人臉揍成豬臉過。

怎麽說呢。

隻見眼前的這張小臉,哦,不,是這張腫臉已經腫到完完全全看不出具體麵相了,腫到雙眼眯成了一條細縫,嘴巴也被臉頰兩側的腫脹擠壓得合不攏了,隻能被迫微微張開著,許是他臉雖小,卻本就圓潤,在圓潤的基礎上再鼓脹了起來,瞬間隻覺得一整張臉腫得如同發了麵的饅頭似的,頗有些像個豬頭腦袋。

唯有細細分辨,方能在那豬頭腦袋上窺探出一絲那小兒往日裏的音容相貌。

“嘶——”

伍天覃端坐在椅子上,不由摸了摸下巴,一動不動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張豬頭臉瞅著,瞅著瞅著,忽而嗖地一下將臉湊到元寶兒跟前盯著那腫臉看了又看,良久,方微微勾唇指著這豬頭臉朝著常勝問道:“怎麽了這是,跪了一日,是用腦袋跪的麽,怎麽還傷到臉上來了?”

伍天覃到底算是見過世麵,不像方才常勝和長寅那般,對著眼前這張臉笑得前仰後翻,樂得快要直不起腰來,卻也有些像是看戲,如同看了一回新花樣似的,有些忍俊不禁,不由有些好奇的問著。

話落,便見那常勝笑哈哈道:“哪知道,準不會是被主子罰了痛徹心扉,用臉跪了一日唄。”

常勝笑著打趣著,末了,口一改,語氣正經了幾分,哈腰朝著那伍天覃小聲道:“爺,準是這小兒混賬,遭人恨了唄。”

伍天覃聽了覺得有理,末了,雙眼不錯眼的盯在了元寶兒那豬頭臉上,忽又嗖地一笑,指著元寶兒道:“你來說,給爺好生說道說道,說說看這一身傷怎麽來的?”

伍天覃仿佛極有興致,可神色卻又分明懶洋洋的,好像在說:快說些不高興的好讓爺高興高興。

不想,他話一落,卻見眼前的小兒梗著脖子,咬著嘴巴,就是不張嘴,不說話。

一旁的常勝拚命朝他使眼色。

卻見那小兒歸然不動。

伍天覃本興致不錯,見狀,眉頭一挑,耐心將要消耗完了,正欲吩咐喊打,這時,卻見對麵那張豬頭臉上忽而有兩滴亮晶晶的淚花竄了出來,啪嗒一聲,滾落到了地毯上。

伍天覃一怔,還以為瞧錯了,再定睛看去,果然便又見兩串淚花嗖地一下從那腫脹得成了一條細縫的眯眯眼裏給鑽了出來,隻見元寶兒那小兒也不回話,也不說話,隻杵在那裏隻顧默默淌起了淚來。

這是個什麽情況?

伍天覃與常勝對視了一眼。

半晌,隻見那常勝提高了聲音喝斥一聲道:“哎,元寶兒,你說你這小兒幾個意思啊,主子又沒罰你呐,你哭什麽哭?一個大男人跟個娘們似的哭哭啼啼像個什麽樣子,爺素來不喜人哭哭啼啼,趕緊的,將眼淚擦幹了好好回話。”

常勝瞪著眼睛訓斥著。

不想,這話一落,隻見那豬頭臉上的眼淚劈裏啪啦落得更暢快了。

也不出聲,就杵光在那裏默默淌著淚。

起先還是一滴一滴的,漸漸的,越說,那淚花反倒是越多了,成了一串一串地,慢慢的就跟河道決了堤似的,嘩啦啦的直往下淌了,直瞅得常勝目瞪口呆,大吃一驚。

不為別的,就是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出,要知道,在常勝的印象中,元寶兒這小子可是個不輕易服軟的倔骨頭,哪怕在主子跟前。

瞧著年紀小小的,身子骨也輕飄飄的,可那眼中的倔性卻叫人印象深刻,讓罰跪,便梗著脖子一言不發的跪上一整日,一句求饒都不帶求的,讓跟在馬車後頭攆著,便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頭追著,從太守府一路攆到了城門口,眼看著人都快要攆斷氣了,卻依然咬著牙關不帶停歇地,要知道,其他那些隨從可是跟了主子馬車後頭跑了整整兩年,這才漸漸穩健起來的,他一個剛來的,且弱雞似的弱成那個樣子,竟也咬著牙關一路跟了上來。

最要緊的便是,往日裏一個個地到了主子跟前都是被主子的威嚴嚇得屁股尿流,唯獨這小兒,卯足了勁兒在跟主子較著勁兒似的,常勝隻以為這小兒不得消停,還得折騰上許久了。

然而,常勝眼中的硬骨頭元寶兒,這會兒卻冷不丁地一下子就轉了性,滑跪了似的,竟然還淌著眼淚哭的似個小兒,如何不叫常勝不目瞪口呆。

且眼瞅著越哭越利害,慢慢地隻見杵在那裏打起嗝來了,雙肩也開始一抽一抽了起來,卻就是緊緊抿著牙關憋著如何都不發出聲兒來。

這模樣落在了伍天覃眼中,隻讓他眉頭皺了幾皺。

伍天覃素來討厭人哭哭啼啼,美人哭啼幾句那叫調情,那叫韻味,可一個大男人哭啼起來平白叫人膩歪厭惡,然而眼前這小兒哭著哭著,見他漸漸要哭背過去氣了似的,卻偏偏咬牙忍著不發出一絲聲響,又配著那樣一張豬頭臉,和什麽,落湯雞似的狼狽模樣,隻莫名覺得可憐又可恨,可恨又滑稽。

伍天覃隻目不轉睛的將遠處那張默默淌淚的豬頭臉打量著,平心而論,眼前這小兒生得還算討喜,往日裏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睜,滴溜溜地亂轉著,遠遠的看上去圓頭圓腦的,瞧得還算討喜伶俐,哪怕那張小臉如今腫得跟發麵饅頭似的了,依然眼瞅著有些滑稽可愛,臉鼓鼓脹脹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像是戲台上咿咿呀呀唱大戲的小童似的。

不過,不能細看,細看,便不知是臉上抹了藥膏還是什麽,被他嘴裏的茶水一衝,又被眼裏的眼淚一洗,遠遠的看去隻覺得花花綠綠的,像是糊了一臉的屎似的。

這樣一想,伍天覃嘴角便微微一抽。

一抬眼,見那眼淚淌得沒完沒了了,一大早的,伍天覃隻覺得約莫被吵得漸漸有些腦瓜子疼。

眼看著那挺翹的小鼻子下兩串鼻涕跟著淌了出來,伍天覃瞬間眉頭一皺,隻將撐在太陽穴處的大掌朝著眼前一遮,伍天覃漫不經心道:“行了,一大早哭哭啼啼,吵吵吵的,爺沒說要罰你,收了淚罷,吵得爺腦瓜子疼。”

伍天覃淡淡的擺了擺手,欲讓常勝趕緊將人打發走了,別礙他眼了,不想,話一落,卻依然見那小兒就跟聽不懂人話似的還杵在那兒繼續淌淚,伍天覃心裏沒由來一煩,隻嗖地一下正襟危坐了起來,微微眯著眼衝著對麵那小兒一字一字命令道:“給爺收起眼淚來!”

伍天覃一字一句吩咐著。

他的語氣一瞬間由晴轉陰。

話一落,隻嚇得閉著眼的元寶兒嗖地一下憋住了所有眼淚,然後一個吸氣,便眼睜睜瞧見兩個大鼻涕泡從他的兩個鼻孔裏吹大了起來。

伍天覃:“……”

常勝:“……”

元寶兒:“……”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隻見對麵那小兒唰地一下抬手將兩個大泡泡一把戳破了。

伍天覃:“……”

常勝:“……”

“讓他給爺滾!”

這是元寶兒被常勝拎小雞似的扔出正房屋外時,聽到屋子傳來的最後一聲咆哮。

話說待出了正房後,元寶兒便立馬將眼淚一抹,將鼻涕一收,朝著那正房門口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哼,服軟?誰不會?

隻是,他不想好過,那活閻王也甭想好過。

哼!

隻是,那兩個大鼻涕泡有些出了元寶兒的意料之外,存粹是被那活霸王給生生嚇出來的。

元寶兒長這麽大就沒冒過鼻涕泡,隻記得幼時在草廟村時,一同長大的鐵栓打小鼻子下那兩串鼻涕就沒斷過,沒少被元寶兒嫌棄笑話,不想,今兒個生生被自個兒惡心了一回。

都是那個殺千刀的!

害他如此丟臉!

這樣想著,元寶兒隻抬腳將腳下一塊石子用力一踢,沒多久,聽到遊廊那頭東廂房裏傳來一聲罵人聲,元寶兒便將脖子一縮,忽而一時想起了什麽,隻飛快將抬手臉上那些惡心巴拉的口水搓了個幹淨,一直罵罵咧咧將臉都搓疼了,方顛顛朝著後院下人房去了。

對了,一通示弱嚎哭,換得常勝準了他三日假。

崔老頭的那通話,很快便有了些起色。